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桃花记事(6)

回到终南山已经是春暖花开。

我顺利地留在了全真教。

我记得魏晋时有篇文作, 叫桃花源记, 全真教在我看来就和桃花源差不多,是个乱世偏安的地方。

假如我再年轻两三百岁, 是不会有这样养老的想法的,但我毕竟年纪大了, 看得多了,想得开了,知道自己哪怕当真无敌天下,也没力挽狂澜的本事。

我忽然想起个人来。

决不是我最喜欢的那个。

也许人到一定年纪就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甚至于时常记起很多年前的事情, 为此难过上许久。

我一直觉得这是懦弱的表现, 但最近已经不太能够自控。

我躺在后山的树上, 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流云。

无论世道如何,天总也不变,就像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我总觉得这里头有种冥冥之间的规律, 一时却不能参透。

我闭上眼睛。

然后又睁了开来。

我看到树底下站着个人。

一个穿白衣的女子。

她的年纪应该不轻了, 但容颜却仍旧清冷美丽,眉眼间的英气和郁气并不折损她半分的美, 反倒像她身上的白衣,成了陪衬,我掰了掰手指头,发觉这是我近两百年来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白衣女子看。

白衣女子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只是语气并不客气,道:“全真弟子不得靠近活死人墓,看在你年纪不大,又是女子的份上,速速离开!”

我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是活死人墓?”

白衣女子就像黄药师一样,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冷冷地看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刚来全真教没有多久,刚才在想事情,一时冒犯姑娘了,我这就走。”

白衣女子身上的冷意减了一些,我从树上翻下来,发觉脸上犹带湿意,就用袖子擦了一把。

白衣女子目光在我身上一瞥而过,将一张雪白锦帕掷给我。

我先前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吃了顿叫花鸡,袖子油乎乎的,擦得脸上很不舒服,拿到帕子,我连忙又擦了一遍,却把帕子擦得很脏。

白衣女子道:“快走吧。”

我问她,“我下次能来把帕子还给你吗?”

白衣女子看了看我,只道:“我不愿被人打扰。”

我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自那之后过了两年,我又在后山见到了那个白衣女子,只是她的脸色比两年前苍白许多,身上透着久病的郁气。

我那时候连后山都没进。

白衣女子看了看我,道:“是你啊。”

我点点头,问她,“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白衣女子看了一眼全真教的方向,说道:“我不去哪里,只是站在这里看一看。”

放在几百年前,我是看不懂这样复杂而带着情愫的眼神的。

我问她,“你在全真教有喜欢的人?”

白衣女子张了张口,似乎想反驳,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问是谁,只是说道:“你快死了。”

我没有胡说,像这样将近油尽灯枯的状态,别说是我,哪怕是扁鹊再生也救不了,能从后山深处走这么远,在我看来已经是接近一种回光返照的地步了。

白衣女子也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说道:“是,我快死了。”

她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勉强用手中的剑支撑着身体,我过去扶了她一把,她下意识有些推拒。

我说道:“与其站在这里看,不如我带你去见见他。”

白衣女子却吃力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决不见他。”

我有些不大能理解她,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扶着她站在山上,远远地眺望着全真教的方向。

我慢慢地说道:“我也有过喜欢的人。”

白衣女子看了我一眼,似是有些失笑,问我,“像你这么点大,也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

我差点忘了我现在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身板。

但这并不影响我说话,我点点头,说道:“不光喜欢,还喜欢了很多个。”

白衣女子终于笑出声来,她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我说道:“我最喜欢的,也是我第一个喜欢的,是个武功很差的大侠,他的脾气很好,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

白衣女子静静地听着。

我说了一会儿,就不再说了,看着天边渐渐隐去的夕阳,对白衣女子道:“人死不复生,我不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跟你之间发生过什么,只是觉得你不该这样赌气,既然都已经到了这里,不如去见见他,见他最后一眼。”

白衣女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发觉她的手已经微微地发凉了。

天边夕阳隐没,晚霞渐散,全真教的建筑已经快要看不清了,白衣女子终于道:“好。”

我扶着她慢慢地从后山出来。

全真教一向日落而歇,这会儿留在外面的弟子不多,见我扶着个陌生的女子进来,也没什么人多嘴问上一句,白衣女子大约知道她心上人的住处,没有告诉我那个人叫什么让我去找,而是步子轻飘地直朝着一个地方去。

全真教的弟子大多聚居一处,过了普通弟子聚居的地方,就是亲传弟子住的地方了。

我一边思索着马珏丘处机王处一这些个浓眉大眼的东西哪个叛变了教规,一边扶着白衣女子向里走。

直到越过了亲传弟子住的地方。

我震惊地看了看身边的白衣女子。

难道是周伯通?

眼见白衣女子目光只落在全真主殿内,我已经确定了嫌疑人。

我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大美人喜欢的竟然会是周伯通那样的傻子?

莫非真应了那句老话,傻人有傻福?

周伯通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竖着朝天辫,肩上搭条白巾,端着个洗脸盆从里面出来,正对上白衣女子的视线。

他瞪圆了眼睛。

他张开了嘴。

他叫道:“林姑娘?”

我扶着的林姑娘却没有理他,目光越过了周伯通,仍旧看向主殿内,面上又浮现出那种复杂难言的神情。

周伯通连忙把手里的盆放下,高声朝里面叫道:“师哥!师哥!是林姑娘……”

王!重!阳!

全真教的人头有一个算一个,连新入门的十来岁的小道士我都想过,就是没想过王重阳!

王重阳起床了。

就连急匆匆赶来的情况下,他都是一身整洁道袍,发髻一丝不苟,面色沉肃宛如殿内供奉着的雕像,两个刚刚起床的道童懵懵懂懂,却大气都不敢出。

他和白衣女子视线相对。

谁都没有开口。

周伯通这会儿却像是才发现了什么似的,对王重阳说道:“师哥,林姑娘看着气色不好,像是……”

我伸腿踹了周伯通一脚。

这个人自从学了几天相面之术,就喜欢一张嘴到处咧咧命数,整个全真教几百个弟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他算过命。

周伯通不肯闭嘴,顽强地说道:“像是病入膏肓了!”

王重阳的脸色顿时苍白得就和林姑娘一个样,他连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发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怎么……”

林姑娘轻声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王重阳一时没有说话。

周伯通连忙拉了我一把,说道:“咱们走,快走!”

我瞪他一眼,我还扶着林姑娘呢!

周伯通却一点眼色都没有,一把抓起我还扶着林姑娘的那只手死命一拽,我怕用力伤到林姑娘,只好松开手,眼见林姑娘身形一晃,我连忙要踹开周伯通去扶林姑娘,不想下一刻,王重阳伸出了手。

林姑娘整个人就靠在了王重阳的怀里。

我瞪圆了眼睛。

周伯通飞快地拉着我跑出了殿外,直跑到亲传弟子的住处边上,才停了下来。

我忍不住问周伯通,“你怎么知道掌门会去扶林姑娘?”

周伯通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惊讶道:“我怎么不知道?师哥会舍得林姑娘摔倒吗?”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傻的究竟是哪个了。

周伯通带着我停下来的地方是丘处机的院子,他在院子内外种了好几棵梨树,都是枝繁叶茂,偶有夜风吹过,带起一阵好看的梨花雨。

周伯通伸着脖子看了看主殿的方向,对我说道:“我知道师哥心里喜欢林姑娘,但没想到林姑娘会来,她脑子笨得很,只知道逼师哥,从来不懂示弱,师哥跟她一样的脾气,我以为他们到死都不能成的。”

我的眼睛已经瞪疼了。

周伯通叹了一口气,说道:“林姑娘病成这个样子,师哥肯定什么都听她的,我们只要等着就好了。”

我忍不住问道:“等什么?”

周伯通严肃地说道:“等师哥娶林姑娘。”

我觉得周伯通可能没睡醒。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不过两刻钟的时间,王重阳就抱着气息已经十分衰弱的林姑娘从主殿里走了出来,脸上竟还带着两道泪痕。

王重阳只对周伯通和我说了一句跟上,就踏着他独门的轻功朝着后山飞去。

身姿很是飘逸。

周伯通小声地说道:“这是要去拜堂。”

我瞪圆眼睛,道士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