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万老三的酒楼住了下来。
万老三就是那个掌柜, 家里老妻去年死了,儿子不肯留在这里, 据说去了什么点苍派碰运气, 想拜师学艺。
这也是很多青壮的想法,只是就我的经验来看, 这些人学成之后, 大部分也都只是独善其身罢了。
还有的为了钱财去做别人的狗, 欺压比自己更弱的人。
那个大老板在我眼里充其量就是个地痞头目,我也不觉得他能找来多厉害的江湖人来杀我,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月不到,只听人说这江湖里公认第一的是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我打听不着他具体是个什么层次的武者, 但从这里江湖人的基本水平来看,我怀疑他差不多先天。
实在是这里的江湖人太差劲了,撇除掉大老板身边的杂鱼, 我在江湖上遇到的江湖人基本上根本不能称之为习武之人,无非横练了一身肌肉, 靠着些外家功夫走江湖。
对此我并不意外。
只有弱小的人才会拉帮结派, 使得那些江湖组织如雨后春笋直冒。
这个想法在我遇到一个来酒楼后堂挑粪的年轻人时被打消了。
说是年轻人,其实也不大能算了,他已有三十来岁,只是看着像二十出头,还是个小伙子的模样,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 哪怕手里握着的是个粪勺,也难掩那双手的漂亮。
这人是个宗师。
用剑的宗师。
我有些稀奇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挑粪。
他不光是一个人来挑粪,跟他一起的还有个中年人,穿着身苗人的衣裳,这在汉人地界并不多见,我以前见过的苗人大多是苗人的武者,基本上都是女子,苗人不大愿意本族的女子离家,能出来的大部分都是很厉害的武者。
说实话,挑粪并不能算是个苦活,因为只要能够忍受脏臭,粪水一般并没有码头的麻袋重,而且怕洒,一个人只要挑两桶。
但这不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宗师跑去给人挑粪的理由。
年轻的宗师脸色麻木地挑着粪,他挑粪的动作不算熟练,但用那双练剑的手做来倒显得很是平稳,不多时就挑了满满两桶粪水,用长长的粪勺担起两头,抗在肩上。
我要收回我先前的话,我发现我还真的不能算难,这个年轻的宗师才是。
他真的太难了。
我远远地望着他和苗人一前一后挑着粪桶离开的身影,一时之间很是怀疑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见识。
江湖上横行霸道的是连内气都没练出几道的半个普通人,挑粪的是宗师。
万老三自从亲眼看见我把大老板一行人赶走,就像是换了个人,比老仆还像老仆,鞍前马后地听我驱使,我虽然知道他也有些怕我跑了的意思,不过并不在意。
我指着年轻宗师离开的方向,问正拿着个拍子给我赶苍蝇的万老三,“那个年轻人是什么人?你认识他吗?”
万老三啊了一声,说道:“新来的吧,跟着老苗子干的,应该是个外地人。”
我点了点头。
万老三拍死一只苍蝇,浑不在意地说道:“老苗子也该急了,他妹妹在韩妈妈那儿做事,名声早坏透了,连苦力挑夫都不肯要她,哄个外地的年轻人倒是可以的,那小伙子看着也壮实,能给他家干几十年。”
我的脸色有些古怪起来。
一个宗师,不光跑去给人挑粪,还准备给人家做上门女婿?
可能这就是个人爱好吧。
我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些时候,一个人冲进了酒楼,一进来就喊救命,我那时候正在二楼吃晚饭,万老三在边上跟个太监总管似的伺候着,听见声音,急急忙忙下去了,不一会儿,带着白天里来挑过粪的老苗子上来了。
万老三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姑娘,这是老苗子,铁拳带着人到他家闹事,要抓他亲妹子,小丽原先在韩奶奶那儿做事,现在不肯去了。”
我瞅了万老三一眼,我记得白天的时候有后堂伙计跟老苗子说话,当时说了什么我没注意听,现在想想,应该是在说我。
还真的被当成大侠了啊。
我抓了抓头,问老苗子,“跟你一起挑粪的年轻人呢?”
老苗子明显很急,急忙说道:“阿吉打不了架。”
我更奇怪了,一个宗师想拦着几个地痞流氓还不简单,怎么还让老苗子冒着风险跑出来给我报信?
但多想也无益,我跟着老苗子去了他家。
果然有好些个地痞在闹事,一个很老的老婆子正护着她年幼的女儿,宛如张开了臂膀的老鹅,那个小姑娘确实小小的一个,长得很好看,只是右边脸高高肿着,大约是才被扇过巴掌,白日里见过的年轻宗师却握着个拳头站在不远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这怕不是个傻子。
我看向铁拳,发现这人我是见过的,正是大老板手下一员。
老苗子见此情景,立刻怒吼一声,冲了上去,就要和铁拳搏斗。
我出来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带,顺脚踢起一颗石子,在脚尖踢了两下,一石子朝着那个领头的叫铁拳的人背心射过去。
老苗子还没来得及扑上去,铁拳已经扑地。
老苗子当即冲上去压在铁拳身上,挑粪的大手握成拳朝着铁拳的后脑勺砸。
一下一下,邦邦响。
其他的地痞大约没见过我,吱哇乱叫着要去打老苗子,我连血河剑都没动,弹指之间几道气流上去,就躺了一地哀叫的地痞。
这是黄药师自创的弹指神通。
老苗子还在啊啊叫着打人,我按了他一把,说道:“别打了,再打打死了。”
我倒不是怕这个铁拳被打死,而是得留个活口。
我觉得这个大老板很有胆气,就在我警告完他的当天晚上,就给我闹出了上门逼娼的恶事。
哪怕这个小姑娘从前做过,但现在她不肯了。
老苗子又踢了铁拳一脚。
我假装没看见。
那个老婆子连忙带着女儿来就要给我磕头,我摆了摆手,说道:“没事,我本来也和他们有过节,这个叫铁拳的人我先带回去,地上的这几个让他们躺着吧。”
不想躺也没法子了,腿都断了。
老苗子连忙给我跪下,说道:“这个人身上臭,姑娘碰他会脏手。”
他急急忙忙地把铁拳抓起来,扛在身上。
这就是要替我扛人的意思了。
我对老苗子的热情很是理解,点点头,又对那老婆子和小丽道:“一会儿要是有人来,就让他们来万家酒楼找我,要是碰了你们一根手指头,让他们想想白天那两个断手的人。”
老苗子又想下跪了,只是他扛着个人,这个动作对他而言有点难度,那个被叫做阿吉的年轻宗师则跑来扶他。
小丽和老婆子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我看向阿吉,阿吉也看向我。
我问他,“如果我不来,你准备亲眼看着他们把人带走?”
阿吉张了张口,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我奇怪地说道:“你为什么不知道?”
阿吉没有说话。
小丽却替他说道:“因为他是个没用的阿吉,他只会挨打,不会打架,哪怕别人把刀送到了他肚子里,他也只会忍着。”
我怀疑他有什么心理疾病。
我准备去找一趟大老板,临走之前,我看了看阿吉,说道:“你手里虽然没有剑,但我知道你是个剑客,不管你有什么过去,手里握过剑,就不该没有胆气,你准备碌碌无为过下半辈子的话,当我没有说。”
阿吉仍旧低着头,扶着老苗子的手微微颤抖,他颤声说道:“我只是不想再杀人!”
我稀奇起来,让老苗子把铁拳先放下,问阿吉道:“假如你不想杀人,那为什么要学武?学武就是为了杀人。”
阿吉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也许并没有从我眼里找到他想要的,他垂下眸子,语气里的颤抖却已不在了,他轻声说道:“为名,为家族,为自己,唯独不为杀人。”
我想了想,说道:“这倒是好理由,我问你,假如有人杀了你父母,你杀不杀他?”
阿吉垂着眼睛,说道:“杀。”
我问他,“假如有人杀你的朋友,你杀不杀他?”
阿吉看了一眼老苗子,说道:“杀。”
我又问他,“假如有个杀了许多无辜百姓的恶人在你面前作恶,你杀不杀他?”
阿吉握紧了拳,说道:“杀。”
三个杀字一出,阿吉的气息已经变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江湖并不只有名利纷争,不想杀的人可以放过,想杀的人不能不杀,既然心中有剑,就别把自己埋没了。”
我不觉得隐居是件坏事,但再隐居也不至于把自己弄成个连人都不肯杀,被人欺到头上来,也只知道站在一边的鬼样子。
阿吉说道:“我知道了。”
我拍拍他,说道:“你把铁拳带上,我们去找大老板。”
阿吉点了点头,把地上的铁拳扛了起来,他大概扛了一天的粪桶,身体已经有些惯性,姿势和老苗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