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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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o六年十月十九日。中国,上海。
天气已经开始转秋,暑热虽然没有完全散去,但在这样的深夜,窗外的风还是能吹来些许凉意。
费克群早不是年轻人,不过很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晚睡的习惯,在这个时候依然毫不困倦。
他正坐在电脑前,看着一篇和自己有关的新闻。
费克群一直以温和谦逊的姿态出现在公众前,私底下的性格却很有些自恋。他常常在网上搜索关于自己的新闻,以及网友们对自己演技的评价。由于形象一直都不错,所以大多是正面的消息,比如现在正在看的这条。
费克群脸上浮起一抹笑容。现在并没有镁光灯摄影机,他可以不加克制地自由表露心底里的情绪。
一个特殊的提示音响了起来,他看到某个网上的熟人上线了。很快,一个聊天窗口在屏幕下方闪动起来。
费克群觉得自已血液的流动稍稍加快了一些。鼠标移过去,把窗口点开。
“这么夜了,还不准备睡吗?”凌说。句子的后面,一张微开的唇,闪着粉色的光泽。
“看我的新图标怎么样?"凌接着打道。
费克群修长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跳跃,他很注意保养自己的手,曾经不止一个女人说过它很性感。
“从哪里找来的?"
“我自己从照片上截的。"
“谁的照片?”
“你猜呢?”
“你的?"
唇再一次出现,不过这次她撅了起来,然后放送出一个诱惑的吻,费克群甚至看见了双唇间一闪而过的舌尖。女人常被比作蛇,此时他真的联想到了嫩红的蛇信,心也随着蛇信一起颤动了一下。
现实中身边的美女也不少,可是没一个能让他感兴趣,反倒是这个始终不知长什么模样的凌,总能叫他心神动荡。
这是距离造成的神秘美感,还是自己纯粹有些变态?费克群没有深想,许多事情不需要想得太多,这样才能活得更轻松。
“这两天想过我吗?”
“天天想着呢。”刚上网那会儿,费克群还很矜持,不过现在他已经想通了,放开了。
“有些急色哟。”
费克群笑了笑,从一堆动画图标里挑出一个扭着屁股的背裸帅哥发给凌。
“这不会是你的屁股吧。”
费克群仿佛能看见凌在那一边笑得花枝乱颤。
从调情到诱惑,再到比暧昧更进一步的挑逗,两个人一来一回地触碰摩挲着。费克群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然,在嘴里的烟快要抽完的时候,凌发来了视频邀请。
“等我一会儿。"把烟熄灭,费克群点了同意,然后打出一行字,起身离开。
把窗帘拉上,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精巧的烛台,放在电脑台上,点燃上面的蜡烛。大灯熄灭了,屋里亮起一盏台灯,并且光亮被调节得很昏暗,这让烛台透出的那一星飘忽的火光格外明显。
费克群小心地调整了摄像头的角度,好让它不会拍到脖子以上的部分。双方都有着这样的默契,费克群的确很好奇对方的长相,可要是他自己的身份被踢爆,“费克群网上视频性爱"的丑闻足以让他堕人万丈深渊。
正像在车里做爱一样,危险感带来的额外吸引力,让费克群欲罢不能。
坐回电脑前的时候,费克群在屏幕上看见的,是一截温润的颈,往下是柔和的肩膀弧线,性感的锁骨。淡蓝色的睡袍丝带松松地搭在肩上。
费克群像个小伙子一样津液加速分泌,然后喉节缓缓蠕动了一下。
凌的肩动了起来,她又开始打字。
“你又点了那个小玩意了吗,给我瞧瞧它。”
费克群把摄像头朝烛台那儿一扭。
烛台上人影起起伏伏,慢慢转动。
与其说这是一个烛台,不如说是一个精巧的小型走马灯更合适,一年多前费克群在尼泊尔的一个古玩地摊上花了大约近三千人民币买了下来。
烛台的莲花底座南纯银打造,花瓣伸展着,上面还阴刻着云纹,丝丝缕缕,在精妙中透着些许慵懒倦怠。
出于热力学上的设计,插蜡烛的位置并不在莲花台的正中,而在一侧。上面的灯罩顶端有螺旋桨状的扇页转盘,点起蜡烛盖上灯罩,上升的热气流就会带动扇页缓缓转动。
扇页下方连着六道向四周伸出去的分支,每根分支的端部,都连接着一对薄如银箔的裸身男女,姿态各异,雕刻得栩栩如生。这六对男女高低各有起伏,在烛光中转动起来,隔着蒙着灯罩的那层透光薄羊皮,显现出的光影效果无比曼妙,直让第一次瞧见的人目瞪口呆,知道什么才叫巧夺天工。
费克群在买下的时候,也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回到国内,托了一位道具高手把烛台略作清洗。道具师去掉原先残破污垢的灯罩蒙皮,重新蒙上新皮之后试点了一次,立刻出价十万要买。
费克群是个很讲究情调的人,所以每一次和凌视频,他都会点起这个烛台。烛火人影交错间,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欲火很快就会轰然升腾起来。
凌的睡裙早已经褪去,白皙的肌肤泛起潮红,对着她的摄像镜头已经往下移,再往下移。费克群的汗衫也甩到了一边,修长的手只剩了一只在键盘上,打出些简单的字词。
屏幕下方的对话框有时长时间才会跳出新的一行,而上方视频中,彼此的躯体都在剧烈扭动着。他们没有开启音频传送,但对方的喘气声却仿佛很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费克群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喉间发出一阵哀鸣和低吼混杂在一起的声响。他的胸口起伏着,整个人都软在了椅子上,然后用鼠标选了个大口呼气的夸张图标发过去。
凌的手已经绷直,小腹上的肌肤颤栗着,很快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歇了半分多钟,她给费克群发了个吻,关闭了视频。
费克群勉强起身,此刻明显的精力不济让他叹息起逝去的年华。他走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心脏还在疯狂地跳着,急促的呼吸一点都没缓和。
今天兴奋过头了吧,不过还真是刺激。费克群这样想着,按紧了洗脸槽的塞子,积了些冷水,准备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低下头往脸上泼着水的时候,他把水弄进了鼻子,顿时呛了起来。
胸口收缩得有些发痛,气管火辣辣的像被灌过辣椒水,每一次勉强吸进半口气,就忍不住呼出一口。.费克群觉得越来越气急气闷,眼前一阵阵发黑。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这并不是因为兴奋而引起的呼吸急促,而是自己的哮喘病发作了。
费克群有三十多年的哮喘病史,可是近些年症状已经减轻许多。这一次的急性发作,竟然比三十多年来的任何一次发病都更凶猛。
费克群心里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他扶着墙走到卧室,只是摸索着开灯的片刻,他的胸口就像有根钢丝勒住了心脏,硬生生的痛起来。他俯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双腿支撑不住坐在了床沿上。
好在沙丁胺醇气雾剂就放在抽屉里相当明显的位置,费克群一把抓起,哆嗦着把气雾剂从外包装的纸盒里倒落在颤抖的手心,又准备拧开塑封的盖子,却愣了一下。
这瓶哮喘特效气雾剂是一个多月前他的侄子费城为他买的,从买来到现在费克群并没有发过病,所以这瓶沙丁胺醇在他的记忆里,应该是没有拆封过的。不过现在,盖子上的塑封已经没有了。
这时费克群已经管不了这些细枝末节,把喷口对着嘴猛按了十几下。
料想中凉凉的救命气雾竟然并没有出现,这瓶药是空的。
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费克群觉得自己的症状已经比刚才在卫生间里又加重了一倍。
要打电话求救,要打电话求救!
准备拨打120的费克群,手还没有碰到床头柜上的电话机,铃声却突然响了起来。
费克群抓起电话,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费克群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想告诉对方自己现在的情形,却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深呼吸,再深呼吸,这是几乎不可能的动作,气管纠结在一起,吸到一半就痛得停下来。他拚了命地回想着哮喘发作时自救的措施,仰着头挺直了脖子,右手狠命地掐左手的虎口,只希望能对电话说出些什么来。这个时候,他听见对方开口了。
两分钟后,放下电话的费克群倒在床上,他的喉咙发出类似哽咽的声音,像一条正在呜呜哀伤的狗。
费克群直愣愣地看着枕沿,心脏一抽一抽,那根死命拽着心脏的钢丝不知什么时候会崩断。
天哪,他忽然想起来了,聊天记录!那个窗口他还没有来得及关掉!
可是他现在连一个小指头都动不了了。
2
费城走在香山路上,这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小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每棵都有合抱粗。在上海的中心有这样一片远离车马喧嚣的地方,简直是个奇迹。
梧桐树的身后,是一幢幢法租界时期留下的老洋房。这些沉默着注视了大半个世纪风云变迁的老建筑如今价值不菲。得要八位数吧,费城想。
这些老建筑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有的传奇,有的神秘。从这个角度上说,费城正准备去参加的那个奇怪沙龙,倒是很适合放在这里举行。
还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费城就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沙龙。从民俗文化、诗歌、绘画到考古。可是由眼前这幢花园洋房的年轻主人发起的沙龙,主题居然是神秘主义。
铁门旁有一个铜质雕花门铃,不过因为今天的沙龙,主人早已经敞开着铁门,等待来客的光临。
在进门之前,费城拿出手机,找出前次的通话号码记录,再次拨出。
还是忙音。
费城皱了皱眉,放下手机。
昨天叔叔来电,约他今天下午过去,有些事情和他商量。当时费城满口答应,今天早上醒过来,却忽然记起下午有这个沙龙要参加。
费城对神秘主义非常有兴趣,一向喜欢看有关灵异的传说和小说,他常常怀疑并且期盼,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些事情无法用常理解释。显然,像他这样有一点浪漫有一点好奇的年轻人并不少。
所以,这个沙龙费城舍不得放弃,于是他打算给叔叔去电话,说会晚些到,去吃晚饭。
可是一整个上午,费克群家里的电话全是忙音.怎么都打不通,手机也关着。
有点奇怪。通常费克群早晨八九点起床的时候就会打开手机。费城记得,这些年来,只有一次他和某个女星传绯闻,记者的采访电话蜂拥而来,让费克群关了整整一星期的手机。
是叔叔早上起来忘记开手机,座机又没搁好吧?
费城摇摇头,反正等急了他会给自己来电话的,叔侄间的关系好得很,这点事情叔叔不会在意。
铁门里是一个花园,当然不至于很大,但也有弯弯曲曲的小径,以及藏在桂花树和葡萄架枝影间的青石桌青石凳子。
走在小径上,费城心里禁不住嘀咕。人人嘴里都说现在是不问出身的年代,可实际上家世好和家世不好差得真不是一点半点。自己这位校友干道具这行纯粹是兴趣,他出身艺术世家,家底丰厚,完全不用为生活担心,光这点就不知羡煞多少人。当然,费城自己因为有叔叔的帮忙,也让许多人眼红不已。
这是幢三层楼的房子,费城并不是第一次来,从敞开的大门进去,在楼梯口和主人家长年雇的保姆点头打了个招呼,上到二楼那个有阳光的大房间。
差不多正是约定的时间,不过按照彼此间不守时的惯例,迟半个小时开始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参加沙龙的许多人都已经从戏剧学院毕业,照常理这种大学生聚会性质的沙龙早该渐渐冷落。可实际上,不但每月都会有人召集举行,沙龙里更不断会有新面孔出现。
这里实质上已经渐渐演变成一个社交场合,更多的时候,参加者并不一定对沙龙的主题有多大的兴趣,但彼此都在同一个圈子里,混个脸熟,指不定不经意间谁就提携了谁一把。
在几个同学身边坐下,一边和熟人打着招呼,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人。
屋角一个安静坐着的女子让费城多看了几眼。她一身职业打扮,瓜子脸,鼻子狭而高,靠近鼻尖的地方微有些向下的曲线,再加上薄薄的嘴唇和利落的短发,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性格倔强外加高傲的女人。毫无疑问这是个美女,费城在学校里见的美女多了,一个个花枝招展,看多了就生出免疫力,所以见到这样风格迥异的,反而忍不住多打量几眼。
“她是谁?”费城问身边的人。
“我也不熟,是训哥儿叫来的朋友,好像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叫韩裳。”
训哥儿就是周训,矮矮胖胖十指粗短却异常灵活的道具师,这幢房子的主人。
费城点点头。怪不得看着有些眼熟呢,不过肯定不是自己戏文系的,看打扮神情也不像学表演或者舞美的,主持人班……也不太像嘛。想来想去,上戏出来的人都比较张扬,像她这样的,算是异数了。
不一会儿,训哥儿把肉巴掌拍得叭叭响,宣布沙龙活动开始。
在费城看来,神秘主义是一种哲学化的称呼,往高深里说,是宿命,是掌握命运之轮的上帝之手是否存在。浅显一些,就是生死轮回,亡灵天使,各类灵异现象是否真有其事。
训哥儿显然查阅了许多资料,拿出一张纸,上面打印着关于神秘主义的各种说法。
“‘神秘主义’这个词来自西方,即mysticism。而这个词又出自希腊语myein,是‘闭上’的意思。闭上肉体的眼睛,睁开心灵的眼睛,从俗世间挣脱,返回自我,去感受某种至高的精神。作为一种宗教观念,神秘主义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大宗教中,早到公元前八世纪的俄耳甫斯教,再到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而在中国,老庄所谓的‘道’就是神秘主义的东方式表现。
“回想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比如仰望无尽苍穹,或是在_一片完全的黑暗中省视内心,或是对十字架的专注凝视,或者看到了不可理解的生命奥秘,或是某种让人感动的爱的行为。我们总会有一种感受,仿佛还有一种无以言喻的东西,它围绕着我们,逼迫我们去问,在眼前现象的背后是否存在着更高的东西,那就是神性。”训哥儿仿似话剧念白一样,朗读了这段话,然后停下来,看了其他人一眼。
“以上这段话,是德国天主教哲学家马克斯·谢勒关于神秘主义的具体解释。我想在座的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时刻,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神秘主义的亲身体验。”
他这样说,在座的人神情各异。费城看了韩裳一眼,她面无表情,不过费城隐约觉得,她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神秘主义同时也是一种哲学观念。"训哥儿接着说,“从公元三世纪,普罗提诺创立的新柏拉图主义哲学把神秘主义系统化为一个完整体系开始,一直到现在,几乎所有的哲学传统中都会涉及到神秘主义。无数的智者相信并且感受到了人的某种神秘体验,和某种深遂神异的力量接触,甚至合而为一。他们体验到了巨大的幸福和解脱,并且觉察到真理所在。根据文化的不同,他们把这称之为‘梵’、‘佛性’、‘基督’、‘上帝’、‘酒神’、‘缪斯’、‘自然’、‘道’、‘太极’等等。
“我们可以数出无数灿烂的名字:释迦牟尼、古印度《奥义书》的作者们、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基督、奥古斯丁、默罕默德、萨满教的创立者们、喇嘛教的大师们、禅宗大师、老子、庄子、孟子甚至李白。他们因为不同寻常的精神体验,而创造出了各种精神伟绩。当然,也有一些人经过了这种体验后,创造出异端邪说,成为迷信偏执的源头。”
说到这里,训哥儿长吁了一口气,他终于把开场白念完了。原本脸上某种庄严神圣的东西,在转眼间仿佛蜕皮一样,换成了在座诸人熟悉的嬉皮笑脸。
“好啦好啦,接下来大家随便哈啦,碰到过什么诡异事情,都说出来听听。”
娱乐圈其实是最相信这套东西的行当之一,几乎没有哪个剧组开机不拜天地鬼神的,拍摄时碰到的灵异事件更是一抓一大把,所以,说起亲身经历或者亲眼所见的奇怪事情.哑着声音白着小脸说得绘声绘色的人多的是,绝没有冷场之忧。
一个个故事在不同的人口中娓娓道来,出外景拍片的演员在庙里不恭敬,出庙时摔成了猪头;住宾馆的女明星晚上做恶梦又被鬼压床,第二天才知道这间房死过人;拍鬼片的演员在看样片的时候发现本该空无一人的身边出现了人脸……
正在大家说得起劲,惊呼声四起的时候,一个不太合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不认为真的有什么神秘主义,所谓的神秘体验,大多数的时候,只是人的心理因素使然而已。"
韩裳的话和她的人一样,一个个字连珠炮般进出来,干净利落不留情面。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愣神。
不过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不服气地争论。
“女主角旁边的那张鬼脸,我可是亲眼在样片里看到的,而且拍那部戏的时候,剧组里许多人都觉得很不对劲,怎么会有假?"
“本来拍鬼片,入戏的话,现场的气氛就会变得压抑怪异。这种情形下面,疑神疑鬼再正常不过。我看过很多所谓拍到鬼的照片,拍到的那个‘东西’从来都是极其模糊不清的,很可能只是一团扬起沙尘的风,却被硬生生看成了人脸。就好像去钟乳石洞旅游,导游会说这块石头像孔雀,那块像马,原本并不觉得多像的东西,被导游一说,加上自己的想象力,就觉得像了。”
“那就说一件最最普遍的事情,一个人经常在某个时候,发现此情此景,是自己梦里经历过的。难道你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吗,这又怎么解释?”
“我当然有过这种经验。弗洛伊德在一百年前就对此进行了解释,人的潜意识会在不知不觉中进行许多想象,有时候,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却觉得似曾相识,就归结为曾做过这样的梦,其实却是因为这个地方和潜意识曾经进行的某个想象相似。"
“我说一个我经历过的事情,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在校外散步,他忽然对我说,他有些头痛老师布置的一个小品剧本,恰好我也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这个作业。这种心灵感应,你难道要用巧合解释吗?机率也太小了吧。”
“并不难解释,恰好弗洛伊德举过一个和你刚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例子。一次他的朋友布列尔与太太在餐厅吃饭,突然他说了句‘不知道饶医师在匹兹堡干得如何 ’。太太非常惊讶,因为她正在想同样的事。随即他们偶然向门口看的时候,发现一个和饶医师长得非常像的人。推想一下这个人应该刚从他们的桌前走过。只不过当时两人在专心谈话,都没有注意到他,但眼角余光捕捉到的景象进入了潜意识,两人出现相同的想法就不奇怪了。回到你和你同学的例子,应该是当时在你们的周围,有某个人或者某个景象,让你们想到了这个小品作业。”
在场的人纷纷发问,韩裳却以一种从容的姿态,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轻松应对,让人生出她正舌战群儒的感觉。
费城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个顾盼自如的女人,这个圈子里有头脑的女人不算太多。费城先前茶水喝得太多,这时有些尿急,起身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费城又想起了叔叔。他拿出手机,试着再拨了一次。
居然接通了,这多少有些让他意外。
那一头铃声响了没几下,就被拿起了话筒。
“喂。”
“喂,是……"费城忽然把“我”字收住,他发现之前的那一声并不是费克群的声音。
“呃,我找费克群。"他说。
“你是谁?”对方问。
费城觉得听筒里传来的语气相当生硬,这是叔叔的客人吗?
“我是费城,请你让他接电话。”
“你也姓费?你和费克群是什么关系?"
“你是谁?"费城反问了一句。他有些生气,这到底是谁,怎么用盘问的口气说话。
“你是费克群的亲戚吗?"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问道。
“我……我是他的侄子,我叔叔怎么了?”费城刚刚冒出的火气已经不见了,他隐隐有些不安。
“你等一等。"对方说了这句话后,就没了声音。
费城凝立在走廊里,紧紧捏着手机,手心微微出汗。
直等了近半分钟,手机里传出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是西区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冯宇,很不幸,费克群已经死了。”
3
费城跨下出租车。
远远的,他就看见了警车。
很多很多警车,还有闪着刺眼警灯的摩托。
警车旁站着些穿警服的人,更多的是围观的居民。
“借过。”费城低声说。他挤开前面的几个中年妇女,看见近处的花坛边,有一些碎玻璃。他抬头向上望,四楼的一扇窗户被砸碎了。
那正是叔叔费克群客厅里的大窗。
叔叔竟然死了。
费城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父母死去的时候,他还太小,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至亲的离去。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靠着叔叔生活,但现在,他深深感觉到了失去依靠的虚弱和彷徨。身处的空间仿佛一瞬间塌陷下去,茫茫空虚中找不到一个支点;同时,又有无数他从前不曾想过要去面对的东西,一起奔涌而来,苍白地堆彻在面前。
叔叔是怎么死的?四楼那个破碎的洞口就像一张巨兽的嘴,费城收回盯着它的目光,举步向前。
大楼进口处的密码门敞开着,旁边守着的一个警察伸出手拦住费城。
“你住在这幢楼吗?"他问。
“不,我是死者的家属。”
“你知道死的是谁?"警察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怎么知道的?”
“我给叔叔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你们支队长告诉我的。”
“哦。小王,你陪他上去。”他招呼另一个警察。
“我叔叔是怎么死的?"上楼的时候,费城问。
“关于案情,你可以直接问支队长,如果他愿意告诉你的话。”姓王的年轻警察回答。
四楼的整个楼面都已经封锁。四。二室,费克群家的门开着,晃动着许多穿着制服的身影。
“这么多警察,是……凶杀吗?”费城半问半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王警察回答了他前半个问题。
“在上海,死了人就是了不得的大案子,技术人员、刑侦人员、法医、大领导小领导,来个二三十人不稀奇。何况,这还是个名人。”
“冯队,这里有个死者家属,说和你通过电话的。"他站在门口并不进去,大声喊道。
一个并不高大的警察走了出来,三十出头很干练的模样。不过现在,他拉长着脸,或许他的肤色本来就很黑,看上去有些吓人。
“你是叫费城吧?”他劈头问道。
“是的,我叔叔是怎么死的?"
“在告诉你一些情况之前,你需要先协助我们回答几个问题。"
冯宇把费城带到楼道里一个靠窗的角落,开始发问,并且时时在小本子上作记录。
冯宇能得到的有用信息并不多,费克群让费城下午来,是有事情要商量。这件事或许和他的死有关,但从现场的情况看,更多的可能是无关。不管是否相关,这到底是件什么事,已经成了个谜。
“这么说,你是费克群在上海的唯一亲属了?”
费城点头。
“那么,他有固定的女友吗?”
“我叔叔一直单身,对他这方面的情况,我不是很了解。"
实际上,费城从不刻意打探叔叔的感情生活。因为他一直很尊敬费克群,所以小心地不去触碰任何可能会令叔叔不快的事情。毕竟一个五十一岁还没有结过婚的男人,一定会有些故事的。
四岁的时候,费城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身亡。在河南一座小县城里,费城度过了幼儿园、小学和中学的时光。那些年费城和叔叔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太多,但彼此关系很好,毕竟他们是仅有的至亲。
高中毕业费城考进了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在这其中,费克群是花了工夫做过辅导,而且托了人情的。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从小独立的费城很注意不过分打扰叔叔的生活,但费克群倒是时常把费城叫来聊天吃饭。现在费城是一个自由经纪人,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肯和他合作的演员,多半是看在了费克群的面子上。
“好吧。”冯宇收起本子和笔,说,“可以让你进去看一下,但也只能远看。费克群的死亡地点是卧室,我们要保持现场的完整,所以那儿你不能进。”
费城这个时候才发现,外面的过道上有大量的水渍,是从费克群家里漫出来的。
“请不要碰屋里的东西,预先打个招呼,为了调查案情,我们可能会取走一些物品,清单稍后开给你。哦,地上很湿,注意不要跌倒。”
费城的皮鞋踩在硬地板上,发出明显的水声。
“怎么会这样?"
“今天早上,三。二室的居民发现天花板渗水,上来敲门没人应,水不断地从门缝底下渗出来。他们一直等到中午,最后选择了报警。赶来的巡警砸碎窗户进屋,在卧室发现了费克群的尸体。水是从卫生间的洗脸槽里漫出来的,那儿的龙头没关。”
书房里,一个警察正在打开电脑的机箱。
“哦,电脑的硬盘我们要拆走。”冯宇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费城,问:“你知道一个叫凌的女人吗?”
“凌?不知道。怎么,她和我叔叔的死有关?”
‘‘不一定。昨天深夜你叔叔在网上和她聊了一段时间。确切地说,你叔叔在死之前,和她做了一次,通过网上的视频。"说到这里,冯宇的嘴角牵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突然听到叔叔的这种事情,让费城不知所措。
‘‘啊,我从来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他的私生活我不是很清楚的。”
冯宇点点头,把费城领到卧室门口。
费城在冯宇的身边站住,这个位置已经可以看清楚卧室的全貌。’
费克群仰天横着倒在床上,一只手掐着自己的喉咙,一只手紧紧抓着床单。他的头冲着远端,但费城还是可以发现,叔叔睁着眼睛,面容扭曲。
只看了一眼,费城就移开了视线。
“从现场看,费克群死时没有明显第二个人在场的迹象。对了,你知道你叔叔有什么比较严重的疾病吗?"冯宇问。
他把费城领回客厅里,看费城还在思索,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封在塑料袋里的药瓶。
“你见过他用这种药吗?"
“沙丁胺醇!我叔叔有哮喘,这是我前个月给他买的。"
“他死之前喷过这瓶药,现在这已经是个空瓶子了。"
“可是……我叔叔近些年都没有很厉害的发过哮喘,偶尔犯病的时候,喷些药就会好很多。”费城皱起眉说。
“哮喘引起死亡并不算太罕见,而且严重的哮喘可能会引发一些其他的问题。不过床头柜上就有电话,一般来说,从发作到死亡这段时间里,他应该有机会通过电话呼救。的确,这个案子有些疑点。”
冯宇把药瓶揣回口袋,做了个请他出门的手势,和费城一同走到门外。
“费克群的血亲只有你和他母亲了吧。"
‘‘嗯,我奶奶现在住在养老院里,而且有轻度的老年痴呆。我暂时不想告诉她这个消息。”
“这么说死者的后事就是由你料理了。你要等一段时间,遗体我们等会儿会运走做法医解剖,这里的现场还要保持,我们随时可能重新进行现场痕迹检查。什么时候你可以进来整理遗物,等我们的通知。”说完冯字抄了个电话给费城。
走出这幢楼的时候,费城看见几个闻讯而来的记者,正缠着警察追问情况。他低下头,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三分钟后,冯宇接到了费城的电话。
“冯队长,刚才我看到一些记者,关于我叔叔死的情况,和他名誉有关的那部分,务必请您不要向记者透露。毕竟人已经死了……"
“好的,你放心,我会叮嘱下面的人不要乱说。”
4
几个男人站在西区刑侦支队的门口张望着,不远处,一辆警车正驶来。
他们对了一下车号,又努力往车里看去,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冲到警车前。
警车不得不停了下来,一个警官敏捷地跳了出来,快步往门里走。
“冯队长,我是华都报的记者,请问费克群是自杀还是他杀?"
“听说费克群死的时候没穿衣服,是真的吗?"
“尸体解剖的结果有什么异常吗?”
冯宇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这个问题正刺中了某个让他困扰的地方。
当然,他不会回答这些问题。
抓住记者包围圈合拢前的最后一丝空隙,冯宇侧身闪了出去,扔下一句“专案组很快会公布调查结果,请耐心等待",冲进了大门。有几个想跟进去的,被警卫一把拦下,只余一片叹息声。
专案组的大办公室里,冯宇站在一块黑板前。
他已经把各条线索拆分出来,交给探员们去查,任何探员有了调查结果,会先简单地写在黑板上,以供组员们了解整个案子的进程。
冯宇看了一会儿,用和他体型不相称的大嗓门吼道:“张得功,交给你们最简单的活,怎么现在都没查好,人呢,干什么去了?"
一个年轻警察连忙站起来跑到冯宇身边,脸上有些尴尬。
“冯队……"
“凌的身份这么难查吗?还是他们技术部门不配合?查IP地址应该是很快的吧。”冯宇劈头问道。
“在费克群的硬盘里发现了他以前保存下来的一段视频录像,是一个年轻女性的自摸挑逗录像,应该就是那个凌。镜头始终对着脖子以下,再联系到死亡现场电脑摄像头的位置,费克群和凌彼此之间应该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说结论,你知道我在问你什么,IP地址查到吗?”
“查到了。”张得功连忙解释,“可是这个IP地址有些特殊,并不是常见的固定线路上网的,而是通过WI—FI上网。”
“哦?”冯宇的脸色缓和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问题,可这也难怪,他早晨刚从医院赶回警局,他父亲还躺在急救室里没有出来,身为人子,他却不能守在旁边。
“我对这方面的技术不太懂,你详细说说。”
“WI—FI是无线上网的一种应用格式,在每一个节点上,它的信号都可以覆盖周围五十米区域,在这个区域内,任何有无线MODEM功能的电脑都能通过它上网。现在已经查到了节点,也就是无线发射器所在的那户人家,但初步可以排除这户居民中有凌。我们查看了周围,有三幢楼都能良好地接收到无线信号,一共七十二户人家,要一一查清难度很大。虽然他们的网上性爱可能是费克群哮喘发作的诱因,但凌和费克群的死之间并没有直接相关性,所以暂时没再查下去。"
冯宇挥了挥手,张得功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冯宇的目光又移到了黑板上,那儿还有一条完全没进展的线索:尸检。
冯宇低声骂了句,快步走了出去,直奔法医部。
他的目的地是二号法医检验室,不过二室的门关着,主人不在。
冯宇一把拽住一名路过的法医,大声问道:“何夕呢?”
“何夕?”法医看了眼紧闭的二室大门,回答道:“应该还没来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来?她答应今天给我费克群尸检报告的。"冯宇恼火地说。漂亮女人就是麻烦,天知道她怎么能把法医这行干得如此散漫。不管这个空降兵女法医有什么来头,非得让她知道点厉害不可。
费克群的事情早就被媒体报了出来,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时刻都在给他压力,他可不想每次进出大门都要抱头鼠窜。这个案子必须尽快有一个说法。
冯宇正准备去找法医部主任投诉,那名被他拉住的法医却说:“好像昨天何夕加班到很晚,应该就是在赶这个报告吧。她信誉一向很不错,答应今天给你就不会食言。”
“她加班难道我们专案组就闲着了?嘿,你倒是为她说好话,她还挺有魅力的嘛。问题是该死的我还得等多久?”
“她有说今天什么时候给你报告吗?"
冯宇一时语塞,心里却想,说好今天给,指的总该是早晨刚上班的时候,难道还让我等到晚上十二点不成?
那名法医一笑,自顾自走了。
冯宇悻悻地往回走。尸检结果是关键所在,许多的调查结果,要和尸检报告相对照才能下判断。回到自己的专属办公室的时候,他才发现何夕已经在等他了,桌上放着一份十几页的尸检报告。
“办公室里不要吸烟。”何夕冷冷说了一句,伸手从冯宇嘴里把还剩大半支的香烟取下,掐灭在烟缸里。
冯宇低声咕哝了一句,却不好直接对她发火。这个长了一双淡蓝色眼睛的女人居然敢这么做,虽然不直接管着她,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这个三级警督要比她大很多级吗?她伸手的速度还真快,自己居然没来得及反应。
做法医的女人都很无趣,何夕更是这样。
何夕见冯宇拿起报告要看,转身就打算走了。
冯宇有些哭笑不得,这就走还管我抽烟?
“等一会儿,这报告太长,你先直接挑要点和我说一遍。”
其实他已经扫到了报告上的第一条要目。死因:因哮喘引发的窒息死亡。
有些出乎意料,何夕很配合地立刻口述了一遍尸检结论。她的思路很清晰,语句也简明扼要,唯一的缺点,就是语气实在太干巴巴。
“你肯定吗,死因里没有任何外力的成分?”
“这上面有我的签名。”何夕指了指那份报告。
不过沉默了片刻,她又说:“如果你能多给我一段时间,我会进行更详细的检查化验。"
这代表依然有什么地方让她有些怀疑吗?可是……
冯宇露出一丝苦笑,挥了挥手说:“那就先这样吧,尸体不可能在这里留太长时间,我们必须尽快向媒体公布调查结果。而且,现场遗留的痕迹也支持你的尸检报告。”
何夕出去之后,冯宇拿起桌上的电话机,拨了一个内线号码。
“十分钟后,专案组在会议室开会。”他说。
“死亡时间,十九日晚十一时至二十日凌晨二时之间。死亡原因,窒息,应该是由哮喘引起的。死者口腔、食道和胃里均未发现沙丁胺醇残余,也没有任何有毒物品。法医的结论大概就是这样。”冯宇说。
“那个差不多和死亡同一时间打来的电话呢,查得怎么样?”冯宇问一名警官。
“通话时间是二十日凌晨零点三十七分至零点三十九分。在这两分多钟里电话处于接通状态,已经检查过整间卧室,死者并没有就这段通话内容留下任何暗示。来电方是一个新申请的手机号,在死者的手机通讯录和名片盒中没有找到对应的号码。这个号码目前一直关机,所以还查不到主人是谁。”
“另外,我们查阅了相关时段ll0和l20的电话记录,并没有接到过由死者手机或死者家中座机拨出的电话。也就是说,死者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向公共救助电话呼救。”
“带回来的蜡烛残余物样本呢,分析出什么有毒物质吗?”
“没有,很正常。”
各条线索汇总上来,没有一条支持这是一宗有预谋的凶杀案件。但冯宇脸上的神情却始终没有松弛下来。
“好,现在我们来还原当天晚上的情况。”
“十九日晚二十三点五十三分,费克群开始和凌视频聊天,同时费克群进行了手淫。二十日凌晨零点三十三分,聊天结束,费克群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推测是打算洗去手上的精液。在这期间,费克群没有感觉到自己哮喘发作,或者哮喘还发作得并不强烈。但是在卫生间,身体突如其来的巨大不适让他连水龙头也来不及关,就去卧室找药。在墙上发现了很多手印,说明这时他已经行动不便。”
“从现场卧室床头柜抽屉的情况看,他很快就找到了药——沙丁胺醇,一种强力的哮喘症状抑制喷剂。但是匆忙中,费克群忘记了这瓶药已经用完了,或许是他上一次发病时用掉的,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在发现药已经用光之后,费克群再没有做出任何自救的举动。在此期间,他接了一个电话,通话时间很短,或许是打错了的,或许……”
说到这里,冯宇沉吟片刻,说:“一般来说,打错的电话都会在二十秒之内挂断,但是这个通话持续了两分多钟。也可能是费克群这时已经顾不得是谁打来,在电话里求救。”
一个探员说:“演艺人员常常会接到不熟悉的人打来的电话,可能是记者,也可能是影迷。”
冯宇点头说:“有可能,那个人因为怕被指责为见死不救,一直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或捅给媒体。显然费克群当时的哮喘已经让他难以清晰地把自己的住址告诉电话那头的通话者,不过一个大明星死了,影迷们很容易把情绪宣泄在一个并没有过错的相关者身上。"
“根据尸检和现场线索,得出的当晚情况就是这样,费克群在接完电话后就失去了行动能力,并且迅速死亡。有补充的吗?”
专案组的成员们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实际上,当天现场勘察下来,基本就确定是急病而死,现在查了几天,印证了当天现场的判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过还是有个探员说了一点意见。
“费克群的死亡过程基本上是相当清楚的,如果说有疑点的话,就是最后一个电话了。如果是一个不熟悉的人来电,要是在求救时无法清晰报出自己家庭住址,正确的做法是立刻挂断电话,拨打l10或120求救。因为必要时他们可以根据来电号码查到座机所在位置,说不清住在哪里并没有关系,只要表达求救意愿就行,可是死者没有这样做。另一个细节,结束通话后,费克群把电话听筒放回了原位。不过他并没完全搁好,导致侄子费城打不进电话。这表明费克群还有一点行动的余力,一般人在最后时刻的求生意志,会让他重新试着拨11O、120,也许他只拨出一两个号码就会支撑不住倒下,但那样的话,现场的情况和我们所看到的将有所不同。"
冯宇把抽剩的烟头按灭,几乎每个人都抽着烟,整间屋里红星闪闪。
“这是你的假设吗?费克群相信和他最后通话的那个人会来救他,可是那个人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出现。"冯宇叹了口气,“你的假设让案情复杂了啊。”
5-1
很少有地方,会比夜晚的高层楼梯间里更黑暗。那是一个封闭式的结构,每一层的楼道出口都是一道弹簧门,需要很用力才能推开。弹簧门上有小窗,楼道里的微弱光线,通过小窗拐进楼梯问后,立刻会被里面的黑暗吞没。
夜晚孤身走在高层的楼梯间里,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每走上一小段,声控灯就会突然熄灭,必须再用力地往地上跺一脚,昏黄的灯光才会再次亮起。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响着,嗒、嗒、嗒,每一步都踩在心头。孤独感挤压着心脏,总是觉得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却不敢回头看,只能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这是二十三层到二十四层之间,一片漆黑。
有一团黑暗慢慢蠕动起来。
黑暗里有人。
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蹲了几个小时,现在,他正慢慢地站起来。简单地松弛筋骨之后,他开始往楼下走。他的脚步很轻,声控灯没有亮,黑暗里,他慢慢接近一楼。
弹簧门被推开了,他从高楼里走出来,月色星光被云层遮去了大半,但和刚才没有一丝光线的楼梯问相比,足够他看清楚周围的一切。
这是个不够强壮的男人,特别是皮肤呈现病态的苍白,让人觉得这个一米八左右的人甚至有些瘦弱。
他的眉毛很淡,眼睛偏细长,鼻子的曲线不够挺直,反而很柔和,总之,他的五官不够阳刚,和皮肤的苍白倒很般配。
如果有人现在从他的左侧经过,会发现他正面带微笑,但是笑容说不出的怪异。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觉,从他左边的嘴角开始,一直延伸到面颊深处,有一道可怖的疤痕。这让人怀疑,他是否整张嘴曾经在这边被撕裂,缝合后留下再也难以消除的伤疤。这样的猜测可能离事实并不遥远。
当他走人刚才那幢高楼的时候,还是傍晚。通常在夜色降临之前,保安并不会过多注意进人小区的人,只要你穿得像个正经人。
他很小心,他的目的地这几天已经成为小区居民议论和关注的焦点,还时常有记者在门外徘徊。所以他把时间选在了凌晨一点,大多数人好梦正酣的时候。
好像那里的原主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死的。
几分钟后,他悄然进人了一幢四楼有个破洞的居民楼,只是在输入大门密码的时候发出了几下按键声。
四O二室的门上还贴着警方的封条。他当然不会介意这张告诫性的纸条,它和面前的高级防盗门一样,无法阻挡他的进入。
防盗门被拉开了,然后是里面的房门。
他没有开灯,这太显眼了。从随身的斜挎包里掏出手电筒,拧开。
他早已经把手电调整到散光模式,这样既能照亮更多的地方,光线又不至于强到引起小区里巡夜保安的注意。
地上的水迹早已经被风吹干,有几张纸吹落在客厅的地上,在手电筒的弱光笼罩下,这里甚至显得有些破落。
他在各个房间草草转了一圈,在书房里停下脚步。这里有一张两米多长的大写字台,很有气势。电脑就放在写字台的一侧。
他在电脑椅上坐下,弯下腰按了机箱上的开机键。就在这个瞬间,机箱里突然响起警报声,虽然声音并不大,却把他吓了一跳,连忙把电脑重新关掉。
轻轻吁了口气,他再次弯下腰。这回他发现机箱盖上的螺丝并没有拧上,用手拎起机箱盖,手电光照亮了里面的内部结构。
原本该插着硬盘的位置空着,当然是警方取走的。刚才是电脑底板发出的警报声。这个男人不再去管电脑,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二十多页。这是一个靠近窗口的地方,他熄灭手电,仅凭那一星点的迷蒙月光,慢慢地,一行一行地仔细看着。
范进穿着笔挺的制服,走在小径上。两边的树已经长得很高很粗了,几乎比得上家乡山野间几十年的大树。听说这些都是花了大价钱成批移植过来的,这个小区是高档居住区,一切都按照高标准建造,就连自己身上这套保安服,用的也是上好的呢料。
能在这么好的小区工作,他觉得很幸运,工作也格外努力。比如像这样的巡夜,每一次他都睁大了眼睛,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这个小区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发生行窃事件了,范进觉得这有自己的功劳。
可是有些悲剧并不是保安所能阻止的,他没想到费克群这样一个大名人就这么死了,更没想到他的死让这个小区成为全市……哦不,全国民众关注的中心。那些扛着摄像机照相机在小区里进出的记者问过他各种各样的问题,巴不得从他的口中问出有哪个可疑人物曾经进出小区,这样他们就可以爆料说:有迹象表明费克群可能是他杀!并且用这点破东西换取抵得上他一个月工资的稿费。
事实上范进并不知道记者写一篇稿子能拿多少钱,他只是这么抱怨着,因为记者的提问令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工作遭到了无端的亵渎。
想到这里,范进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这幢多层建筑的四楼。
突然,他发现,在黑乎乎的窗户里,影影绰绰的有什么东西!
范进吓了一跳,立刻打开了手里提着的强力手电,一道光柱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射了进去。
他的视力很好,顺着光柱,能看清楚费家客厅里的一些陈设。那扇被警察敲碎的大窗此时显得有点丑陋,后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范进悻悻地熄灭了手电,他觉得自己太敏感了。并不是害怕,只是有些敏感。
小径贴着楼向右拐去,范进很熟悉每幢楼的格局,靠这一边的房间,大多数人家都会用作书房,不知为什么,范进义抬起头,向费家书房的窗户望了一眼。
顿时,他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5-2
恍惚中这扇窗子的后面似有什么东西,阴影里,黑色的一团。他记得费克群没死时,常常在这个时候还没睡,就坐在那个位置。当然,费克群会开着灯。
范进用力捏紧了强力手电。
一阵风吹来,带着一丝阴冷。他的嗓子眼痒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捂住嘴,低下头,耸起肩膀,几乎是以小跑的速度,快步向前走去。
他合上本子,抬起头,并不曾知道,就在前一刻,他几乎被一个保安发现。
他打量着写字台上的陈设,很容易就发现了,在离显示器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烛台。
警方并没有取走这个贵重的色情玩意儿,只是小心地把残烛从底座上刮起,拿回去检测成分。
烛台放在…一本硬面簿上,这是某个警察随手放上去的。把烛台拿起来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压在下面的硬面簿。
这本硬面簿大而厚,并不是印刷厂量产的那种几块钱的货色。他随手翻了翻,发现里面的内容全都是用他不认识的某种外国字写就的,法文?德文?总之不是英文。
他合上硬面簿,正打算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烛台上,他瞥见封面上的菱形花纹之间,用毛笔写了些什么。这本东西至少有十几二十年的历史,原本的墨迹已经不太鲜明,这又是夜晚,所以现在才发现。
Stefan Zweig。
这是人名吗?
他把硬面簿推到一边,不再去管它,开始端详烛台。片刻之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又拧开手电,开始在书房里寻找什么东西。几分钟后,手电的光暗下来,他找到了。
在这间书房四壁的橱里,不仅有书,还有相当一部分空间,陈设着主人的收藏。很显然,这个烛台本来放在某个挺显眼的地方,现在它被取走放到了写字台上,原本藏在它身后的那盒蜡烛露了出来。
他取出一截蜡烛,插在烛台的底座上,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盖上灯罩。
很快,那些男女的裸影走动起来。
他眯着眼睛看着这盏走马烛台,灯影在他脸上不断掠过,照在他嘴角的疤痕上,半张脸都好似扭曲蠕动起来。
他忽然把灯罩揭起来,借着烛光看了看灯罩里的结构,然后把蜡烛吹灭了。
他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涌出来,水花四溅。他伸出载着薄簿黑色手套的手,好像要伸进水槽里,却又停住,抬起头,面前是一面镶在墙上的镜子。大多数人会害怕在黑暗里照镜子,流传着很多关于此的灵异传说,但他却很专注地盯着那模糊朦胧的镜影,不知要从里面看出什么。
若有若无的呼吸起伏了数十次之后,他关上了水龙头,转身扶着墙,慢慢地向卧室摸去。
那一夜,费克群就是这样,艰难地支撑到了卧室,当时他的手是湿的,在墙上留下了很多手印。
手电亮了。卧室的床上,警方沿着费克群尸体的印记,在床单上画出了一个挣扎的人形。他并没对此过多注意,拉开床头柜的几个抽屉,一件件翻看里面的东西。有两个抽屉里都是药,另一个是些杂物。
他看得很仔细,最后关上抽屉,开始摆弄那台电话机。
那是台菲利浦的电话机,有一个微型电脑,通过上面的液晶显示屏,能查出很多东西。比如最近一次通话时间,比如来电号码……
他又拿了了本子,翻开。可是他并没有往本子上写些什么,就这么静默地看着。
他翻过另一页,那儿夹着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合影,费克群优雅地笑着,和他在公众面前的笑容差不多,又好像略有些不同。
回到书房之后,他打开一扇扇橱门。他要寻找的东西在大多数人的家里,都会放在书房的某个橱里,只有少数人会选择藏在卧室或其他什么地方。
他找到了,一共有六本。对一个名人来说,这有点少,费克群好像不是很喜欢拍照。
他盘着腿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时间就在蟋蟋率率的翻页声中过去。一个多小时后,他合上了最后一本照相簿。
没有那个人。夹在他本子里的这张照片上,那个合影者,在费克群自己家的照相簿里,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他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第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仅没有那个人,还有……某一本照相簿里的那些空白。中国画里的留白是意味深长的,而这本照相簿里的留白,恐怕也是如此。
把照相簿放回原处,橱门一扇扇关好,清理烛台,又在各问房里转了一圈,确认没有留下明显痕迹。
他的手在裤袋里摸索着,某个想法从心里浮起,脸上露出微笑,这一次并不是嘴角疤痕的错觉。那里有两把钥匙,就是他刚才进门时使用过的两把。
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从挎包里取出一个金属盒。打开盒盖,取出二十二张大阿卡娜牌,正面向下放在茶几上,来回切了几次,又重新合拢成一叠。
关于这种牌的传说巾,黑色是最能吸引神秘能量,从而作出准确预示的。他并没有像很多人那样,在牌的下面铺上一层黑色绒布,不过这时,牌和人都被黑夜环绕着。
抽出一张牌,翻开。
他把牌拿起来,放在眼前,看清楚了上面的图案。
这是一张正位的魔术师。
一个掌握着地火风水神秘力龄的人,在他的手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代表着什么隐喻呢?
如果是问事业发展,这张牌可以视作一个正面的回答。不过现在,在一问刚刚死去主人的房间里,这张牌却跳了出来……
他注意到了麾术师正瞪起眼睛,上唇的两撇胡子翘起来,似乎有什么让他也为之惊诧的事情就要发生。
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