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临安城, 黄药师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我怀疑他跟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自从被我拍了一掌之后, 周伯通就不说话了, 借着那道真气背着我一路飞奔, 也不知跑了几百里,连天都亮了, 才大口大口喘着气停下来。
我从他背上跳下来,知道他这时一定有话要对我说。
周伯通转头看向我, 他脖子上还挂着包袱, 麻花辫散了一大半, 唯一的那只大红绒花也掉了,但他披头散发的样子,反倒比先前看着正经上许多。
周伯通面沉如水, 当然, 我一直觉得他不能算是一个傻子,只要不是傻子,都清楚我那一掌的含义。
我在他开口之前承认, “是我骗了你们。”
周伯通眨了眨眼睛, 脸色越发严肃起来。
我诚恳地说道:“我没有恶意, 这只是一个误会。”
我把先前和洪七的事情说了, 见周伯通仍然不开口,又道:“我没有觊觎全真武学的意思,只是觉得终南山是个可以安身的地方,实在不行,我可以当个长老, 坐观收徒,如果全真教没有留我的意思,我也可以离开。”
我话说到这个份上,周伯通仍然不开口,我不禁有些恼了,对他道:“成与不成,你说句话啊。”
周伯通啊了一声,吞了吞口水,问我,“我说,我说……那个,叫花鸡好吃吗?”
我差点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周伯通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我吃过一次山鸡,叫花鸡有烤山鸡好吃吗?”
我呆了呆,问道:“你吃过?”
周伯通急忙解释道:“是几个弟子在后山烤来吃的,我一去他们就跑了,我看见鸡都熟了,不吃也是浪费,所以只好吃了,就一次!我又不会做!”
重点难道是这个?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把话题拉回来,说道:“不要打岔,我先前说的……”
周伯通委屈道:“我没打岔,是你说的叫花鸡好吃。”
我惊觉和周伯通沟通可能并不需要废话。
片刻之后,我和周伯通齐齐坐在林子边上,三四只剥皮洗净的兔子叠在一块,我把手里的兔子用树枝串好,架在火堆上转着圈烤。
由于经常在后山开荤,我养成了随身携带调料的习惯,即便是赶路也没丢下。
但烤兔子并不需要太多香料,我只抹了一些盐,刷了一层蜜,不多时就有香气扑面。
周伯通在我打兔子时一直眼睛晶亮地盯着看,杀兔子的时候却离得远远的,还背过了身,等到兔子烤熟的香气传来,他就一步两步地蹭了过来。
我把先烤出来的兔子连带树枝递给周伯通。
周伯通连连吞咽口水,却只看了兔子一眼,就吓得背过身去,连声说道:“不要头,不要头,不要让我看见兔子头!”
我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有的人就是这样的,可以青天白日一剑杀人,却看不得烤熟的食物上圆睁的眼睛。
我把兔子头撕下来,用叶子盖住,把剩下的烤兔递给周伯通。
周伯通小心地避开了几只洗好的兔子,斜过身不去看我烤新兔子,然而握着手里的烤兔却丝毫犹豫都没有,把兔子从树枝上取下,整个拿在手上啃着吃。
只看他啃食的样子,就知道没怎么吃过肉。
开荤没多久的少年人胃口是很大的,一只兔子只是垫底,我一共打了四只兔子,周伯通一个人吃了三只,我手上的最后一只还撕了一条兔腿给他。
最后连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兔头都啃了。
有了烤兔在前,周伯通整个人变得很好说话,虽然没有答应替我保密,但连连保证回去一定向他师哥求情,留我在山上做个长老。
我觉得全真教要是再多几个周伯通,很可能离散伙不远。
按理事情解释完,就该回程了,但周伯通不肯,他从全真教带出来的那匹小白马还在临安城的客店里,他想把马带回来。
昨夜月黑风高,我虽然被周伯通背着,但并没有露出正脸,追赶的禁军大约连周伯通的模样都没看清,倘若回城取马,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但也有风险。
周伯通不管这个。
想想也是,他连杀人要命的任务都敢带着我这个在他眼里才进山门没多久的小坤道,为了一匹马再涉险境对他来说大约也不算是个事。
我算是怕了他。
我把包袱仍旧让他拿着,换了身不起眼的衣物,让他在城外待着。
周伯通的脑子里可能没有那根弦,我这么说了,他也就点了点头,抱着包袱坐着等我回来。
我用如影随形回了临安城,客店里大部分的客人都还没睡醒,马本就是我寄存在客店里的,要取也很容易,但城门封禁,想带出去倒是个问题。
我牵着小白马站在客店门口,犹豫了一下。
一个人回去是不可能的,周伯通不至于怪我,但他必然会自己再来一趟,在不肯放弃小白马的情况下,他很有可能被捉,但要带着马出城……
我沉着脸钻到马腹下,双手托起马身,掂了掂。
分量还好。
就是今日之后,临安城很有可能会传出闹妖怪的野闻。
我扛着小白马,闭着眼睛一路飞奔跃过城门,把那些惊呼尖叫抛到耳后。
在离树林不远的地方,我把受惊过度导致腿软的小白马放下,叫了周伯通一嗓子。
周伯通很快闻声赶来来,见到小白马,宛若遇到亲人一样激动,一把抱住了马脖子。
我叹了一口气。
自临安府北上十日,我在一处小镇上又见到了黄药师。
宋国如今外忧内患,通缉令贴不出多远,地方府兵根本不肯在通缉江湖人这方面出力,唯恐惹上麻烦,我跟周伯通只是穿回道袍,简单打理了一下,尤其是周伯通,我把他的麻花辫拆了,改成道髻,顿时就从被通缉的麻花辫大盗变成了清俊的少年道士,穿州过府几乎没什么阻碍。
黄药师就不一样,他仍旧一身青衫,只是给从牢里劫出来的小童换了身整洁衣裳,别说乔装改扮,他连腰间那柄标志性的玉箫都毫不遮掩地挂着。
那小童白胖可爱,眉眼也俊俏得很,和黄药师站在一起,像是一对父子。
我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看。
黄药师也看到了我,但也就是看了一眼,没有理睬。
我这个人一贯是别人敬我,我才敬人,自桃花岛一别,两度相遇,黄药师都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自然不会上赶着去找他。
我移开了视线,准备去镇上的店铺买点酱料带着。
但周伯通有他自己的想法。
平时在全真教,他就是招猫逗狗的性子,没哪个全真弟子没被他捉弄过的,而且他这个人很有几分怪癖,专爱招惹一些古板严谨的人,我很怀疑他是一直想捉弄王重阳,但没那个胆子,只好拿脾气像他的人开刀。
不凑巧的是,黄药师就是周伯通最喜欢捉弄的那种人。
我只是一个错眼,周伯通顿时如同甩掉栓绳的野狗一样冲了出去,几步飞奔到黄药师面前,笑嘻嘻地说道:“我认识你,那天晚上我们一起从临安城里出来的,我叫周伯通,你叫什么?”
黄药师瞥了周伯通一眼,并不准备搭理他,牵着手里的小童,转身就走。
周伯通一步拦在他面前,伸手捏了一把小童的脸蛋,眨了眨那双童子一般晶亮的眸子,又道:“别不理人嘛,你要去哪儿?没准我们同路呢,这娃娃是你从牢里带出来的吗?儿子?侄子?”
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我不惯与生人废话。”
周伯通仍旧笑嘻嘻地说道:“你看,你都跟我说话了,何况两面之缘,天底下见过一面再无音讯的人多了,我们该是熟人了。”
黄药师不理他,带着小童就要走,周伯通又拦住了他。
我知道黄药师已经准备动手了。
周伯通武功比洪七要高上一些,但想打赢黄药师可能性不大,我也不想让他吃这个亏,只好走上近前,拉了一把周伯通的衣袖。
黄药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忽然开口说道:“桃林已经重建。”
我没想到他会跟我说话,油然而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情绪来。
我眨了眨眼睛,问道:“黄兄的意思是……”
黄药师说道:“阁下若再来闯阵,应当不会那么容易了。”
他这话里难得不带冰冷之意,仿佛寻常朋友相交,但莫名带着一股矜傲之气。
我顿时笑了,说道:“等过些时日,我一定再去一回。”
黄药师点了点头,仍旧无视了周伯通,牵着小童离开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道:“这个孩子……”
不会真的是他儿子吧?
黄药师没有回头,只道:“故人之子。”
我立刻安下心来。
一转头,周伯通气鼓鼓地瞪着我。
真的是气鼓鼓,两颊鼓着气,鼓得高高的,就跟个孩子一样。
我只觉得眼睛疼,连忙说道:“莫气,莫气!”
周伯通仍旧气鼓鼓地说道:“他是不是看不起我?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打一架?”
我回想了一下黄药师的态度,安慰周伯通道:“你跟他打架也没用,不管输赢,他都看不起你。”
周伯通更气了,说道:“那我就打他脸,把他脸打肿!”
我叹了一口气。
周伯通却像是突然领会到了什么,又沾沾自喜地叫道:“就算我打不过他,我还有师哥,我师哥武功天下第一!我让师哥来打他!”
话里三分赌气七分得意。
我突然觉得脑壳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