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出没的时间到了。房间高处的角落里的蜘蛛。卵袋外面裹着蛛丝。银丝飞舞,纯粹好像是光线的闪动,轻飘飘的像是转瞬即逝的消息、孕育于光线中的观念。楼上传来声音说:“现在请看这个。琼妮正设法用武士道中的踢腿来踢拉尔夫的膝盖。她出击,他倒地,她跑。”
丹妮斯告诉芭比特说,斯泰菲每天检查她胸部有没有硬块。芭比特又告诉了我。
默里和我扩大了边沉思边散步的范围。有一天在镇上,他谈到汽车的斜向停放时,掀起了小小的、尴尬的欣喜。一排排斜停着的车辆之中,有一种魅力和美国本土意识。这种停车方式是美国城镇风景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即使这些汽车是外国制造的也是如此。这种排列不仅实用,而且避免了相撞—那种在拥挤不堪的大城市街道上,车头顶着车屁股的停车方式大有性攻击的架式。
默里说,即使你就在某个地方,你还可能思念它而犯思乡病。
普通大街上的一个两层楼世界。谦恭、合情合理、不慌不忙地商业化,这是一种战前的方式,建筑细节上带有战前的痕迹,残存在楼层、包铜的檐口和包铅皮的窗户及“一角钱商店”门口上方圆鼓形的檐壁上。
它使我想起废墟遗迹法则。
我告诉默里说,阿尔伯特·施佩尔想要建造坍塌后会像罗马废墟遗迹那样宏伟壮观的建筑,而不是锈渍斑斑的残骸,或者弯弯曲曲的钢筋和蹩脚的水泥造出来的破屋陋巷。他知道希特勒一定会赞赏任何可能震惊后世的东西。他画了一幅将用特殊材料建造的第三帝国式建筑物浪漫地倒塌的图画,画的是颓垣残壁和紫藤盘绕的断柱。我说,废墟遗迹的创造,就是要显示隐匿在权力原则后面的某种怀旧情愫,或者想建构后人渴望的倾向。
默里说:“除了我自己的怀旧情愫之外,我不相信任何人的这种感情。怀旧情愫是不满和愤怒的产物。它可以抚平介于现在和过去之间的不满情绪。怀旧情愫越是强烈,你离暴力就越近。当人们被逼发出赞美自己国家的呼声时,怀旧情愫采取的形式就是战争。”
一阵子潮湿的天气。我打开冰箱,往冷冻室里张望。包装食品的塑膜、吃了一半的东西上小巧的罩盖、装着肝和肋排的密封塑料袋,上面全都亮闪闪地沾着冰晶,一碰它们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噼啪声。冷冰冰的、干巴巴的咝咝声,好像是某种成分爆裂后融入氟利昂雾气中的声音。一种奇怪的静电噪声,挥之不去但是几乎听不见,它使我想起冬眠中的生灵,即将恢复知觉的休眠生命的某种形式。
四周没有一个人。我走出厨房,打开垃圾压缩机的抽屉,在垃圾袋里翻看。一团湿淋淋的东西,其中有压扁的罐头、衣架、动物骨头和别的垃圾。瓶子碎了,纸板箱压扁了。产品的颜色在光泽度和强烈感上毫无减损。动物脂肪、果汁和分量重的污垢从挤压过的菜渣层里渗出。我感觉自己像一位考古学家,正要在发现的器具碎片和杂七杂八的洞穴垃圾中过滤和查看。丹妮斯将“戴乐儿”粉碎压实,至今差不多有十天了。几乎可以肯定,那一轮的垃圾已经被送到外面,现在则已被人收去。即使没有,这些药片也肯定已经让压缩机的撞锤轧得没影了。
这些事有助于使我相信,我在垃圾里不经心地翻检,只不过是在消磨时光而已。
我打开垃圾袋的收口,松掉闩扣,把袋子拎了出来。刺鼻的恶臭猛地冲出来。难道这东西是我们家的吗?它属于我们吗?是我们扔出来的吗?我将垃圾袋拿到车库去,并倒空了它。压实的垃圾团立在那里,就像一尊具有讽刺性的现代雕塑,粗大、矮胖,嘲弄人的样子。我用草耙柄戳它,随后就把里面的东西摊开在水泥地上。我从中一件一件地挑选—一团团东西有的有形状,有的没有形状。我一边在解开属于内心深处的或许还是可耻的秘密,一边心里琢磨着既然我是一个侵犯个人隐私的人,为什么还会感到愧疚。要不去注意他们选来让这部大功率机器销毁的某些东西还真不容易。但是,我为什么觉得自己是家里的一个密探?难道垃圾也是极为隐私的吗?难道个人的体温、最深层的天性的踪迹、秘密愿望的蛛丝马迹和丢人的缺陷,都使它在其核心发光?有些什么习惯、迷恋、癖瘾、爱好?有些什么孤独的行动、常规性的举止?我发现了几张蜡笔画,画着一个长着丰满乳房和男性生殖器的人。还有一根长长的细绳,打满一系列的绳结和环扣。乍一看它好像是随意做成的;再仔细看,我想我侦破了一个秘密,即环扣的大小之间、绳结方式(单结或双结)之间、带环扣的绳结与单独的绳结等等之间,存在复杂的关系。还有某种神秘的几何图形或者着魔的象征性垂花饰。我找到一段里面包着月经棉塞丹碧丝的香蕉皮。难道这就是消费意识的阴暗面吗?我看到可怕的凝成块的一大团杂物,有头发、肥皂、耳拭子、打烂的蟑螂、罐头拉环、沾上脓血和猪油的消毒纱布、一段段用过的牙线、圆珠笔芯、牙签及其叉在上面的小块食物。还有一条上面有口红印的撕破的短衬裤,也许就是“灰景汽车旅馆”的纪念品。
但是,任何地方都没有一只压碎的琥珀色药瓶的痕迹,或者碟形药片的残余。没有关系,虽然没有化学知识的帮助,我仍然会面对必须面对的事情。芭比特说过,“戴乐儿”是愚人金。她是对的,温妮·理查兹是对的,丹妮斯是对的。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她们都是对的。
我决定再做一次体检。当检查结果出来时,我到医疗大楼查克拉伐蒂博士的小诊所里看他。他是一个脸胖胖的、眼圈黑黑的人,他的一双手指长长的大手平放在写字台上,脑袋微微晃动着,他正坐在那儿读打印出来的报告。
“你又来啦,格拉迪尼先生。这些日子我们老看见你。发现某个病人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状况,是令人欣慰的。”
“什么状况?”
“作为病人的状况。人们很容易忘记他们是病人。他们只要一离开诊所或医院,就干脆将其置之脑后。但是,不管喜欢不喜欢,你们全都是永远的病人。我是医生,你们是病人。一天结束,医生却不会不再是医生。病人也不会。人们指望医生最严肃认真地以全部的技术和经验看病。但是病人怎么样呢?他有多少职业性呢?”
他用讲究字眼、节奏单调的声音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没有从打印报告上抬起头来。
“我想我不是非常满意你的钾含量。”他继续说,“请看这儿。括号内的数字,计算机给它标上了星号。”
“那是什么意思?”
“目前阶段你还没有必要知道这一点。”
“上次我的钾含量怎么样?”
“实际上相当正常。但是,也许这次是含量的假性升高。我们化验的是全血,这里有一个凝固障碍的问题。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明白。”
“现在没有时间解释。我们有真正的和假性的两种钾含量升高情况。这是你该知道的全部事情。”
“准确地说我的钾含量有多高呢?”
“显然已经超过了最高限度。”
“这是什么的迹象呢?”
“它可以说明什么事都没有,也可以说明问题真的非常之大。”
“多大?”
“现在我们进入语义学领域了。”他说。
“我正在试图弄明白的是,这样的钾含量,是否可以表示某种正在开始出现的症状,这种症状的发生也许是一次摄入、一场暴露、散落物—空气或雨里的某种物质—一次不自觉的吸入?”
“你实际上是否接触过这种物质?”
“没有。”我说。
“你肯定吗?”
“绝对。怎么了,难道这些数字显示可能暴露的某种迹象?”
“假如你从未暴露,那么它们就不可能显示一种迹象,是吗?”
“那样的话,我们意见一致。”他说。
“告诉我这一点,格拉迪尼先生,要完全诚恳坦率。你感觉怎么样?”
“就我所知的一切来说,我感觉身体非常好。真正一流的。相对而言,我感觉比多年来的情况都好。”
“‘相对而言’是什么意思?”
“考虑到我现在年纪大一些了。”
他仔细地看了我一下。他似乎试图要盯得我不敢抬头。然后,他在我的记录上写了下来。我就好像是一个小学生因为一系列不可原谅的缺课而被召到校长面前。
我说:“我们怎么确定钾含量升高是真的或者假性的呢?”
“我将送你到玻璃镇做进一步测试。你愿意做吗?有一个全新的机构名叫‘秋收农场’。他们有闪闪发光的新设备,你不会失望的,等着瞧吧。它还真地闪闪发光呢!”
“行。但是钾含量是唯一必须注意的事吗?”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到玻璃镇去,告诉他们彻底查一查。旮旮旯旯都查一下。告诉他们,你回来时带回的结果报告要封好。我会对它们最小的细节都加以分析。我肯定会对它们一一加以分析。在‘秋收农场’里,他们掌握技术,拥有最精巧的仪器,我向你保证。最好的、被称为‘第三世界人物’的特立独行的技术人员,最新的操作程序。”
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就像树上挂着的一个桃子。
“医生和病人在一起,就可以做出我们分开来做不成的事。强调预防总归不会多余的。老话说,防患于未然。这是一条成语,还是一句箴言?当然,教授可以告诉我们。”
“我需要时间来考虑它。”
“无论如何,预防总是正经事,不是吗?我刚才看见最新一期的《美国殡葬业者》,有一张相当震惊的照片。这个行当几乎无法为那么多死人提供服务。”
芭比特是对的。他的英语说得漂亮。我回到家,并且开始扔东西。我扔掉了钓鱼用的鱼饵、没用的网球、破箱包。我把阁楼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了旧家具、废弃不用的灯罩、翘起不平的纱门纱窗、弯曲的窗帘杆。我扔掉了画框、鞋楦、伞架、壁灯座、幼儿高脚椅和童床、折叠电视机架、随坐者身体改变形状的“豆袋椅”、破餐桌转盘。我扔掉了搁了好久没用的纸、褪色的信封信笺、我的文章手稿及其长条校样、登载文章的刊物。我扔的东西越多,找到的东西就越多。房子里只见黑压压一片陈腐的东西。东西极多、分量极重,其中有一种联系,一场失败。我在房间里大步走动,将东西扔进纸箱。塑料壳电扇、烧坏的烤面包炉、《星际迷航》系列针绣花边。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把所有这些东西搬到人行道上去。没有人帮我。我不想要帮助或陪伴或旁人的理解,我只想把这些东西弄到房子外面去。我独自坐在房子前面的台阶上,等待一种安逸平和的感觉在我四周的空气中落定。
大街上一个走过的女人喊着:“减充血剂、抗组胺药、消咳露、止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