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特高个子,比较丰满,腰围有一点儿粗,体重也超了一些。她的头发是一种特别的黄褐色,从前称为“肮脏的金黄色”,扎成一个蓬乱的大发髻。假如她是一个小女人,这样的发式就显得太装腔作势、太调皮和别出心裁了。大身材赋予她蓬乱的外表以某种严肃性。大块头女人不会算计这类事情。她们缺乏在自己的身体上搞阴谋诡计的狡诈本领。
“你真是应该到那里去。”我对她说。
“哪里?”
“今天是旅行车大聚会的日子。”
“我又错过它了?你应该提醒我。”
“车子多得排到音乐资料馆还过去,一直上了州际公路。蓝的、绿的、绛紫的、棕色的,在太阳光底下闪闪发光,就像是一支沙漠旅行车队。”
“你知道我需要提醒,杰克。”
头发蓬乱的芭比特具有某种大人物漫不经心的庄严,这种人物专注于大事业,以至于不了解或无暇顾及自己的外表。这倒并不是说她就是世人一般认为的那种有天赋的干大事业者。她把孩子们拢在自己身边并且照料他们,在成人教育计划里教授一门课程,还参加志愿小组给盲人读书报。她给一位名叫特雷德怀尔的老人每周读一次报刊,老人住在城边上,大家管他叫特雷德怀尔老头,好像他就是一座界标、一段岩层或一片阴森森的沼泽。她给他读的是《国家调查员》、《国家检查员》、《国民快报》、《环球》、《世界》、《明星》。老伙计要求每周来一点儿邪教的神秘故事。何必拒绝他呢?这里,一切的关键是,不管芭比特做什么,她总让我感觉得到了甜滋滋的报答,觉得与全心全意的女人、日光、充实生活的热爱者、热热闹闹的家庭气氛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我一直在观察她有条不紊地、熟练地、似乎轻松地做着各种事情,一点儿不像我的前任妻子们—她们都有一种疏远客观世界的倾向,与情报机关的纠葛使她们成了一小撮专注于自我的总是紧张兮兮的人物。
“我倒不是想看旅行车。那些人什么样子?女人们穿格子衬衫和针织毛线衣吗?男人们是不是穿骑马外套?骑马外套什么样子?”
“他们钱囊鼓鼓,悠然自得。”我说,“他们真的相信他们应该有钱,有权享受。这样的信念给予他们健壮的体魄。他们都有一点儿容光焕发。”
“有那样的收入,我就会操心死亡。”她说。
“也许根本没有我们所知道的死亡。只是一些文件换换手而已。”
“这倒并非因为我们自己没有旅行车。”
“我们的那辆车小,铁灰色的,车门又整个儿都锈了。”
“怀尔德在哪儿呀?”她总是那样惊慌失措地喊叫。这是她的一个孩子,正在后院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三轮车上。
芭比特和我总是在厨房里聊天。厨房和卧室是这儿的主要活动天地、动力所在、一切的源泉。有一点上她和我是一致的,我们都把这座房子的其他地方当作储藏室,用来堆放以前的家具、各自所生的孩子们的玩具以及一切没有用过的物品、过去的姻亲们的礼物、遗物和杂物。各种各样的东西和盒子。为什么这些东西如此令人伤心呢?它们带着一种晦气、一种噩兆。它们让我警惕的倒不是个人的失败和挫折,而是某种更笼统的事物,范围更大、内容更多的东西。
她带着怀尔德进来,把他放在厨房的柜台上坐着。丹妮斯和斯泰菲下楼来,我们谈论她们上学需要的物品。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这是一个混乱和吵闹的时刻。我们到处乱转,争吵一阵子,把各种器皿弄得乒乓响。最后,待我们从碗橱和冰箱里抓到或者从相互的盘子里扒到什么时,个个心满意足,随即开始安静地在色彩鲜艳的食品上抹芥末面和蛋黄酱。整个儿是一派绝对庄严的期待气氛,好不容易赢来的报答!饭桌上放得满满的,芭比特和丹妮斯用胳膊肘互相捅了两次,但是谁也没有说话。怀尔德还坐在柜台上,周围全是打开的纸盒、揉皱了的锡纸、装土豆片的亮闪闪的纸袋、包着塑料薄膜的一碗碗糊状物、易拉罐的拉圈、弯弯曲曲的包扎绳、小块包装的橘黄色奶酪。海因利希进来,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个场面,然后从后门走出去消失了。他是我的独子。
“这不是我原来想准备的午餐。”芭比特说,“我可真的一直把麦芽加酸乳酪当回事儿的。”
“我们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话?”丹妮斯说。
“也许就在这儿。”斯泰菲说。
“她总是买这玩意儿。”
“可是她从来不吃它。”斯泰菲说。
“因为她想,如果她不断地买这东西,为了解决它,她就不得不吃。就好像她是在哄骗自己。”
“它堆满了半个厨房。”
“但是她在吃之前就把它扔了,因为它已经坏了。”丹妮斯说,“所以接下来她又将这事情从头来一遍。”
“不管你往哪儿看,”斯泰菲说,“它无处不在。”
“如果她不买,她感到内疚;如果她买了不吃,她感到内疚;当她看见它搁在冰箱里,她感到内疚;当她扔掉它时,她感到内疚。”
“就好像她抽烟了,可是她不抽。”斯泰菲说。
丹妮斯十一岁,是个倔强的孩子。她对于母亲那些她认为有破坏性或者危险的习惯,几乎每天领头抗议。我捍卫芭比特。我告诉她,我就是那种在饮食问题上需要做出规矩的人。我提醒她,我是多么喜欢她看起来的那种样子。我暗示,大个子只要大得正好,天生就有一种诚实感。人们信任个子大得恰如其分的人。
但是,她对于自己的臀部和大腿感到不悦,所以就去快步小跑,沿着新古典中学体育馆的台阶往上跑。她说我因为喜欢对爱的人掩盖真相,就把她的缺点说成优点。她说,真相里面潜伏着某种东西。
烟雾报警器在楼上的过道里响起,不是提醒我们电池刚刚用完,就是因为房子确实着火了。我们静悄悄地吃完了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