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原崎,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吗……?”
中禅寺吞云吐雾着说道:
“美术品窃盗集团中有一名嫌犯……被逮捕了。”
“没错。”河原崎巡查毕恭毕敬地说,“嫌犯迫正通,住在横滨,今年三十八岁,有窃盗前科。案发之前,有人在现场附近目击到他,因此我们报请神奈川县本部协助,在他回到租屋处时予以逮捕。截至目前,他完全保持缄默。但他是窃盗集团一员,这一点应该错不了。”
“怎么能如此确定?”
“藤堂家的仓库找到迫正通的指纹。”
这里是京极堂家的客厅。关口和益田还有河原崎隔着矮桌,排排坐在中禅寺对面。
我则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观望发展。
至于榎木津……他躺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睡得不省人事。
中禅寺瞥了一眼沉睡的侦探,问:
“你给榎木津看了那个人吗?”
“看了。”
“让嫌犯和一般民众会面,这样可以吗?”关口问,“这不是违法吗?”
“本官……只是请榎木津大师过目而已。并没有让他们会面。”
“什么意思?”
“只是请榎木津大师参观一下拘留所而已。”
“参观啊……”
榎木津看到了什么呢?
“然后……你跟着榎木津去了町田吗?”
“是。”
河原崎的口气活像个军人。
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榎木津是不是看到了那个叫迫正通的嫌犯一路上的记忆?
从八王子经过哪些地方,如何移动,榎木津看到他一路上的景色,记下来了吧。榎木津和河原崎……就是循着那些景色来到町田的。
那么……
那里就是根念吗……?
这表示……根念寺——药石茶寮也参与其中?
怎么回事?
中禅寺“哦?”地发出奇妙的声音,捻熄香烟。
“这下……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办才好?”河原崎说。
“河原崎,你用不着那么紧张啊。”
“可是中禅寺大师是榎木津大师的朋友,又贵为玫瑰十字团的中心人物啊!”
“喂,我可不记得我加入过那种不伦不类的集团。”中禅寺说,“总之……得想想法子才行。”
“想法子?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懂。”
关口不服地说。我也一头雾水。
“怎么?这次很简单,没有半点谜团。”
“明明就谜雾重重。”
“只是你不懂罢了。”
“我也不懂啊,中禅寺先生。”益田讨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嗳,因为没半点证据啊。既然你也是人家的弟子,偶尔也相信一下榎木津吧。”
“要我相信是没问题,可是我首先就不知道这个大叔在说什么啊,根本无从相信起嘛。什么活埋什么尖尖的,山面到底怎么了?”
“我是说……榎木津的意思是,山颪就在药石茶寮里。这下子懂了吧?”
“山颪怎么会在餐厅里?”
“理解力真差呐。”中禅寺说,搔了搔下巴,“益田,你是不是愈来愈像关口了?”
“关口先生倒是说我愈来愈像榎木津先生跟中禅寺先生呢,可是也犯不着把人损到这种地步嘛。”
“什么意思?”关口说。
“你……明白吧?”
“咦?”
中禅寺冷不防地问我。
“不拐弯抹角地想的话,就是……药石茶寮中有美术品窃盗集团……”我说。
“明察秋毫。”中禅寺说。
“明察秋毫?不可能吧,京极堂。那种高级料亭,怎么会跟美术品窃盗集团牵扯在一起?你总不会要说……是布施山人在搜集吧?”
这么说来……布施山人——也就是古井亮顺,是个相当狂热的美术品收藏家。
若是这样的话,或许有可能。有时候是会有一些超出常轨的收藏家。可是……
“不是,不是那样。”中禅寺说,“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好像散落各方了。我想应该连一个都不剩了。”
“可是益田不是说……在茶寮成立前,和尚会叫来附近的老头子老太婆,用那些高级器皿招待他们料理……”
“那是茶寮成立之前的事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
“美术品窃盗集团开始在关东一带横行,是什么时候的事?益田?”
“好像是艺术品和美术品这类东西价格暴落的时候……那伙人开始到处搜刮。唔,应该是战后的混乱期开始的。不过我想一开始并不是什么有组织的窃盗集团,而是诈骗或掠夺……当时是那种时代,没有人会优雅地偷偷溜进别人家里偷吧。实际上开始传出可能是窃案的案情,是……”
“大概五年前左右吧?”
“是……吧。差不多。”
“古井亮泽复员是六年前。然后药石茶寮成立,是在……”
“五年前……是吗?”
“你们看看这个。”中禅寺拿出一本像目录的东西,“这是四年前……在海外举行的古美术拍卖会的目录。这上面有几样日本的书画古董和墨宝,这些……好像全都是亮顺和尚的收藏品。”
“什么?”
“你的意思是……它们被偷了吗?”
“不清楚。至少警方那里失窃的记录。再说,这份目录是四年前的。这表示刊登在上面的物品,至少在那之前就流出去了。因为这是海外的目录,东西流出去不可能是这一两天的事。若是赃物,以时期来看,是美术品窃盗集团开始横行稍早之前,但是实在不可能是亮顺和尚自己卖掉的。在战后那样混乱的时期,一个乡下和尚可能将美术品带出海外吗?”
“不可能吧。”关口说,“那么……是怎么样?”
“所以……嗳,这只是一个可能,并非只有这个选项而已,但将其他条件一并考虑进去,我推测不单是物品失窃,而是整座寺院都遭到侵占吧。”
“原来如此!”河原崎拍膝,“果然被冒充了,是吧。真是群心狠手辣的家伙!”
河原崎将手指关节扳得吱咯响。
“这样啊。我本来觉得就算侵占那种破寺院也没有什么好处……原来如此,是看上了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啊,原来是这样的理由啊……”
“真是阴险狠毒!”河原崎愤慨不已。
中禅寺目瞪口呆地看着河原崎那张年龄不详的脸,说:
“河原崎,拜托你不要那么激动,千万别给我鲁莽行事啊。血气过剩的笨警察一个就太多了,一点儿都不缺。”
“下官失礼了。”河原崎再次恢复拘谨的态度。
“那伙人将偷来的亮顺和尚的收藏品透过某些管道卖到了海外吧。然后用借此得来的资金为资本,开设了那家药石茶寮……接着他们以那里为据点,经营起美术品的窃盗买卖组织……大概是这么回事。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幌子了。只是如果他们真的以各界要人为顾客,堂而皇之地干小偷,也实在太胆大包天了。”
“可是京极堂……你怎么会知道那本目录上刊登的美术品就是亮顺和尚的收藏品?”
“海外的目录多半做得很豪华,会附上照片。所以我搜集了大量的这类目录,昨天拿到世田谷的寺院去,请常信和尚鉴定。他曾经在战前见过亮顺和尚两次,看过亮顺和尚引以为傲的收藏品,我想或许他还认得出来……”
中禅寺打开目录。
“这个井户的茶碗。常信和尚说,亮顺和尚就是拿这个茶碗招待他喝茶的。这个茶碗形状很妙,色彩也很独特,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记忆这玩意儿有个倾向,只要想起一件事,就会连锁式地想起其他事。常信和尚说他还记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花器。这幅义堂周信的字,据说也是挂在茶室里。话虽如此,都那么久以前的记忆了,不晓得究竟有几分可靠……不过这尊佛像成了关键。”
中禅寺指着佛像的照片。
众人都看过去。
“这是……?”
“这是地藏菩萨吧。尺寸相当大。应该相当值钱吧。”
“这尊地藏原本是在根念寺吗?常信和尚记得它?”
“岂止是在根念寺,据说这可是根念寺的本尊。”
“本、本尊!”
“把本尊……卖掉了吗?”
“虽然不晓得是谁卖的……总之是卖掉了。虽然不是没有以地藏菩萨做为本尊的例子,但并不普遍,算是十分稀罕的。常信和尚是僧侣,茶碗姑且不论,本尊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我想只要是和尚都会记得的。
“听说爱好古董的亮顺和尚自豪地告诉常信和尚,根念寺的本堂还有另一尊地藏菩萨像,另一尊的制作年代比较新,相较之下,本尊年代非常悠久。现在的话,差不多是国宝级的。亮顺和尚还让常信和尚比较两尊地藏像,问他看不看得出差别。常信和尚说对本尊估价让他觉得很不恭敬,所以才记得特别清楚吧。”
“原来是这样。那么现在根念寺的本尊位置是空着喽?那样岂不是失去寺院的根本了吗?太不像话了。”
关口不知道在想像什么,望着天花板地这么说。
“你真傻,便宜的那尊还留着吧。”中禅寺说,“另一尊没有刊在这上面。”
“哦,这样啊……本来就多一尊嘛。”
“是啊。我不晓得他们是觉得没有本尊太难看了,还是那真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总之是留下了一尊。不管怎么样……总而言之这些东西毫无疑问,确实是从根念寺流出去的。我那么辛苦地搬目录过去,总算是有了代价。话说回来,这些目录还真是重得讨厌。早知道就把关口留下来,使唤他搬了。”
听关口说,中禅寺立志不做肉体劳动。还说他也完全不搬任何重物。可是却不知为何,唯独不觉得书重,真伤脑筋。
“您还是老样子,面面俱到呢。”河原崎佩服地说。
关口一副不服的样子。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能接受这个说法。
“那么……开那间料亭有什么意义?就算一开始是为了收藏品而侵占,但现在那间茶寮……怎么说,只是单纯的幌子吗?”益田纳闷地问。
“不单纯是幌子而已。”中禅寺说,“那里大概……是拍卖会场。”
“拍卖?”
“意思是竞标赃物吗?”益田问。
“对。每开一场宴席……就在各处装饰赃物,在赃物盛上料理端给客人。然后让客人品评……请他们出价。然后客人再买下来。”
“这……太不可能了,京极堂。”关口紧咬不放,“哪有那么荒唐的事?简直就像骗小孩的妄想。我可没听说过那么可笑的闹剧。这不可能行得通的。对吧,益田?你不是说美术品的赃物特别容易被追查出来吗?像那样堂而皇之地卖给知名人士或名流,没问题吗?那样做的话,两三下就会落网了吧。”
益田垂着长长的浏海想了一会儿,很快地说:
“不,关口先生,这……或许反倒行得通。并不是说……光临药石茶寮的客人全都是来买赃物的客人,对吧?中禅寺先生……?”
中禅寺点点头。
“当然,大部分都是单纯的客人吧。亦即,一般客人才是幌子,所以药石茶寮才会想要拉拢一流的客群。因为地位愈高、愈是知名,就能成为愈好的伪装吧。”
“也就是……他们是以非一般的客人,例如外国顾客为中心脱手赃物吗?”
“就是这么回事。”
“外国人啊……”
关口的声调一下子降了下来。
“没错,外国人。”中禅寺蹙起眉头,“败战后,这个国家的美术品以惊人的速度流出海外。他国的学者似乎开始不再将我国的文化视为博物学式的研究对象,而是更进一步深入、重新审视,而沉醉于东洋嗜好的雅士似乎也开始增加了。欧美甚至出现比日本人更了解日本的日本通收藏家。不管怎么样,无论是浮世绘还是陶艺,对我国的美术品给予高度评价的……嗳,都是外国人。可悲的是,这个国家有着不被外国评价,就不认可其价值的风潮……”
海外的评价会影响书画古董的国内行情,这件事我在上回的瓶长事件也曾经听过。
“……另一方面,战后的日本十分贫困。国内不太可能有那么多人肯出高价收购美术古董品。”
“贫穷的只有平民吧。”关口说,“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一定数目的富裕阶级吧。”
“也有不少上流阶级,明知道是赃物,仍然砸大钱买古董吧。”中禅寺答道,“话说回来……真亏这个窃盗集团的买卖能够成功。就算是不法行为都还是划得来的话,表示他们已经掌握流通管道了,若有人买,买的也是外国人吧。”
“这……应该吧。”关口说。
“而在开业时支持药石茶寮的,应该也是外国客。因为药石茶寮是在占领时期开始营业的,当时整个日本贫困到了极点,根本无法温饱。在施行配给制,每个人都饿肚子的时代,就算是专以有钱人为对象的秘密俱乐部,光卖那种高级食材,生意也不可能做得起来。或者说……当时那个时代,连一般餐厅都不能合法营业。就算想在地下营业,也不是那么容易维持的。只能推测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撑腰,对吧?”
“是啊。”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不过我实在不认为召集邻近老人,招待萝卜料理引以为喜的慈祥老爷爷亮顺和尚,能够结交到外国人。然而药石茶寮最早的客人……不是邻近的老人,而是外国人。”
“唔……这……”
关口沉思下去。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
“那是说……日本人会员全都是幌子喽?”
“我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因为日本人也逐渐富裕起来了。应该也有些有钱的坏家伙吧,或许其中也有人称买赃物吧。”
“那样的话,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虽然毫无证据,不过亮泽和尚及亮顺和尚生前的痕迹完全消失了。传闻中的父子僧侣以及有关根念寺的逸事,和现在的药石茶寮的风格完全相反。虽然我对他们两位实际上几乎完全不了解,但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还活着,历经了某些改节,参与药石茶寮的经营。”
“您的意思是两人已经被杀了,对吧?”
河原崎握紧拳头。关口以拿他没辙的表情看了好战的警察一眼后,换成充满不信任的眼神望向中禅寺:
“京极堂,我怎么样都还是觉得纳闷。你说的话没有半点证据,我无法信服。你说的……流出去的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应该也还有其他更让人信服的解释吧?”
“我非常希望真是如此。”
“别打哈哈了。说起来,你弄到那些外国目录的速度也快得太不寻常了。我觉得根本就是事先准备好的。先前你与常信和尚的应对也很奇怪。你……打从一开始就这么怀疑了吗?”
“是啊。”
中禅寺非常干脆地这么说。
“为什么?这不是很奇怪吗?至少从常信和尚说的内容,无法导出美术品窃盗集团这个结论来吧?对吧……?”
关口向我征求同意。
“唔……是不太可能。”
“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毫无根据地妄想药石茶寮是窃贼根据地的人,找遍全日本也只有你一个吧?然而你却一开始就说亮泽和尚死了。”
“我是这么说过。”
“说出你的根据。”
“你这人还是老样子,非叫人把无关紧要的细节全部说出来,才肯相信……”
“这不是废话吗?”关口说,“这一切都教人非常在意啊。”
唔,事实上我的确在意得要命。
“我在听到常信和尚的话之前……就已经怀疑药石茶寮了。所以当常信和尚提到根念寺这个名字时,我立刻有了反应。”
“你为什么会怀疑药石茶寮?”
“因为……有订单。”
“什么订单?”
“当然是书籍。我这儿是旧书店,总不可能有人来订蔬菜鱼肉吧。这是薰紫亭的老板转过来的订单,他说有人在大量搜集江户时代的料理书,愿意高价收购,要我若是有这类货品,就连络他。薰紫亭虽然专营和书,但是以文艺书为中心,而我这儿什么都有。”
“那个委托人……是布施山人吗?”
中禅寺点点头。
可是听说布施山人沉迷于研究这类江户料理书籍,而且复元江户时代的料理也是茶寮的卖点,他会搜购文献是当然的事。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关口抱起胳臂,一脸狐疑地瞪着古书肆:
“那,提供参考书给布施山人的就是你吗?”
“不是那样,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卖书给他,他好像四处搜购。只是有人告诉我,说有人想要那类书,要是有那种货就通知一声罢了。那个时候我正好进了《和汉精进新料理抄》和《料理纲目调味抄》等等,而且也常有百珍书进来,所以常转卖过去。”
“百珍书……是类似《豆腐百珍》那种的吗?”
“是啊。就你的脑袋来说,你还知道得真清楚。由于《豆腐百珍》大受欢迎,陆续出版了《甘薯百珍》、《鲷百珍料理秘密箱》、《白萝卜一式料理秘密箱》等同类书籍,就称为百珍书……对了,你的饮食生活十分贫乏,又是个味觉白痴,却爱装美食家,这类知识是你最拿手的嘛。”
“喂,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顺便损人一两句才甘心吗?”
“这不是损人,是事实。嗳,这种事不重要,布施山人好像很快就将一般的货色搜集到手了,这次开始指定书名找起来了。他发出布告,说想要一本叫做《江户/流行/料理通》的豪华本。哦,这是以出版京传、马琴、一九等人气作家的读本为中心的和泉屋,把江户首屈一指的料理屋八百善的……”
“那种事才叫无关紧要,京极堂。”关口怫然不悦。
“好啦。总之,他也大手笔收购这类相当稀奇的珍本,在我们业界造成了一点话题。然而,有一天……我听到消息说布施山人在找《典座教训》和《赴粥饭法》。这虽然是料理书,但不是江户时期的料理指南书,反倒该说是禅书。任务转到我这儿来了。”
“这怎么了吗?”
“对方说是委托人非常想要,无论如何都想弄到手,可是这事怎么想都很奇怪。因为药石茶寮是禅寺,布施山人可是禅僧。《典座教训》和《赴粥饭法》都是道元禅师的著作喔。”
“所以说……这怎么了?”
“如果布施山人是亮顺和尚,没读过这两本书,就太说不过去了,这可是自己的宗派的开山祖师所写的著作。以其他宗教的说法来说,就相当于圣经。而且亮顺和尚曾经制作精进料理招待邻近居民,表示他从以前就对料理有兴趣,对吧?若要思考禅与饮食、禅中的饮食时,这两本文献可是基础中的基础。布施山人会读《四季渍物盐嘉言》、《料理伊吕波庖丁》,事到如今却在找这两本书,太莫名其妙了。”
“也有可能是以前读过,但手边没有。或许他想要重读一遍。”
“这不可能。”中禅寺说,“这两本书当然没有原书,不过有抄本,也出了铅字本,应该是比较容易弄到手的书才对。尽管如此,布施山人却好像以为它们是什么不得了的珍本。同一个宗派,不应该不知道那两本书。而且,对方在电话中是说要找《TenzaKyokun》。”
“弄错读音吗?”
“对,没有禅僧会把典座读成tenza的。我本来以为是仲介的人搞错读音了,但对方说布施山人的确是这么说的。我心想难道是别本书,所以直接打电话询问。接电话的是一个自称亮泽的人,他确实把典座念成tenza。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亮泽和尚是与常信和尚一起修行的师兄弟,以为对方是个没有禅学知识的料理人,便告诉他正确的读音时tenzo。然而……”
“事后发现亮泽和尚应该是个认真向学的禅僧……”益田沉思下去,“所以中禅寺先生才会……认为那是别人?”
“没错。既然是别人,那就是被冒充了。若是被冒充,那又是为什么……?前些日子我从榎木津那里听说了美术品窃盗集团的事,的确就像关口说的,一开始我并没有把它们联想在一起。可是呢,关键……就是山颪。”
“山颪……怎么会是关键?”
“就是……山颪为什么会遭窃?”
没错,那种东西实在不可能卖得掉。
“山颪具有山颪以外的价值——例如能够换成钱——的地方,大概就只有药石茶寮了。”中禅寺这么说。
“山颪要怎么样才能变成钱?”
“药石茶寮不是有药膳料理吗?”
“那是他们的招牌料理。”益田答道,“姑且不论赃物这回事,这种药膳在一部分有钱人当中好像非常受欢迎,对各种症状都有效用。只要事前连络自己的症状或想改善的部分,就可以设计特制菜色……”
“这流行吗?”
“或者说,正确地说,药石茶寮就是因为这种药膳料理才开始出名的。嗳,大部分好像都是精气滋养料理、回春膳之类的,都是期待它对下半身的效果。不过原本只有会员才知道的药石茶寮会突然受到瞩目,成为台面上的话题,应该就是推出这种药膳宴的缘故……”
“原来如此。”中禅寺频频点头,“换言之……他们也努力让料亭的生意上轨道吗?时代也变了,好好经营台面上的生意,办起事来也比较容易吗?”
“喂,等一下啊,京极堂……”关口的额头挤出皱纹,垂下眉角,“山颪……该不会是要煮来吃吧……?”
“呵呵呵。”中禅寺笑了,“山颪这样的食材,可不是能轻易到手的。所以……他们才忍不住用偷的吧。”
“真、真的是要吃的吗?”
“喂,京极堂,我可没听说过有人吃山颪啊,它也不像能吃啊。”
“是啊……”
中禅寺身子一仰,从背后的壁宠拿起一册卷轴,在矮桌上摊开。
“这……这是……”
“对,这是上回的伊豆骚动后,我从光保先生那里买来的,画有妖怪的绘卷。这上头……看,有山颪吧……?”
除了睡着的一个人以外,所有的人都看了过去。
上面画了一个浑身是刺的怪物般图案。
那与其说是山颪,更像是河豚的一种——千根刺。
“这是妖怪的一种,这不能吃。”中禅寺说。
“这不是废话吗?”
“可是另一方面,《和汉三才图会》引用《本草纲目》这么说:豪猪居于深山,多成群为害作物。形似猪,后颈至背有棘鬃。长近一尺,粗有如箸。另,棘亦肖似笄及帽簪,根白而尾黑。一怒即激动,棘鬃射人如箭……说会像箭一样射人是太夸张了,不过这或许是某种比喻。其他大致上都正确地描写了山颪的生物形态。这表示珍奇的动物与妖怪之间,并没有什么隔阂。”
我也觉得大概是这样,不过我并不记得山颪正确的外形。
“可是呢,接下来《三才图会》记述说刺可当簪子,或皮可做靴子,说它雌雄同体,还说肉有毒,这真是胡说八道。”
“没有毒吗?”
“不过这是古早以前的说法了……在近代中药里,山颪是贵重的药材。肉叫豪猪肉,是治肠良药,胃叫豪猪胆,是水肿、黄胆、调整呼吸和治发烧、痉挛的特效药,刺叫豪猪毛刺,可治心脏疼痛和血液循环障碍。”
“哦……山颪可以当药啊。”
“不过这是近代中药的成果。不是最近前往大陆的人,应该不会知道……”
前往大陆的人……
“不管怎么样,我想能够有效利用山颪的只有中药医学,或是应用了中药的药膳料理。总不会要效法《三才图会》,拿去做什么簪子吧。”
“你说的应该是没错吧……”
那你打算怎么做?——关口问。
“没有任何证据喔?”
“闯进去吧!”河原崎“砰”地一敲桌子,“闯进去就有山颪了!”
益田大为狼狈,不愧是前同行。
“不行啦,这种理由根本拿不到搜索票。要是闯进去却没找到怎么办?可不是一句搞错了就可以了事的。那种小动物,早就被解决掉了。要是闯进去之后抓不到证据,而万一他们就是真凶,到时候就再也无法调查了。”
“所以……闯进去揪住他们,逼他们自白!”河原崎把手指关节板得吱咯作响。
“河原崎先生真是个暴力警察,你得更努力获得民众爱戴才行呀。警察可是公务员呢。光靠蛮力,什么事都无法解决的。”
“可是益田,就算这么说,我们平民又无计可施。老板和大厨都不肯在人前露脸,连厨房都不让人进去不是吗?若是不请国家权力介入,就不会有进展啊。”
“可是关口先生,窃盗也就算了,说到杀人,现在可是连状况证据都没有喔。就算真能治他们窃盗罪,这样也根本莫可奈何。什么有人冒充,这种脱离常识的状况难以想像,就算真的被冒充了,人家来个死不认帐,想要证明对方不是本人,也相当困难。得用其他罪嫌逮捕然后起诉,否则会血本无归的。”
“可是益田先生,山颪……”
“哎唷,就说山颪那种东西……”
“没错!山~颪!”
突然……一道叫声响起。
“山颪刺尖尖,所以了不起!”
怪声是从矮桌底下传来的。
中禅寺的鼻子挤出了皱纹,露骨地表现出嫌恶。
“你睡傻了。”
“谁会睡傻了!”
榎木津猛地爬起来。榻榻米纹路在脸上印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睡得很沉吧,眼皮也浮肿了。
“睡得真饱,神清气爽!话说回来,笨蛋来上多少人,都还是一样笨呐。那种事,小事一桩!”
“什么意思?你说还能怎么办?”
“怎么办?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这个笨蛋王八蛋!恶势力会消灭,我会繁荣昌盛,这不就是宇宙的定理吗?怎么这时候还在那里胡言乱语。那些家伙是杀人犯呢,他们把人活埋,而且活埋了两个哪。”
“你怎么知道?”益田问。
“喂,你以为我是谁?”
“呜呜……中禅寺先生,怎么办?”益田一脸哭相。
“我一点都不想怎么办。”中禅寺干脆地回答。
“什么不想怎么办……都说到这地步了,哪有那样的?对不对,关口先生?你也说点什么~”
“就是啊,京极堂,难道要放任对方这样下去吗?”
“喂,在那里嚷嚷着没有证据、平民无法可想的是哪里的谁啊?就像你们说的,若是要走正路,就只能踏实地调查了吧。硬闯进去是绝对免谈。不过要是能幸运找到山颪,那是另当别论。反正,我会把我的推论告诉常信和尚。就这样。”
“然后呢?”
“接下来不是侦探的工作吗?”中禅寺说。
“啥?”益田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这没什么好吃惊的吧。我是在告诉你,这是直到刚才都长长地瘫在这儿的你的主人的工作啊,益田。喂,我可不是收了钱在干这事的。我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我这都是好心相助。相较之下,这个侦探可是有藤堂前贵族院议员和常信和尚这两个委托人。两件事可以并做一件完成,岂不是一石二鸟吗?还可以重复收费。”
“说的没错!”榎木津说。
“请别煽风点火啦,中禅寺先生。”益田恳求似地说。
“我又不是在煽风点火。我是在说,接下来你们自个儿去想办法吧。”
“什么叫你们自个儿?这里面……侦探社的员工只有我一个耶?”
“还有我。”河原崎说。
榎木津板起了脸:
“你们是笨蛋吗!”
“唔……我是觉得自己很笨啦。谁叫我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员工嘛。”
“员工?你是这么高等的东西吗?你顶多只能算奴隶。若是在以前,就是奴才。那种东西怎么指挥得了全局!”
“喂,榎兄……”中禅寺的脸变得更苦了,“你要指挥是你的自由,别扯上我。”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轻松!”
“这跟我无关吧?”中禅寺说。那样说的话,几乎所有的人都与这事无关了。
益田神气兮兮地说:
“看,迟早会自食恶果吧?小心祸从口出啊,中禅寺先生。现在要怎么办?”
“这都是你们这些奴仆太没用了。要是你们够用的话,他就不会连我都一起抓下水了。想要别人想想办法的是我才对。”
“可是……到底要怎么办?”
“要我说几次才懂啊,这个笨蛋王八蛋。你以为我是谁?喂,那边的破松,你说说我是谁?”
“榎木津大师是神明。”
河原崎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简直是疯了。
“你真是好眼力啊,马拉松。相较之下,你们实在是愚不可及。你们泡过的澡盆,都浸出笨汁来了,根本不能再泡呐,哇哈哈哈哈哈。我可是看到超棒的东西喽!不来指挥一场怎么行?”
“超棒的东西?”中禅寺露出讶异的表情,“……你看到什么了?哦,那个叫椛岛的人是共犯吗?”
“你真敏锐呐,京极。活埋啦,活埋。”
“所以你说的那个活埋是什么嘛?”益田恨恨地说。
活埋——我不懂榎木津是以什么为根据说出这种话来。可是其他东西也就算了,他说的可是活埋。活埋这种状况非比寻常。在现实中,只有土石流事故才有可能发生。
所以我想活埋跟这次的事没有关系。
若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的话……不管怎么想,那都是近藤画的连环画场面之一。我想不出其他的关联。那么榎木津……果然偷看了我的脑袋吗?
——那样的话,他何必一直拘泥于那个场面?
榎木津好像完全不想理会益田的问题。因为榎木津接下来说的话,是“奇怪的小屋。”
“……就是奇怪的小屋啊,你们。”
“什么叫奇怪的小屋?真是的,榎木津先生,你愈来愈让人无法理解了。”
“那表示你的奴仆度是与日僧俱,笨蛋王八蛋。告诉你,活埋就是把还活着的人活生生地埋进土里面,奇怪的小屋指的是破破烂烂变形的小建筑物。你不懂日语吗?”
“所以说……”益田一脸哭相,祈求援助似地望向中禅寺。中禅寺一脸满不在乎地说:
“益田,你知道亮顺和尚开垦的田地,是谁的土地吗?”
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么奇怪的问题来?
益田似乎大失所望,忧郁到了极点地答道:
“那座丘陵一带,从幕府时代起就是根念寺的土地。明治维新的时候几乎都被国家没收了……不过那块田地所在的地方有祠堂,所以保留下来了,是寺院的土地。”
“这样啊,原来如此……”中禅寺说。
“什么东西原来如此?”益田问。
“那座丘陵的山脚下呢?”
“山脚下?……有人住啊。那一带人口也渐渐增加了。也有人迁过去,应该是出售了吧。所以说中禅寺先生,这怎么了?你只是话比较听得懂而已,你这样跟榎木津先生没有两样啊……”
可是中禅寺只是兀自“这样啊”地恍然大悟。
真是莫名其妙。
原来他跟榎木津是同类。
我这才总算发现了。只是表现方式有别,这两个人仍然是同类。
益田似乎已经濒临极限了。
可怜的侦探助手朝众人望了一圈,仿佛在寻找同伴。
当然,是四面楚歌。益田交互看着我和关口,结果好像将照准瞄准了关口。
“到、到底是发现什么了?真是的,关口先生,你也说说他嘛。”
关口他……“咕”地低吟了一声。
“哇哈哈哈哈,听到了吗?他咕了耶!是肚子饿了吗?这个废物。话说回来,竟然向那种猴子男求助,你也真是落魄到家了,大笨蛋王八蛋。不过……喂,小关。”
“干嘛?我才不要。”
“哼,你怕什么怕啊?你就那么怕料理吗?”
“什么意思?”
“听京极说,你是个连咖啡跟酱油都分辨不出来的超级味觉白痴呐。可是那样的话,不管吃什么都会觉得津津有味吧。不必担心!”
“那是什么意思……”
关口说到这里,“啊!”地轻叫一声。
“难、难不成榎兄,你想要去药石茶寮……”
“果然要冲锋敌阵吗!”河原崎眼神闪闪发光。
“还、还是不要吧,榎木津先生。我以前可也是个刑警,我、我不想变成前科犯啊……”
“你在说什么啊。”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益田。
“可是要那样非法入侵……”
“哪里非法了?”
“就算人家再怎么可疑,一般民众成群结党擅闯民宅……”
榎木津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他瞧不起益田。
“一般民众不能进饭馆吗?成群结党就不能吃饭吗?客人进店里就会有前科吗?笨蛋王八蛋!”
“啥?”益田睁圆了小眼睛,“那是……要去吃饭?”
“你说什么废话?那里不就是饭馆吗?去饭馆不吃饭要做啥!去吃饭就见得到人了吧。那去吃饭就得了啊。”
“可是那里很贵,又拒绝生客……”
“所以说,你以为我是谁?”
“啊……”
若是榎木津就去得了吧。他是前华族,财阀的公子少爷。而且客户全是一流的……况且听椛岛说,他们甚至曾经寄送邀请函给榎木津家。
“噢噢!那边的你!”榎木津指着我,“你有萝卜,对吧!”
榎木津不理会吃惊的我,愉快地说:
“对了,就这么干吧!”
就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