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如往例,令人一头雾水的圈套又再次上演了。侦探一伙也没怎么商量就解散了。
当然,我也被分派了古怪的角色。
身在现场……是我合该倒霉。
我被分派的任务……是带着白萝卜干到町田的伊佐间钓鱼场去。教人莫名其妙。为什么是白萝卜干?
应该没有人知道我从近藤那里收到白萝卜干才对。
如果榎木津是以他的那种能力察知的话,就只是因为我碰巧得到了白萝卜干,才会演变成如此。
根本没有理由非是白萝卜干不可,真是太随便了。如果白萝卜屏雀中选是因为别的理由,这巧合也太惊人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难以释怀。
行动日决定在一星期后的星期日。
并不是配合我的休假而选择了星期日,而是听说药石茶寮最慢也得在一星期前预约,所以才决定在这个日子。
我告诉近藤,他非常好奇。
他说他想一起去,我拼命阻止。
我觉得没必要再胡乱增加侦探的奴仆。只要和侦探扯上关系,一定会落得臣服他的下场。这么一来,光凭自己的意志力,也无法脱身了。
星期日一早……
我带着近藤给我的一串白萝卜干,前往町田的伊佐间钓鱼场。
一大清早,町田町却闹哄哄的。到处都可以看到制服警察。这也是侦探一伙人安排的吗?或者是巧合?可是即使一伙的成员中有警察和刑警混在里面,他们也不可能自由指挥警察组织。那么这是巧合吧。
我看见伊佐间亲手打造的那些奇妙的作品了。
我抵达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客人只有一个。不,应该说这么早就已经有一个客人才对吗?
听说这里只要有客人上门就会营业。
老板和上次一样,吹着笛子。听说那叫凯伊那,是南美一带的笛子。据说只要是笛子,不管是和笛、洋笛还是土笛,伊佐间都会吹。
我问伊佐间有没有听说是怎样的计划?伊佐间“嗯”地答了一声,这么说道:
“我被交代说,过两三天椛岛先生应该会来,要是他来,就向他炫耀白萝卜。”
“炫耀白萝卜?”
“嗯,是中禅寺交代的。椛岛真的来了,我跟他炫耀了,真的炫耀了。说这附近有特别栽培的、无上美味的白萝卜,瞎扯一通。”
伊佐间似乎人很木讷,不太多话,说谎也难以看穿吧。光靠“嗯”,“哦”,也看不出是真话还是谎话。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要做什么?”
我反而被问了。说来话长。不说又不可能懂。
“哦……”我没说话,但伊佐间似乎察觉了什么,“椛岛先生做了坏事?”
“呃,唔……”
“嗯。”
冬鸟啼叫着。
“那……”
“什么?”
“谁要去?”
“去……哪里?”
“吃饭。”
他好像猜出来了,可是用的字汇量彻底不足。即使如此,却还是可以沟通,究竟是为什么?
“榎兄跟中禅寺?还有小关?”
“不清楚……我什么都没有听说。只叫我把白萝卜……啊,这要怎么办?这到底要做什么?”
“怪了。啊啊,真不错的白萝卜干。”伊佐问称赞说。
“有人会来这里吗……?”
“不晓得呢。”
“我该怎么办才好?”
“嗯。”
虽然只是远远的,但椛岛曾经看过我一次。榎木津、益田还有关口也是,而且那个时候还有穿制服的河原崎在场。我们不会被怀疑或是提防吗?
我想着这种事,视线四处游移。
两名警察结伴穿过钓鱼场前面。
果然……发生了什么案子吗?正当我要问伊佐间时,视野的一隅出现了作务衣,是椛岛。
椛岛以锐利的眼神瞪着经过的警察,在门口伫足了一会儿,但他很快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穿门进来。是因为警察走掉了吧。
“来了。”
伊佐间站了起来。
椛岛一样提着竹笼,头上绑着手巾。
动作十分机敏,脚步也毫无破绽,感觉非常精明干练。椛岛伸手就要开玻璃门,但伊佐间早一步先打开门了。虽然看起来浑身破绽,但这个枯枝般的男子搞不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椛岛以低沉的声音说了:
“伊佐间先生……我有事想商量一下。”
“鱼?”
“不是……”
椛岛的视线已经盯在我的白萝卜上。
“其实今天的客人是个十分不凡的风流雅士……他希望能品尝到以白萝卜为基本的精进料理……并且吩咐要严密地依照文政时代和元禄时代的某文献来制作。小店有长尻、秋早生、黑叶和练马等各种白萝卜,但似乎需要京里的白萝卜干才行。我们是昨天才发现这件事的,怎么样都来不及准备。所以我想到伊佐间先生先前……”
椛岛再次注视我手上的白萝卜干。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机关啊。
“啊……咦?”伊佐间装傻到底。
“可以请伊佐间先生分给小店一些吗?”
“这个不行……可是……”伊佐间看我,“这个人是附近的农民,下金,他全心种植这种白萝卜。”
“下金?”
——那谁啊?
“没错。所以你现在拜托他,他应该晚点就可以帮你送去……下金,可以吗?你还有很多吧?”
“啊……啊,对,我还有很多……”
为什么每次我都是假名?
“什么时候要?”
“中午就要招待客人了,我们希望可以尽快拿到……呃,老板,不,伊佐间先生,这些白萝卜干……”
“这些不行。反正他就住这附近,就在那座山丘下,山脚。”
“山丘?”
“所以比这里离你们更近。对吧?下金?”
“啊……呃,是啊……”
就算是这样,这次竟然叫我磨泥板。真是的,要取就不能取个像样点的名字吗?每次都是些随口胡诌的怪名字。这些人是在背地里说好了,还是怎样?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椛岛向我鞠躬。
“不管多少根,小店都会依你开的价码支付。你来的时候,请从后门进来。本堂旁边是库里,那里就是厨房。请你千千万万……不要靠近接待用的草庵。”
“呃,客人几点会……”
“十一点会到。”椛岛说完,离开了。
“不要马上去比较好吧。”
伊佐间抚摩着胡须说。
然后他拿出钓竿,说:
“钓个鱼再去吗?”
我婉拒钓鱼,结果伊佐间说,“啊,我忘了,”接着从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
“呃,这个呢,是榎兄的命令。”
“命令?”
这么重要的事,拜托别忘了,好吗?万一伊佐间就这样没有想起来,错一定会怪到我头上,要是变成那样,我真不晓得会被怎样修理。
我毕恭毕敬地拜领。
我已经有了十足的奴仆样了。
纸上写着细瘦而风格别具的文字。
是伊佐间的字吧。
“呃,命令是,如果被问了什么,就照着上面写的回答。被问上多少次,就回答多少次。”
“什么?”
纸上这么写着:
——南村与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从东侧斜坡的山顶往下半里之处的庚申堂后面一带。松树与梅树中间的地点。有块地方土地特别肥沃,成长特别旺盛……
“这……什么意思?”
“不知道。”伊佐间说。
我完全不懂。
到底会有人问我什么?
结果……我只能拼命背起来。我究竟有多少年没有努力去背东西了?
我听着伊佐间的笛声,待了两小时左右。
钓客完全不为所动,数量也不见增加。
“差不多要去了?”
“噢……”
“我带你去。”
伊佐间戴上没有帽檐的奇妙帽子。
“带我去……那这里呢?”
“嗯。”
伊佐间打开玻璃门,轻巧地走到钓客旁边,屈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客人突然举起单手,大声说,“噢,没问题!”伊佐间站起来,向我招手。
他打算叫客人帮他看店吧。
我抱起白萝卜,慢慢地往药石茶寮走去。
“翻过丘陵比较快,不过今天就绕路过去吧。”伊佐间说,但他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绕路。
我们走了多久呢?
看见草庵了。
“那是……后门。”
好素。我不懂什么佬啊寂的,却觉得这儿朴素极了。伊佐间一脸发愣地看着门,“这不是单纯的旧呢。”的确如此。
我们穿过门,走进寺院境内。
经过一栋有花头窗的建筑物。
“啊,来了来了。”
那大概是……大门前面吧。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高级自用车停在那里。驾驶座上的好像是益田,我看到他的浏海。
我们接近有着波浪形栏间的建筑物时,两名身穿作务衣的男子跑了过来。伊佐间指着我,说了句:
“白萝卜。”
栈唐门打开,椛岛走了出来。
“啊……我正在等你,下金先生,快,快请这边来……”
“那我走了。”
“咦?”
伊佐间就要回去,我慌了手脚。
“啊啊……这就是萝卜干吗?”
另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五官轮廓极深。
淡褐色的脸油亮亮的。
简直就像味醂鱼干。
“啊,我是这里的厨房负责人,典座古井。”味醂鱼干说。
“啊、呃……”
“噢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我等好久了。客人已经到了。今天的客人非常重要……不能让他们久等。快,进来这里……”
“可是,啊……”
伊佐间再一次笑了,手在腰间轻挥了一下,回去了。
伊佐间乍看之下是个好人……可是他毕竟是榎木津一伙啊。
“下金先生,下金先生。”
“下金……咦?啊,是。”
真是麻烦极了。
然后我拎着两星期前从近藤那里收到的白萝卜干,踏进了严禁外人进入的禁忌厨房。
好吓人的热气。
一群身穿白色作务衣的男子默默地工作。
可是这里看起来仍然远较一般厨房更要整然有序。与其说是厨房,感觉更像工房。巨大的砧板和大锅等等整然并列,墙上挂着好几种菜刀。
炉灶有三座。大锅正滚滚沸腾,弥漫着水蒸气。古井亮泽一边走,一边四处检查厨师的工作,不断提出各种指示。
“吓到了吗?大厨必须对所有的料理负起责任,所以要求非常严格。”椛岛说。
角落有数量非比寻常的蔬菜堆积如山。大盆子里面应该放着虾子之类的海产吧。实在不像是要做给两三个客人吃的量。
“请问,今天的客人有几位……?”
“三位。我们一天只接一桌客人。”
“三人吗……?可是这些食材……”
太多了。
“我们会从这里面精挑细选,使用最精华的部分。”
“剩、剩下呢……?”
就算以这种状态保存,蔬果应该会枯萎,鱼介类也会腐坏吧。
“无法保存的全数废弃。食材我们只进当日最新鲜的货色……啊啊,山人大人。”
“咦?”
蔬菜后面站了一个轮廓更深的老人。
老人穿着僧衣,但没有剃发。整头白发齐剪,同样纯白的长眉挂在眼上。布满了细纹的皮肤一样油亮亮的。
“椛岛,你在做什么?快点动手。榎木津先生已经到了。白萝卜干……嗯?你是……?”
老人非常健朗,和我想像中的山人形象大不相同,从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到威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个小人物。他有一种诡异的气息,绝非泛泛之辈。
“这位是种植这些白萝卜的下金先生。”椛岛恭敬地答道。
老人身子一弯,细细地观察,像是在品评我手里提的白萝卜。
“哦?我看看……这……”老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问我,“这真的是在这附近栽培的吗?”
“嗯……唔,呃……”
——糟了。
刚才背的台词是要在这个时候说吗?我突然想到,可是太迟了。我应该背起来了,却完全想不出来。
我正自着慌,布施山人却兀自信服了:
“哦?原来这一带也采得到这类东西啊。我也想看看新鲜的是什么样子。若是好使,就定期进货吧。比起从关西运过来好多了。那么,这多少钱?”
“啊,呃,我不是种来卖的……”
“不用钱吗?不用钱更好。那我就不给钱喽?”
一般人会这样说吗?
我哑口无言。
而且,我已经忘掉自己被命令不管被问什么,都要照着纸上写的说了。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个废物。要是因为我出的纰漏而害得计划失败……绝对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啊、呃,我、我不要钱,可是为了今后的参考……可以让我拜见一下今天的料理吗?”
我迫于无奈,这么说道。不能就这样回去。若是就这么回去,我就是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在逮到机会说出那段难得背起来的内容之前,我不能回去。
“你想看料理?”
油滋滋的老人鼻翼翕张着说。
“因、因为那应该是我、我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尝到的料理,所以呃……只要看看就好。就当做是赏、赏心悦目一下……”
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下呢?——我恳求道,真是拼上了老命。
不可思议地,我一点都不怕。
仔细想想,这真的很不可思议。这伙人搞不好是窃盗集团,而且甚至可能是杀过人的大坏蛋。而我只身闯入这种恶汉的巢穴,与疑似头目的男子面对面,却不感到害怕,真是教我不懂。
——因为没有现实感吗?
原来如此,我总算了解关口的心情了。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现实感,指的就是这种状态啊。
——我在做什么呢?
这么一想,比起恐惧,我更觉得莫名滑稽。
布施山人歪起那张独特的脸。
亮泽在吼些什么。椛岛以毫无破绽的动作窥看我,然后对老人说,“没时间了。”
回神一看,我还抱着白萝卜。对方把我的模样当成了“不给我看料理,就不给萝卜”的态度。
“好吧。椛岛,你带着这个人,让他待在客房的隔壁。待在那里的话,就可以看到端过去的料理吧。你听仔细了,千千万万,不可以在建筑物里头乱晃。平常的话,外人连这个厨房都禁止进入的。”
老人说,以鳖甲糖质感的眼珠子瞪了我一眼,就这么消失在堆积如山的蔬菜后面,那里好像有个用来当成贮藏室的房间。
椛岛朝老人的背影行了个礼,接着向我伸出手来。
“请将白萝卜给我……”
“啊、是。”我回话,慌忙将白萝卜交给了椛岛。椛岛把它递给穿著作务衣的料理人后,“请往这边来。”
我们经过幽暗的走廊,来到本堂。
本尊和佛具俱在。
这不是餐馆,是寺院。
“今天的客人……是大人物吗?”
我……明知故问。
“是的。药石茶寮这里的诸位会员……身分地位皆不同凡响,且深具社会上的影响力,会员有时候会利用这里做为交换资讯或洽商的地点。因此能够招揽到财政界的有力人士做为新会员,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今天的客人……是财政界的大人物吗?”
“正确地说是他的公子。”椛岛说。
是……儿子没错。
“椛岛先生……不做料理吗?”
“我是负责进货的……”
请往这里——椛岛恭敬地领我进房。
那里似乎是一间以细长的渡廊连结的别馆。
走廊前有个约三张榻榻米大的榻榻米房间。椛岛在那里坐下。
我也在旁边坐下。总算……涌出紧张感来了。有纸门,另一头就是招待客人的房间吧。我坐的位置旁边的京壁上有一道圆窗,上面嵌着竹条,可以从那里窥看邻房。
我……偷偷地窥看。
看来十足放松的榎木津邋遢地坐在上座。
穿着和服的中禅寺还是老样子,板着脸坐在旁边。
末座是驼背的关口,坐姿如坐针毡,紧张万分。
——财政界的大人物啊……
这三个人的确可以说是大人物没错……
沙沙沙——走廊传来脚步声。
一脸严肃的味醂鱼干——亮泽正穿过渡廊走来。背后跟着三个作务衣男子,将餐台高高棒在头上。
亮泽经过我前面时,瞥了我一眼。因为光线不太明亮,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我还是低头行礼。
亮泽跪坐下来,无声无息地打开纸门,深深地鞠躬后,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间,关上纸门。
“欢迎光临。此次承蒙各位光驾药石茶寮,小寮蓬毕生辉。贫僧是小寺的典座,古井亮泽……”
我差点没笑出来,拼命忍住。教他典座这个职位的正确读音的男子,就坐在客席正中央呢。
“食为一切之基本。今日此时,为一期一会之……”
“饿了。”
“一、一期一会之……”
“肚子饿死啦!”
——搞什么啊?
我忍不住掩住脸孔。
我简直就像自己丢人现眼似地,感到羞耻极了。
多么格格不入又幼稚、愚蠢的反应啊。
榎木津这个人的神经究竟是怎么长的?
“好了!你的招呼不重要,快点上菜吧!吃饭,吃饭吃饭。快点快点快点吃吧!”
——什么跟什么啊?
就算他是故意的,也一样丢死人了。
虽然他那副德行,可也已经三十五有了。
因为贵宾太罗嗦,亮泽好像放弃了寒喧。他只说,“庵主布施山人会在各位用餐之后前来致意。”便拍了两下手。规规矩矩地等在我前方的三名男子捧着餐台入室。难得料理就在眼前,我却没空看个仔细。
“这是先付。”
“冻蒟蒻与黑皮葺,以及木芽。下面铺有胡麻味噌。”
“不好吃。”
好绝情,远远地看起来十分美味呀。
可是中禅寺吃得津津有味。关口则是汗流浃背,痛苦搏斗。
就连亮泽也不禁被侦探的这番无礼之词给吓到了。从他张嘴到说出话来,中间停顿了好久。
“不……不合您的胃口吗?”
“干干的。布丁比较好吃。”
“呃……”
“不行,这不及格。下一个。”
榎木津这么说,因此身穿作务衣的男子将餐台撤下了。
中禅寺已经吃完了,可是关口才刚要尝而已。
“啊啊……”
被端走了。
很快地,下一道料理送来了。
“猪口……这是从您指名的《诸国名产白萝卜料理秘传抄》中……”
“这还像样些。”
榎木津已经吃起来了。或者说,他大口大口地将料理接二连三扔进嘴里,根本称不上品尝。
“说明晚点我再听这个北大路说,你就不必罗嗦了。北大路什么问题都答得出来,方便得很。嗯……可是这味道会腻呢。马上就腻了。已经腻了。不及格。下一个。”
榎木津连一半都没吃完就说。
北大路——中禅寺已经吃得一干二净,但关口才刚动筷而已。
接着,上了八寸、小吸物,但似乎都不合榎木津的胃口。在我看来,每一样料理都精美得教人瞠目结舌,但侦探却坚持“不及格”、“难吃”。
看来……榎木津本来就受不了规规矩矩地用餐。
或者说……他根本就很不会吃饭。
不是泼出来就是弄翻,简直像个小孩。
“啊啊,听说这家店东西好吃,所以我才专程跑来,没想到期待落空了。知道美味料理的人怎么这么少呢!”
榎木津假惺惺地说。
“就是啊,少爷,这种程度的手艺,实在不够格向令尊介绍呐……”
连中禅寺都说起这种话来,明明就他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令尊……是说榎木津会长吗?”
“是的。听老爷说,这儿再三地寄送邀请函给他……对吧?少爷?”
“没错!”
好怪的发音。亮泽擦拭额头的汗水说:
“呃,敝茶寮的会员中,也有许多人推荐榎木津前子爵大人加入会员,所以……”
“所以我来了!好,下一个!”
榎木津用要求再添一碗味噌汤的乡下土包子动作,叫人撤下还剩着料理的昂贵餐具。
“一点都不好吃嘛。”
这样子根本就是无赖。
“啊啊不好吃。看啊!猿渡因为东西太难吃,都快死掉了,不是吗!”
的确,关口一脸苍白,汗如雨下。他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筷子也只是拿在手上,根本没有动。
“猿渡大师,您怎么了!”
中禅寺假惺惺地问他。
看来,关口在这里是叫猿渡大师这个名字。是什么的大师?究竟是什么设定?我无从得知,但他的演技着实逼真。他“呜呜”、“咕呜”地呻吟不已。
亮泽好像也看不下去,说:
“客人要不要歇息一会儿?我请人在别室铺床。”
关口已经满脸豆大的汗珠,他痛苦地伸出手去,掌心对着亮泽。看不出是在推辞“不用了”,还是在求救。
“呜呜、呃、那……”
中禅寺把手放上关口的膝盖。
“呜呜!”
“猿渡大师,您要不要紧?少爷,这……”
中禅寺摇晃关口的膝盖,后者痉挛起来。
“呜呜呜!”
“不用理他。只要这些人端出好吃的东西,他的病马上就会好了。快,快点上菜啊!”
“请、请稍等……”亮泽站了起来。
“亮泽师父!”中禅寺叫住他,“少爷虽然那么说,但看猿渡大师这个样子,实在不妙。这……呼吸紊乱,血气循环似乎也停滞了。状态实在不太好。若是不想想法子……对了,这儿也有药膳料理,对吧?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呢?”
“特、特效药……啊,请稍待一会儿,我……”
亮泽打开纸门。那张表情难以形容。亮泽把脸凑近椛岛,说:
“去叫山人。还有,把豪……”
亮泽说到这儿,看了我一眼,咳了一下。
“哦,弄成炭烤来,把那个……食材。喏,就是上次弄到的那个。你懂我的意思吧?”
“遵命。”
椛岛瞥了我一眼,说句,“请待在这儿别动。”便迅速起身,往厨房去了。亮泽俯视着我,等待下一道菜送来。他的表情看来很不甘心。
很快地……新的餐台随着脸色大变的布施山人一同送了过来。山人油滋滋的脸上布满汗珠,迅速地穿过走廊而来,停在我面前,悄声骂道:
“这什么白萝卜……”
然后他望向亮泽,比比下巴,催促他进去。亮泽一脸苦不堪言,打开纸门。
“好慢!慢死啦!”
目中无人的榎木津叫道。
“哎呀,榎木津先生,小的是敝茶寮的主人,布施山人。今天真是感谢您赏光莅临。有什么……让您不满意的地方是吗?”
“我说啊……就算听你们嘘寒问暖,我的肚子也不会饱。别在那里罗哩罗嗦的,快点把菜送上来。”
“哦,可、可是这道料理……”
布施山人支吾其词。是料理成品不好吧,我带来的白萝卜货色似乎不怎么样。
这也难怪。仔细想想,我从近藤那里收到之后,立刻收进贮藏柜里,就这样一直搁到今天早上。就算是白萝卜干,也保存得太草率了。
山人盯着白萝卜,开始“这是,呃……”地辩解起来。因为其他料理全被判定为不及格,难怪他这么紧张。
“别管那么多了,快把那道料理拿上来。看,猿渡大师也很想吃不是吗!”
关口还是一样满身大汗,一脸苍白地坐着。他一点都不像想吃东西的样子。
亮泽一副逼不得已的态度,指示配膳。
被送到三人面前的我的白萝卜,被盛装得非常漂亮。器皿好,装什么看起来都好。
“好,开动喽!”
榎木津兴冲冲地将白萝卜送进嘴里。
亮泽撇下两边嘴角,低着头,布施山人皱起眉头,闭眼端坐。我也……不知为何紧张万分。反正一定会被批评难吃或糟透了吧。
好一阵子寂静无声,只有嚼白萝卜的声音在房中响着。
“好吃。”
“咦?”
“这东西好吃。”
“这、这样吗?”
亮泽与山人——虽然从我这里看不清楚——但他们的表情应当十分错愕。听到榎木津的话,两人的肩膀陡然垂了下来,一定是松了一口大气吧。
“噢噢,就是要端这种料理上来嘛。这样就对了。这个的话,猿渡大师也会满足吧,北大路。”
“的确……这完美地重现了元禄时代的白萝卜料理滋味。不愧是少爷,舌头真刁呐……”中禅寺说得煞有其事,“哎呀,药石茶寮令人敬佩,竟能凭着那一点文献,将料理重现到如此地步,实在教人吃惊。就算是以想像力弥补文中未描述的部分,要做出这样的作品,也需要卓越的才华品味。这道料理委实值得赞赏。最重要的是……嗯,看来素材之美,也是重要的关键吧。”
“您、您过誉了。可……可是……”
山人的口吻像是想说,“那真的好吃吗?”
“可是什么?”
“就是,喏,亮泽……”
“哦……呃,怎么说呢……”
“老实说,由于榎木津先生突然指定,敝茶寮找到的白萝卜,并非上等佳品……”
“没那回事。别看我这样,至今为止,我可是品尝过无数的白萝卜呢。世上所有的白萝卜我都吃遍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这样美味的白萝卜。这是好白萝卜。我甚至想知道这白萝卜是从哪儿买的了。对吧,北大路?”
“就是啊,如此佳品,非寻常一般可见。这……是哪里出产的白萝卜?至少不会是关东的白萝卜吧?”
“咦?可、可是这就是当地出产的白萝卜……”
“又在胡说八道了。别人也就算了,你可骗不了我北大路的舌头。这不是关东近郊出产的白萝卜。你也这么想对吧?猿渡大师……?”
“啊……呜呜……”
关口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哎呀哎呀,北大路先生的见识之广,真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布施山人斜看了我一眼。
“……可是唯独这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小的一开始也难以置信……”
“的确是难以置信。”
“是真的。”
“可是只听你嘴上如此宣称,我也无法立刻相信。如果这真的是本地产,就是美食家的我输了。那么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以饕客自居了。”
“就算您这么说,这就是事实啊。”
“哦?你真要如此断定?这下子有趣了……”中禅寺以傲慢的表情望向布施山人,“如果能证明这白萝卜……真是这一带采收的……好吧,敝人北大路就负责亲自游说榎木津先生的令尊——榎木津前子爵,请他务必成为这家茶寮的会员。少爷,这样如何?”
榎木津以懒散的声音应道,“好啊。”
“少爷也同意了。好了,贯主大人,这下要怎么证明?”
“其、其实种植这些白萝卜的农夫就待在隔壁房间。若您如此怀疑,我可以叫他过来……”
“哦?那真是太好了。把他叫来吧。”
“小的明白。听到了吗……?”
布施山人向亮泽使眼色。亮泽站起来,打开纸门。
“下金先生,可以吗?”
磨泥板……
是在叫我。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跨过平常绝对不可能踏入的豪华客厅门框。
那里坐着熟悉的三个人。
白发秃头转过来仰望我:
“啊,刚才真是失礼了。这几位客人说他们非常中意你的白萝卜……”
“哦,谢谢……”
我想不到还能怎么说。
“老实说,我本来非常担心这一品可能失败了。外表看起来是漂亮的京白萝卜,但里头好像腐坏了,厨房的师傅也费尽苦心,所以成品……”
“喂。”榎木津摆出可怕的表情,“你从刚才就净是在损这萝卜,你是跟这萝卜有仇吗?明明就这么好吃……你吃吃看。”
榎木津把剩下的白萝卜推到布施山人面前。
“喏,快吃啊!”
“呃……”
“你们连自己都不吃的东西,竟然端给客人吃吗?”
“绝、绝没有的事!”亮泽和布施山人说道,捏起白萝卜嚼了起来。
“怎么样?好吃吧?到底是怎样?好吃就坦白说好吃啊!”
两人言不由衷地说,“啊啊,真是好滋味。”
真是空虚到了极点。
一定……不怎么好吃吧。这两个人跟我们这些穷人不同,胃口都被养刁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再怎么说,那都只是近藤送的白萝卜罢了。
可是榎木津真的觉得好吃吗?我真想听听他的真心话。
“这是你种出来的白萝卜吗?”
中禅寺突然一脸严肃地问我。
我被吓了一大跳。这个人的演技太过于逼真,让我都搞糊涂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了。
我姑且应道,“呃,嗯……”
“是在哪儿……种的?”
——就是这个吗?
背诵的内容。
我回想起来:
“呃,就是在……南、南村与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
“咦?是在那里的……山丘种的?”
亮泽回过头去。
他是在看山丘的方向,明明不可能看得见。
布施山人说着“喏,看吧”之类的话。
中禅寺哼了一声,继续追问,“天神山的哪一带?”
“是,呃……东侧斜坡的山顶下来约半里,庚申堂的后面一带……”
“庚申堂的……后面?”
“什么?”
这次轮到布施山人回头看去。
“那是……”
“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是在……松……松树与梅树中间的地点。那里呢,有块地方土地特别肥沃,作物生长特别旺盛……”
突然间,亮泽“恶”了一声,往后退去。布施山人也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恶什么恶!”
“抱、抱歉,呃……”
“抱歉你个头!这混帐东西!”
榎木津倏地站起来。
然后他拿起关口的餐台上几乎没动过的白萝卜盘子,递到布施山人的鼻尖前伸出去。
“喏!这是命令!再多吃点这美味的白萝卜!”
“不、不,那……那个是……”
“什么这个那个?你好像想起了什么古怪的事情呐。哼,原来如此,那棵巨大的梅树底下的……哦,大石头旁边,是吧。这萝卜就是那里种出来的!在那个地方生了满地!一定养份十足吧。所以才会这么好吃。喏,吃吧!好吃到连舌头都会吞进去哦!”
“不、不要!”
“什么不要!这个混蛋!竟然挑嘴,太奢侈了!你是没教养的小孩吗?给我听仔细了,三餐不济的穷人不管是什么地方长出来的东西都得吃!管它底下埋着什么、拿什么当肥料长大,只要想到不吃就得死,什么都得吃啊,这个混帐!不许挑嘴!”
“可、可是……”
“没有可是不可是的!为什么不吃!我推荐的白萝卜你敢不吃!”
“榎兄,你那态度根本是喝醉酒的老头子。”
中禅寺站了起来。
“布施山人,还有亮泽先生,我非常明白你们不愿意吃它的理由。因为……今天早上警方挖开了那块土地……对吧?所以……两位才会如此嫌恶它是吧?”
“挖、挖开?”
“没错。今天一早不是就有许多警察在这附近来来往往吗?少爷,这两位就是因为知道那件事,才会拒绝吃它。您那样强逼他们,太可怜了。他们一定是觉得恶心吧。”
“就、就是啊。那、那里……哎,我们不知道它是埋有尸体的地方生长出来的白萝卜,所、所以……”
“亮泽先生……”中禅寺的声音变得严峻,“……你刚才说什么?”
“咦?”
“你说……那里面埋着什么?”
“就……尸体……”
“你怎么会知道?”
“知、知道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会知道那里面埋着什么?警方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公布。当地人应该也只知道警方在那里挖东西而已。”
老人和儿子……显然僵住了。
“原来那里面……埋着尸体是吗?”
“那是……呃……”
“哇哈哈哈哈哈!”榎木津像个恶魔似地笑了,“那根本无关啊,北大路。就像我刚才说的,不管是拿什么当营养长大的,都不关我的事!管他什么尸体,只要腐烂,不就变成养份十足的泥土了吗?白萝卜吸取那些养份成长,一定非常营养吧。喏,你们端出这种料理要我吃,没道理老板不吃给客人吃的东西吧?喏,快吃!”
榎木津用力把白萝卜顶上布施山人的嘴巴。老人沉默着忍耐了一会儿——他好像还有点犹豫究竟该吃还是不吃,但很快地还是按住了嘴巴,跳也似地离开榎木津身边。亮泽也跑到旁边。
“搞什么!”榎木津戒备起来,“你们那是对客人的态度吗!”
他还在装客人。
“啊、啊……”
两人好像说不出话来。在这种情况,山人与儿子没得选择。他们不晓得事情究竟曝光了没,所以也无从判断底线在哪。继续装傻很奇怪,但突然翻脸也说不过去。我虽然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们慌成这副模样,任谁来看,都形同是自白了。
此时……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请看,这是古井亮顺与古井亮泽父子的照片。这是和他们是旧识的某位僧侣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据说是在十八年前,附在亮泽和尚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的。你们两个……是谁?”
“啊啊……呃……”
“已经全曝光了啦。”
中禅寺说,邪恶地笑了。
“哇!”两名恶汉一叫,突然转身,就要打开纸门。
这一瞬间……
纸门自己打开了。
椛岛捧着盘子站在走廊。
“呃,我把……刺的炭烤拿来了。”
“混、混帐东西!”布施山人大叫,“现、现在拿那种玩意儿来做什么!”
“呃……这、这是山颪的刺……咦?”
椛岛好像吓了一跳。
他当然会吓一跳吧。因为两个客人都站了起来,而主人们正作势要逃。其他人净是在原地慌得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看,都是幕荒唐的情景。
“啊!你这混蛋!居然把刺剪掉了!”榎木津大吼,“可恶的东西!你晓得我有多想看那尖尖的刺吗!”
榎木津还没踏出去,山人已经叫道,“快逃!”三个坏蛋势如脱兔地跑了出去。榎木津大跨一步来到入口,追了上去。侦探冲出房间后,大概三步就跑过整条走廊了。
冲得好快。
歹徒不可能逃得掉。
中禅寺望着榎木津消失的走廊尽头,深深叹息。
“真是的,让那家伙主导,每次都会这样。不胡闹一番就不过瘾吗?真是个粗暴的家伙。”
“这、这究竟……”
是怎样的机关?——我问,中禅寺答道,“先别管那个,似乎会满有趣的,咱们去看看怎么收场吧。”
“收场?”
“太慢的话,武打好戏就要结束喽。”
中禅寺快步穿过走廊。
我就要追上去……想起了被遗忘的某个人。
回头一看,不出所料,关口倒在地板上痛苦万状。
“关口先生不要紧吗?”我问,中禅寺看也不看地答道,“不要紧。”
厨房里……天翻地覆。
所有厨师们仓皇奔逃,侦探揪着亮泽的脖子四处乱跑,他在追赶想要逃离恶魔的布施山人跟椛岛。
亮泽几乎被拖着跑,大叫着,“住手呀!住手呀!”
“谁要住手!混帐东西!你们以为可以平白浪费这么多蔬菜吗!要珍惜食物!”
榎木津吼完,把亮泽过肩摔地扔进了装有大量菜屑的笼子里。
“啊,喂!椛岛!你想想办法啊!”
山人躲在大锅子后面惨叫。
“这是你的工作!把那炭烤的东西丢了,喏,快点……快点收拾这家伙!”
在炉灶旁边避难的椛岛丢下盘子站起来。
他的手上……反手握着生鱼片刀。
“哼!”
榎木津以他最擅长的双腿大张的站姿……傲然挺立。
“很好,竟敢与我针锋相对,真是不知死活。很遗憾,我是侦探,不会被活埋,也不会落败!”
——不要紧吗?
我紧张得咽口水。
就算是榎木津,面对手持凶器的人,能打得赢吗?
而且……椛岛看起来很强。比起竹笼,拿菜刀的模样更适合他。
榎木津纹风不动。椛岛一点一点地逼近。中禅寺……
——中禅寺在哪?
中禅寺灵巧地闪过害怕的众厨师及散乱的烹饪道具,迅速地走过厨房。恶汉与侦探正在一旁展开生死斗,和服男子却手里提着个捕鼠笼般的东西,若无其事、不以为意地在厨房中移动。
很快地,中禅寺走到出口,满不在乎地开门。
河原崎……正等在那里。
中禅寺将手中的笼子举到警察鼻子前。
“河原崎,这是证物山颪,不过刺没了。”
“了解!上啊!”
一声令下,数名警察蜂拥而入。
就在同一时刻……
椛岛以毫无多余的动作砍向榎木津。榎木津丝毫不慌张,以最小的动作闪开后,抓住椛岛握着生鱼片刀的手臂,用力一扭。
“你以为我是谁?”
椛岛瞪大了眼睛。
“我……可是侦探啊!”
扰木津高声宣言,踢飞了菜刀。
菜刀掠过布施山人的鼻尖,以惊人之势飞插进墙壁里。
老人惨叫,身子一仰,结果撞到了大锅。大锅猛地一晃,热水泼了一地。
布施山人再次尖叫,跳了起来。
被热水溅到的厨师也四处逃窜。
众警察追了上去。
布施山人一边喊烫,一边朝警官嚷嚷,“你们有搜索票吗?你们以为可以这样擅自胡来吗?”
这个时候……原本应该整然有序的厨房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惨状,宛如战场。
榎木津大叫,“你是虾子!”将椛岛打进装虾子的盆子后,爬上高台。
又是他得意的骄傲站姿。
“哇哈哈哈哈哈!这就叫所谓的荒唐无稽!现实不是只有严肃正经啊!蠢蛋们!好好体会这也是现实吧!”
榎木津大声说完,大笑了一阵之后,叫道,“好弱,弱毙了,你们这样也算是大盗贼吗!”
接着……
“太弱了。真没趣,就这么办吧!”
话声一落,侦探从台上跳下,一边怪叫,一边踹破疑似贮藏室的房门。
里面……
放满了无数的美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