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是非常惊讶。
从前我所经历的江湖之争,总体上来说都可以归类为正道和魔门之间的争斗, 安插卧底这种事, 正道不屑做,魔门做不来, 毕竟正道的扛把子是慈航静斋, 那边只收年纪在八岁以下的小女娃, 其他诸如净念禅院之类的势力, 也都需要从小教养, 送个年纪小的卧底过去,一是很容易被策反, 二是魔门本身就很缺少资质出众的小孩,送过去得不偿失。
在我之前的魔门之所以干不过正道, 就是因为人才资源分布不均, 比如同样一个资质出众的小女娃,倘若是慈航静斋来要,她家人必然欢欢喜喜把人送去, 而阴癸派去要,不被打出来就不错了。
像我这样的沧海遗珠实在太少。
我揪起方应看,再三向他确认, “你说真的?雷媚是你的人?她除了向金风细雨楼提供消息, 还同时替你做事?”
方应看缓过一口气来, 准备说话,却又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我嫌弃地挪了挪鞋子, 又喝道:“你快点说!”
方应看显然很明白我想听什么,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四年前,我还没有继承神通侯爵位,那时雷媚刻意接近我,欺骗我……想让我利用义父声名为她做事,我拒绝了她,但是之后我也确实被她诱惑,来到汴京创立有桥集团,她见我不能为她所控,就放低了身段,成为我在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探子,她不光出卖六分半堂,也出卖过苏梦枕。”
我和方应看商量,“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今天不杀你,一会儿我带着你去向苏梦枕解释雷媚的身份,你一五一十和他说,懂吗?”
方应看好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他说道:“雷媚不过一个棋子,苏梦枕竟然为了她苛责于你?”
我明知道他是在讨好我,但从他那双桃花黑眸里却只能看出满满的义愤填膺,我有些稀奇,问他,“苏梦枕又不知雷媚的身份,他的兄弟死了,他为什么不能怪我?”
方应看认真地看着我,说道:“但凡强者都有尊严,与对错无关,岂有为蝼蚁而伤强者之尊的道理?倘若姑娘是我有桥集团的人,方应看必然会把姑娘待为上宾,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一点也不需受旁人的气……苏梦枕就是个傻子,他怎么会懂姑娘家的心思?”
明明差点被打死,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十分炽热,好似见到了艳绝天下的大美人一般。
我摸摸鼻子,松开他的衣领子,说道:“你先去看大夫吧,我明天来找你,带你去见苏梦枕,你跟他解释清楚。”
方应看咳了两声,他用袖子去擦,沾了半个袖子的血,但他没有露出半点痛苦扭曲的神色,反而对我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来,他半撑起身子,说道:“姑娘喜欢苏梦枕?”
我不准备理他了,正要走,就听他慢慢地继续说道:“苏梦枕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姑娘也不懂男人的心思,你若是想让他对你死心塌地,雷媚的事情其实可以利用。”
我不需要苏梦枕对我死心塌地,但我真的很想看他对我露出温柔的一面来,也许这样可以稍稍缓解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痛楚。我对男人确实很不懂,因为很少有人值得我花心思,而上一个让我花心思的男人,他又很自觉。
我转过了头。
方应看黑眸缓缓弯起,他唇边还带着一丝血迹,他却笑了,美得让我想起杭州西湖的夜晚,万朵红莲深处唯一的一朵——
出水白莲。
我在二更天的时候才回到神侯府。
未免惊动守卫,我是翻墙回的,快到房间的时候看到对面屋顶上坐着个人,一身白衣,背后带剑,身边放着一坛酒,我的目光落在他的一只木制的手上,第一时间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傻鸟。
那个因为信任新结拜的兄弟,导致全寨被灭,自己也被砍了一条胳膊,目前住在神侯府里的前连云寨大寨主戚少商。
想到寨主,我脑子里就全是满脸横肉的粗壮土匪形象,再好也就是沧桑的中年络腮胡子,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穿着白衣,剑眉星目,气质出众的俊秀青年,月光照得人更添一丝孤寂,是能要小姑娘命的那种男人。
我打了个哈欠,顺带停了脚步,问他,“你喝的是什么酒?”
戚少商一点也不惊讶,只对我晃了晃酒坛,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说道:“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炮打灯。”
我没听说过,但闻着酒香很烈,应是好酒,就问他,“可不可以分我一半?以后有了好酒再还你。”
戚少商点头,我去厨房拿了一只碗,他倒了半碗给我,说道:“第一次喝要小口抿,等习惯了再大口喝,可惜这里没有夜宵,只喝这个容易醉。”
我谨慎地喝了一口,一股浓烈的酒意冲上头,熏得人眼睛都要冒出泪花,我咽下一口,说道:“好酒。”
戚少商这一次倒有些惊讶了,“怎么会是好酒呢?这酒在边关很便宜,烧得人头疼,后劲又大,第二天都昏沉得很。”
我摇摇头,说道:“能让人喝醉就是好酒。”
戚少商哈哈大笑,他给我把酒倒满,说道:“戚霜姑娘,我昨天就无情大捕头说起你了,都是姓戚,我们也算是有缘了。”
我说道:“我也听杨无邪说起过你,他觉得苏梦枕很有可能步你的后尘。”
戚少商正仰脖喝酒,闻言差点没呛死,他咳了好几声,才带着些好笑地说道:“怪不得姑娘的武功要练得那么高,不然以你的脾气,这天底下哪个男人护得住你?”
我定定地看着戚少商,说道:“我听说你有一个红颜知己,是天下第一美人,前些日子嫁给了别人,我先前不懂,为什么她明明都肯为你去死,却不愿意嫁给你,现在我算是懂了。”
戚少商怔住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把女人当成男人的附属品,明明知道我一巴掌下去你可能会死,竟然还敢在我面前谈论哪个男人能护得住我,可见你平时对待那些还不如我的女子是什么态度,我听过不少你的事情,你是真英雄,真豪杰,但我觉得我们是合不来的,这个朋友怕是没得做。”
我把酒碗放下,说道:“下次再找好酒还你。”
我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诸葛神侯找我,我有点心虚,但还是去了,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对我偏帮金风细雨楼的事情多做口舌,而是慈祥地询问我,日后是准备待在金风细雨楼,还是在神侯府做事。
平心而论,我是很喜欢神侯府的,这里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有包大人在的开封府,我对苏梦枕有执念,并不代表我就要去金风细雨楼做他的下属。
我觉得方应看说得非常对,只有不容易得到的才令人珍惜。
诸葛神侯对我的决定显然有些惊讶,但他还是捋了捋胡子,说道:“既然姑娘肯留在神侯府,那以后就是官府中人了,不会像在江湖时那样清闲自在,当然,一般的案子也不会劳动姑娘去办,平时想去哪里,向无情说一声也就可以了。”
我点头,又道:“我不擅长查案,但假如你有什么杀不了的人,打不过的人,抓不到的人,都可以来找我。”
诸葛神侯露出一个笑容来,我忽然想起这个世上大宗师的稀少程度,只能摸了摸鼻子,想来诸葛神侯杀不了的人,打不过的人,抓不到的人,也就一个……方歌吟?
我从诸葛神侯那里出来,有捕快来报,说是金风细雨楼有人找我,我去到前面一看,果然是树大夫,他身后还跟着师无愧。
师无愧有些尴尬地对我说道:“大小姐,楼主只是在气头上,他昨天还当着楼子里的兄弟们说了,说以后大小姐的事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事,让楼子里的兄弟们都要对大小姐以礼相待……”
昨天方应看教我的东西一一浮现在脑海。
我摆摆手,说道:“毕竟是我的错,他赶我走是应该的,郭东神是个苦命人,实在是我对不住她,不说了,让我看看之前的药方。”
树大夫不光是金风细雨楼的供奉,他还是皇宫里的御医,事实上他的药方都很对症,只是苏梦枕的情况和旁人不同,他的病症是混杂在一起的,贸然下药很可能会治好一个,导致其他的病发作,风险极大。
我的医术比起树大夫也不算太高明,但我有一身至臻化境的内气,可以从每一条经脉处抑制病毒的肆虐,所以树大夫可以专心治疗一个病症,我和他配合压制其他病症,如此两三个月,苏梦枕体内的混杂病症便能治愈大半,其他的则可以慢慢调养。
我和树大夫决定先治苏梦枕最大的病症,他的肺病。
人的肺腑受伤就会导致咳嗽,尤其苏梦枕使细长刀,主胸腹发力,一旦和人动手,就会触及肺腑的旧疾,非常影响他的武功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