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流传在世的道家大致已经不太分家, 由天师道演变而来的正一教大行其道,所谓正一, 即心中有道, 万法随缘, 弟子仍旧着俗服,留俗发, 不忌口, 可娶妻生子, 而王重阳建立的全真教则各方面朝和尚看齐,入教即出家, 禁荤禁色。
全真教中几乎都是光棍, 当然,像大弟子马珏这样出家前就有了老婆,老婆还跟着一起拜了师的, 就是例外了, 何况夫妻二人如今也只以师兄妹相称。
像周伯通这样偷偷吃肉吃荤的全真道士,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合格的。
我以为周伯通说错了,但事实是他说的是真的。
王重阳当真要和林姑娘拜堂成亲。
我和周伯通跟着抱着林姑娘的王重阳,到了传说中的活死人墓。
林姑娘大约是真的很喜欢王重阳,她在活死人墓里备了许多嫁妆,甚至还有嫁衣。
王重阳让林姑娘的婢女将那两套大红喜服翻找出来的时候,林姑娘几乎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周伯通连忙跑过去,七手八脚帮着王重阳把身上的道袍扒下来,却没时间梳理头发, 只好将道士发髻打散,半披下来。
林姑娘不肯当着人换衣,只将嫁衣外服虚虚披在身上,定定地看着王重阳。
她没有说话,只肯让婢女扶着自己慢慢地屈膝跪立。
林姑娘和王重阳的父母都不在了。
一拜天。
二拜地。
夫妻对拜。
最后一拜的时候,林姑娘没能再起来。
王重阳满面是泪,将人抱进怀里。
我不知为何有些突如其来的悲伤,明明我只和林姑娘见过两面。
但我没有哭,我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让外人来哭。
周伯通却毫不忌讳,放声大哭起来。
我拉着他出去,林姑娘的婢女也和我们一起出去,把地方留给这对阴阳相隔的新夫妻。
林姑娘的婢女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只是年纪有些大了,脸色也很冷,她先是掉了一会儿眼泪,又自己停下了,望着紧闭的洞门,对周伯通道:“我本以为小姐不会去找他的。”
周伯通还在一抽一抽地哭着。
我说道:“你家小姐去时应当是开心的。”
婢女说道:“可她耗了一辈子的时间,就为了一个王重阳……”
她显然觉得自家小姐不值得。
我也觉得不值得。
毕竟天底下的男人那么多,得不到王重阳,还有李重阳,张重阳,在一棵树上吊死,实在很不值当。
我想到这里,忽而又愣了愣。
婢女在这个时候又开口道:“可我觉得不值得,小姐是值得的,世上的情爱哪个不是除了这个,再没旁人。”
我沉默了一下。
王重阳在活死人墓待了整整三天,滴水不进,直到三天过后,他才抱着脸色已然青白的林姑娘走了出来。
用那柄陪了他大半辈子的剑在后山给林姑娘掘了一个墓。
他不肯让旁人沾手。
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我见过不少,也经历过不少,唯有这一次感觉格外不同。
也许是我老了。
更也许是我变了。
变得更像个人,而非高高在上的仙神。
自那之后又过了几日,王重阳决定辞去全真掌门,几个亲传弟子三请四请,都没请得王重阳回心转意。
好在王重阳没让周伯通接任,只让他的七个亲传弟子,也就是外界颇负盛名的全真七子共同分担教中事务,他虽辞去掌门一职,但并不离开终南山,倘若教中有事,尽可由他出面。
这样一来,王重阳做不做这个掌门,对全真教来说影响也不是那么大了。
王重阳在后山结庐而居,伴着林姑娘的墓。
我不是很忍心见王重阳这样一个正当壮年的宗师在山里隐没一生,几次想要相劝,又觉得自己没那个立场,毕竟我现在也是混在全真教里吃干饭享太平的。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年。
说实话,全真教的伙食其实很不错,除了不能吃荤之外,灶房里做的素菜是很养人的,即便是正在长身体的小道士,养个几年也能养得高高大大,何况我还时常趁着王重阳不注意和周伯通两个人一起到后山偷吃。
我如今看起来也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了。
虽然说起少女两个字,我自己都觉得脑壳疼。
我大概全身上下只有那么一张脸可以算得上少女。
年关刚过,终南山上的雪还没化,全真七子找到我,说金人得到了昔年天下第一高手黄裳临终前写下的秘籍《九阴真经》,正大张旗鼓派人将真经运回国内,有不少江湖人士去夺经书都失败了,在外游历的丘处机得到消息,连忙回教和众人商议,全真七子商量过后请我来,想求自家师父出关夺经。
我想了想,说道:“全真先天功未必不如什么九阴真经,何必执着一部来历不明的功法?”
不是我怕事,而是王重阳堂堂一个宗师,耗费一生精力创下《先天功》,内蕴道家真意,厚积薄发,一旦大成便是宗师,连我都觉得大有奥妙,虽不如四大奇书,但也不该比什么九阴真经差,全真七子空守宝山不自知,却觊觎别家真经,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丘处机连忙道:“弟子们自知没那个缘法,但倘若师父得到真经,修炼得成……”
我摇摇头,看向大弟子马珏。
马珏比丘处机要沉稳,但他也赞成夺经,理由远比丘处机充分:“九阴真经传说乃是极端速成之法,可使从未习武的普通资质之人速成为江湖一流高手,如果只是私藏还好,倘若用于军队,实在不可小觑,如今朝廷有意联蒙抗金,金人势弱,得到这么一部速成功法,朝中若再有些精明之辈,未必不能成事,此是一。”
他斟酌一下,又道:“何况金人如此大张旗鼓将真经运送回国,一路激怒江湖高手,去者九死一生,尸体还被肆意侮辱,显然是刻意为之,对大宋士气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打击,此是二。
没等他说个三出来,我摆摆手,说道:“行了,我知道要怎么做了,只是金人摆在明面上的九阴真经未必是真的,那要怎么办?”
丘处机连忙道:“此次负责押送九阴真经的是金国赵王完颜洪烈,我派去的人探听到他一直将真经贴身存放,就算真经是假的,抓了赵王,再让金人拿真经来赎!还怕他们不给?”
我瞅了丘处机一眼。
这倒是个胆大的。
我问他,“假如这个赵王也是假的怎么办?”
丘处机张了张嘴,有些傻眼了。
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将此事盖棺定论,“林姑娘的祭日也近了,我看不用麻烦掌门,我去一趟,你们派个给我带路的人就行了,其他不用管。”
马珏连忙说道:“都听长老的。”
最后派出来给我带路的还是丘处机。
毕竟他路熟,而且他会说金人的话,连金国大都也去过几次,还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还是我自从被周伯通带出去的那一趟之后,第一次离开终南山。
这一次当然不能带周伯通。
王重阳大约也发觉了,他这个师弟和徒弟不一样,刺杀之类的事情让他去办,简直要给他多备几个人头才敢让他上路,不是武功的问题,而是他心实在太大,脑子里更缺根弦。
我跟丘处机趁着月黑风高,周伯通还在睡觉的时候悄悄地下山了。
当然不是去找什么九阴真经。
我让丘处机带我去的是金国大都。
摆在明面上的九阴真经可能是假的,摆在明面上的赵王完颜洪烈也有可能是假的,但摆在金国大都皇位上的金国皇帝总不可能是假的,我准备把他捉住,用他来换九阴真经。
我毕竟是个机智的人。
丘处机听闻我的打算,当即就想折返回终南山,我一把揪住他的衣服,通知他,“要么给我带路,要么我不要你带路自己去,但你不能找人来拦我。”
丘处机满脸是苦笑,说道:“长老,你就不要开玩笑了,金国大都是什么地方?那里高手如云,哪怕是掌门也不敢轻动,要是像长老说的那么轻巧,金国早都要灭了啊!”
我听他放屁。
当年不是方应看做了十足的事前准备,我杀一个蒙古大汗根本无足轻重。
丘处机坚决不肯给我带路,我也不好放了他,只好把他捆在马上,我准备先上了官道再说。
其实我这个人认路的本事很强,也不是那么需要别人带路,之所以要带他,只是因为他懂金话,而我不懂,我总不能指望金人官员给我翻译。
丘处机被我捆了几天,也算老实了,他妥协之后,我就把一直拴在我的马后面的大红马还给了他。
丘处机的大红马是他从小养大的,很通人性,见丘处机情绪不高,也跟着垂头丧气起来,一人一马都低着脑袋跟着我的马后面。
就这么一路走了两三个月,金国大都到了。
据说赵王完颜洪烈那边也刚刚带着九阴真经功成归国了。
我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宛若农人见到了丰收的庄稼。
天从人愿,想啥来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