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西音愣了下,手臂下意识的往内盖住,说:“不疼了。”
周启深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跟着一颤。
他早年当兵,体格素质和业务技能都是顶级,行军百里荒山,穿爬无人草野,哪次不是第一名。赴美参加联合军演时,与以色列的士兵闲暇玩闹掰手腕,对方被他直接掰脱了臼。
赵西音说不疼,当时那么狠的一下,怎么可能不疼呢。
她越平静,周启深的内疚有愧便多一分。触碰到口不能言的旧伤,两人都沉默。
送赵西音回家的路,在哪里变道,向哪个路口拐,红绿灯的等待时间,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到小区,赵西音说:“谢了啊。”
周启深叫住她:“你等一下。”
他下车,打开后座车门,从里面拿了个纸袋递过去,“我前段时间在国外出差,那边的朋友说这些药还不错,什么痕印都能淡,反正也顺便,就给你带了点,你试试看。”
牛皮纸袋满鼓鼓,哪里只是轻描淡写的“顺便带了些”。赵西音看了一眼,没有接。还是那样风轻云淡的笑容,“不用了,谢谢。”
她转过身,背影融进暮霭蓝的天色里。周启深垂手至腿侧,手指的力气越来越松,纸袋差点掉落在地。他坐在车里五六分钟没有动,物业敲窗,老大爷嗓门洪亮:“停太久了,你拦着后边的道儿了!”
周启深没吭声,从储物格里摸出一包白皮特供烟递过去,这才转动方向盘离开。
从西往东,横跨北京城的中心轴。到了三环已经很堵,车流走走停停,长长的尾灯接力闪烁,像极了霓虹流彩。从天桥穿过,光影在脸上由明转暗,再由暗变明,周启深侧脸英俊冷冽,眼神中却有情可寻。
打从认识起,赵西音一直是柔软可人的。像一个软乎的水蜜桃,多汁漂亮,让人舍不得下口。
周启深追姑娘时花了不少功夫,赵西音那时和初恋刚分手,看谁都是一副厌世脸,对他尤其。
周启深每天一捧新鲜空运的玫瑰由人定时送到寝室楼下,都被赵西音分给了三个室友。再后来也懒得分了,直接往垃圾桶一丢省事。赵西音觉得这人就是一块牛皮膏药,便故意拍了几张垃圾桶的照片发给他,“别送了,真的浪费。”
第二天,周启深就出现在楼下。
他那年开的还是一辆迈巴赫,黑色加长车身,扎眼。下午又刚接待了一个评估团队,三件式的西装没来得及换,一八五的身高太有型,那么从容自信地倚着车门,看谁都是黑老大气质,唯独见到赵西音便笑得剑眉斜飞。
他一手捧着艳红玫瑰,一手闲适地环着腰,摘下墨镜,“来,连我一块丢垃圾桶,今天丢完,我爬出来回家洗个澡,明儿再来让你丢。”
二十一岁的赵西音哪招架的住这阵仗,来来往往的熟人同学对他们似笑非笑。赵西音赶紧把人推搡至大槐树后面,脸都红透了,跺脚道:“你,你你你……”半天了,才想出一个威慑力十足的辱骂:“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啊!”
周启深锲而不舍地送了小半年花,赵西音实在是扛不住了,对他说,“周哥儿,我算过。”
“嗯?”周启深问:“算过什么?”
“你送的这些花,都能凑够月亮山市一套房的首付了。”
周启深皱了皱眉,“月亮山是哪里?”
赵西音抿了抿唇,小声说:“你不再送花,我就告诉你。”
姑娘委屈又迷茫的模样,看得周启深心尖化了糖。明知是她不成器的小计俩,却也甘之如饴地配合演出,干脆利落:“好,不送。”
赵西音如释重负。
周启深说:“但你陪我吃顿饭。”
赵西音惊愕不已,然后愁眉不展,两人对视着,对视着,没忍住,都笑了。
吃了一顿饭,就有第二顿,第三顿。城内城外好吃的馆子,他每次都变着花样给她惊喜。那天是周末,赵西音却怎么都不愿意出来,周启深直接上楼敲门,赵西音脸色白,虚弱极了,“对不起啊,放你鸽子了,但我今天真的不舒服。”
姑娘的那点事情,周启深一听就明白。他没再说话,走了。稍晚的时候又回来了。提着一只大号保温盒,里面还有四五只小号碗,热腾腾的鸡汤,芦笋虾,嫩白的藕尖,半碗糙米饭。
周启深话不多,碗勺搁她面前,“吃吧,趁热。”
赵西音愣着,不动。
周启深便笑,嘴角往上时,眼角也跟着带出点小弧度,又痞又迷人,“要不,我喂你?”
赵西音立刻皱起眉头,看得他乐出了声。
盛情难却,赵西音起先还吃的很淑女,后来也不再端着,大快朵颐好不痛快。最后一块虾仁下肚时,她突然抬起头,与周启深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一本正经地问:“周哥儿,你是不是每追一个女生都会给她送顿饭?”
周启深气得不行,脸色沉了又沉。
赵西音捧着饭盒,默默离他坐远了些。
他心情更不好了,“干什么?”
小赵瓮声说:“怕你打我。”
周启深哭笑不得,伸出手,掌心温柔的落在她头顶,“别瞎说,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就你一个。”
说完,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温热的豆浆塞她手里,两人指尖相碰,一刹火花,周启深挨了烫,再看赵西音,她的脸颊比窗外的晚霞还要红。
之后两个月,周启深忙项目,大半时间在国外。忙完后回国,季节入夏,热浪升温。几个电话打下去,他立刻决定回趟西安。
赵西音毕业旅行原本是与室友约好一起,但室友临时有事放了她鸽子,机票多贵啊,舍不得浪费。她便一个人走走看看。第一天回民街,第二天兵马俑,第三天城内买点纪念品。
然后就这么“碰巧”地偶遇了周启深,周启深笑着说:“咱俩一块儿?”
这么名正言顺的邀约,拒绝的理由都不给留。
两个人漫步在古城街头,各种年画剪纸琳琅满目。来往人多,赵西音被他虚虚护着,偶尔掌心熨帖肩头,烫得赵西音心如流沙。
一路沉默至巷尾,在一处手工风铃前驻足。
手艺人讲解其中深意,风铃颜色各不相同,粉色的送友人,暮霭蓝赠旧识,明黄给父母。
赵西音主动打破尴尬,问他:“你喜欢哪个?我送你呀。”
她的食指轻轻一拨面前的那只小风铃,随便问了句:“这个喜不喜欢?”
周启深看了一眼,不答。
老板特别逗,陕西话说的抑扬顿挫,跟唱歌似的:“这个好,送丈夫他会发大财,送老公发小财。”
赵西音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周启深笑容淡,“寓意不错,就这只吧。”
微信付款的时候,赵西音手抖的连二维码都扫不对,周启深握住她的手,扶稳手机,听见“滴”的一声扫码成功。他们挨得近,周启深的声音熨帖着耳背,沉沉的,很好听。
他说:“音音,我喜欢你。”
离开西安的时候,周启深没让姑娘尴尬,只帮她换了商务舱,然后开车送人到机场。过安检前,周启深说:“追你追了大半年,我能想到的法子都想了。”
赵西音垂着眼,白裙在脚踝边轻轻晃。
周启深这样一个深于城府,精于算计的人,此刻也有了无奈之惑,“你别太快有男朋友,给我留点时间。行了,进去吧,到了给我发条短信。”
几句真心话坦然大方,别的不需赘言。周启深把行李箱交给她,转身要走。
走不动,衣袖被人拉住。
周启深侧过头。
赵西音仰着脸,目光起先有些闪烁犹豫,对视上了,反倒定了下来,纯净且认真,努力积攒勇气。
“我爸爸很会做红烧肉。”
周启深看着她。
赵西音小声问:“你要不要去我家尝一尝?”
他第一次见赵文春,赵老师给他做了一桌肉,不知有意或是无意,总之成功把他吃吐。
他第一次吻西音,是在西安老家。那是冬天,初雪之时,檐下有飞燕。
他们的婚房是东三环上的壹号院,求婚之前,户主只写了赵西音。
第一次欢爱,周启深赤着身,压着人,吻的深远悠长,目光虔诚爱怜,说:“老婆,我爱你。”
主卧的东边是一整面落地窗,夜色时,CBD的城市光亮晕成一团团绚影,玻璃上隐约透出交缠的姿势,四九城的夜色之美,此刻便是最艳的高潮。
其实这两年,国贸这边大的城建没有改变,周启深开着车,在三环高架上兜了一圈又一圈。路灯尽头是黑夜,像巨大的网罩下来,逼近的是一幕一幕的回忆,它们在周启深脑海里穿梭,交汇在一起全成了死结,把人压实了,压死了。
美好记忆的最终章,是那个午后。
赵西音眼底有泪,有惊,有惧。周启深拽住她的手,眼眶红得能滴血,他声音哑了,一开口全是心碎的声音。
他说:“西音,你爱我一次好不好。”
白色路虎如开了刃的剑,一百码的速度驰骋于凌晨两点。
周启深踩下刹车,横打方向盘,车身剧烈晃动,猛的停住路边。他双手撑在仪表盘,慢慢弯腰,低头,整个人埋在手臂间。额头上的冷汗浸进衬衫袖口,丝质的布料浸湿一块。
周启深缓了好久,才慢慢直起身子。
他靠着车座,微仰头,从储物格里拿出烟。车窗滑下一半过风,腥红在烟头上明明灭灭,像蓄势待发的小火山。周启深按了CD键,一遍遍的单曲循环。他用指腹直接碾熄了烟蒂,然后慢慢闭上眼。
那是一首很老的粤语歌,
《一生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