我初遇本作的主人公鹤冈七郎是在箱根的芦之汤温泉旅馆,时值昭和三十三年的夏天。
当时我正受到严重肠胃问题的折磨。虽然我对自身的消化系统还算颇有自信,但自从步入作家生活之后就几乎没进行过像样的运动,每天都大口大口喝着咖啡、吸近百根烟,在烟雾缭绕中一连十多个小时埋头坐在书桌前。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年有余,身体各处都开始不听使唤、问题连连了。
虽然说得的是急性肠胃炎,但医生看出我因为疲劳造成神经上也不堪重荷,便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易地疗养。
事实上,因为炎热的天气和连日的干旱,使得我即使待在东京也无法在工作上取得进展。平日里经常勉强身体胡来的我也变得沮丧起来。
于是我便以一个月左右为期限,在芦之汤旅馆租下了一间屋子,带上塞满一箱子的原稿用纸和参考书去疗养。没想到,清新的山间空气和温润的硫黄温泉对我的肠胃炎起到了令人惊喜的疗效。
在当地住了一周左右之后,我的身体状况明显转好。如果这里是东京,说不定爱逞能的我会马上不遵医嘱进而旧病复发,但幸好身处山中,夜晚无法出门游玩。
如此一来,每到夜晚,我就坐在将棋盘前照着将棋杂志上的棋谱摆棋,自得其乐。
但即使我已尽量在摆放棋子时轻拿轻放,可能在这种宁静的山中旅馆里,下子的声音还是会很自然地传到隔壁吧,所以在第三天晚上,女服务员来向我探询时,我并未觉得奇怪。
“先生,隔壁的客人想请问您是否愿意一起下将棋。”
“啊,那就有请吧。麻烦你转告他,虽然我只获得了将棋联盟颁发的‘特二初段’证书,但实力可是深不见底的。”
我开着玩笑,让服务员收拾好房间,迎来了这位意想不到的棋友。
他便是鹤冈七郎。
他看上去比我年轻,约莫三十二三吧,浓眉大嘴,下巴像拳击手一般结实紧绷,双眼在赛璐珞制厚实镜框的眼镜下放射出强有力的光芒,直视着我。
简单来说,他就像是年轻且更加大胆版本的政治家池田勇人。他看上去还有一副经过运动锻炼出来的好身材,从浴衣袖口中露出的手腕上都隆起了肌肉。
“请您陪我下一局吧。我在百无聊赖之时听到了棋子的声音,就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他说着,高兴地摆起了棋子。
比赛一共进行了六盘,最后以三胜三败的平局告终,但我认为他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棋局一般都是我在序盘处于有利地位,但在进行到中盘至终盘的较劲争夺时,他总是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好不容易打成了平手,多半是我在接受高柳八段和芹泽五段指导的那几年里,获取的序盘形势和棋式的知识比他稍多一些。
也许他觉得我算得上是一个好对手,从那之后,每晚都会来找我下棋。好在编辑们很少会追到这种地方来,我也就久违地尽情沉浸在将棋的乐趣之中。
他好像早就知道我是一位推理小说家,但我却并没有想过要打听他的职业。他是开着希尔曼的私家车来的,应该是单身,又不是像我这般为了疗养而来,也许是青年企业家吧。总之我认为他是颇有地位身份的人。
一次,他邀我去兜风,我爽快地答应了。那日天气晴朗,他一路开到了能眺望富士山的十国岭。这时,我向坐在旁边驾驶席上握着方向盘的他随口问道:“鹤冈先生,您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他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忽然露出恶作剧的孩子般的笑容。“您猜猜看。”
“企业家?”
“不对。”
“那是在股票或期货交易市场工作吗?”
“也不对。”
他既不像是电影演员或流行歌手,应该也不是小说家或画家。若说是政治家,这么年纪轻轻的是不会开着私家车四处转悠的。说实话,我是一点儿头绪都摸不着。
这时他大笑了起来。
“我做的生意就是老师您笔下小说的原型——我是名犯罪者。”我许久没有如此吃惊过了。
虽说所谓的推理作家就是专门设想异想天开之事的,但眼下的情形却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怎么都想不到有这么傻的犯罪者,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一位刚结识没几日的作家出门兜风,还告诉他自己的秘密。
我看着他微笑的侧脸,认定这只是一句玩笑话。
但他却很是看重这句表白的。傍晚,当我们回到旅馆、在我房间里一起喝着啤酒时,他忽然探出身子问道:“之前在我说自己是名犯罪者时,老师您露出了好笑的表情。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呢?”
“那我会在您往我的酒杯里下氰化钾之前,拿着杯子逃到走廊上去。”
我开玩笑地答道,却在看见他双眼时呆住了。他的眼神十分认真,绝不是在撒谎。
当然,迄今为止我也见过很多犯罪者。为了取材,我曾经多次造访警察局、法庭,甚至是黑市,但如同能干的青年企业家一般的鹤冈七郎,与我见过的那些犯罪者完全不一样。
若他真是名犯罪者,那么他所犯的是何种罪行呢?
是侵占拐骗了大量钱财,独自一人四处潜逃,还是靠着走私和买卖毒品等恶毒手段来牟取暴利呢?
不知是否从脸色上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动,他平静地继续说道:“您应该读过松本清张的《眼之壁》吧?您认为这部作品如何呢?”
“那可是部杰作啊!特别是有关搜查二课的事件,真是让人不得不钦佩。我可写不出那么好的作品。”我如实答道。
但他却露出了仿佛看到孩童般的笑容,说道:“真是如此?当然了,我不清楚它作为推理小说的价值,但对我而言,小说中描写的那个诈骗案件简直如同儿戏。”
“你说什么!”
他的这番话深深打击了我。
“所以我才说我是一名犯罪者。这十年来,我倾尽自己所有精力,专门研究法律中的盲点。我不只是进行了理论上的研究,还付诸实践。其中我曾仅在半天之内就建立起一个拥有几亿资本的上市公司,并让它瞬间消失;还以某国大使馆为舞台,在半年内将从大使到门卫的全部馆员骗了个遍。老师是否想听听这些事件呢?”
“若是方便,自然是很想听。”
我少有地兴奋起来。
自从成为职业作家之后,有数不清的人向我兜售他们的素材。但其中的大半,甚至可以说有九成都是没有用的。
即使本人认为是十分罕见的经历,但能让作家兴奋的事情却少之又少。若是恋爱小说的题材也就罢了,能成为推理小说题材的事件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于是他便将公司消失事件和大使馆事件的梗概说给我听,而我完全被这些事件震惊了。
他毫无疑问是一位令人惊叹的犯罪者,但像他这般将犯罪进行得如此华丽且无比绝妙,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难以憎恶。
打比方说,像河内山宗春、亚森·罗宾等这类虚构出来的恶徒,会让我们感受到一种非凡的魅力,而这可能正是鹤冈七郎带给我的感受吧。
“老师,您可以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将刚才的事件原封不动地发表出来,只要将相关人物的姓名换成假名即可。不只是刚才的两个事件,把我经历的全部事件都写出来也无所谓。”
这句话着实让我震惊了。
即便他将全部事件向我和盘托出,我也不认为能够就此原封不动地发表于世。就算对方是一介恶徒,但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谈,他这般公开了自己的秘密,我至少得将部分素材改头换面、作为一部分要素放入作品当中,这样就足够了。我原本是这样考虑的。
“这么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说实话,对于我之前做过的这些事,近来自己也开始感到反感了。虽然算不上忏悔,但人在即将步入一条崭新的道路时,会想向别人吐露自己以前犯下的罪孽。我相信,与老师在此相遇也定是一种缘分。”
他的声音冷静得出奇。
于是从翌日开始的四天时间里,我撇开其他工作,埋头于详细地记录他的故事。
他说了近五十个小时,我也足足记满了两本大学笔记本。其间未感一丝疲倦,想必是过于兴奋了吧。
但在进行这项工作的同时,我的心中也渐渐生出了一丝迷茫与犹豫。
这样的故事恐怕会成为可怕的道德败坏之书,恐怕会作为完美犯罪的教科书而被用于恶途。一旦发生了什么犯罪,社会上都会指责是推理小说的坏影响,若真的发生了这种事,那可如何是好。我不禁忧心忡忡。
之后大约又过了三日,鹤冈七郎下山离去。我站在旅馆前目送他驾车驶远,不由得在心中祈祷,希望这位令人畏惧的天才今后能远离邪道,在正途上收获成功的人生。
约一周之后,我的好友伊吹检察官来访。
他与我原本是高中校友,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文科与理科、法学部与工学部、检察官与推理作家——如此这般,我们的大半人生都几乎没有共通点。但即使如此,我们仍情同手足,还是多亏了以前在旧制高等学校的宿舍生活吧。
他本在九州地区福冈县的检察院工作,这次因为休假便来到东京,顺道过来看望我。我寻思着机会难得,便将鹤冈七郎的事情作为自己创作的故事说给他听,询问他的感想。
但出乎意料的是,听到这一连串事件他变得比我还兴奋。起初还只是边听边插科打诨,但一小时过后,他变得十分认真,探出身子来仔细倾听。之后除了去洗手间方便之外,他都寸步不离地听着,即便我说就到此为止吧,他都摇着头不肯让我停下来。
当时我选了一个能引起法律工作者兴趣的普通事件,讲述了大致纲要,但当我将所有事件说明完,都已经过去了七个来小时。
然后,他长叹一声,说:“高木君,这些事件太令人发指了。我甚至都为自己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件而侥幸不已啊。”
这必定是他抛开检察官的立场,从个人角度发出的真实感慨吧。
我急切地追问道:“我想将这些事件写成作品发表于世,你觉得如何?”
登时,他脸色煞白,全身好似痉挛了一下。
“不要这么做,高木君,唯独这部作品不要发表。”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到这个份儿上,你居然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他气得满脸通红,脸上掠过青黑色的怒气。
“我无论如何都不觉得你对法律有这么深刻的了解,所以应该是真实的案件吧。而从我听到的印象来说,这恐怕是日本犯罪史上最厉害的高智商犯罪了。你若要将它作为作品公布于世的话,这就是对法律发起的挑战,是恶意的挑衅!如果有人在读过你的作品之后,大胆而又细心地按照内容原封不动地实施犯罪的话,我们检察官可以说是毫无对策的。”
我与他相识二十多年,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愤怒的发言。不过,以他的立场和人生观来看,会这么说也无可厚非。
见他的态度这般严厉,我便不再谈及这个话题。之后两人对饮了一会儿,不久就睡下了。
次日起床时已过晌午,但在那之后我们两人都像是赌气般只字不提昨晚的事。
难得他到箱根来看望我,若是就这样让他回去实在是让我过意不去,于是当天夜里,我约他一同前往芦之湖的湖水祭游玩。
我们在箱根乘上七彩电灯装饰的纳凉船,前往元箱根。东京此刻正苦于令人颓然的酷暑和缺水,但这湖上却凉爽得让人好似身处晚秋。
不仅如此,湖面上还泛起了雾气,我不禁担心起烟火和放河灯会很难观赏,但这雾气却给祭典增添了一份梦境般的美妙。
无论是漂浮在湖上的那成百上千盏灯笼,还是放缓马力、在湖面上悠然巡航的船只上的彩灯,还是被摆成鸟居状熊熊燃烧的篝火,都不可思议地带上了一层朦胧的美感。
“直到现在,每当看到烟火,我都会想起战争时的交叉炮火、那敌我双方都拼上性命的对抗。”
伊吹坐在甲板的木椅上凝视天空,冷不丁开口说道。
与我不同,在那次大战中他是在最前线待过的。
“我是不是不该邀你到这儿来?”
才经历过昨天那件事,我不禁担心是否又让他感到不快了,便急忙问道。
他却默默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都过去十三年了……抵上性命的那场战争,现在就好似一场梦。”
过了一两分钟,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高木君,我收回昨天那番话。你还是发表那部作品吧。”
“为什么?”
我很清楚他那说一不二的性格,所以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十分不解。
他淡然地笑着说:“看着这些烟火,我想起了在战争中得到的教训。在敌我双方都处于密雨般的炮火中时,动物本能和从实战中得来的知识与经验会成为左右生死的重要因素。但即便如此,战场上其实还有一处炮弹绝对攻击不到的地方——用军事用语来说,叫作死角。”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昨晚所说的都是巧妙地钻了法律死角的犯罪吧。”
“正是如此。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想出这等案件并实际成功了的人,实在是令人发指的天才犯罪者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我不能说。即使是你我这般交情,也有不能说的事情。”
“这样啊。那就是说,即使我主审这个案件,也无法将你作为知情人传讯吧。”他颇有检察官风格地说笑道。
“总而言之,我对你这部作品的主人公致以深厚的敬意。他可谓罗宾在世,是战后日本异常的社会形势下孕育出的超能犯罪者。如果你能像给我这般印象一样出色鲜明地描写出这个人物的性格和行动,那这部作品将毫无疑问成为你所有作品中数一数二的杰作。”
“那么,你是说我应该为了自己的名声和收入来发表这部作品吗?”我故意用讽刺的口吻问道。
他却静静地摇了摇头,说:“不是的。高木君,人生就是一场战争,特别是像我这样每天都面对真正的犯罪者的人,这种感觉比常人要强烈得多。但所谓的战争,在攻击武器逐渐升级的同时,防御武器也必定会日渐进化。”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将这些可怕的犯罪手法公之于世,防止新的受害者出现吧。”
“正如你所说。从这方面来讲,你的这部作品将会给世间敲响警钟。没有人知道谁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这些受害者当中,可能会有人选择自杀,也可能会有人变得精神失常,还可能会有人荒废其一生。若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人能读到你的作品,事先怀抱起戒心,仅仅是这样,就可以说你的职责达成了。”
“看来这小说是被当成修身养性的教科书了呀。”我不禁苦笑,但与此同时,内心的迷茫也终于一扫而空。
正是因为友人的这番话,我才终于有了将这部违背道德的故事公之于世的勇气与信念。
只不过,问题在于时机。
我原本认为要到和鹤冈七郎约定的“合适的时机”尚需等上几年,但由于发生了一些意外变故,这个时机提前到来了。在箱根的旅馆记录下他的故事之后仅过了半年,我便遇上了将故事付诸笔下的机会。
或许我的这篇文章作为一部小说的前言略显冗长了。但我一定要将这些事情向读者们交代清楚,才能正式拉开这部小说的序幕。
超越推理作家的想象,甚至令法律专家都惊叹不已的这个“非同寻常”的故事,开始于昭和二十三年的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