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西音脑子里天人交战, 数度控制不住,想要伸手拿起看个究竟。最后狠狠掐了把自己,才断了这念想。
周启深在卧室, 电话是打给秘书的。周伯宁对这小区不熟, 估计下了楼也不知道往哪儿走。周启深交待了几句, 倒没忘记善后。
他出来, 往沙发上重重一坐,仰着头,靠着座背,姿势不够笔挺, 跟软泥似的陷进去。周启深盯着天花板,眼睫一眨不眨,俊朗之余,竟多了几分草木萧疏的落寞。
静坐片刻,周启深侧过头, “我看看。”
赵西音下意识地把手往后收, 但不敌男人的力气, 他坐近,握住了她的小手臂。周伯宁推了她一把,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个指印。
赵西音挣了下,说:“我没事。”
周启深不说话, 只用自己的指腹轻轻贴在上面,似有似无地抚触, 隐忍不发,温情脉脉。他低了低头,语气多了自责与自卑,“好像我总在跟你说‘对不起’,这么多年了,再多的的‘对不起’,还是一遍遍地伤害了你。”
赵西音把手收回来,被他触过的地方像撕开的暖手贴,一点点发热,发烫。她没说话,不敢说话。
周启深太符合“苦命”这个定义,他的童年是在无尽的烟酒打骂里度过,他的少年时期亦没有发光发热,十年寒窗取功名的出路也被他父亲生生断送。他的青年,是鞍马去孤城的别无选择。他今日意气风发,风生水起,那是早就在没人的地方,把生活给的烧铁自己嚼碎了,硬生生地吞下去。那些铁屑碎末沉淀在心底,是他骨子深处最敏感的自卑。
赵西音太明白了,这种自卑是一生创痛,三言两语根本是隔靴搔痒。
周启深喉结滚了滚,然后用了甩了甩头。他微弯腰,从桌上一堆药盒里随便找出两种,名字都不看,反正都是止痛的。
瓶盖旋开刚要倒。赵西音忽地出声:“周启深。”
倒药的动作停住。
“赵老师总说你不穿秋裤,你为什么骗他呢?”
周启深皱了皱眉,“我没有骗他。”
“你明明穿秋裤的,浅灰色,还加绒。”
注意力转移,止痛药不知不觉给放了回去。
周启深看着她,唇紧抿,认认真真道:“我没有这样的裤子。”
赵西音眼睛微微弯着,就这么看着。
“不信你现在去衣柜找,找出一条我马上把它吃了。”周启深特严肃,好像穿秋裤这件事对他是极大侮辱似的,“我从不骗爸,他要不信,今年冬天我能当面脱给他看。”
那可太可怕了。赵西音没憋住,笑出了声,然后神色狡黠,明眸善睐地望着他,轻声说:“好吧,你不穿秋裤。”
周启深愣了愣,才明白,赵西音是故意骗他的。
赵西音伸手把桌上的止痛药都拿了过来,“你把它们当糖吃么,治标不治本,吃再多也好不了。我爸的一个朋友,是中医大学的教授,如果你需要,我帮你问号码。”
周启深嗓子哽得难受,半个音节都发不出了。
赵西音倒很放松,环抱手臂,往沙发上仰了仰,“其实你应该多跟我爸学学,他别的方面都挺好,就是人特谨慎,一点点的不舒服都如临大敌,脚趾头疼了,都要上医院拍片儿怕骨折。你得信医生,别总自己拿主意。”
周启深刚想开口解释几句。赵西音睨他一眼,直接复制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你要说你忙。”
周启深嘴角扯了扯,像受训的学生。
赵西音见他乖了,也差不多了,只把那些治头疼的药塞到了最底下。她说:“你睡一会吧,周叔下去了,我去帮你找找他。”
“不用,我让人去了,给他找个酒店,随便怎么折腾吧。”周启深是真累了,抬手盖着眼睛,下颚线条紧绷,“欠着吧,我跟他之间还不清的。”
“你找人的事,有进展么?”
“托战友,找关系,全国各地基本上都跑遍了,前阵子来了三个大致符合要求的,我见了。”周启深长吁一口气,眼底无望,“一问细节,就都对不上。”
周启深的母亲在他五岁时,受不了周伯宁每次酗酒后的暴力对待,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其实记忆已经很模糊,但周启深始终记得,母亲是位美人,家在陕北某村庄,因为饥荒一路流浪南下,后遇见周伯宁,大概也是一饭之恩的报答,两人稀里糊涂地结了婚。之前具体不尽其详,但依这老头今时今日的德性,周母当年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周启深从抽屉里拿出几页资料,不隐不瞒地递给赵西音。
赵西音翻了翻,三位妇人的照片,出生年月大致相同。周启深母亲走时,只留下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两岁多的孩童被抱在怀里,与母亲脸贴脸,望着镜头笑。
周母气质温婉贤淑,眉眼尤其勾人,周启深的英俊面容大抵就是承自母亲。再对比他找到的那三位妇人,面相轮廓依稀是按着这张照片来找的。
周母走得焚舟破釜,走得恩断义绝,没给留下哪怕半点念想与线索。周启深大海捞针,水中捞月,懂事起,就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赵西音把资料放回桌面,压下心头五味杂陈,说:“慢慢来,你自己也当心身体。”
周启深看着她,点了点头,“小西,谢谢你。”
赵西音笑了笑,“担不起,我也没帮你什么忙。”
他俩镜破钗分,只有往日旧情。赵西音不管真客气还是假客套,周启深分辨的出,她今时今日的态度,顶多只是恻隐之心怦动。他一直知道,赵西音心存善意,做不出死生不复相见的绝情|事。
他也知道,自己心底的渴望在疯狂滋生,也曾控制不住地利用她的善意,一遍遍地产生交集。比如顾和平拿他开玩笑给赵西音打电话时,他从未拒绝。比如自己头疼并未严重到吃药的程度时,他也要脆而不坚。
只要她在身边,只要能看着她,心里就踏实了。
周启深清楚,自己只剩这么一点可怜虚薄的筹码了。
后来赵文春给赵西音打来电话,她就借此回了家。周启深没送她,只是安排了车在楼下候着。不多时,秘书过来,逐一汇报:“周总,您父亲下榻在国贸酒店,晚饭暂时备的是北京菜。我联系了徐大夫,明早九点钟看诊,公司派了位司机全程接送。”
周启深负手而立于落地窗边,神情幽深,不发一语。
秘书犹豫半秒,“周总,您父亲提了个要求。”
周启深侧过头,“什么?”
“他问,能不能不安排看诊,他的腿其实没事,他说假装他去看了病,让我把看病的钱都给他,并且不告诉您。”秘书一五一十道:“我试探他要多少,他说两万。”
周启深操了一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实木凳子,“他大爷的!都他妈不想过好日子了!”
家里的实木家具扎扎实实,周启深这一下劲大,估计腿也不好受。秘书好心劝慰:“老人家的想法可能不一样,周总,钱是小事。”
“要是能用钱换一年相安无事,老子给他一千万!”周启深连操三声,摔门走了。
他把车开出,出三环,出四环,一路往西边开。一小时有余的车程,路虎开进庄园里头。周启深下车往竹阁走,林医生正在给助理交待工作,见到人着实惊讶,“咦?你怎么来了?”
“没预约,我不占你时间。”周启深松开polo衫的领扣,往休息室的沙发一头栽下去,“钱我照付,让我睡两个小时。”
小助理们面面相觑,林医生吩咐说:“去把窗帘拉上,再放架子上顺数的第二碟钢琴曲。”
周启深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刀光剑影,人间炼狱,他深陷噩魇,几度挣扎却醒不过来,最后跌入一个温柔怀抱,他以为没事了,不料怀抱猛地松开,他下坠的速度更快了。
周启深睁眼弹坐而起,背上大汗淋漓。他抵着头,指甲都快掐进眉骨。他清醒一阵后,这特么睡了比不睡还难受。手机被林医生调了静音,秘书的三条信息——
“周总,您父亲连夜回了西安。”
“按吩咐,已给他两万。”
“查了,您父亲之前在老家似乎是出了点事。”
林依站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板,笑着问周启深,“不管睡得好不好,出来喝点热牛奶。”
周启深接过,一口气吞下。
林依递他纸巾,“适当放慢节奏去生活,世界不需要你这么赶时间。”
周启深揉了揉眉心,“你们文化人讲话精致,一时半会悟不出个意思。”
林依笑,“那就多喝两杯牛奶。”
周启深又不是奶牛,他对这些本没太多兴趣,以前是被赵西音逼着喝,他总说,我一爷们儿,总喝奶像什么话。
赵西音便气定神闲地望着他,漂亮的眼睛往上勾,嘴角的笑也意味深长。
周启深被他勾走了魂,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走过去,把人往桌沿子上顶,顶到无路可退了,便低下头满嘴跑火车,“牛奶不好喝,要喝也得喝这里的。”
赵西音红着脸骂他无耻狂徒,却也不由分说地搂紧了他的脖颈。
那时他们最好的时候,与有情人,共快乐事。
——
戴云心从美国出席交流会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门去看赵西音。
赵西音身体抱恙,团里给批了五天假,戴云心没有反对,她心里还是疼徒儿,也记挂着她曾经受过伤的事。能得戴老师亲自上门探望的年轻辈里,估计也就赵西音一个了。
赵文春极度热情,大概他自己也是老师的缘故,对“恩师”这个身份更加敬重。戴云心礼貌客气,称呼赵文春为赵大哥。赵文春受宠若惊,忙不迭地下楼买水果去。
赵西音看得直笑,被戴云心一眼瞪住,“你怎么回事儿?不就一个排练,是被苏颖吓着了,还是没见过场面?还能跳得进医院!”
赵西音表情憨厚,“我错了,师傅。”
戴云心更不高兴了,“不是怨你休假,是怨你不注意分寸,身体不适,就不能逞强。”
赵西音乖巧点头,“我记住了。”
“腿没事吧?”戴云心面色缓了缓,目光不放心地落到她左腿,“那年你跳伤了,跟我犟,我也不知道你恢复得到底怎么样。”
“没事,多久了,挺好的。”
“复诊过没有?”
“有啊,片子照了好多张,也做过康复训练,真挺好的。”赵西音没骗人。
戴云心又想了想,忽然神情严肃,问:“你生理期疼痛这么厉害?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哪敢啊。”
戴云心目光狐疑,“你和周启深结婚那两年,就没打算要孩子?”
赵西音面色不改,“没。”
戴云心不再追问,站起身,“团里还有工作,我不留了。哦对了,明天我要去一趟西安,帮一个情景剧盯一下编舞,几个指导老师都挺有名,本来想带你去,算了,你还是休息吧。”
人走后,赵西音躺床上对墙倒立,拿着手机放训练视频。手正按播放键,有电话进来,一下子按了接听。赵西音诶了一声,都没看清是谁。
但声音很耳熟,是周启深的秘书。
赵西音盘腿坐在床上,挺意外的, “徐哥?”
秘书比周启深好像还大两岁,赵西音这么一称呼,他也就不拘于形式,直接说事:“小西,本来这个电话我不该打给你,但周总回了西安,半小时前,他老家打来电话,具体的我不方便问,但接完电话后,周总发了好大的脾气。直接订了机票往机场赶。”
“他爸爸不是在北京吗?”
“下午就回去了。小西,今天周总状态实在不好,你也知道他家的情况,我担心他出事。”
赵西音当然知道,中午周启深对周伯宁提刀相向的场景历历在目,这个点他还要往西安赶,出的一定不是小事。
周启深性子里阴鸷失控的那部分,遇到周伯宁就点燃爆炸,她真不怀疑他会做出亡命徒的极端行为。赵西音看了看时间,“徐哥,我现在看看高铁票。”
“小西,你下楼,机票买好了,我现在送你去机场。”
周启深这位秘书也是经历传奇,不是正儿八经的金融院校出来,据说还当过健身房教练,这人是典型的蒙尘明珠,后被周启深慧眼识人,做事稳妥靠谱,极得信赖。
他载着赵西音往首都机场方向,同时给老板发了一条短信,是赵西音的航班号以及到达时间。也没什么好怕的,周启深现在在飞机上,下飞机后也拿他不能怎么办。
他心尖尖上的宝贝,他一定舍不得坐视不管。
果不其然,周启深下飞机后,看到这条信息气得脸色发绿,气势汹汹的电话拨回来,直言他明天就从公司滚蛋!
徐秘书冷静极了,要滚也是明天,他说,周总,今天你别忘记接小西。
赵西音的航班时间差也就二十来分钟,周启深黑着一张脸,直楞楞地杵在接机口。人出来了,一袭白裙的姑娘神色焦急,东张西望,柔软的长发随着奔跑的动作轻漾。
周启深不能不承认,这一刻,他眼眶都要湿了。
赵西音见到他了,目光亮得像小太阳,气鼓鼓地直呼其名:“周启深!”
周启深低了低头,再抬头时,给了她一个勉强的笑脸。
赵西音双手搁腰上,跑得肚子又有点疼了,“你家出什么事了?”
“没事。”
“你骗人。”
周启深挪开眼,沉声说:“不想告诉你。”
“行啊,那你说句话,我立刻坐飞机回北京。”赵西音比他犟,犟字头上一个强,对付周启深,就得遇强则强。
见他不说话,赵西音还真转过身。可脚没迈出一步,手臂就被拽住了。
周启深掌心滚热,低声说:“别走。”
赵西音一下子软了心,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那你现在回家?”
周启深疲惫不堪,回家,那算哪门子家,不过是个麻烦遍地,馊了的臭了的垃圾场。赵西音看出了他的无奈与倦怠,静了会儿,说:“我没吃晚饭,周哥,你带我去吃饭吧。”
周启深沉默地点了下头,两人往外走。
车已候在停车坪,一路上,周启深的电话根本就没停过。声音大,本地口音,赵西音坐旁边都能听个七八分。周家的堂兄堂弟,三姑六婆,跟轰炸机似的一遍遍催促。
赵西音伸手一捞,把手机从周启深手里拿过来,管对方说没说完,直接挂了,关机。
“声音这么难听就没点自知之明吗?公鸡下蛋都比你好听!这么会催命,去接阎王爷的班好了。还搁你面前耀武扬威个什么劲儿啊!”赵西音对着黑掉的手机屏幕一顿骂,“成天到晚没事干,挖空心思就想着怎么从周老板身上抠点钱,是智障还是残障啊,我看也别要脸了,毕竟周老板这么帅,一般人在他面前必须得无地自容。”
本还心情低落的周启深,听到这,眼角眉梢都飞了起来。赵西音偷偷瞄他一眼,成就感十足道:“嗯,笑了。”
她又作势寻找他的行李,“没藏菜刀什么的吧?”
周启深这回是真笑了起来,乖乖答:“没。你说过,不值得。”
赵西音总算松了气儿,一晚上的折腾没白费,她不再开玩笑,表情收着,真真诚诚地说:“你别做傻事,你前途大好,人生还长。”
后来司机问:“周总,您想去哪儿?”
周启深看了一眼赵西音,赵西音眨眨眼,小声说:“我想吃臊子面。”
大雁塔那边有一家正宗的,别看处在景点附近,但味道实在,真不坑人。分量特足,赵西音一边吞口水,一边克制地倒了一大半放周启深碗里,“我减肥呢,好不容易瘦了三斤。”
周启深也不说话,视线若有若无地飘过她挺立小巧的胸口。然后淡淡应了声,“嗯,是瘦了。”
赵西音不明所以,低头大快朵颐。吃完后,大雁塔北广场上人声鼎沸,八点有音乐喷泉表演。赵西音跟着人流走,周启深紧紧跟在后面,时不时地用手帮她挡着人。
“我来西安好多次了,该去的景点都去了,但每一次,好像都错过这个喷泉表演。”人太多,挤不进去了,赵西音停在四圈人外。
周启深嗯了声,“这次能看见了。”
赵西音踮脚,又跳了几跳,人太多,基本也没什么用。
后来音乐起了,灯光亮了,水流声稀里哗啦的。
赵西音身段好,又有舞蹈底子,跳起来身轻如燕韩,美则美,但不够高,场面也挺滑稽。
“哎!赵老师怎么不把我生高点呢,小时候肯定给我喝少了牛奶。”
周启深走近她,稍一蹲身,环住她的大腿,轻松用力,就将赵西音举高头顶。他手臂稳如铁,力气也没半点松迹,平静说:“牛奶没我的手管用——看得到了吗?”
赵西音高于人群半边身子,像迎风而立的小飞燕。这举动太突然,她紧张的下意识去抠周启深的肩,“哎!周启深!!”
音乐喷泉钢琴声阵阵,霓虹灯影赤橙黄绿,大艳,大俗,像极了人的七情六欲。周启深的唇贴向她的腰窝,声音穿过衣物,顺着她的皮肤往上灼灼攀爬。
他那么坚定地说:“别怕,我护着你,再也不会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