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姬央就坐在了参云院的过厅里主事, 过厅中立着一扇紫檀山水吴扇屏风, 屏前设两把交椅并一张木桌,暂且布置出了一个理事之所。
姬央居左,祝娴月就坐在她右边, 因为姬央是第一次主事,所以才央请了祝娴月来给她压阵, 祝娴月虽说没有全理过府中中馈, 但日常总是帮着薛夫人和大嫂裴氏理事, 也算有些经验。
祝娴月侧头看了看姬央,她其实是没想到姬央会来请她,毕竟自从贺悠说了那番话之后, 两人肯定会有芥蒂,祝娴月虽然问心无愧,却也总是避着姬央,不想彼此尴尬。结果如今倒是显得她心里有鬼了,小公主却是一丝芥蒂也无, 对她一如从前。
此刻过厅前的院子里鸦雀无声, 阖府上下数百仆从今日都会分批来拜见姬央,眼前这一拨是第一批, 共五十人。
祝娴月好心劝道:“公主其实不用着急将府里的人都记下,慢慢的自然就熟悉他们了。”一日见五十人, 光是记脸都叫人头晕,何况还有那么多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
“无妨的,五嫂,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姬央道,然后侧头看了看玉髓儿。
玉髓儿上前一步对着院子里的人高声道:“五人一批,挨次上前介绍自己的名字、家里都有何人,负责什么活计。”
五十人挨个述话,依次下来就是一、两个时辰了。等他们说完,每日需领银钱的各管事再上前向姬央请要对牌支银。
先是管园子的宋婆上前支领采买农具、花种等银,她报了数之后,姬央点了点头,玉髓儿便将对牌给了她。
再然后是预领银子给各院仆从裁冬衣的曾婆上前支银子,姬央听了没说任何话也点了点头。
接着各处需要支银子的在姬央这儿都是一说一个准。于是下面等待的那些个老油子心里就难免会起欺生之意。
负责厨房采买的是向婆,她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报了一个数,只等着姬央点头,却没想到小公主一个早晨都没开口说话,偏此刻开口道:“怎么比上月每日开支的银子多那么多?”
向婆一愣,不明白姬央为何这般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小公主肯定看了上月的账本。她心里一紧,但旋即又松了口气。府里采买的账本是一月一册,这个月的册子还在她手上。“回禀公主,的确比上个月多了。只这个月也不知怎么回事,物价大幅上涨,应是南边遭了灾,也影响到咱们信阳了。”
府里的主子对外事不晓,许多事情都是由着她们这些下头人糊弄。就算她们说鸡子要一两银子一个,府里的主子也不会有异议。不过她们当然不敢这样过分愚弄,只能在里面略略赚些小钱,即便是主子知道了之后,觉得钱太少也不会俯身下问的。
如今侯府的几个女主子现如今都是不问世事的菩萨性子,眼前这位五少夫人更是不食人间烟火,小公主就更不提了,乃是天上的月亮,听说去一次保济寺,功德随便写写就是五千两,自然就更看不上小钱了,所以向婆忽悠姬央忽悠得更过分。可惜她没料到小公主竟然回去翻上个月的账本,多少还是有些心虚。
姬央眼睛眯了眯,眼前这老婆子明显是忽悠她。
“哦,是这样吗?”姬央看向其他几个管事。
那几个管事都点了点头,向婆如果今日忽悠到了小公主,那明日他们也能多些油水,官官相护,仆从也会彼此相护。
姬央没说话,她为了沈度对她赞的那几句话,前两日可是将府里的各色账本都看完了的,这之前她虽然不懂记账之法,不过那些账本用的都是支出、收入的流水账,傻子都能看懂。她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理清里面繁复的关系对她也不难。
这三年,每个月侯府的开支都在隐隐增加,虽然每个月也不多,就增加个一、二十两,但三十六个月下来,可也是不小的数目了。
若说这三年物价涨得这么厉害,姬央却是不信的,她前段日子经常在外头逛,那张家的猪头肉可是三年同一价哩,欺负她没逛过外郭么?
姬央侧头看向祝娴月,祝娴月心知这些老奴可能有欺生之嫌,但又怕姬央是个愣头青,一上来就横冲直撞,万一压住这头翘起那头可就不好了。很多事都要循序渐进,有了经验以后,这些老奴自然会低头的。
“涨这么多也太不像话了,今日便算了,你且看看有没有更便宜的铺子,今后换别家铺子采买吧。”祝娴月敲打道。
向婆连声应是。
既然祝娴月开了口,姬央也就没有反驳。这一日她给人的印象就是个点头公主。
六日之后,姬央终于把侯府上下的仆从都过目了一遍,然后将重新在过厅前招阖府三百余名仆从至厅前。
另有两个黑甲卫押着一脸灰败、披头散发的向婆至厅前。
“昨日本宫令人抄了向婆的家,共计抄出纹银三千两,金一百两,并府中珍玩数十件。向家共有五人在府里服侍,每月月银共计四两,一年只能得四十八两银,另加主子赏用,也不超过六十两,何以积累如此身家?”姬央顿了顿,想来众人心中都有数了。
“向婆对中饱私囊之事已经供认不讳,今日就在你们面前行刑,但愿你们将来不会落到她这般下场。”姬央冷冷地道。还别说,平日里娇憨带着稚气的小公主,这会儿冷脸肃穆地坐在这儿,还挺有气势的,在场诸人,没有一个敢喘大气儿的。
向婆被打的时候,姬央就坐在厅中,玉髓儿给她耳朵里塞了棉花,以免小公主自己先忍不住放人。
等向婆行完刑后,众人再看姬央,那就是既惊且惧了,安乐公主这上任杀的第一只鸡可真吓人。
向婆一去,厨房上的采买之位便空了出来,许多有资格竞争的人心里又开始涌动,小公主这点儿杀人手段可还吓不太住他们。
姬央朝玉髓儿看了一眼,玉髓儿捧着一个小册子上前。
“公主决定不再设厨房采买一职。”玉髓儿话音刚落,庭前就低声议论了起来。不设采买,难道主子们都成仙不要吃饭了?
玉髓儿重重地咳嗽一声,才压下那群嗡嗡声,“公主决定实行竞价制。我手里是全府上下每月厨上需要采购的米、面、油、柴等各物的总数。你们都可以拿去看,若有想接手采买之事的人,明日交一个信封上来,里面写上你采买这些东西所需银两。价最低者则为下月的厨房采买。一月一竞,你们可听清楚了?”
有些人还没明白,但许多聪明人已经吃惊地抬起了头。
“公主,可是不拘身份,都可以来竞争?”有人高声问道。
姬央抬眼看去,已经认出那是府里倒夜香的曹婆。其实倒夜香的真不穷,粪那就是钱啊。但身份实在太低了,谁也不愿意跟一天都屎臭的人打交道。
曹婆一问话,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有人低声道:“这婆子也想竞争,难道主子们要□□么?”
姬央等众人都笑完了,“可以,谁都可以。”
一听这话,有人就急了,“公主,你可知她是……”
姬央摆了摆手,“我知道,她是倒夜香的曹婆。”
众人又是一惊,没想到公主居然记得这常年低头弯腰一声不吭的老货。
姬央这样一番料理,在府里可是掀起了大波涛,各房主子都听说了,也有那主子跟前得脸的下人来找主子们抱怨,一天下来,戚母的耳朵都快被吵死了。
这府里谁能压得住安乐公主啊,当然得请戚母这老祖宗出面,不能叫小公主乱来,坏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不过戚母要是那么容易被怂恿,沈家如今也就不会如此兴盛了。
“这是公主你想出来的主意?”戚母问安乐道,看她心无城府的样子,可不能肯定是她想出的这压制刁奴的法子。
姬央道:“是景阳先生和我一起商量的办法。”
“景阳先生?”戚母吃了一惊。卧龙雏凤居然也管府里内院采买这种小事儿?他虽然是沈度的军师,但是插手主家后院的事情,这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
“对啊,上回景阳先生来拜见祖母时,六郎不是说景阳先生学究天人,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他吗?景阳先生当时也应了。我就想着既然是学究天人,肯定这些小事儿也难不住他,就向他去请教了。”姬央说得很是理所当然。
戚母都没话说了。沈度那般说,只是为了捧高王景阳,而王景阳的应允也只是表面之礼。就像有人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其实都是表面的客套话。
“景阳先生每日的忙碌不比若璞少,公主以后还是别拿这些小事去麻烦他了。”薛夫人替戚母说出了心头话。
姬央心想她也没想麻烦王景阳的,只是那日她在镜湖边上摘花发气,那个向婆明显是欺负她年轻,是王景阳看见她主动上前攀谈的,她很自然地发了一顿牢骚,然后王景阳很自然地引导了她一下。
不过这些话姬央都没说出来,只颔首道:“嗯。”
“我听说向婆的家是黑甲卫去抄的呢。”贺悠在旁突然插了一句嘴。
这人就是根搅屎棍,生怕搅不起事儿来,也不知道心里怎么那么多怨气,姬央不满地扫向贺悠。
贺悠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你奈我何。
姬央气得恨不能让人扇她两巴掌。
“黑甲卫怎么会管这些事儿?”薛夫人蹙眉道。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肯定是沈度在帮姬央,只有他才使唤得动黑甲卫,可这未免也太大材小用,而且太过惹眼,绝对不是沈度的风格。
戚母没开口,她想一想就知道这是沈度在表明态度。一个女人,即使是公主可也是远嫁的公主,要在家里立起来,总得要有自己男人撑腰才行。
孙子已经长大了,他的事情早就是别人做不得主的了,别看他平日什么都与她商量,但实则只是看法相同而已,一旦出现争议,沈度并不会听她的。
戚母不想在小事上同沈度产生分歧,她相信在大业前,沈度绝对不会动摇。
戚母对此事还未表态,贺悠就接着薛夫人的话开口了,“就是啊,黑甲卫是上阵杀敌以一敌十的精兵,怎么能用在内宅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公主便是再尊贵,也没有这样使唤人的。六哥也真是的,居然由着公主你胡闹。”
这话真是酸得没边儿了,姬央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贺悠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儿胡说八道。哪里是她在胡闹,根本就是沈度自己挑的头。
姬央不过是朝沈度抱怨了一下那个出头椽子向婆欺她年少,他就让她杀鸡儆猴。向婆中饱私囊那么多银子姬央才刚管家怎么可能知道,那也是沈度让人查出来的,然后直接上门端了向婆的老巢。
“好了,你少说点儿,公主和你六哥的事儿,不是你这个做弟妹的该置喙的。”戚母一点儿没偏向贺悠,反而有敲打之意。
贺悠也没再多话,因上次她的口无遮拦,薛夫人和大房的两个嫂嫂对她都冷淡了起来,连老太太这边对她也是经常敲打了。
晚上沈度回参云院时,姬央气呼呼地朝沈度磨牙道:“那个贺悠怎么那么讨厌。不就是用了黑甲卫对付向婆吗,那么点儿小事值得她在长辈面前叽叽歪歪吗?”
用黑甲卫对付向婆就好像用干将、莫邪切菜一样,对安乐公主来说没准儿真干过,但对有些人来说的确会看着眼红。
沈度摸了摸姬央的头道:“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八弟与她聚少离多,她就是看不惯别的夫妻和和美美。”沈度一语破的。
“那怎么不把她送去八弟身边?”姬央倒是好心,只想着让贺悠别那么尖酸。
沈度道:“贺悠那个性子送到八弟身边只会添乱,八弟又是个炮仗脾气。”贺悠的醋坛子比姬央还大,她不仅吃她夫君的醋,连别人夫君的醋她都抢着吃。
“总不能一直这样夫妻分离吧?八弟身边总得有人伺候啊。”姬央道。
沈度难道能听不出小公主那点儿小心思,这是撺掇着他把贺悠送走,省得在眼前生烦。“她年纪也不大,留在祖母和三婶身边把性子好好磨一磨,到时候再和八弟团聚也不晚。”
当初沈廉出外坐镇时就说过,要是带上贺悠他就不去了,他是沈度这一辈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就是被宠着长大的,跟贺悠那是天王斗地虎,互不相让,成亲三个月没到就已经动上手了,贺悠那一爪子挠得沈廉十天没能出门。
“八弟身边不会缺伺候的人。”沈度抱着姬央坐下道,“你要是想跟贺悠斗,也不用费多少心思,你只要在她面前笑得比她灿烂就行了。”
沈度很擅长抓重点和踩人痛脚。
姬央笑道:“这个好办,这个我做得到。”
“行了,你快去洗头吧。”沈度道,他不想再谈贺悠,上次的事情他碍于身份并不和贺悠计较,但对她实在是不喜听于耳。
“你怎么知道我要洗头?”姬央坐于妆奁前一边卸头上的簪钗一边好奇地问。
“你不是每隔一天就洗一次吗?”沈度说得很随意,似乎是理所应当知道的事情。
姬央心里微微泛甜,坐在浴盆里时却不由又想起了贺悠。说起来贺悠性子虽然扭曲霸道了一点儿,但根子并不坏,说起来也还是因为亲事不如意而致。姬央想起沈度说成亲前贺悠并不是这样的,她既然能让三婶看上眼,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现在却真的磨成了死鱼眼珠子。
姬央心里由甜而渐空,其实她也没什么值得贺悠去嫉妒的,只是贺悠不懂而已。不过沈家的男人也真是很坏的,远的有带着韩氏在范阳的四哥,近的有身边不缺人伺候的八弟。
姬央捧起水浇到自己脸上,指不定沈度就是最坏的那个呢。她将水拨得哗啦啦响,玩着玩着得了乐趣,也就将烦恼都丢到一边儿去了,最后还是沈度将她从水里抱出去的。
绞头发的时候玉髓儿很自然地就将棉帕捧给了沈度,最近但凡沈度在参云院的时候,绞头发这种事情都轮不到她们这些侍女做。
姬央的头发乌黑如墨染,比普通人的自然黑里棕来得格外的浓厚,咋一看去会有强烈的视觉饱和,发丝却又细腻得仿佛绸缎,沈度尤其喜欢她的头发,很自然地也喜欢给她绞头发。
这会儿姬央乖乖地坐在榻上由着沈度给她绞头发,雪白的薄罗亵衣上沾染了头发的水汽,服帖在她身上将曲线完美地勾勒了出来。
峰峦秀丽,溪壑迷离。
沈度手里的动作下意识地加快了些,他倾身罩住姬央,探出一手摸到她胸口,姬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转过头道:“为什么你绞头发总是干得特别快呢?”
那能不快吗?因为沈度心急啊。春宵苦短,浪费一点儿内力烘头发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软玉温香,像糯米皮包裹着樱桃酱,红得晶莹,甜得饱满。那薄皮儿微掀,樱桃汁艳粉莹泽,捣起来飞香溅玉,让人停不下来,非要将那果馅儿全部吞入,才略微解渴地休兵。
姬央像猫咪一般团成一团窝在沈度的怀里,“让青青和子衿进来把床单换了吧?”弄得她都没地儿睡了。
“等会儿再一起换吧。”沈度上下摩挲着姬央的背脊安抚道。
姬央嘴里嘟囔了几个字,也没敢让沈度听清楚。
“央央,过两日我要领兵北上。冯拓勾结慕容鲜卑南下抢掠,想光复燕国。”
沈度的话就像一道炸雷一般响在姬央耳边,她浑身为之一僵。
当初沈度出兵龙城的时候,姬央正和他闹得最厉害,只一心想着怎么才能顺利回洛阳,虽然心底藏有对他的担忧,但绝对不如此刻这般彷徨、害怕。而在并州时,她就跟在他身边,虽然依旧提心吊胆,夜不成眠,可毕竟离他不远。
这一次却不一样,他们才刚刚和好,沈度似乎也良心发现了,待她比从前多了许多温情,不说彼此是蜜里调油,可也算是缠绵缱绻了。
姬央将头埋入沈度的怀里,似乎恨不能嵌入他的胸腔里似的,“那你能不能带我去?”
“行啊。你要是变成一个小人,我把你装在荷包里带你去。”沈度玩笑道。
姬央隔了衣服她一口咬在沈度的胸口上,“你一定要回来,你都说了我是立不起来的。母后到时候肯定会接我回洛阳改嫁,以后我会只向前看,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会忘记的。”
“心里还惦记着姓郑那小子呢?”沈度咬着姬央的耳朵道。
姬央在沈度的小腿胫骨上恨恨地踢了一脚。
沈度笑出声道:“就只许你老翻谢二娘的旧账啊?”
姬央又抬腿去踢沈度,被他探手一把捉住玉足,放在手里把玩。
“央央,你还在吃避子药吗?”沈度似乎很不经意地问道。
不过这话题本身就敏感,姬央的玉足不复柔软,想抽回来,却被沈度牢牢捉着。
姬央只能在沈度的视线里点点头。
“就算是林太医给你配的,但是药三分毒,何况还是避子药。等我出征后,你就别再吃了吧。”沈度道。
“嗯。那你回来后,我再吃。”小公主可真是个直肠子。
“你不想生孩子?”
姬央只觉得自己的脚狠狠疼了一下,她缩了缩肩膀不说话,这事儿可不能怨她。
沈度松开姬央的脚,转而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还在为以前的事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