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多远的酒楼里找到了上官飞燕。
她正在和几个奇形怪状的人说话, 我离得远远的时候就听见了她的说话声,但是一时之间竟然没听出来, 她平时说话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 这会儿语气却像是换了一个人,轻声细语中带着无尽的缠绵甜蜜。
我无意偷听她和别人说话,一脚蹬上了酒楼栏杆, 对上官飞燕道:“天都晚了, 怎么还……”
话音未落,奇形怪状的人里一个双手齐断, 脸面缺失大半的人就低喝一声,朝我扑了过来, 他一只手上套着个铁钩, 一只手上挂着个铁球, 又可怜又丑,让人一看就很想给他点钱,但这会儿却凶神恶煞到可憎的地步。
我还没准备出手,上官飞燕也惊呼一声, 叫道:“不能让她跑了, 杀了她!”
于是房间里另外两个人也朝着我袭来。
上官飞燕的武功非常低, 但她竟然也从腰间摸出了一把细如牛毛的毒针朝我射来,我前有人堵路,后有暗器袭击,虽然不明所以, 但还是罡气外放,击落了毒针,离我最近的那个丑八怪躲避不及,被罡气反弹的毒针击中,顿时倒地奄奄一息。
丑八怪倒地的时候,另外两个人显然顿了顿,但两个人只是对视了一眼,就挡在了我的身前,其中一个人对还不明情况的上官飞燕大声地道:“飞燕,你快走!”
上官飞燕这下再不犹豫,拍碎了窗户准备遁逃,我准备留出活口,没有杀掉另外两个人的打算,于是脚步一踏,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上官飞燕揪了回来,一指头点在她的麻穴上。
另外两个人不动了,而地上的人到了这会儿,竟就咽了气。
我很是奇怪地晃了晃上官飞燕,问她,“你随身带着这么一大把毒针,不怕戳到自己身上?”
上官飞燕眼珠飞快转动,刚要开口,我已经不打算听了,看向已经不敢轻举妄动的两个人,说道:“你们两个肯为了她去死?”
其中一个剑客果断地说道:“我可以用我的命,去换飞燕的命。”
另外一个身材矮小的大胡子犹豫了一下,也道:“一定要杀,杀我。”
我一点都不感动。
我把上官飞燕连同她的两个爱慕者废了武功,和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起,送到官府。
官府让我这几天不要离开杭州,如果有别的事情,会要求我上堂作证,我留了地址,是花满楼的那间小楼。
出乎意料的是,杭州府衙的大捕头竟也认识花满楼,笑得比先前更加真诚了,“花七公子为人义气,我们这里有不少案子都是他和一位姓陆的大侠一起破获的,我们跟花七公子很熟,姑娘放心回去吧。”
我点点头,踏着月色离开了杭州府衙。
夜晚的杭州带着春夜的迷离,晚风微凉,吹得人心情很是放松。
我在距离小楼不远的地方看到了花满楼,明明是个小瞎子,手里却提着一盏灯,他耳朵微微地侧着,步子走得很是稳当,却还是能看出一点焦急的神态,我不由得有些愧疚,早知道他会担心到出来找,就不应该直接把上官飞燕送去官府,当时就该先回来一趟跟他说清楚的。
我连忙蹬蹬几步跑了过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花满楼舒了一口气,“戚姑娘,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下次不要乱跑,你要是走远了,我都不知道上哪找你,不用担心我,走走走,回去再说。”
花满楼却站住了,他说道:“上官姑娘还没有回去。”
我接过他手里的灯盏,嗯了一声,说道:“我去找上官飞燕的时候,她正跟几个人谈事情,我没听明白他们说什么,只听她说什么这边可以收网,过几天去找陆小凤,独孤一鹤不好对付什么的,我让她回去,她就带着人跟我动手要杀我,中途死了个人,我把他们全都送到官府了。”
花满楼显然被这庞大的信息量惊住了,好久都没开口,我眨了眨眼睛,问他,“你是在……难过吗?”
花满楼轻轻地说道:“我不应该难过吗?”
我在花满楼的小楼里住了一个多月,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什么好难过的,虽然不确定他们是想算计你还是那个什么陆小凤,但是被人算计又不是你的错,我都快要习惯了,假如上官飞燕拿出算计你的精力来对付我,也许我这会儿已经撸起袖子陪她去杀人放火。”
花满楼被我说得忍不住嘴角上扬,他说道:“戚姑娘很乐观,让人羡慕。”
我拉着他朝小楼走,语气放得低沉了一些,“人活着,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得让自己过得开心快乐,不然何必苦巴巴地活在世上?”
花满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我是个乐观的人,但他也很乐观,至少第二天,我就看到他出去买了早饭,吃完就在院子里弹着那架看上去很漂亮,声音也很动听的古琴。
我用浇花的水洗了洗手,刚要过去,就听他换了调子,那是上官飞燕唱过的歌改编的古琴曲,花满楼自己编的。
上官飞燕还缠过他,要他教她弹琴。
先前不觉得有什么的,但这会儿我就有些不顺眼了。
一个明确地向我表示了心意的男人,怎么能想着别的女人呢?
我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花满楼听我咳嗽第一下的时候就停了手,等我咳嗽第二下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脸朝着我“看”了过来。
我拎了一个小木凳子走过去,把木凳子放在他的边上。
花满楼好看的眉眼微微扬了一下,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光彩耀目,他这个人身上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那双黯淡的眼眸了。
我突发奇想地问他,“你想不想治好眼睛?”
花满楼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说道:“不想。”
我很惊奇地看向他。
花满楼轻轻地说道:“曾经有一位神医告诉我,我的眼睛很好治,但代价是让另外一个人永远失明,我不愿意这样。”
我觉得这个神医是真的有两把刷子。
花满楼的眼睛不是天生盲坏,是由于眼睛里的一层透明薄膜发炎坏死导致的病症,想要治好确实非常简单,撕掉别人眼睛里的那一层薄膜置换,活的死的都可以,死人要新鲜的,这对一个江湖人来说太简单了,比如说刚刚死掉的那个人的眼睛就完全可以用。
我刚要开口,花满楼就说道:“你也许要劝我用尸体的眼睛了,但我有什么权力去剥夺别人的东西?即便是死去的人,也该保留有最后的尊严。”
我想了想,说道:“你说得对。”
如果花满楼是个普通人,也许不会这么说,但他是个先天高手,除却视觉之外,他能听到闻到感觉到许多常人无法感受到的东西,自己也能自己照顾自己,眼睛确实不是第一重要的。
人生在世,何必强求完美。
我更加喜欢这个通透的小瞎子了。
我问他,“你很喜欢上官飞燕唱的歌吗?”
花满楼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道:“我觉得她的歌不好,情情爱爱的怪腻味,你应该弹点别的,带点江湖气的,我喜欢听的。”
追求我怎么能弹别的女人教他的曲子?
花满楼想了想,说道:“作诗作曲多是文人墨客,即便是江湖曲,也都文绉绉,只怕姑娘不习惯。”
我说道:“江湖人也有文采斐然之辈,你没听过青莲剑侠李白吗?”
花满楼有些惊讶,摇了摇头,说道:“我只听过青莲居士。”
我想了想,李白的曲也确实弹烦了。
所以我伸手拨了拨他的琴弦,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过广陵散?”
花满楼更加惊讶,“嵇康之后失传的广陵散?”
我点点头,说道:“也不能说是失传,当年有一位侠客慕广陵散风采,藏于嵇康房梁之上三月,窃学来此曲,藏匿在自创武学中,被我无意间得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并非原曲谱,而是经过侠客盗听再谱,这曲子……很怪。”
但就算如此,花满楼还是十分惊讶,他让开了位置,我也不和他客气,坐在琴桌前回想了片刻,伸手拨了一下琴弦。
广陵是扬州古称,广陵散本意为扬州调,和后人牵强附会的揣测不同,广陵散并不慷慨激昂,也无浩然正气,只带着一股山中隐士安闲自在的意趣,悠扬清越中带着无法泯灭的士族优雅,但曲调之中总有几个不和谐的音符,仿佛是侠客的散碎的念叨,这一段他不喜欢,过于平淡,那一段也不好,太过安逸,于是一首古古怪怪带着江湖气的广陵散就这么从我的手里弹了出去。
花满楼起初双手按膝,肃穆而坐,不多时就挑起了眉头,嘴角也忍不住泛上了笑意。
等我弹完,他俊脸上浅浅的笑意变成了明朗的笑容,他笑道:“我相信这是广陵散。”
我轻轻地撇了一下嘴。
啧,这个无时无刻不在勾引我的小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