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秦园的路上, 秦雾一直沉默。
他抱着双手,嘴唇抿紧,小眉毛皱出一道刻痕。幼童可爱稚气的脸蛋上, 写满成年人才有的烦恼。
……看起来有一些好笑。
纤纤忍住没笑, 因为儿子真的苦闷, 甚至生气。
从停车场出来,秦雾牵着母亲的手,闷闷地走了一会儿,才抬起头, 问:“妈妈,父亲为什么隐瞒我?”
“也许他只是忘记了,也许他认为你更崇拜他现在的样子——”
“并没有。”
“……我不知道。”纤纤说, “你自己问他。”
年底事多, 各部门都忙。
今天虽然是周六,但是秦园和平时比起来, 也没空旷多少。路上都是行色匆匆的加班族, 赶着去吃午饭。
秦总加班,秘书室全员也到齐了。
两个小姑娘懒得下楼, 订了外卖,办公室弥漫美食的香味, 叶子和小苏人手一杯纾解压力的奶茶。
小杨去了食堂,常佑正准备走人, 忽听背后有人问:“父亲在忙吗?”
可可爱爱的小奶音, 语气却冷冷的, 不带感情,像极了幼年版的顶头上司。
常佑低头。
男孩面无表情,“我找他有事。”
常佑答道:“秦总忙完了。你们回来了正好, 赶上吃饭时间。”
秦雾说:“我知道了。”
一句话说完,他径直走到父亲的办公室门口,踮起脚尖,熟练地开门,独自进去。
门又关上了。
常佑疑惑,“这是怎么了?”
纤纤说:“没事,学长你去吃饭吧。”
*
秦措早上忙了一阵子,客人一走,便开始摸鱼,整理他的相册文件夹。
门一开,他抬眸。
儿子慢慢地走过来,小脸绷着,严肃的质问:“父亲,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措挑眉。
他拿起手机,点开定位追踪软件,查询白纤纤最近的行程,扫了一眼,也就明白了。
难怪不肯一家三口出门,难怪非要他留守加班。
他好笑。
“因为——”秦措斟酌,淡淡道,“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秦雾又皱眉,“因为你长大了,变成大人,所以不喜欢玩具,不喜欢收集模型了吗?”
秦措不答。片刻,他平淡道:“不,因为你妈妈更喜欢我坐在办公室,穿着西装,认真上班,努力赚钱。”
秦雾一怔,低声说:“那是祖母。”
秦措笑了笑,“祖母也是那么想的。”
秦雾抿着双唇,过一会儿,用力摇头,“那是祖母。”他执拗的重复一遍,“那不是妈妈。”
秦措不与他争辩。
不是么。
从高中到大学,不知是谁三不五时的敦促他走上经商正道。
高中还好,不过就是问问他,今天有没有对财经感兴趣啦,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听某某的座谈会。
到了大学,变本加厉。
他一直记得,当他说出报考的专业,少女瞬间的惊愕,以至于不慎失言:“信息工程?软件技术?秦措你认真的?……你不学金融,不学财经,不学工商管理,你以后怎么经营公司,怎么当霸道总裁呀!”
母亲望子成龙,白纤纤望夫成总裁。
如今她们心愿得偿,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秦措站起来,沉默很久,突然道:“小雾不也是么?”
秦雾问:“是什么?”
秦措又不作声。
他不习惯和别人过多的交流,即使这个人是他的亲生儿子。秦家的家风崇尚点到即止,一直以来,这也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
可也许——
“在这间办公室里做重要的大事,创造更多的价值,这样的人……”秦措平静的、轻声的道,“才是值得你仰望的榜样,你心目中的父亲。”
“……”
秦雾愕然。
从小到大,父亲和祖母一样,对他的教育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给予冷静而客观的指导。
他们很少谈起自己的事,自己的想法,偶尔说起,也是寥寥几句带过。
他总以为父亲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
可他现在发现,他眼里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父亲,其实并不那么懂他。
秦雾站在原地,不动,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他缓缓地挪动脚步,接近高大的男人。
然后,他试探地伸出胳膊。
他太小,太矮,够不到父亲的腰,只能抱住他的腿。
秦措一怔,身体僵硬。
男孩仰起与他相似的脸,静静地仰望他。那双属于孩子的天真的大眼睛,盛满了依恋。
“我崇拜Exile,因为他是收藏大师,是我的偶像。”秦雾微微红着脸,低声说,“我崇拜你,想成为像你一样的大人,因为你是我的父亲。你在办公室,在家里,在游乐园,我都崇拜你,都会觉得你很厉害很厉害。”
秦措心口发热。
儿子眼里映出他的身影。
并非因为他的职业,也不是因为他穿的西装。那孩子仰慕他,是孩子对父亲最纯粹的憧憬。
他俯身,蹲下去。
“小雾。”秦措开口,停顿一下,想说的话太多,千言万语,最终化为简单一句,“谢谢。”
秦雾摇头。
秦措抱住他,嗓音微哑:“有你和你妈妈在,真好。”
秦雾的小脑袋埋在他怀里,闷了会儿,轻轻道:“爸爸。”
秦措又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半晌,秦雾从父亲怀里钻出来,高兴又期待的问:“我能玩你的收藏品吗?好多我都没有!”
秦措修长的手指梳了梳他柔软的短发,淡淡道:“不行,等你长大再说。”
“……爸爸!”
*
回海之屿的飞机上,秦措处理公务,秦雾拉着母亲远远地坐到另一边,开始诉苦。
“妈妈,我和爸爸谈心了。”
“那很好。”
“他说谢谢我。”
“嗯,小雾真棒。”
“可他不让我动他的收藏品。”秦雾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放低声音,“我那么小心,又不会破坏模型。”
“他太小气。”
“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嗯,妈妈说的,他非常小气,特别小气,规矩一大堆。”
“爸爸也不让你碰吗?”
“不,他以前让我帮他擦玩具,列出十几条步骤,非要我遵守。”
“……有一小点点的讨厌。”
“讨厌死了。”
秦雾找到队友,吐槽完了,又没事了。
晚上,纤纤蜷缩在秦措的单人沙发,目光围绕他打转,当面取笑他:“你说说你,那是你的亲儿子,至于吗?小气鬼,从高中小气到现在,为人父母了,还不舍得把你的收藏品转让给孩子。”
秦措扯下领带,随手一放,神情不变,“小雾才五岁。”
纤纤说:“他也有很多玩具。”
“模型,不是玩具。”秦措走到吧台边,倒了一杯柠檬水,十分淡定,“我那里很多都是绝版模型,有钱也买不到。”
“你很骄傲哦?”
“……”秦措回头,依然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有笑意掠过,“有一点。”
纤纤笑。
过一会儿,她拿起包,从里面翻出一本本子。十年前的款式,多少有点过时。
她递给秦措。Hela
这是她在旧公寓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出来的。
封皮右下角,她用学生时代清秀的字迹,工工整整地写着:《人类怪异行为观察日志(2)》。
秦措看了她一眼,打开。
[XX年XX月XX日,小雨。许玲被骗了。秦少爷不仅吃辣,而且比我还耐辣。我告诉许玲,她的消息源是骗子,我能提供第一手真实内幕消息,她得给我加零花钱。她又开始泼妇骂街,拒不加薪。]
[XX年XX月XX日,阴。今天帮秦少爷清洁他的玩具,他给我讲每一个玩具的故事,我听睡着了。醒来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他冷着脸说以后绝不对牛弹琴。]
[XX年XX月XX日,晴。秦少爷出尔反尔,又讲怪兽、大金刚,困死我也。]
[XX年XX月XX日,晴转阴。哥哥陪我过生日,我们和往年一样,去商场抓娃娃。哥哥说,每次和我在一起,运气都特别好。他送给我两只娃娃,突然问我,秦少爷好吗?和他比呢?我说我看见秦措了,你快走。]
男人冷哼。
纤纤捧着平板,抬了抬眼皮,劝他:“陈年旧事,当笑话笑一笑,别计较。”
秦措淡淡问:“你怎么不回答他?和他比呢?”
纤纤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秦措气闷。
[XX年XX月XX日,阴。秦少爷生气了,一天不理我。]
[XX年XX月XX日,阴阴。秦少爷两天不理我,唉,早知道不说表哥,就该说那是我亲哥。]
[XX年XX月XX日,阴阴阴。秦少爷真是个奇怪的人,他那么生气,可他不发脾气,他永远正经。昨天他整夜失眠,倒是说了句不太正经的话,我怀疑是我思想不纯洁,想歪了。]
[XX年XX月XX日,阴转晴。……没想歪,是他不纯洁。]
然后是大段的空白。
秦措皱眉,连翻几页,才在笔记本最底下,看见一行极小极潦草的字。
[其实不讨厌他这样。]
*
纤纤眼睛盯着屏幕,但她知道,秦措很久没翻页。又过好长一段时间,他突然低低笑了声。
她看了眼时间,说:“明天再看,太晚了,睡觉。”
“明天周日,晚起。”秦措放下笔记本,和她挤一张沙发。
纤纤说:“也不能太晚,儿子等我们一起吃早饭。”
秦措又笑。
纤纤问:“你干什么?”
秦措搂着她,看向对面的玻璃墙。
他沉默一会儿,在她耳旁低喃:“那天晚上,你在我床上自拍,就没想过……我在浴室做什么?”
纤纤愣了愣,还没开始思考,脸已经发热。
她脱口道:“我不想知道——”
可他偏要对着她泛红发烫的耳朵,吐出那两个字。
纤纤的脸炸红,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便要起身,“我回自己房间。”
他惯会用最高冷圣洁的一张脸,最平淡的语气,说最直白的情涩话。
……烦死了。
秦措箍住她的腰不放,轻叹了声,慢条斯理道:“现在回想起来,白小姐多过分,明知我久旱五年——”
纤纤反驳:“我当时不知道。”
他只当听不见,继续:“——还要来我房间勾引我,撩完又不负责任。这一晚上,漫漫长夜……”他偏过头,凝视她,“你说我多遭罪。”
纤纤垂下眼睑,闷声道:“我不想听,你不准再说。”
她后悔把那本观察日记给他,他绝对从里面得到了奇怪的启发。
秦措笑了笑。
纤纤斜睨他一眼,“我睡觉了。”
刚站起来,下一瞬间,双脚已经离地,身体凌空而起。
纤纤搂紧他的脖子,警告:“不准再说莫名其妙的话,否则分房睡。我有好多重要的事情还没想完,才不跟你一起不正经。”
“好,不说。”男人欣然妥协。
他横抱着她,走了几步,在大床前停住。然后,低下目光。
秦措不笑了。
狭长的凤眸之中,黑暗沉沉压下,灼热的火又从眼底燃起。光与暗,冷与热,交织交缠。
他嗓音低哑。
“秦少爷做给你听。”
*
圣诞节前,纤纤意外撞见路洄。
当时,她去市里办事,办完回来,在停车场偶遇诡异的一幕,便驻足看了会儿。
这是个公共停车场,附近的好几个机构的职员共用,其中就包括一家大型投资银行的分部。
而就在靠近银行的一侧墙面上,不知是谁挂了一个玻璃相框,里面装着一张照片,一个老人蹒跚的背影。
银行的员工路过这里,都会停下来,对那张照片点一点头。
纤纤越看越古怪。
照片里的人她认识,是Utopia的一名高层。老人年纪大了,身材微胖,左腿动过几次手术,行走不便。
又一名穿银行制服的员工走了过来,立正,点头致意。
“不好意思,请问——”纤纤终于忍不住,上前询问,“这里为什么挂了一张照片?”
男职员正色道:“这是Utopia的Mr. GF。”
纤纤:“……”
她又打量那张照片,迟疑道:“你确定?”
“这是他唯一的一张抓拍相片,网上广泛流传。”小哥指着相框,“果然是仅凭背影,就能让人肃然起敬的存在啊!”
纤纤无语。
她又问:“为什么挂在这里?”
小哥叹气:“因为封建迷信不可信,银行内部不让挂。”
“那也不用……”
“他。”小哥语气一变,“他可是投行之神!走过路过,问一声好,沾点喜气。我们这一行,压力太大!”
他又是一声长叹,走远了。
纤纤转身,正对上男人安静的视线。
路洄。
他用手帕挡住嘴,轻轻咳嗽一声:“白小姐。”
“路少。”纤纤说,“希望我们不同路。”
“一向不同路。”路洄勾起唇,笑意流于表面,“不过,在这里碰到你,也是运气,省的还要专门找你,自讨没趣。”
“你知道就好。”
路洄看着她,“宁宁跟你说了吗?”
他着重强调‘宁宁’两个字。
路家只有一个宁宁,是他的妹妹,不是眼前这个女人。
纤纤说:“路小姐打过我的电话,提起明天的晚宴。”
“爸妈很看重这个场合,家里有点来往的亲戚朋友,几乎都在邀请之列,包括秦伯母。”路洄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墙上挂着的玻璃相框,“还有那位先生的代言人,奥斯汀·温德尔。”
纤纤往后看了看。
路洄微笑,“听说,你和温德尔先生很投缘。”
纤纤:“你有话直说。”
路洄沉思,慢慢道:“白小姐手段了得,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可明天,当着秦措的面,好歹收敛。”
纤纤往停车的方向走。
路洄望着她的背影,漠然道:“父亲有他的计划,那不是你表演的舞台。”
这是路守谦特地交代他,要对白纤纤说的话。
他其实并不在乎。
那样的场合,温德尔和秦措如果为了一个女人争锋相对,也算自降身价,为大家提供茶余饭后的笑料。
他乐见其成。
*
晚会当天,纤纤提前一小时到路家,佣人带她到楼上路盼宁的房间。
纤纤开门进去,吓了一跳。
路盼宁盛装出席——装扮实在太隆重,都不像参加现代的家庭晚宴,更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公主。
“纤纤,你来了。”这么冷的天,屋里开着暖气,路盼宁额头上渗出细汗,“我、我都快呼吸不上来了。”
造型师把她的束腰收缩得太紧。
“真的不行。”路盼宁脸色都变了,再次拒绝,“透不过气。”
造型师只能作罢。
纤纤问:“穿成这样,走路方便吗?”
路盼宁喝一口水,胸口起伏,苦笑,“妈妈说,温德尔先生喜欢这种风格。”
纤纤说:“他应该没这偏好。”
“你……”路盼宁犹豫,“你不回来住吗?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不。”
路盼宁叹息,小声说:“上次秦哥哥来了一趟,把你小时候的相册带走了。”她偷瞥关起的房门,声音更轻,“他走了以后,爸妈说了他好久,怪他让你没名没分地跟着他。”
纤纤笑了笑。
*
一小时后,客人陆续抵达,路家豪宅灯火通明,越发热闹。佣人手捧托盘,穿梭在人群之中。
路盼宁乖乖待在房间,等着客人到齐后,父亲正式带她出场,艳惊四座。
纤纤一个人下楼。
她坐在远离宾客的角落,既没有跳舞、应酬的打算,也无意与人攀谈。
四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她拿起手机,看着不久前发给奥斯汀的已读信息。
[戴蓝牙耳机。]
然后,打开Utopia的内部软件。她在这里打字,程序会将她的话自动转为语音,播给对方听。
在场的商界名流众多,今天,是他的工作场合。
一刻钟后,对话框突然跳出一条新信息。
[奥斯汀:我到了。]
几乎同一时间,秦措发来微信。
[到了,你在哪?]
……真巧。
纤纤起身。
*
外面一定有热闹。
十二月底的夜晚,天寒地冻,呵气成霜。
客人们却不在温暖的屋子里待着,纷纷向外涌去。
比起室内,花园反而站满了人,极有默契地形成一个包围圈,正中的喷水池边却空旷。
环绕水池的圣诞彩灯五光十色,亮得刺目。
巨大的天使石像张开双翼,在四散的水花中,俯视此刻正在上演的戏剧性的一幕。
从上一代起便蝉联世界首富的东方巨富,近五年来飞速崛起的西方新贵,今时今夜,终于狭路相逢。
奥斯汀·温德尔微微一笑。
对方气场冷淡,无意先开口。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孩子身上。那男孩牵着父亲的手,沉默地打量他,五官依稀能看出母亲的影子。
他主动上前一步。
“秦先生,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传言,一直想见一见你本人。”奥斯汀伸出手,唇边带笑,目光冷锐,“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