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
纤纤醒来, 身边没有人。
她洗漱完毕,路过窗口,拉开窗帘。
室内设有地暖, 温暖如春。内外温差之下, 玻璃窗蒙上一层白雾, 看不见外面。
抬手抹了抹,手指冻得冰凉。
雪停了。
这次回来的匆忙,行李就一个包,换洗衣服都没带。
纤纤打算穿秦措的衬衫将就, 等会儿她有事回秦园,再找自己的。
打开衣柜,一愣。
右边是秦措的衣物, 左边是她的。衣服全新, 吊牌还没剪。
这一幕,似曾相识。
当初秦先生就是这样的操作。
她人还没到海之屿, 房间的衣橱就塞满了属于她的鞋帽衣服。
她的尺码, 秦措倒背如流。
纤纤换完衣服,给许玲发送一封邮件, 标明时间和地点,约在下午见面。
她和那个疯癫半生的女人, 还有一点未完的纠葛。
从房间出去,逛了一圈, 她站在厨房门口。
秦先生心情很好。
他背对她, 正在煎法式吐司。
纤纤看了会儿, 走过去,从身后圈住他的腰。
“才六点半,起那么早?”她瞄一眼挂钟, “都辞职了,不享受一下睡懒觉的福利?”
秦措说:“以前六点起都算晚。”
语气平静。
纤纤盯着他,越发觉得那双细长的凤眸含笑,漆黑的瞳孔深处,尽是春意。
她摇摇头,嘀咕:“……你真的心情特别好。”
秦措关掉燃气灶,“不止。”
纤纤挑眉。
秦措低头看她,淡然道:“那叫身心愉悦。”
纤纤:“……”
懒得理他。
她把盘子端上餐桌,想了想,告诉他:“我下午出去一趟,有点小事处理,很快回来。”
秦措说:“有空先去祖父家。”
纤纤奇怪:“你不是昨天才带小雾过去吗?”
秦措:“他只想见你。”
纤纤一怔。
也行,时间应该来得及。
她答应:“好,那我开你的车。”
秦措拉开冰箱的门,取出牛奶和苹果汁。
“如果祖父提出要求——”他顿住,“别答应。”
“什么要求?”
秦措沉默。
片刻,他说:“我一走,祖父担心公司的未来,有可能病急乱投医。”
纤纤明白过来,失笑。
“你爷爷找谁也不会找我啊……秦氏是他老人家一生的心血,他让我管,先不说我有没有空,他不怕引狼入室,后患无穷?”
秦措抬眸,戏谑:“也对。白小姐如果对我始乱终弃,那可真的是,人财两空。”
“……你无聊。”
秦措轻笑。
“总之别答应。”他捏了捏她脸颊,“候选人名单,我已经给他了,不管他说什么都别听,知道吗?”
“知道啦。”
他捧住她的脸,没放开。
纤纤问他:“又怎么了?”
秦措凝视她,半晌,微微一笑,“上个月,小雾写了一篇作文,关于你。”
“他那么小写什么作文?”
“我的母亲。”
“这个命题——”纤纤回忆,“……我好像也写过。”
“记不清?”
“写完就忘了,谁会特地记住?”
“我。”
“……”
秦措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也慢:“高二期末考,灯光下母亲的白发,送分主题。”指尖轻轻一点她额头,“你写鲨鱼怎么繁殖,零分。”
纤纤想起来了,于是笑得更起劲,“对对,老师发了好大的脾气,龙颜大怒啊。”
秦措看着她。
她笑的那么开心,没心没肺的,一如当年。
他凉凉道:“儿子的作文交上去,得分都能比你多。”
“我零分嘛,比我得分高太容易了,有本事比我得分低。”纤纤说着,笑问,“小雾怎么写的?”
秦措食指绕起她的一缕黑发,正经的背诵:“妈妈的长发像海藻,皮肤像珍珠——”停了下,目光带着一丝笑意,“睡姿像八爪鱼。”
纤纤一愣,瞪他,“最后那句你自己加的吧!”
秦措低笑。
纤纤抱起双手,挑眉,“昨晚上我睡觉缠你身上,影响你睡眠质量了?秦先生不满意?”
秦措拥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头发,轻声叹息:“……就怕你不缠我。”
纤纤本来想说肉麻。
本来想说的。
可是情话之所以被称作甜言蜜语,就因为听在耳朵里真的甜,太受用。
即使如她这般非人类的生物,久而久之,也会沉溺。
她一定是被人类的话术大全荼毒了。
她也要以毒攻毒,荼毒回去。
“缠着你。”纤纤说,“除了你,谁也不要。”
*
到秦家祖宅前,纤纤去了一趟秦园,从别墅里取回她存放很久的东西。
其实见一见秦老爷子也好,她也有事知会他。
不久,纤纤和老人单独待在花园。
天气很冷,秦老爷子却执意在外面谈话,想来为了最大程度的避开旁人的耳目。
如此甚好。
纤纤把黄褐色的文件袋放在石桌上。
“……上来就谈正事啊。”秦老爷子看她一眼,“不先聊两句别的,闲话家常?”
纤纤说:“在屋里一定跟你闲话家常,外面太冷了。”
秦老爷子笑,“丫头,你怕冷?”
纤纤摇头,“不想你冻坏了,秦措怕你生病。”她默了默,语气冷淡了些,“秦措上次挨你的打,还怕你气病了。”
秦老爷子笑了几声:“你倒心疼他。”
纤纤把文件袋往他面前推了推。
秦老爷子拿起来,一张张照片看过来,起初微微的惊讶,之后神情复杂。
他把照片和调查报告放了回去。
纤纤说:“我下午约了许玲。”
秦老爷子淡淡道:“只有许玲?那孩子呢?”
“也约了他。”
“这些东西——”秦老爷子盯着文件袋,“我以为,我早就让人销毁,永远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销毁得不彻底,十倍价到手。”
秦老爷子苦笑,喃喃:“真应了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纤纤问:“你早就知道?”
秦老爷子闭上眼睛,久久无言。
终于,他长叹:“知子莫若父,我能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沧桑,融合了太多的愤恨,无奈,惭愧。
“正因为一清二楚,所以才想藏起来,怕人发现,尤其是小茹和小措。”他紧皱眉头,难掩沉痛,“当年,我以为,这样最好,我也只能这么做。我不能改变远华的所作所为,但我必须保护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
纤纤说:“我不打算告诉秦太太,也没想告诉秦措——”
秦老爷子却说:“我希望你叫上小茹。”
纤纤怔忡。
“……不。”秦老爷子又说,语气郑重,“我请你叫上小茹。”
纤纤沉默几秒,询问:“你确定?”
秦老爷子点了点头,“我以为隐瞒就是保护,可这么多年来,我看着小茹作茧自缚,越陷越深,害人害己……我自以为是的保护,才是真正的纵容和伤害。时间不是万能的。有些人,有些事,时间治愈不了。”
纤纤问:“真相可以?”
秦老爷子肯定:“真相可以。”
纤纤拿起文件袋,“好。”
“别着急走。”秦老爷子见她起身,叫住她,“丫头,坐下,咱们聊聊。”
纤纤重又坐下来。
秦老爷子盯着她,看了很久。
这个女孩,从幼年到如今,一幕一幕,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
她说,财神拜我。
远走五年,她那不可思议的成就。
寿宴当晚的异象,时隔多年盛放的昙花,逆花期一夜开遍的百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梁老先生对她的毕恭毕敬,推崇至极。
……
秦老爷子平静的说:“你不是一般人。”
纤纤不答。
他看着她,放低声音问:“丫头,你到底是谁?”
纤纤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老人对她并无敌意。
他只是害怕,怕她对他的家人有恶意,怕他们受伤。
他渴望得到一个保证。
所以,该怎么回答呢?
她突然想起那天残阳下的墓园,秦措面对父亲的墓碑,所说的话。
于是,纤纤笑了笑,“我是你孙子的爱人。”
秦老爷子一愣。
良久,他也笑起来,“好,好。”
短短两字,道尽一切。
纤纤又说:“我真要走啦,下次带小雾来拜年。”
“再等等。”秦老爷子直起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纤纤心底叹气。
还真来了。
……秦措那张乌鸦嘴。
*
最近,许玲的心情很差。
她一手培养的棋子莫名其妙地超越秦家,一跃成为全球首富——这一离奇的事实,她用了整整半个月才消化,才信以为真。
……白纤纤。
她收养的孤儿,如果没有她就会饿死街边的小女孩,除了美貌一无所长的死丫头——她怎么赚的了那么多钱?
许玲想不出来。
这也就罢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上周,她出门买菜之后,家里遭遇入室盗窃,该死的小偷把她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偷走了电脑和一些值钱的物件。
最可恨的是,小偷乱丢秦远华的相册,那是她最珍惜的东西。
幸好相册只是被扔到角落,照片完好无损。
今天,白纤纤约她和儿子见面。
好巧不巧,地点正是路洄曾经约她会面的高档咖啡厅。
不,这不是巧合,这是一场精心算计的阴谋!
许玲站在路边,冷冷地盯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许妄走在她前面,正要进去,被她一把拉住,狠狠往后扯,“别去!”
许妄皱眉,“你发什么神经?”
“里面埋伏了人,我已经看穿了。”许玲死活不肯往前去,冷笑着说,“这是陷阱。”
“埋伏了人,然后呢?”
“蠢货!我们一进去,就会被绑起来,任人宰割。白纤纤要报复我们,你不懂吗?”
许妄嗤笑:“你疯够了没有?她是Mr. GF。秦家都能轻易弄死你,她要想报复,多的是办法打压,甚至让我们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从世界上消失,用的着特地约见面?”
许玲神经质地后退,自言自语:“她本事大……所以这一定是陷阱。”
许妄失去耐心,甩开她,“那你回去。”
他推开门。
许玲在他身后紧张窥探。
里面的确有人,但不是她想象的人高马大的黑衣打手,而是……白纤纤和那个女人。
她愣住。
几秒钟后,她冷笑了声,扬起头,大步走进去。
*
为了等待许玲母子,纤纤和秦太太面对面坐了二十分钟,茶也喝完了小半杯。
大门开启,有人进来。
秦太太微笑,眼底却讽刺,“白小姐,人到齐了,如果你想扬一扬威风,现在可以正式开始。”
纤纤说:“我今天是来膈应人的——”
后半句,她没说。
原本,秦太太不在她的计划中。
她只想膈应那对母子,因为许妄蓄意挑衅,一边抽烟还往她儿子的脸上喷,以至于秦措震怒,跟她冷战了一晚上。
真的只针对他们。
今天是除夕,大过年的,若不是秦老爷子的要求,她才不想约秦太太出来。
明天还得带小雾去给她拜年,到时多尴尬,想想就头疼。
“膈应人吗?”秦太太笑了笑,往后靠在椅背上,也不看另外两人,淡淡道,“你已经成功了。”
纤纤:“还没开始呢。”
秦太太:“……”
许妄走了过来,并不落座,只斜倚着一张沙发,看着他久别的妹妹。
也没那么久。
他们分明在恒悦大酒店见过,可总感觉,那是一个世纪前的旧事。
那个人,熟悉又陌生。
她是白纤纤,和他一起长大的妹妹,也是Mr. GF,如今的世界首富,财富榜第一的大富豪。
……他宁愿她变了。
变的盛气凌人,变的趾高气扬,变的对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不屑一顾。
如此,他就能说服自己,他失去的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所以他恨。
他恨她还是这样的安静温婉。
如他梦中的明月,如他记忆中的她。
他恨她不成全他的自欺欺人。
他失去的就是他眷恋的白纤纤,再也不会回头的白纤纤。
许妄掏出烟盒,“找我们干什么?”
纤纤把一只文件袋拿起来,并不急于拆开。
她平静的问:“你们知道,小时候,我认为的全世界最完美的人是谁么?”
许妄讥讽:“秦少爷?”
“怎么可能。”纤纤握住茶杯,静静的说,“是秦远华。”
秦太太神色剧变,站起来,“我没有必要受这份羞辱,没必要听下去——”
纤纤打断:“你有必要,坐下。”
秦太太不动,盯住她。
纤纤抬眼,淡淡道:“坐下。”
秦太太僵持片刻,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是她生命中最深远,最丑陋的伤疤。
时至今日,撕裂粉饰太平的纱布,底下仍是流脓的伤口。
可她决定留下来,她突然想听下去。
这么多年,她也累了,她只要一个了结——即使这意味着必须再一次撕开旧伤。
许玲略有得意,“他本来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纤纤看向她,“我从小在你们家长大,听你说起他,听许妄说起他,说的太多。在你们的嘴里,他是一个好男人,一个好父亲,没有任何缺陷。”
秦太太双手微微发抖,她紧紧攥住。
许玲坚定的说:“他本来就是!”
“后来,我出国,手上有点资源,又很好奇他有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优秀,就做了深入调查。”纤纤停顿,一会儿才道,“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本来没打算拿出来——多亏了许妄,谁叫你挑衅秦措,欺负我儿子。”
许妄嗤了声。
许玲拧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纤纤打开文件袋,将里面的东西通通倒在桌子上,“看看吧,你的绝世好情人,你儿子的模范父亲。”
先看见的人是秦太太。
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惨白。
她盯着散落的照片,只觉得眼睛刺疼,尖锐的疼,竟没有勇气拿起来,看个清楚。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想否认,事实就在眼前。想尖叫,却被掐住了脖子。
她霍地站了起来,听见旁边的女人嘶声叫喊:“假的……假的!全是假的……不不……啊!”
随着最后一声野兽般的痛叫,许玲冲上前,抓起照片就撕,一张接着一张,生怕停下来。没一会儿,碎屑飞扬。
纤纤看着这一幕,置身事外的冷静。
“秦远华在北美和欧洲另有情人。”
“他在温哥华和曼彻斯特都有金屋藏娇用的爱巢。”
“温哥华那位是华裔,比他小了十岁。曼彻斯特那位是白人,现在还住在那栋房子里。”
“除了固定的情妇,应召女郎叫的也不少。”
“你刚才撕掉的那张照片,是他某一次的艳遇,拉丁裔少女,那年,她刚满十八岁。”
纤纤徐徐道来,波澜不惊。
每说一句,许玲便更加混乱。
她一边狂摇头,一边念念有词,忽而癫狂的竭力否认,忽而咬牙切齿的咒骂她造谣,陷害秦远华。
纤纤不在乎。
许玲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她在挣扎。
等她累了,绝望了,便会醒过来,领悟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虚假的,是她记忆里的完美恋人。
“秦远华对你只有情分,那不是爱。”
纤纤轻声说,几近残酷的平淡。
“所以他不会为了你坚定的对抗家庭,所以他给不了你名分,所以你的儿子没有父亲长久的陪伴。”
“他对妻子不忠,对你也不忠。”
“你只是他逃离家庭的避风港,和外面的情妇,本质上并无差别。”
“就算你如愿嫁给了他,说不定,你会成为第二个秦太太,等一个出轨的男人回家。”
秦太太死咬住嘴唇,咬出了血印。
“不!”许玲面无人色,大叫,“不是,不是,不是……”
纤纤不说了。
许玲还在否认,可她也在哭。
女人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双目血红,泪水不停地落下,那张脸泪痕斑斑。
直到许妄走过来,拽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从桌边带离。
他脸容苍白,“够了。”
许玲又是一声尖叫,终于痛哭失声。
多年以来,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坍塌了。
她撕心裂肺的哭。
不远处,另一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却笑出了声。
那是毫无快乐,毫无笑意,自嘲自厌的苦笑。
秦太太颓然瘫在椅子上,眼泪沉默落下,落在她唇角讥讽的弧度上。
“这么多年……”她低低的梦呓,“我都在争什么?”
曾经,她争夺秦远华的爱情。
她永远得不到,却又无比渴望的爱情。他无所保留地赠予另一个女人的深情!
可是,可是。
到头来,假的。
从来没有所谓的深情。
她为了一个凉薄又卑鄙的男人,耽误了时光,蹉跎了岁月,不停地折磨自己。
她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不值得……为什么到今天才明白,不值得啊!
哭声与笑声,交织徘徊。
咖啡厅的门又开了。
*
进来的是几名警察。
见到此刻的状况,他们愣了愣。
公务在身,没有太多时间等混乱的场面结束,领头的一名男警官辨认出许玲的脸,走了过去。
“许玲,是吗?”他说,“你涉嫌恶意恐吓胁迫,以及敲诈勒索,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女人没有反应,眼泪不住流出来,眼神空洞。
男警官皱眉,“许玲——”
“你刚才说什么?”
男警官转过头,打量说话的人,“你是她的……”
许妄面无表情,“儿子。”
“前几天,是你们报的案吧?入室盗窃。”
“对。”
“人抓到了。”警官看他一眼,“嫌犯同时供出,在你母亲的电脑里找到了违法的证据。她拍摄别人的不雅照,以此威胁对方,有电话录音和文字信息为证。”
许妄怔怔地听着,好一会儿,才回头。
“你做的?”他问。
“天网恢恢。”纤纤说。
突然,许玲挣脱抓住她的人冲出去,拿起一个茶杯在桌角上敲碎,又抓住碎片,一刀一刀割向照片,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假的,假的,看我杀掉你们,叫你们陷害他!”
几名警察呆住。
短暂一瞬,他们反应过来,急忙上前。
“抓住她!”
“许玲,装精神病逃避法律责任是没用的!”
“她手流血了,先让她冷静,别伤到自己。”
……
他们只用了几分钟,便彻底控制住许玲,将她带出门。
许妄下意识地追上去。
刚到门口,听见一道轻轻细细的声音:“她会被判刑,在牢里待上几个月,至多一年。”
“这就是你要的?”许妄停住,再次开口,用的陈述句,“这就是你的报复。”
纤纤面不改色,“是啊。”
许妄冷冷道:“你要我们生不如死。”
“对你,也许。对她,没准是先死后生。”
许妄皱眉。
“你妈妈——医生救不了她,上帝救不了她,以前的她现在的她,都救不了自己。”纤纤说,“只有一个地方,也许还能给她重生的机会。”
*
秦太太走了。
纤纤提议送她回去,她不要,她说司机在等她,然后游魂似的飘了出去。
……不妙。
秦老爷子的初衷当然是好的。
他认为残酷的真相能拯救儿媳妇,就像她觉得,比起精神病人的病房,许玲需要待在监狱里接受改造。
可这到底是一剂猛药,就怕刺激过了头。
因此,到家以后,纤纤犹豫。
秦措在陪儿子玩拼图。秦雾拼,他在旁边计时。
等秦雾拼完一整张图案,纤纤叫他:“秦措。”
她招手,要他过来。
秦措起身,跟着她回到房间,见她长久的沉默,便说:“坦白从宽。”
纤纤一怔。
“你身上有烟味。”秦措淡声道,“我等你主动开口。”
纤纤迟疑。
怎么才能在避开秦远华的前提下坦白?
她不想许妄好过,可又不想秦远华的这个儿子难受。
于是,她说:“我觉得,你应该去陪你妈妈。”
秦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轻飘飘的。
他耐心的说:“母亲不抽烟。”
纤纤无奈,只能含糊其辞:“我约许玲见面,给她看了点东西,伤害很大,侮辱性也极强。你爷爷让我叫上你妈,所以她也在,也看见了……反正你就去看看她。”
秦措不语。
几个点拼凑一起,真相一目了然。
他说:“秦远华。”
纤纤惊讶,不太确定的问:“你……知道?”他默认了,她又问,“你怎么知道?”
“自己查的。”秦措一句带过。
纤纤叹气:“你安慰她吧。”
秦措说:“她见了我只会假装无事发生,我去没用。”
纤纤问:“那怎么办?”
秦措:“送小雾去。”
纤纤:“……”
*
送完秦雾回来,秦措一路沉默。
到了家,他把钥匙挂在墙上,脱下外衣,走进客厅。
纤纤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地瞥向他的脸——看似风平浪静,实际怎样,只有天知地知他知。
秦措坐在沙发上,抬了抬眼皮,“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纤纤挨着他坐下来,思忖一会儿,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右手伸出去紧握住他,温声说:“小雾安慰他奶奶,我安慰你啊。”
秦措反握住她,拉过她的小手,漫不经心地在她手背上写下几笔。
微凉的指尖划过肌肤,轻微的痒。
秦措沉默了下,垂着眼睛问:“他也在?”
纤纤点头。
秦措翻过她的手,又在她手心写字。
这次纤纤很快辨认出来,缩回手,十分无语,“醋什么醋?又不是有天大的好事庆祝,叫上许妄来吃酒席。他可是说我要他生不如死……”
她哼了声,也把他的手拉来,在他手背上写‘乱吃飞醋,病的不轻’。
秦措低笑。
纤纤写完了,出了气,又觉得他摊上那么一个爹,实在倒霉。
秦措长臂一伸,将她捞进怀里。
纤纤顺势依偎着他,轻轻道:“我安慰你。”
秦措不作声。
所谓温香软玉在怀,香软在后,温暖在前。
他出生在一个冷漠的,没有温度的家庭。童年至少年的记忆,多半也冰冷。
直到他忍无可忍逃了出去,直到他遇见一个奇怪的少女,从此岁月变得温柔,四季都美好,寒冬也有暖意。
只要抓住她,只要拥有她。
他什么也不怕。
“我早就知道。”秦措说,“所以很久以前,我发誓,我长大了一定不会是他。”
纤纤说:“你不是。”
秦措抱紧她。
起初很好,他是那么满足。
然而,渐渐的,他敏锐地察觉白纤纤开始走神。她觉得安慰到了他,心思又飘往别处。
秦措不是滋味,“在想什么?”
纤纤回神,“啊?”
果然。
秦措语气微凉:“秦远华的另一个儿子生不如死,你觉得他惨?”
“……”
纤纤坐起来,“我刚说你什么来着?”
她摇头,“今天,斯米克先生在xx高校有个演讲,算是他的告别演讲。上一代的老派银行家,曾经的金融巨鳄,还在活跃中的没剩几个了……”顿了顿,“我想听,不好意思跟你说。”
原来如此。
秦措好笑,“白小姐,对我不用这么客气。”
纤纤不说话。
秦措:“手机给我。”
纤纤给他。
秦措开电视,连上手机,切换斯米克先生的演讲直播。
纤纤高兴极了,又扑进他怀里,双臂缠绕他的腰,认真的表示:“一边听演讲,一边安慰你。”
秦措低眸。
她的眼睛清亮,如寒夜星辰。
真的,像星星啊。
他笑笑,“好。”
*
秦雾来到祖母家,身负重任。
父亲说,让他多陪陪祖母,不用说什么,陪在她身边就好,不要让祖母孤单。
今晚是除夕夜。
祖母从来不看任何娱乐节目,可她今天开了电视,播放春节联欢晚会,音量调到很高。
祖母非常平静,神色正常,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她说:“小雾,困了吗?我带你去房间——”
秦雾摇头。
秦太太淡淡一笑,“不困?”
“祖母。”秦雾说,“我陪你守岁。”
秦太太怔了怔,转过头。
屏幕里的主持人越振奋,节目越热闹,她就越沉默。
明明盯着五光十色闹闹腾腾的画面,眼睛却空洞。那些鲜艳的色彩在她的瞳孔掠过,留不住影子。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她能想的,只有她可悲的一生。
一步错,步步错。
她从没有所谓的合家欢,这些年来,也感受不到快乐,未来的几十年,也将如此度过。
多么可怕。
再多的金钱挽回不了时光,改变不了过去。
她的人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当秦太太回神,春节联欢晚会结束了,时间过了午夜十二点。
她忙向旁边看去,正对上秦雾困倦的视线。
秦太太惊道:“都这么晚了——小雾,怎么不叫我?”
她起身,想呼唤佣人。
小小的孩子揉着眼睛,哈欠打得眼泪都出来,又困又累,却固执的说:“我陪你守岁。”
“傻孩子。”秦太太叹气,“新年已经到了。”
秦雾一怔,说:“祖母,新年快乐。”
秦太太也想说新年快乐,可说不出口,快乐两个字,对今天的她而言,如同讽刺。
她苦笑。
“新年到了。”秦雾轻声说。睡意席卷,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对方,“不开心的事情都在去年,所以……祖母,不要难过。”
秦太太愣住,心口酸涩。
她转身,抹去眼角一点湿润,然后才坐下,摸摸孩子的头发,“我不难过。”
秦雾犹豫。
祖母看不见吗?
她很悲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掉落。
秦雾慢慢地抬手,抱住她。
秦太太的身体僵硬。
她总是不习惯亲密的举动。一个孩子的拥抱,都让她无所适从。
“不要难过,小雾陪着你。”秦雾安静的说,“……奶奶。”
分不清哪句话,哪个词语,按下了开关。
秦太太反应过来时,已经抱着男孩失声痛哭,她却不想停止。
她一生都在克制,快乐要克制,悲伤也要克制,从没有像此刻,无所顾忌地宣泄内心的痛苦。
她紧紧抱住秦雾。
恍惚之间,她突然想,或许,人生也不是黯淡无光。
她也不是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