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青海拍摄的那段日子, 已经过去四个多月。
冬去春来, 春尽夏始,四季一眨眼, 便是轮回。《九思》的后期制作已近尾声, 赵西音也会收到剧方发来的相关小视频。
隔着屏幕, 人还是那个人,但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又去照了照镜子,看着里面腹部如一座小山丘的女人,这种怅然愈加明显。
呜呜呜, 肚子像个小球球。
按流程进度, 《九思》的宣传周期正式启动,各大媒体平台提前预热。也就是这个关头,出了一件对赵西音来说, 并不算小的事情。
一个平淡的周五, 微博上空降了一条热搜,tag是《九思》最美女演员。配了九宫图, 全是赵西音的照片。从她大一的生活照到现在跳舞的生图,不吹不黑,确实漂亮。
很绝的是,这条微博热度居高不下, 到晚上八点黄金时间, 转发量竟然不低。乍一看, 多好的曝光率,是好事儿。但一细想, 真的不合适。首先这标题,什么叫“最美女演员”?赵西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素人,顶着个天大的帽子,这不是得罪完了影片里那么多专科出生的演员?其次这内容,一言不合就放照片是怎么回事?其心可诛。
这才几小时,评论风向已然不能看。
“这么想红???这个热搜花了多少钱??”
“她也能称‘演员’?我一路人都觉得阮黛比她好。”
“下场无路人,楼上哪家的皮一看就知,抱走黛黛,独自美丽。”
之后,热评基本都被明星粉丝控场。
巧的是,晚八点流量高峰点,几个营销号又发了条爆料微博:
“此赵姓女子,是《九思》和苏颖搭对手戏的领舞,纯新人,北京舞蹈学院毕业201x年在法国参加国际大赛时出了严重舞台事故,让学院蒙羞。资本的力量真伟大:)”
微博下的评论又是各种知情人发言:
“她是戴云心的徒弟,但她俩闹掰了,原因你们懂的。总之现在这位赵同学又和苏颖搭上了关系。和大学时一样,手段还是那么厉害。”
“正儿八经的金主有两个,一个是凡天娱乐的太|子爷孟某某,一个是京贸集团的董事长周某某。周某某年近五十,亏她也下的去口。”
奇思妙想,字字不堪入目。
其实这种小道八卦多不胜数,顶多一天热度就下去了。但赵西音这个,反倒愈演愈烈。《九思》参演的各路演员粉丝们不满,集体围攻,还有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知情人煞有其事地胡说八道。
赵西音立刻被贴上乌烟瘴气的标签。
这事出来时,周启深正在国外出差,有时差,等他白天知道时,国内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也不知谁提供的号码,大小媒体的电话都打了过来。赵西音的手机几乎没有停歇的时间,两分钟一个,全国各地的来电。黎冉和小顺是上网的,知道这个事后,第一时间过来陪她。
周启深出差时,赵西音一般都住自己家。她千叮万嘱,“你们别告诉我爸啊。”
话还热乎着,就发现楼下竟出现了几个记者,抬头张望,寻找楼层。吓得黎冉和小顺儿赶紧把赵西音带回了工作室。
黎冉心疼她,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谁这么缺德啊!你还大着肚子呢,跟逃难一样。招谁惹谁了,那些记者有没有公德心,找上门算怎么回事,这是犯法!”
赵西音也懵懵的,坐在沙发上,捂着肚子微微皱眉。
小顺吓死了,说话哆哆嗦嗦,“你,你怎么啦?别吓我啊西姐。”
赵西音抬起头,眼睛红,瓮声说:“他踢我呢。”
这是赵西音第一次感受到胎动。
黎冉问她:“难不难受啊?”
“不难受呀,鼓了个包。”
“我是说,网上的事。”
赵西音想了想,说:“还好。”
黎冉了解她,说还好,那一定是不怎么好。因为已经有人发起话题,说抵制赵西音,连带要抵制《九思》这部电影。丁点破事,又被买了热搜。
影片定档大年初一,还被中影总局钦定推荐参加国内外各大电影节。如果愈演愈烈,弃车保帅也不是不可能。但奇怪的是,影片方竟没找过赵西音一次。
第二天,《九思》影视剧的官方号发了一条态度明确的力挺微博:
近日网传《九思》相关演员的不实传闻引起关注,剧组一直关爱年轻演员,也感激她们为影片付出的辛勤努力。在此严正声明,影片已进入后期制作环节,我们不听信谣言,不更换演员。无论番位大小,戏份多少,参与《九思》拍摄的任何演员如有需要,我们都将协助其合法维权。
与此同时,几家主流媒体号也开始跟进。
《九思》的大部分参演者,就连庞策导演,都转发了这条微博。
这次,没有黑粉控评,没有所谓路人故意带节奏,路人吃瓜公正客观得多。而不久之后,京贸集团的蓝V认证官博直接发声――
“我公司已委托祈宇明律师团队,针对本次网络不实传言进行取证,将进一步采取一切必要的法律措施,维护周启深先生及其夫人的合法权益。
以上。”
“卧槽?背后金主竟然是京贸董事长??这个企业很牛的,无知者请自行百度。”
“她竟然结婚了??我靠,嫁的也太好了吧!”
“之前不是还有爆料说男方比女方大二十岁吗?我失忆了?”
“楼上醒醒,评论里有照片,这个大长腿真的绝了。”
“所以那些造谣的打脸疼不疼嘻嘻嘻。”
从事发之初到现在,不过二十四小时,事态便迅速平息。次日,相关黑帖全网删除,再也搜不到赵西音的名字和照片。
周启深从荷兰回国,下飞机后直奔黎冉工作室。原以为会看到伤心无助的赵西音,进门一看,却只是三个人盘腿儿坐在地毯上,悠哉哉斗地主场面。
赵西音咬着棒棒糖,朝他灿烂一笑,“你回来啦!”
周启深愣了愣,恍然发觉,这个女人,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强。
两人像平日一样牵手归家,自然而然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赵西音拽着他的手摇啊摇,说想去吃牛排。周启深担心出事,顾着她安全,劝说改天。
赵西音立刻化身树袋熊,黏在他身上不下来。
哼哼唧唧的,周启深去死都愿意。
他们去国贸,吃完出来时,恰巧与迎面走来的孟惟悉撞了个正着。
三人皆是一愣。
赵西音牵着周启深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没别的意思,这两个男人水火不容,回回交锋不是干架就是流血骨折,实在是极有心理阴影。
一刹沉默,周启深偏过头,对她低声:“去那边等我。”
赵西音点点头,听话地走远了些。
周启深看着孟惟悉,然后走近,眼神诚恳,是有几分真心实意。他说:“小西的事,谢了。”
网上那场风波,他人在荷兰,鞭长莫及,肯定不如国内的办事效率。能这么迅速的,用这么一边倒的公关手腕,还能有谁能办到?顶着上头压力的,也只有孟惟悉了。
孟惟悉点了下头,很淡的一声,“嗯。”
周启深说:“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孟惟悉似是勾了一抹很淡的笑,语气依旧平平,“会的。”
几句简短主动,有些东西似乎就不一样了。
安静片刻,孟惟悉问:“我能不能和小西说几句话?”
周启深转头看了右边不远处的赵西音一眼,转回头,说:“可以。”
孟惟悉个子高,赵西音穿着平底鞋,稍稍仰头看着他。
他的视线落在她宽松的罩衫上,静止不动时,看不太出肚子。
孟惟悉问:“几个月了?”
赵西音答:“五个月。”
一阵安静。
他抬起眼睛,目光倒平静,“网上的事,别多想,都会好的。”
赵西音真诚道:“谢谢你。”
“举手之劳。”孟惟悉笑了下,“你也多注意身体,苏颖是个工作狂,别学她。”
赵西音也弯了弯唇,“她昨儿还给我打电话,要我向她多学习呢。”
孟惟悉皱皱眉,“真不谦虚。”
两人相视一眼,笑意绽大,眼神都明亮几许。
孟惟悉心里有分寸,知道差不多了,也没留她太久。他伸出手,自然坦诚的一个动作。赵西音视线落到他掌心,眼睫轻轻动了动。
她没主动,但孟惟悉还是牵起了她的手。
男人掌心温热,不轻不重地包裹住她的手背,没有灼热感,也没有压抑的渴求。他整个人都是平和从容的。赵西音跟在他身后,先是看到他的肩膀,少年气褪去,只有成熟稳重。再往上,修整短促的头发清清爽爽,这么近的距离,赵西音忽然发现,孟惟悉竟然有了一根白发。
她心里怅然,原来时光,真的是一眨眼的事。
孟惟悉牵着赵西音的手,表情无异,很坦然地接受几米远周启深的注目。
周启深不言,他亦无声。
每走一步,就离松手近一秒。
孟惟悉想到自己二十三岁那一年,第一次看见赵西音,她吃着鱼丸毫无形象,像个穿花裙子的小猫咪,特别礼貌地问他,“你也是北舞的学生吗?”
孟惟悉当时就乐了,摸摸自己的脸,挺得意地想,“我长得真显年轻。”
那是他们故事的最开始,像雨后初晴的彩虹,光芒淡淡,却后劲无穷。
如今,爱已涣散,恨也模糊,唯一遗憾的,大概是自己的年少负气与不懂事。如果,如果当年的自己再努力一点点,此刻的结局是不是不一样。
孟惟悉自顾自地笑了,哪有这么多也许和假如。
前半生的风景,于他,已经是过去式了。
孟惟悉松开赵西音的手,风轻云淡地对她说:“去吧。”
然后他没再看,转身就往电梯走。进去时,他都是背对的,不肯再回头。
――
周末,赵西音和周启深一块儿回家吃饭。
赵文春做了红烧肉,炖了汤,还学着上网,做了一道水果沙拉。别说,真有模有样的,赵西音一眼就认出来了,“赵老师,您还知道网红菜呢!”
周启深瞅了眼,点评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赵西音和他对视一眼,两人齐声:“不是厨子的裁缝不是好老师。”
赵文春身为中文系教授,完全不接这个梗,而是十分严肃认真地指出这句话的语法逻辑错误。赵西音躲在周启深背后把他直往前推,“听见赵老师的教导没有,认没认识错误嗯嗯嗯?”
周启深的左手绕到后头,在她臀上轻轻一掐,以示警告。
赵西音呜呜地向赵老师告状,“老师!周启深捏我!”
赵文春举着锅铲空中挥舞,“周启深你给我坐下,别对我闺女动手动脚!”
周老板那叫一个郁闷啊,扭头瞪了眼赵西音,却换得她得意洋洋地比了个耶。
开饭,赵西音的胃口不大,跟怀孕前的食量差不多。跳舞的关系,她这些年饮食自律仿佛也成了习惯。不挑食,也有分寸。七八分饱便放下筷子不再贪食。
好在赵文春和周启深都不是陈旧观念的人,每次产检都正常,何必逼着人多吃点呢。
赵老师喝完汤,忽然说:“你听说了吗?”
赵西音:“嗯?”
“你妈妈那边儿出了点事。”
“怎么了?”赵西音皱了皱眉,“她又找您麻烦了?”
“没。”赵文春放下汤碗,平静说:“她离婚了。”
丁雅荷与第二任丈夫倪兴卓离婚了。
就在上个月,原因不详,但知情人都明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什么深仇大恨非得闹离不可?无非是掀了一方的脸面,戳了彼此的脊梁骨。倪兴卓知道了倪蕊怀孕堕胎的事,气得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倪家往上几代追溯,是真正意义上的书香世家。风清气正,家风严谨,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丑事。子不教,父之过。倪兴卓深知,这与丁雅荷素日的娇惯宠溺脱不开干系。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全是自讨苦吃了。
倪家亲戚众多,矛头都对准了丁雅荷。丁雅荷孤立无援,又有错在先,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倪兴卓跟她离婚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赵西音和倪蕊都是你女儿,看看小赵,再看看小蕊,你一个当母亲的,就没有半点愧疚和反思吗?”
这婚离得干干脆脆,倪兴卓看似温文尔雅,可抽刀断水时,没有半点含糊。丁雅荷人已中年,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大概也永远想不到,当年对赵文春绝情绝义竟会重演,只不过这一次,轮到了她自己。
赵西音原本已经吃好,听到这个消息后,又拿起筷子,有下没下地挑着碗里的青菜。赵文春怕她忧思,心想坏了坏了,真不该提的。刚想解释两句,赵西音忽然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爸,您不会是想和她复婚吧?”
赵文春愣住,“啊?”
赵西音担心道:“隔壁楼栋的王阿姨昨天还找您一块儿跳广场舞呢,您今年五十五啦,不能这么渣哦。”然后一声叹气,“怎么回事呀,赵家人都喜欢搞复婚这一套。”
一旁吃得好好的周启深莫名其妙,脑袋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赵文春被冤枉,一着急,反而什么都说不出了,表情极其魔幻。
正僵着,有人敲门。周启深起身去开,隔壁王奶奶精精神神的嗓门儿很清脆,“赵老师,您今晚还去跳广场舞吗?”
赵西音噗嗤一声笑了,朝老爸眨眨眼,“您不去了吧?”
赵文春急吼吼地喊:“去!我去!我去去去!!”
――
晚上回梵悦,周启深把车开得四平八稳,手指随着电台情歌敲着方向盘,兴致颇高地跟着哼。歌词很直接,唱的是“你的一个眼神,我就想要上天堂。”
副歌正好是这一句,周启深唱这句时,调子咬得最准。
赵西音听笑了,红灯时,伸过手用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侧脸,眉眼弯弯道:“我没让你去天堂,别乱想。留在人间吧,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周启深觉得耳熟,“诶?这也是首歌吧?”
赵西音瞪大眼睛,“天,你竟然还要问?这叫《当》!”
“当什么?”
“就是《当》啊。”
“我知道,我是问你要当什么?把话说完整。”
“我不用当什么呀,是它叫《当》。”
“胡说。”周启深转过脸,认认真真地纠正,“你明明是当了我的小心肝。”
赵西音这才反应过来,臭男人故意的。
她忍着笑,佯装生气,别过头去看窗外,“你个周土土。”
到家,两人洗完澡后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周启深一万个不愿意,孕妇看什么恐怖片,影响胎教。但架不住赵西音手脚并用的撒娇,只得陪她一块儿。
“你不许闭眼。”
“不许看别处。”
“你要帮我看。”
“我好困,我眯一会儿,待会你要告诉我中间的剧情。”
赵西音嗜睡,趴在他领间,热热的呼吸轻扫男人的锁骨。周启深安安稳稳地抱着她,掌心轻轻罩在她小腹。不知是不是凑巧还是真有心灵感应,里头的小周周立刻鼓起一个包,硬硬的顶了他掌心。
周启深一愣,随即换了个位置。
里面的小朋友又顶了顶他。
周启深笑了,斜飞入鬓,丹凤眼上挑,全是温柔的光亮。
一刻钟后,赵西音醒来,看了眼屏幕,哑着声音问:“这个人之前还是好人,怎么变坏人了?”
周启深淡淡瞥了眼,哦了声,“导演安排的。”
赵西音笑着抡他一拳,然后双手柔柔地环住他脖颈,“老公。”
“嗯?”周启深微微低头。
赵西音低声说:“我好喜欢你。”
周启深笑了笑,“我知道。”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