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求德语教师每次加半个小时课。现在我似乎比以前更迫切地要学习这门语言。他的房间冷冰冰的。他穿着对付恶劣天气的服装,而且好像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将家具堆起来堵窗户。
我们在昏暗中面对面坐着。我对于词汇和语法规则的掌握出奇的好。我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书面考试,获得高分。但是,我在单词的发音上仍然有困难。邓洛普倒好像不在乎,他一次又一次地为我示范发音,喷出来的唾沫星星飞到我的脸上。
我们加快到每星期学三课书。他似乎在改掉心不在焉的方式,变得稍微专心了一些。家具、报纸、硬纸盒、塑料薄膜—这些该是清扫沟渠时得到的物件不断地堆积在墙角和窗户下。我在做发音训练时,他盯着我嘴巴里面。有一次他还用右手指头伸进去,纠正我的舌头动作。这个时刻令我觉得奇怪和可怕,这样的亲昵行为令人终生难忘,以前还从来没有人摆弄过我的舌头呢。
德国牧羊犬由穿米莱克斯服的人牵着,还在城里巡逻。我们欢迎这些狗,渐渐看惯它们,给它们喂食,也抚弄它们,但是见到那些身穿制服、脚蹬有护垫的靴子、头戴连着软管的面具的男人,心态倒尚未调整过来。我们把这些装束与我们烦恼和恐惧的来源联系在一起。
午饭时,丹妮斯说:“他们为什么不能穿平常的衣服呢?”
“这是他们值班穿的衣服。”芭比特说,“它并不表示我们尚处在危险之中。狗只在城的边缘地区嗅到稍许有毒物质的残留气味。”
“这些就是我们被期望要相信的事情。”海因利希说,“假如他们透露真实的发现,就要在法律诉讼中贴付几十亿美元,还不包括要出现示威游行、恐慌、暴力和社会的动荡。”
他好像对于这样的前景幸灾乐祸。芭比特说:“那可有一点儿极端,不是么?”
“什么极端,指我说的话,还是可能发生的事?”
“两者都是。没有理由认为公布的结果是不真实的。”
“你真的相信这一点吗?”他说。
“为什么不应该相信呢?”
“假如这些调查的任何一种真实结果透露出来,工业都会垮掉。”
“什么调查?”
“整个地区正在进行的那些调查。”
“那就是了。”她说,“新闻节目里每天都报道一桩有毒物质的泄漏事故:致癌溶液从贮罐外溢,砷从烟囱冒出,放射污染的废水从发电厂排放。如果这类事件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话,问题有多严重?严重事故的定义,不是基于它并非每天例行发生的事实吗?”
两个女孩瞅着海因利希,期待他如数家珍似的拿出一个巧妙的辩驳。
“忘掉这些泄漏吧。”他说,“这些泄漏根本微不足道。”
这样的谈话路子并非我们任何人希望他采用的。芭比特仔细地观察他。他把一片洋葱放在色拉盘里,切成大小一样的两半。
“我不会说它们微不足道。”她谨慎地说,“它们属于日常的小泄漏,也可以控制,但是它们并非微不足道。我们必须警惕它们。”
“我们越快地忘掉这些泄漏,就能越快地开始对付真正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我说。
他说话时满嘴都是洋葱和黄瓜。
“真正的问题是每天笼罩在我们四周的那种辐射。收音机、电视机、微波炉、门外的电缆、高速公路上的雷达车速监视器。多年来他们一直对我们说,这样小剂量的辐射并无危害。”
“但是现在呢?”芭比特说。
我们看着他用匙子在盘子里把土豆泥堆成火山的形状。他小心翼翼地将肉汁倒进顶部的开口里。然后,他开始剔除牛排的肥肉、筋和其他不入眼的东西。我想,吃是大多数人唯一做得到专业化的本领。
“这才是一个新的大麻烦。”他说,“忘掉外溢、放射性坠尘、泄漏。是你自己房子里笼罩在你四周的那些东西,迟早会要你的命。那就是电磁场。如果我说,居住在高压电线附近的居民自杀率达到空前的记录,这房间里有谁会相信我?是什么让这些人这样忧愁和沮丧?仅仅是目睹这些难看的电线和电线杆?还是他们的脑细胞因经常暴露在射线中而受到了损伤?”
他将一小片牛排浸在“火山口”的肉汁里,然后塞进自己的嘴巴。但是他并不吃它,而是先舀了一些“低坡”上的土豆泥加到牛排上才开始咀嚼。有关他是否能够在土豆火山塌陷之前吃完肉汁的问题,似乎正在造成一种紧张气氛。
“忘了头疼和疲乏。”他边嚼边说,“神经错乱、家庭中乖戾行为和暴力情况如何?这些方面有科学发现。你们认为所有畸形儿是怎么来的?无线电和电视,这就是根源。”
女孩儿们崇拜地看着他。我想与他争辩,我想问他,为什么我应该相信这些科学发现,而不应该相信表明我们不会受到尼奥丁污染危害的调查结论。但是考虑到我个人的情况,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想告诉他,他引用的那类统计证据,本质上是不确定和误导人的。我想说,他会随着自己的成熟,学会平静沉着地看待所有这样灾难性的发现,逐渐摆脱狭隘死板,形成一种有根据的、质疑的探索精神,增长智慧和判断的全面性,最后衰老死亡。
但是,我只是说:“吓唬人的数据现在本身就成了一种产业。各种各样的公司互相竞争,看看他们能够把我们吓唬得多厉害。”
“我告诉你,”他说,“当白鼠暴露在射频波中,它的大脑会释放钙离子。这张桌子旁有谁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丹妮斯看了一下她妈妈。
“这是不是现今学校里教的东西?”芭比特说,“公民学方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一条议案怎样变成法律?直角三角形的斜边平方等于其两直角边平方之和。我还记得这些定理。邦克山战役事实上是在布里德山打的。这儿有一条。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和立陶宛。”
“究竟是莫尼特号还是梅里麦克号被击沉了?”我说。
“我不知道,但是还有蒂珀卡努和泰勒。”
“那又是怎么回事?”斯泰菲说。
“我想说的是,他是一个追逐官位的印第安人。这儿有一条。谁发明了收割机,它又怎样改变了美国农业的面貌?”
“我正在努力记住岩石的三个种类。”我说,“火成岩、水成岩,还有一种别的。”
“你的‘对数’学得怎样?导致‘大崩溃’的经济萧条的原因是什么?这儿还有一条。谁在林肯与道格拉斯之争中取胜?小心!这事不像看起来那么明显。”
“无烟的与含沥青的。”我说,“等腰的和不等腰的。”
这些神秘难解的词汇,以一堆当年上学时混淆不清的形象回到记忆中来。
“这儿又有一条。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朱特人。”
幻觉仍然是该地区的一个问题。一条免费热线建立起来。全天有值班顾问,向不断受到困扰的人们解答问题。或许,幻觉和身心上其他不由自主的毛病均为空中毒雾事件的持久性后遗症。但是过一段时间之后才可能解释这类事情,它们其实是我们现今开始感觉的那种深入到骨子里的孤独症状。没有哪一座大城市有如此广泛和折磨人的事儿,可以让我们用来比照我们的困境而稍感慰藉。没有哪一座大城市因为我们遭受牺牲而受到谴责。没有哪一座城市可以仇恨和恐惧的。没有令人心跳的大型心理咨询中心可以消解我们的苦恼,让我们分一点儿心,免受时间—作为我们不寻常的毁灭、染色体的断裂、疯狂增加的生物组织之因素的时间—对于我们意识的持续不断的压力。
“芭贝。”我轻声地说。那天夜里我又在床上躺在她的双乳之间。
虽然我们住在一个小镇上而奇妙地避免了愤慨,但是没有置身万人瞩目的大都市之中,毕竟在我们两人独处之时,让我们感觉到有一点儿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