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人需要理由,但打方应看不需要。
方应看是入夜之后偷摸上蔡府的, 没有平时十三高手抬轿护卫随行的排场, 他运着轻功, 宛若白鸟一样飞掠过层层叠叠的屋檐。
我原本只是准备找个僻静的地方打他一顿, 然而才跟了没多久, 我就发觉他走的不是回神通侯府的路, 而是去小甜水巷的。
小甜水巷, 是汴京城里专门为秦楼楚馆开辟出来的一块区域, 通俗来说,就是妓院一条街。
我跟在他后面进去, 老鸨招呼他上了三楼包厢, 言语之间的意思,这第三层楼是方应看一早就买下来的, 我觉得这人单为了嫖也是厉害, 堪称一掷万金。
过不多时, 老鸨领着十来个美貌少女款款走了进来, 最小的仅有十一二岁,最大也不超过十五六, 我盯着方应看,发觉他不是还有客人要等,而是认认真真地在少女里挑选了起来。
最后的一点解释落空, 我比之前还要生气。
老鸨态度恭敬中带着讨好,不住地给他介绍这个介绍那个,方应看道:“只有这些, 一个出彩的都没有?”
我发现他眼光实在过分,这十来个少女个个都有五分以上的姿色,其中有两个在我看来都可以直接去慈航静斋参选了,他却还是不大满意的样子,老鸨有些为难,说道:“前几天是来了一个天仙儿,叫李师师,可她家是娼籍,家人又是没长远计的,十二岁就挂了红牌,今年都十六了,美是够美的,那也不能……”
方应看半带冷嘲地说道:“人间有味俱尝遍,只许江梅一点酸,红倌又怎么样?男人偏是吃清白的腻味了,玉臂千人枕的才觉解腻,带来让本侯看看。”
我已经懒得再听了。
我一把按在方应看的后脖颈上,把他整个人拎起来,从妓院里一路拖到外面的黑巷子里去,身后一片老鸨和少女们的惊叫声。
方应看起初下意识挣扎,等到发现是我之后,连忙说道:“姑娘,我……”
我没有让他“我”出来,我闷不吭声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我打人的时候只喜欢用拳头,方应看的武功虽然差,但收着手打他的话,抗揍是很够用的。
方应看的“我”字变调成了一声短促的“啊”。
我是杀手出身,杀手杀人从来没有什么只割喉只要头只捅心口的说法,人身上有无数的地方可以一击致命,也有无数的地方打烂了也不致死,我知道人打到什么程度才会死,我一下一下地打着方应看,却没有准备把他打死。
年轻人,虽然坏,但还有救,能教。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这些天的殷勤讨好,我连教都不想教,或许就真的把他和蔡京一起弄死了。
我打了方应看一共一百一十三拳,最后收手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不怎么喘气了,我用内气戳了几下他的穴道,他半闭上的眸子又睁了睁,漂亮的唇瓣开合了几下,声音微弱地说道:“你、听我解释……”
我半俯身盯着他,“你要解释什么?”
方应看说话的语气简直和断了颈骨的狄飞惊一样低弱,且上气不接下气,他慢慢地缓了一口气,说道:“我去……小甜水巷,不是、不是为了眠花宿柳,只是想……替官家、找个合心意的……解语花。”
我回想了一下,方应看先前好像确实没有表现出嫖宿的意思,挑女人也挑得认认真真,我不知为何有点高兴,但还是踹了他一脚,说道:“我打你不是因为你去小甜水巷,你自己说,你做错了什么事情?”
方应看试探道:“蔡京?”
我再度握起拳头,方应看连忙说道:“我、我不应该……把姑娘和雷、雷纯相比,蔡狗出言侮辱姑娘,我应该和他立刻翻脸……”
即便是在拳头的威胁下,他也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错误。
我觉得教育应该不急于一时,慢慢来,现在首先要改变的是他的心态,于是我对他笑了笑,说道:“所以我已经废了蔡京,他现在的症状和中风瘫痪一模一样,再过几天我去把他弄死,你觉得这样处理好不好?”
方应看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唯有瞳孔一放一缩,显示出极度的惊恐,但他还是勉强带出一个笑容来,说道:“姑娘……杀伐果断。”
我蹲在他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脖颈。
这不是亲昵,这是杀手的惯病,当一个杀手可以轻轻松松摸到另外一个人脖子的时候,就代表这人的生命已经被杀手所掌握,想来方应看也感觉到了,我手底下的皮一寸寸向下寒毛直立。
我对方应看说道:“不要后悔招惹我,如果不是这半个月的殷勤,你现在应该跟蔡京一个下场,你很合我的心意,所以我不跟你计较很多事情,但我这个人有底线,坏事可以做,不能做到绝,别人杀人你屠城,我肯定杀的是屠城的那个,懂不懂?”
方应看懂了,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懂,但是没有关系。
我把方应看拎回神通侯府,因为天太晚,索性就住在了他给我准备的房间里,神通侯府里的下人一丝抱怨都没有,我还没提,洗澡水都准备好了,从香粉花油腻子蛋清到花瓣一应俱全。
我洗了澡,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方应看的脸则比平时白了不少,对我的态度先是谨慎僵硬,随后发觉我态度没怎么变,才慢慢地又恢复成了之前温柔多情的模样。
我昨天打得狠,但并没有伤到他的内脏筋骨,只会疼,我觉得如果他要是经常犯错的话,我很有可能会被迫又创出一门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就是非常疼的刑讯功法。
事实证明御医并不会被我骗过,我以为的可以瞒天过海只是我以为,宫里的皇帝听说蔡京瘫痪,直接派去了全部的御医人手,经过仔细查验,蔡京不是中风而是脊梁骨折断导致下半身瘫痪的事情也被查了出来。
方应看进了一趟宫,又在外面走了一圈,回来时的脸色颇有些怪异,我问他,“外面现在什么消息?皇帝准备通缉我还是?”
方应看轻咳一声,说道:“因为当时蔡京身边的护卫不少,没有行凶痕迹,而且蔡京的背后没有伤口,所以没人想到是高手作案,御医们反而以为……”
我皱眉,“以为什么?”
方应看说道:“以为蔡京自己把脊梁骨摔断了,现在外面都在传,说是因为背地里戳蔡京脊梁骨的人太多,所以灵验了。”
……真是一个神奇的御医班子。
当时我用一文钱捏成细针袭击蔡京只是顺手而为,假如天下第七没有带钱,我也可能随便捡个石头丢他,没想到的是因为针太细穿过去了,导致没人发现蔡京的脊梁骨是被内气打折的。
我的功劳被掩盖过去了,这让我有一点失望,不过也算是和戚少商说的一样,这不会牵连到神侯府,毕竟我虽然不喜欢戚少商,还是挺喜欢诸葛神侯的。
我又有点高兴起来,尤其在发现方应看出门还给我带了糖炒栗子的时候。
我喜欢吃糖炒栗子。
以前有一个人,每次巡街回来都会给我带一包糖炒栗子,他回来的时候通常是傍晚,踏着夕阳,一身红衣常常带着香喷喷的糖炒栗子的味道。
只是那个人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眼底里都带着笑意,清澈见底,如清风朗月,方应看却是个浑水货,笑得再温柔,眼神再清澈,只会让我产生打人的恶念。
这个人,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摸透了我的喜好。
我决定不再多想,换个人来,也不会做到比他更好了,不是破碎虚空之后就算成仙的,我终究是个人,需要和人在一起,而不是随便找个深山老林,当个千年不见人的老妖精,有个顺心意的人在身边,总比一直寂寞好。
我一颗一颗数着糖炒栗子吃,吃了一会儿忽然抓抓头,问方应看道:“我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应该很重要,但就是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完全没有印象,你帮我想想。”
方应看的笑容微微凝滞一下,说道:“是苏梦枕?姑娘上次不是说不管金风细雨楼的事情了吗?还是放不下他?”
我想了想,摇头,不是苏梦枕。
方应看又问:“那是雷纯?”
我还是摇头,我拧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儿,说道:“不是,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情,我要去做,结果忘了。”
方应看帮我一起回忆,但他显然也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事情得去做,他把各种猜测了一个遍,也没有结果,我索性摆摆手,“算了,想不起来的事情一定不是什么大事,还是跟我说说蔡京那边……”
一说蔡京,我忽然一拍脑门。
说好的要去废了蔡京和傅宗书,结果因为方应看的事情,我只废了蔡京就去跟踪他,然后打他,然后回到神通侯府,然后……
我把傅宗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