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来者

段胥脑子好像缺根弦。

贺思慕想,第一次交易条件是拉他一把,第二次交易条件是叫她本名,这小将军思路真是好生离谱。

不过近来贺思慕已经渐渐习惯了段胥特立独行,以至于他这句话一出,她只是片刻惊讶便重归平静。

“你本可以从我这里换到更多东西,一些可以帮你实现愿望东西,而不是这样浪费掉。”

段胥却摇摇头,他笃定地说:“这就是我愿望,不是浪费。”

贺思慕瞧了段胥一会儿,仿佛想从他这张英俊可人脸上瞧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他一派真诚地看着她,就差没把“天真纯良”这四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他这愿望实在是一个毫无用处,且蹬鼻子上脸愿望。但是这小将军并非她臣子部下,更何况区区百年便会行将就木,随他喊一两声倒也于她无碍。

贺思慕说道:“好罢,如此你可欠我两次了。”

“等我身体好些一定兑现,我记着呢。”段胥笑意盈盈。

但贺思慕显然已经忘记了最初要扒段胥裤子事情,而段胥显然乐见其成。

秦帅在两日之后抵达了朔州府城,占据朔州四路军队将军便也齐聚府城,共同商讨下一步对敌策略。

段胥伤还没好全,而且他比正常人还要怕疼,贺思慕一碰他他就直吸气,根本穿不得重甲。但是眼看着几位将军都威风凛凛地身披铠甲,从头武装到脚,骑着高马而来,段胥不出面便显得张狂,出面了不穿铠甲,又显得娇气。

段胥从门楼上瞧见各位将军架势时,便笑着叹息两声。

此时沉英也十分忧虑地问段胥道:“将军哥哥,小小姐姐说她给你换药时候你还喊疼呢,你又要去打仗了嘛?”

沉英自从被他认下干弟弟之后便时常跟着他,活像个小尾巴。

段胥微笑,心想喊疼还不是因为他小小姐姐下手太重了。

“打仗没那么快开始,不过眼前这事儿也算是一场仗。我初出茅庐便立下大功,除了踏白之外军中其他人对我十分陌生,自然一半是好奇,一半想给我个下马威,或许还有点奉承我私心。不过明摆着秦帅和我家分属两党,军中升迁多看秦帅和裴国公,他们奉承我也无用。”

段胥一番话将沉英说得云里雾里,只睁着一双迷茫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蹲下来摸摸他头:“听不懂没关系,记下来就好。你以后跟随我回南都,人情世态可比这些还要复杂。”

顿了顿,他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好好地亮个相罢。”

诸位将军到朔州府城一向都是吴盛六和孟晚负责招待,吴盛六对军中情况十分熟悉,而孟晚心细知礼,挑不出什么错处。

待到秦帅和几位将军到齐那天早上,秦帅要求所有将军列席会议讨论后续安排,段胥终于登场了。

他从自己营帐出来时只穿了一身便装红色圆领袍,头发也只是梳了个高马尾没有束好。沉英跟在他身侧抱着个筐,框里面装着一件银白铠甲。

他从筐里拿出自己铠甲,一边闲庭信步一边穿上,悠然地系好系带打好结,不慌不忙地把每部分穿妥帖。他走了一路,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穿了一路,这架势仿佛是在南都街头试一件新衣似。

他在那几位将军带来士兵面前走过,看得那些士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这新来将军大人这是整得哪一出?

他们之间有些窃窃私语,一边奇怪,一边说段将军这副铠甲看起来精巧而轻便,也不知道是怎么做。

走到秦帅大营之前时段胥正正好戴上自己腕扣,便正正衣服走进了营中。营内三位将军已经到齐,此前便一直透过营门看着段胥走来。

段胥微笑着向他们行礼:“踏白军段胥,见过秦帅,见过诸位将军。”

礼罢,他不慌不忙地再把自己发冠给束好了,这才算是把自己这身捯饬完毕,走到他自己位置上坐下。

原本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将军们不禁惊讶,交换眼色,如同自己带来士兵一样摸不着头脑。

沉英站在段胥身后,脑子里转着段胥教给他话。

——对敌之策,有疑兵之计。先下手为强,声东击西,故弄玄虚。骗得对方犹豫不定,按兵不动。

段胥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笑意盈盈道:“段某初来乍到,还是第一次与各位将军相见,还望多多提点指教。”

秦帅高坐于营帐主位之上,年近五十老帅神情平静,目光淡淡地落在段胥身上,继而转开说道:“段将军少年英才,在朔州府城力拒二十万丹支大军两月有余,更是潜入军营诛杀阿沃尔齐,扭转战局。此等功勋我已上报朝廷,想来不日便有嘉奖。”

这话说,仿佛把段胥丢到朔州来送死不是他一样。

段胥笑着拱手行礼道:“为国为民,理应如此。承蒙将军厚爱将大事相托,幸而不负。”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嗤笑。

段胥瞥过去,便看见贺思慕一身曲裾三重衣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营中众人,见段胥转头看她,她微微一笑说道:“继续啊。”

她想说应该是——继续表演啊。

贺思慕又化作常人不可见鬼身来看戏了。

段胥似乎想笑,嘴角弯到一半便收起,恢复原本慷慨大义模样,与秦帅和营中将军们暗潮汹涌地相互寒暄起来。

和丹支此次交战大梁也损失不小,在宇州战场抵挡丰莱大军便给大梁添了几万死伤,段胥这边守着朔州府城,也有千余人丧生。如今丹支内乱正是千载难逢机会,但以大梁目前情况,也实在吃不下去太多地方。

皇上谕旨,命秦帅率兵进攻占据朔州,之后便视情况便宜行事。以目前大梁兵力,最多也只能再多占据两州之地,于是之后进攻方向便是讨论焦点。

也不过是两个方向,向西北攻打洛州、云州,或者向东北进攻幽州、应州。

贺思慕听着各位将军们讨论了一会儿,便大概明白进攻方向已经内定了幽州和应州。理由也很充分,幽州和应州是关隘之地地势险要,占据之后便扼住了丹支咽喉,可图谋丹支上京。而且应州还是当今圣上祖籍所在,多年陷落敌手令圣上颜面无光,若能讨回自然能使龙心大悦,是大功一件。

不过他们内定进攻方向事,显然并没有事先知会段胥。

段胥双手合十在唇边交错着,一双含笑眼睛看着各位将军一路从进攻方向讨论到进攻对策,那眼神有些戏谑又有些漫不经心。待秦帅发现他久未说话,象征性地征求段胥意见时,他便低低地笑了几声,说道:“幽州和应州固然百般不错,但是我认为西北云洛两州才是进攻重点。”

此番发言让在坐将军们皱起了眉头,段胥便笑着说道:“幽州是咽喉没错,那是丹支心脉,胡契人来自草原荒漠,对危机极度敏感。若我们真进攻了幽州,便是如今王庭再混乱,他们都能暂时放下嫌隙重整军队来对付我们。兄弟阋于墙,外御欺辱——这个道理不仅仅是汉人才懂。”

“诸位都忘记丹支精锐部队可怕了么?关河以南多水泊,我们尚且能挡一挡,若在平原与丹支军队交战,各位将军应该都知道是个什么结果。至于应州……”段胥笑了笑,就差没把——“你们要这一州不就是为了圣上颜面,除此之外有个屁用”说出来了。

秦帅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他心腹肃英军王将军便发话了:“段将军也应该知道这是千载难逢机会,我们与丹支军队确实有差距,若不趁着敌人军心大乱时占据幽州,以后恐怕再无机会。幽州进可攻退可守,占着地形之利,一旦我们占据幽州胡契人也再难夺回去。如今丹支王庭乱作一团,我倒不觉得他们会这么快重整军队,倒是可能和谈。”

段胥笑了笑,他也不能说我在丹支王庭里待了这么许多年,比你们了解王庭多得多。他只是沉默了一下,突然道:“我见各位将军似乎对我身上这身铠甲很感兴趣。”

——这是对铠甲感兴趣么?这是对他怪异举止感兴趣。

段胥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这身铠甲便是我义弟这样八岁孩子也能捧得动,却坚韧无比刀枪不入,是用‘天洛’这种矿物打造。这种矿物轻而坚韧,经过提炼锻造后便可做铠甲,相比于几十斤重甲来说效果一点儿也不差。但是这种铠甲在大梁少之又少,一件需要百金以上,秦帅应该也知道为何。大梁不产这种矿物,而盛产天洛,便是它以此为名洛州。因为当年丹支攻陷洛州时无知屠城,如今他们对提炼天洛方法一无所知,这些年明偷暗枪想从大梁得到提炼之法,却屡屡失败。”

此时站在段胥身后沉英心里想起了段胥教他下半段话——也不能总是故弄玄虚,最好这些玄虚里还是有点实在东西,能让人咂出味儿来。

“不止如此。云州有草场可养马,大梁境内并无好草场,因此战马稀缺,骑兵力量薄弱。若能占据云州作为战马驯养地,大梁骑兵战力便能得到大大提升,我们和丹支大军之间差距便能一缩再缩。更何况丹支有北方广大草原,对于云洛两州并不在意,我们占据这两州要容易得多,且不会触动丹支神经。”

段胥以他对丹支了解把利弊一件件陈明,营内安静了一会儿,秦帅便悠悠发话了:“段将军说话不无道理,云州草原和洛州矿脉确实是重要物资,但是——”

贺思慕几乎是同时和秦帅说出“但是”两个字,她知道前面都是敷衍,后面必然有但是。

“但是战场时机瞬息万变,需要有所取舍,切不可贪小利而失大义。幽州是心脏腹地,一战或赢得多年和平。各位将军都认为幽州、应州才是上选,段将军……”

秦帅后面话就没有说下去,显然他们把段胥排除在外做这个决定,也不会因为段胥反对而改变。

段胥目光从营中众人脸上掠过,就在贺思慕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来辩解时候,段胥却突然明朗地笑起来,说道:“是段胥见识浅薄了,既然各位前辈已选定方向,那晚辈自当全力配合,不再多言。”

贺思慕有些诧异地看向段胥,她说道:“他们也知道打幽州艰险,多半是冲着逼丹支和谈去,一旦签订和谈盟约便没理由再大战。你这收复十七州愿望,大概这辈子是没机会实现了。”

段胥似笑非笑,淡淡地点点头示意他知道,然后轻声说——多说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