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令秋被扣下这件事其实也简单,总结一句话,就是他是个倒霉催的家伙。
十五死前误会韩令秋是十七,他大概给天知晓传了信,于是被误导的天知晓就开始追捕韩令秋。韩令秋人在大梁又是一军统领,加上武艺高强,平时并不容易接近。
这么一来二去,正好遇到景州起义军首领要向丹支投诚,天知晓就顺势要求他将韩令秋骗过来抓住,这对于韩令秋来说真是无妄之灾。
天知晓要抓的“十七”分明是段胥。
真正的“十七”刺瞎师父出逃的时候,曾以为这就是他和天知晓的结局;后来在朔州府城下将十五杀死时,他也曾想这大概是尽头了,然而那些都不是。或许过去并没有真正的过去,才会这样反反复复地出现,向他要一个结局。
段胥不由得长叹一声。
他潜入景州府城时夜色已深,他先混在守卫之中进了唐德全的府邸,然后脱离队伍在房顶间奔走,踩在瓦片上便如踩在棉花上似的,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半个时辰间摸清了唐德全府邸的布局。
这座府邸原本是丹支景州太守所有,丹支明面上虽是学了汉人以法治国,但血统和人情是往往凌驾于法理之上。故而胡契高官们喜设私狱,草菅人命是常事。
如若不然,天知晓怎么设立这么多年,丹支御史台竟跟没看见似的从不过问这个没有半点儿依法的组织。
以段胥的经验来看,这座府邸里必然也有私狱。唐德全要关押韩令秋,一定不会放得离自己太远,多半就在府中的私狱里。
丹支对于风水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对于私狱这样的地方有明确的建造设置要求,段胥很快找到了私狱的所在。他伏在长廊的梁上观察着私狱的守备巡逻情况,便眼尖地看见两个穿黑色斗篷的人从那灰色石门中走出,轻声交谈些什么。
一阵风吹过,掀起他们身上的斗篷,段胥便看清了他们的样貌。一个人斗篷之下是白金相间的司祭服,看起来纤尘不染,与这黑暗牢狱格格不入。一个人则穿着黑衣,轮廓坚毅目光锐利,倒是和这牢狱十分相配。
丹支大司祭路达,和天知晓的十四。
这次天知晓来的人是十四师兄啊,果然是老资格。十四是胡契人,段胥和十四也只是照过几次面,不过偶然一次正好遇到十四做完任务回来没蒙面,所以见过十四的真面目。
在他之前,十四是天知晓里最出名也是最得师父倚重的弟子。他走之后,天知晓似乎停收了几年弟子,想来也不会有哪个和他一样的疯子去抢十四的风头。
段胥目送路达和十四远去。眼见远方有个士兵拎着个饭盒朝这边过来了,他于是轻轻跃下,在一个转角突然勒住他的脖子将一根细刺深深地插入他的喉咙,同时稳稳地接过他手里的饭盒。那士兵抽搐一下便悄无声息地倒下去,段胥迅速地将他拖至暗处与他换了衣服,然后出现在长廊上向牢狱走去。
通了口令之后,石门笨拙又沉重地被推开,段胥端着饭盒沿着台阶往下走,还没走几步便有鲜血和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月光从狭小的窗户中落在牢房里,监牢中每隔一段距离便点燃着火把照明。
段胥的步子在一间牢房前停下。昏暗的牢房里韩令秋双手被吊在墙上,身上皮开肉绽红白交错,如同一块沉重的抹布被挂着,琵琶骨也被铁链穿透锁住。他低着头,头发散乱间不知道是醒还是昏迷。
段胥放下食盒环顾四周,用从那士兵身上得到的钥匙打开狱门走了进去。韩令秋的手铐脚镣和琵琶骨链均有锁,这显然就不是这个士兵身上的钥匙能打开的了。
段胥简单打量了一下拿铁链的粗细材质,便从腰间拔出破妄剑,在手中掂了掂,轻声道:“看你的了,破妄。”
他左右剑挥下去,剑身上的破字妄字闪闪发光,将铁链纷纷斩断,果然是削铁如泥。段胥满意地收了剑,蹲下来拍拍韩令秋的脸,说道:“韩令秋,醒醒,跟我出去。”
韩令秋皱了皱眉头,他艰难地摇摇头然后睁开眼睛,眼里布满血丝一片通红,茫然地看着段胥。
然后那眼神变了,他突然一个暴起攥住段胥的衣襟,一字一顿道:“赤业羽……”
段胥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迅速挣脱韩令秋的双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如同凶兽一般的韩令秋。
刚刚韩令秋说的是胡契语,是段胥在天知晓时的床位。出师前他们不被允许拥有名字,所以经常会以床位的名字来称呼他们。
这真是最差的情形,韩令秋竟然恢复记忆了。
当年他给韩令秋灌下消除记忆的药是从天知晓里偷的,天知晓也有解药。如今韩令秋落到了天知晓手里,段胥此前料想到他们发现韩令秋已经失忆或许会让他服药以恢复记忆。
但他也知道那药不好配,而且喝下之后需要短则两日长则半月的时间慢慢恢复记忆,原本想就算韩令秋已经服下药,他也可以在韩令秋恢复记忆前将他救出。却不曾想韩令秋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拾记忆。
月光冷寂地照在韩令秋的脸上,他从额角而下的疤痕越发狰狞,仿佛已经被这道疤痕从中撕裂,血红的眼睛里映着段胥,里面含着深深的仇恨。
仇恨。
就像他们那七年在天知晓里那样,素昧平生,你死我活,不知道恨的是什么,就只是恨着。
段胥蹲下来,提着韩令秋的衣襟盯着他的眼睛,笑道:“韩令秋,你清醒点,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我是你的元帅,你是我的将军!我现在没功夫跟你纠缠,你站起来,跟我走。”
韩令秋怔了怔,他低低地重复道:“元帅……将军……韩令秋……”
韩令秋捏紧了拳头,他低下头咬着牙,从嘴里发出像是悲鸣一般不成调的声音,好像被他荒唐而截然相反的过去所撕碎。
察觉到有脚步声,段胥立刻站起来转过身去,便看见了去而复返的路达,他缓步走进牢房之中,神情复杂地看着段胥。
“十七,你还活着。”顿了顿,路达补充道:“你是段胥,大梁的段帅。”
段胥沉默了一瞬,偏过头笑得灿烂:“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大司祭大人。我说过我们最好再也不要见面了,这真是不巧。”
黑暗中传来吱呀呀的声音,仿佛轮子在转动,段胥握紧了破妄剑目光转过去,木质的轮椅从黑暗中慢慢显露出来,进入月光照亮的区域里。轮椅上的人穿着黑袍,腰间挂着胡契特有的以骨头和银子所做的饰物。光芒一寸寸爬上来人的脸,那是年近六十的布满皱纹的脸,仍然可见坚毅的轮廓和威严的气势,只是他双目处只余紫红色的疤痕,满头白发编得整齐。
段胥慢慢睁大了眼睛。
他的师父穆尔图,他七岁之后,十四岁之前的“父亲”。
有那么一刹那,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他仿佛听见了从过去席卷而来的树木焚烧的嘲哳,鲜血喷涌的汩汩,刀剑撞击的叮当,戒鞭划过的爆裂声,骨头折断的脆响。哭泣,尖叫,有人嘶声力竭地喊着绝不饶他,有人悲苦地求他放过,还有人在似真似假地笑。
这笑声无比刺耳,仿佛从血海里长出的尖锐荆棘,将所有人连同自己刺个稀烂。是谁在笑?
似乎是十七。
是他自己。
那时面前的老者耳聪目明,有着傲慢而睥睨天下的神情,俯下身来握住他沾满鲜血的双手说——你果然是个天才,是苍神的赐福。
——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段胥后退了两步,在那些山呼海啸般的血腥之中,面前的老者偶尔也会露出别扭的温和。
——西域进贡了些瓜果,甜得很,只有你们这些小孩子才喜欢这种东西。你拿去吃罢。
——又受伤了?许你休息三日。偏爱又怎么,他们要是都像你这样,我也偏爱他们。
段胥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那些平日里被他掩藏的疯狂逐渐涌现,他像是立起所有尖刺的刺猬,笑着说道:“师父,别来无恙。恭喜您,终于埋伏到我了。”
这个令人厌恶和畏惧的,总是用他最恐惧而厌恶的东西来称赞他的人,在漫长的时间中把他摁在泥潭里的人。
也是用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让他浮出泥潭呼吸的人。
那个老者沉默着,他们之间隔着两丈距离,九年光阴,师徒之情,夺目之恨。
他淡淡地说道:“你救了他一次,还来救他第二次。为什么?”
段胥似乎认真地想了想,道:“为什么?为什么……大概是和当年我没有杀您是一样的原因吧,因为被您所唾弃的恻隐之心。”
“你的武功,你的一身本事都是我教你的。”
“我杀的所有人,也是您让我杀的。”
“人也分三六九等,你为了那些低贱的人背叛我?”
段胥笑起来,他摇摇头,意识到穆尔图并不能看见他摇头,他才说道:“师父,我们有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根深蒂固的分歧,我们没办法互相理解。”
事到如今他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一直在逃避的是什么,他心里渴望一个永远不与穆尔图再相见的结局。
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就让所有难以言明的愤恨、痛苦、感激和背叛隐没在十七背后的阴影之中,永远隐没在阴影之中,以死亡为最后的终结。
他出逃的时候料想师父这样强硬又高傲的人,在遭遇背叛和失明之后大约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天知晓山庄,将他狼狈颓唐的样子隐藏在他光辉的姓名之后。他没有想过这辈子还会看见他。
“汉人低劣,不可相信。”十四这样说道。他站在穆尔图身后,推着穆尔图的轮椅,一双警惕的眼睛鹰一样地看着段胥。
段胥低头笑了笑,将地上的韩令秋提起来,道:“听见了吗,你还不跟我走,要留在这里当奴才么?”
路达却对韩令秋说道:“凡是献身于苍神的都是苍神的子民,你是丹支人。你不是韩令秋,你的父母都是苍神的忠实信徒,他们把你献给天知晓,希望你能够脱颖而出为苍神效力。时至今日,你的父母仍在丹支翘首以盼等待你归来。你还有个妹妹,你记得吗?”
十四幽幽地说道:“原本你才应该是十七。那家伙是个居心叵测的叛教者,他根本没有参加暝试的资格。他毁掉了你的人生,让你与父母亲人离散,误入歧途为敌国效力,你最该恨的人是他。今天你们一个人都不要想走。”
韩令秋发出近乎疯狂的喊叫声,他挣脱了段胥的手,双手捂住脸剧烈地颤抖着。他突然把段胥压在墙上掐住他的喉咙,双目赤红地吼道:“你当初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啊?”
段胥环顾着这坐牢狱里站着的人,路达,十四,穆尔图,韩令秋还有暗处无数的士兵。
这可真是群狼环伺。
“实不相瞒,我现在有点后悔来救你了。”段胥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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