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南海龙君,惊疑不定。
他却不再开口,抬手聚起杀气攻来,周围大树纷纷断开倒下,妖兽们四散逃开。
“弁羽!”我怒喝一声,使出法术截住他。
龙君却不依不饶。一道水光从天而降,聚成龙形,张牙舞爪朝我扑来。
我念动法咒,巨木从土中拔地而起,招风引雷,将那水龙缠住。
龙君还想再变幻,我抛出藤索,将他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贱人!”龙君滚落在地,嘴里犹自怒骂:“有本事你勿使这些歪道,用神力同我一决高下!”
“哦?”我冷冷地看着他:“不若先说说你来此做甚?”
“我来做甚你自己知道!”龙君在藤索里挣扎着:“贱人!你害惨了神君!他若出事,都是你的错!”
子螭?我蓦然一惊。
南海的海水在阳光下依旧深蓝明澈,南海龙君劈开海水,领着我一路沉下。
海底的景致依旧五光十色,龙宫瑞光笼罩,贝顶珠梁,依然是上回所见的奢华。
见龙君来到,海中游弋的鱼虾和海官纷纷避让行礼。他没有止步,径自领着我来到了一处殿台前。
“神君就在里面?”我问。
龙君不情愿地瞟我一眼,冷冷道:“嗯。”
我望向那殿内,海水中,子螭的气势隐隐传来,错不了。
“他仍卧床?”片刻,我再问。
龙君没有理我,只朝那殿上走去。
在熊三的山林里,他对我恨得不掩杀意,却最终还是带着我来到龙宫。这行径,怎么看都透着些忍痛割爱的悲壮意味,我心里不禁惴惴。不管子螭病症究竟因何而起,看来情形很是艰难。
待上得台阶,却闻得乐声传来。
我眉梢微抬,再走几步,只见殿内,莺歌燕舞。
虾蟹乐师奏着海乐,鲛人舞伎身着轻纱衣裙,在殿上翩翩起舞。她们体态丰盈,腰肢柔软,色泽晶莹的眼睛脉脉含笑,望着珠帘下那斜倚着的人。
子螭神态悠然,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只酒盏。
我和龙君不约而同止住脚步。
少顷,子螭看过来。
“神君……”龙君瞪大眼睛望着他,愣怔不已。
“回来了?”子螭淡淡道,说着,目光往我这里一扫:“还带了人。”
四目相对,我懵然。
只见那面色与平常无异,哪有半点卧病的样子。
“我……”龙君结巴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亦是错愕:“你不是……”
子螭却从容,微笑着接话:“不是什么?我睡了一觉醒来,殿中谁都不在,你倒来问我。”说罢,他微微抬手,不远处侍立的海官随即一礼,命乐师舞伎退下。
“前日吩咐你看八荒风物经,可熟读了?”殿上才静下来,子螭看看龙君,问道。
“啊?”龙君一愣,半张着口,彻底没了言语。
“我当初如何说的?”子螭似早有预料,神色平和,声音却隐隐含威:“三日,答不出来可要罚抄百遍。”
龙君小脸一白,忙道:“我这就去!”说罢一礼,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四周一时间安静下来,殿中只剩下我和子螭。
气氛尴尬且诡异。
我站在这里,瞥着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以为子螭如同龙君说的那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没顾忌太多就赶来了。谁知……
“既来了,就坐吧。”子螭倒是大方,指指下首,对我说。
我没有说话,又惊又疑,心思百转。
子螭却面容平静,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般态度,自己若推拒反而扭捏。
我暗自咬唇,看看那案席,只得走过去坐下。
“怎突然想起来看我?”子螭目光睨来,不紧不慢地开口。
“该问你。”我瞥瞥他,仍觉得不自然,四目相触即收回视线:“龙君说你卧病,我……嗯,就来看看。”
“哦?”子螭淡淡一笑:“撷英也知道关心我这高高在上之人,却是难得。”
他竟拿我说过的话来讥讽,我心里一阵气恼,横他一眼,冷冷道:“告辞。”说罢,利落地起身。
还没站稳,臂上被他突然一拽,我跌坐下来。
子螭低笑,瞥着我,脸上满是作弄得逞的神色:“多大了,还这般易怒!”
我瞪他:“到底怎么回事?”
子螭扬起眉梢,目光深邃:“做我妇人我就告诉你。”
我再度被惹恼,伸手一把推开他,起身离席。
身后传来子螭哈哈大笑的声音。
竖子,真是脑子坏了才来理他!
我心里恨恨骂道,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没走几步,我却听到子螭那笑声似乎渐渐低下去,片刻,变作一阵急喘。
不对!我猛然回头。
子螭正倒在榻上,身体蜷了起来。
心中一惊,我赶紧快步上前。
只见他的一手紧紧捂着胸下,脸色变得像那夜所见一样苍白如纸,眉头紧拧着,额间渗出细汗,似痛苦不已。
“你怎么了?”我看着他,心头一阵恐慌,急忙转头向殿外大喊:“来人!”
话音出来,却似撞在什么上面,闷闷地挡回。
“不可……”子螭突然用力扼住我的手臂:“不可教人知晓!”
我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可你……”
“无事。”子螭闭着眼,仍喘着气,似极力忍耐,声音从牙缝里低低传来:“……过一会就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
子螭没再说话,胸腹处,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那里,骨节发白。
“你……”我心焦不已,喉咙里似卡着东西,想做什么,却无从下手。
那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句龙死去,子螭就是天庭中仅剩的神君,这事如果传出去,会引起何等人心动荡可想而知。
片刻,我看向他的胸口上的双手,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握上去。
那手绷得硬硬的,阵阵泛着凉。
我先封住殿内声息,不让任何人发觉。接着,我集中意念,让神力缓缓传给子螭。
脉搏的跳动在指下清晰传来,好一会,子螭的呼吸似乎平静了些。
手被轻轻拿开。
子螭已经睁开了眼,看着我,血色尽失的唇上浮起一丝虚弱地苦笑:“不必,没用的。”
我无言地看着他,只觉心头纠结不已。
“现在觉得如何?”少顷,我问。
“好多了。”子螭吁出一口气,缓缓道。他闭上眼睛,似疲惫不已:“我想睡上片刻。”
“嗯。”我说。
他却扯着我的一只手不放:“你不许离开。”
“……”
心底叹口气,我无奈地坐下不动:“好。”
子螭唇角微微扬起,捉着我那只手放在胸前,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殿上静悄悄的。
没过多久,我听到子螭的呼吸声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似乎如他所言,那疼痛只有一阵。现在,他睡容安详,神色也恢复了些,不再白得吓人。
他到底是患的是什么病症?我心中万般疑惑。
思索间,我看到他额角上湿乎乎的,是方才渗出的冷汗。我抬起另一只手,想替他拭一拭,忽然,手掌无意中触到他的胸前,似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藏在了衣领下。
我讶然,看看子螭,轻轻地将手探入他的衣下。
待取出那物事,我暗自一惊,只见竟是昆仑璧。
它的色泽依旧温润,却与从前所见大不一样,几条裂缝横亘其中,似乎随时要破碎似的,触目惊心。
海水映着瑞光,明亮通透。
南海龙宫的珊瑚台上,数十龙女身着戎装,操着干戈演起海兵戎舞。
乐师擂起鱼皮大鼓,一声一声,雄壮激人。
“方士和妖兽么?”子螭轻抿一口茶,“天庭也接过奏章,那些山门惨案突如其来,确是蹊跷。”
我颔首,想起熊三他们的惨状,道:“大地上的方士与妖兽本有仇隙,如今只怕更甚。”
子螭淡淡一笑,低声道:“何止大地如此。”
旁边有犀利的眼神飞来,我转头,南海龙君坐在不远处的宝榻上看着这边,目光森冷。
我不以为意,唇角一弯,转回头去。
那日子螭发病的事之后,我和子螭之间出现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我不再烦躁易怒地对他冷嘲热讽,暂时留在了龙宫里;他除了偶尔变成无赖,大部分时候还是正常的,会像个真正的神君一样跟我谈些时事。
病症的事,子螭没有对我隐瞒。
因由牵扯到过去,我们头一次敞开来谈了一回。
跟我猜测的一样,他的病来自那半边昆仑璧。
神界将天庭的权利交托句龙和子螭之时,为使得他们团结一心,用昆仑璧将他二人命脉相连。
当年,句龙用散神封住了若磐,用昆仑璧保住了我的魂魄,让我们陷入沉睡。
可当我投生为凡人之后,子螭带着他那半边昆仑璧来到人间与我重遇。二璧相应,句龙的昆仑璧开始与我的魂魄剥离。
我做噩梦,记忆复苏,在浮山之中,我的魂魄终于脱离了句龙的昆仑璧。
幸运的是,经过昆仑璧的灵气千年滋养,我的魂魄已积聚成形,仍恢复了神体;可是句龙昆仑璧觉醒之后失去主人,破碎毁去。
当句龙的半边昆仑璧碎掉,子螭也不能幸免于难。
随着昆仑璧上的裂纹日渐深刻,子螭的身心也渐渐被侵蚀。从上回天裂开始,每当夏秋交替等这般混沌时节,天地间维系变弱,子螭便会发病。而最终,昆仑璧会完全碎开,子螭也将和句龙一般散神而死。
这一切回想起来,似荒谬,又似冥冥之中有所安排。
我曾想,句龙那时耗尽心力,却可曾料到这一切竟因为子螭到人间来寻他而终结?
将这话问子螭,他没有回答,只浅浅一笑而过。
“世事无常,即便是句龙神君亦不能全然掌控……”大司命在幽冥对我说过的话似隐隐回荡在心……
“撷英,”子螭的话音低低传来:“随我回天庭吧。”
我愣了愣。
子螭的目光深邃,片刻,却转过头去看向珊瑚台,语气轻松:“你许久没回去了呢。”
我看着他,好一会,颔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