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这些无目的的日子一眨眼就完结了,于是对自己说:让我们在还能够享受的时候,享受这些无目的的日子吧。
早饭时,芭比特用她讲故事的声调朗读了对我们每个人的占卜结果。当她读到我的卜辞时,我心里想听却尽量不听,我认为我找到了几条线索。
吃完晚饭,我上楼时,听到电视里说:“让我们静坐如莲花半开,意守命门。”
那晚我入睡不一会儿,就觉得砰的一下,像猛地跳进了浅水,心脏停止跳动,从自己身体里掉了出来。我被震得醒过来之后,便向黑暗中凝视,意识到自己刚经历了大致属于正常的“肌痉挛”。它是否就是这个样子:突然和不由自主?我想,死亡会不会像天鹅投水,白翅膀、优雅和平稳,水面上不起一丝波纹?
蓝色的牛仔裤在烘干机里滚动。
我们在超级市场里撞见默里·杰伊·西斯金德。他的篮子里装着普通食品和饮料,是一些无牌子的东西,简易的白色包装上只有三言两语的标示。有一个白色罐头上标着“罐装桃子”。猪肉的白色包装盒上,没有透明塑料窗口显示其中代表性的一片。炒花生仁的瓶子上有一块白纸,上书“不同寻常的花生仁”。我向默里介绍认识芭比特时,他不停地向芭比特点头。
“这是新式的消费节制。”他说,“这样的包装确实没有韵味。它引起我的兴趣。我觉得自己不仅省了钱,而且对某种精神上的共识做出了贡献。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开战。每件东西都是白色的。他们要剥夺我们鲜艳的颜色,并全部用于战争。”
他一边盯着芭比特的眼睛,一边从我们的购物车里拿起食品闻着。
“我以前买过这种花生仁,它们圆溜溜的、中间裂开有凹坑。这些是碎花生仁,瓶底有很多小碎粒,但是好吃。我最喜欢的是这样的包装。杰克,你是对的,这是最后的先锋派。大胆的新形式,震撼人的力量。”
一个女人跌倒在商店前面的平装书架上。远处拐角的地方,一个矮胖男人从高处的亭子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向她走去,侧着脑袋,以便看得清楚一些。这时,收款的姑娘喊起来:“莱昂,荷兰芹。”他一边走近跌倒的女人,一边回答说:“七角五分。”他胸前的口袋里插满了软毡尖的水彩笔。
“这样说来,你在寄宿公寓自己做饭。”芭比特说。
“我在房间里划出一块地方做饭。我在那里很快活。我看电视节目报,看《当代飞碟爱好者》上的广告。我要让自己沉浸在美国式的魔力和恐怖之中。我的讨论课进展顺利。学生聪明,反应热烈。他们提出问题,我回答。我讲话时,他们记笔记。这在我的生活中,算得上是不小的惊喜。”
他拿起我们挑的一瓶强力去痛药,在防止儿童开启的瓶盖四周嗅着。他还闻了闻我们的蜜露瓜、苏打水和姜味汽水。芭比特走到冷冻食品部去,那是我的医生劝告我避而远之的地方。
“你妻子的头发简直是人间奇迹。”默里紧盯着我的脸说,好像要以这一新信息向我表达深深的敬意。
“是的。”我说。
“她有‘了不起’的头发。”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希望你以那个女人为荣。”
“绝对。”
“因为那样的女人不可多得。”
“我明白。”
“她一定对孩子们很好。更妙的是,我打赌,当家庭里有个三长两短时,有她在,就什么都解决了。她是那种能够控制局面、会显示力量和决断的人物。”
“实际上她却手足无措、六神无主。她母亲去世时就这样。”
“谁不会这样呢?”
“斯泰菲从夏令营打电话来说手上断了一根骨头时,她也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我们只好开一晚上汽车到那里去,结果我发现把车开到了木材场的路上。芭比特一路哭着。”
“她的女儿嘛,离得老远,身处外人之中,又正有痛苦。谁不会这样呢?”
“不是她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不是她自己的女儿,更了不起。”
“不是。”
“超群出众。我不得不钦佩。”
我们仨一块儿离开,在出口处撒满一地的平装书中间,设法挪动我们的购物车。默里推着我们的一辆车进停车场,然后帮我们把那些套着双层袋子的东西拎起来,塞到旅行车的后部。很多汽车进来,又出去。驾驶带拉链的帆布篷微型汽车的女警察巡视着,搜寻该地区停车计时器上的红旗标志。我们把默里仅有的一个装着一些白色东西的轻袋子加在自己的一堆货上,开车穿过榆树街,向他的寄宿公寓驶去。我似乎觉得,芭比特和我所买的一大堆品种繁多的东西、装得满满的袋子,表明了我们的富足;看看这重量、体积和数量,这些熟悉的包装设计和生动的说明文字,巨大的体积,带有荧光闪彩售货标签的特价家庭用大包装货物,我们感到昌盛繁荣;这些产品给我们灵魂深处的安乐窝带来安全感和满足—好像我们已经成就了一种生存的充实,那是缺衣少食、不敢奢望的人们无法体会的,他们黄昏时分还在孤零零的人行道上算计着自己的生活。
离别时,默里拿起了芭比特的一只手。
“我想邀请你到我的房间聊聊,但是,除非两个人准备亲密无间,否则它嫌小了一点儿。”
默里能够做出一种既卑怯又坦率的表情。这种表情足以造成他人的灾难,而使他的色欲得逞。他说,从前他与城里女人纠缠的日子里,他相信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引诱女人,那就是公开明白地表示欲望。他煞费苦心地避免自贬、自嘲、模棱两可、说反话、微妙得捉摸不透、显得脆弱,避免一种故作文明的厌世情绪和对于历史的悲剧意识—正是这些,他说,对于他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其中只有一样—脆弱,他让它逐渐进入他直截了当的色欲计划。他正在培养一种女人会着迷的脆弱。他为此有意识地孜孜以求,好像体育馆里镜子前面举着杠铃练举重的人。但是,他的努力至今还只产生了这种半是卑怯的显得驯服和讨好的表情。
他感谢我们让他搭了车。我们看着他走向炉渣块叠起来的已经倾斜的门廊,那里有一个男人坐在摇椅里对着天空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