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Dear,SARAH
It was spring when I went to see my brother off.
When we arrived at the airport his girlfriends who were dressed in beautiful colors waited for him.
Oh,I was sorry,in these days he had many lady lovers.
The sky was fair...
当这封早先的信的草稿从抽屉的里侧露出来时,我不禁强烈地感到一阵亲切,暂时停住了正在收拾的手。接着,犹如旁白一般,反复地诵读着这封英文信。
这是我写给一年前死去的哥哥芳裕在高中时代交往过的一个名叫莎拉的留学生的信。莎拉回到波士顿后,哥哥就对家人说想到外国去生活一个时期,紧接着就冲动地追着她去了美国。他在那里边打工边玩,将近一年都没回来。
……读着读着,我脑子里不断回想起了当时的一些情景。哥哥当年鲁莽地去了美国,跟我们几乎都没什么联系,莎拉怕我们挂念,就写信给我,一一叙述哥哥的近况,这封信就是我给她的回信。当时我正在念高中,对现今的情况毫无预测,我一边翻着词典,一边心怦怦直跳地给那个温柔美丽的美国女孩写回信。对,莎拉是一个长着聪慧的蓝眼睛的、很可爱的女孩。她对日本的任何东西都喜欢,老是跟在哥哥的后面。在她呼唤哥哥的名字“芳裕、芳裕”的声音中,充满了真切的爱情。
莎拉。
“英语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她。”
哥哥突然推开了我的房门,就用这种大大咧咧的方式向我介绍了莎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当时是他们俩去参加了附近神社的夏日庙会,回来时莎拉顺道到我家来坐一下。那时我恰好坐在桌子前做着一大堆暑假作业,正好她上门来,我就请她帮我写英文作文,因为莎拉显得非常愿意帮忙,我拒绝她的好意好像不大好。不是我瞎吹,我从小就英文这门课成绩很好。
于是哥哥就说,那么就把莎拉借给你一小时吧,完了后送她回去。说罢,哥哥到客厅里去看电视了。
我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对莎拉说,不好意思,打搅你们约会了。莎拉笑着以一口流畅的英文说,OK,OK,我来写的话,五分钟就完事了,这点时间你还可以对付一下其他学科的作业。她嗓音甜美,一头金发像瀑布般披下来。我费力地对她说,你就以“我的某一天”为题适当写一篇吧。你要是写得太复杂的话,就会让人看出来这是请人代写的,按照这篇范文的程度写就行了。
于是莎拉就问我说,那你每天早上几点左右起来的呢?早饭是日本式的呢,还是面包?下午是怎样度过的呢?她一边问一边写,一会儿就写完了。我看了她写在稿纸上的作文说,哇,这样漂亮的字可交不出去呀,还得用我蹩脚的字再抄一遍。莎拉听了大声笑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一点点熟了,说了许多话。这是一个金钟儿鸣唱、有点凉意的夜晚。我房间的地板上有一张小矮桌,莎拉就用肘部倚靠在矮桌上做作业。很奇怪的,这情景使得我的房间顿时成了一个明亮的多姿多彩的世界。金发碧眼。洁白剔透的肌肤。面对面凝视着我的、不时颔首点头的、尖尖的下颚的线条。
真是一个洋人呢,我想道。和外国人贴得这么近说话,在我还是第一次。一点也没思想准备,一个外国女孩突然就来到了我的房间。民间庙会的音乐声随着晚风飘荡过来。夜空黑黑的,一轮圆月高高浮现在天际。微风不时地从敞开的窗口轻轻拂来。
“在日本开心吗?”
“嗯,很开心的。也交了很多朋友,有学校里的伙伴,还有芳裕的朋友。这将是我一年中最难以忘怀的。”
“你喜欢我哥哥什么?”
“你哥哥如同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块,要不被它吸引是不可能的。这并不是因为只是充满了能量,而是使人感到这是一种从内心涌现出来的、永不会枯竭的某种知性的力量。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使人觉得自己好像也会不断地变得生机勃勃。觉得会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到达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莎拉你如今在学习什么?不久就要回到波士顿的大学去吗?”
“我在研究日本文化呀。一年后回去……和你哥哥分手虽然不好受,但我爸爸妈妈都喜欢日本,常来这里,芳裕也说,想到美国来看看,所以今后还会见面的吧。现在我在拼命学习日语。不过,学习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个兴趣的问题。我会终生不断学习的,不过,我还想成为一个像我妈妈一样的好母亲。从这意义上来说,我对日本的女性很有兴趣。比起美国女孩来,我自己恐怕更容易与日本姑娘产生共鸣。我有些地方看上去不大像美国女孩,是吧?将来总还是要跟一个从事商务的人结婚,对,就像我爸爸那样的,在世界上到处走的商人。并且,我还想建立一个幸福愉快的、像样的家庭。”
“我哥哥他……虽有可能成为一个国际性的人物,但恐怕不合适做一个商人吧。”
“哈哈哈,真的呢,很有可能立即被炒了鱿鱼。他不大顾及别人的。”
“可是,你瞧,他还是高中生呢,今后很可能还会改变。他要是对商务有兴趣就好了。慢慢培养他在这方面的兴趣怎么样?”
我说的全是些孩子气的话,听起来比梦更遥远。不过,莎拉也很幼稚,对这样的事情充满了幻想。挺直的腰板,显示了她对未来的毫无畏惧。那双初涉爱河的眼睛,只看得见自己的爱人,无所畏惧。这是一双坚信梦想一定会实现、现实要靠人去推动的眼睛。她听了我的话后,“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宛如做梦似地说:
“是呀,要是芳裕该多好呀。在日本和波士顿都有个家,可以经常来来往往。这是最大的幸福了!我也很喜欢日本,芳裕要是能喜欢上波士顿的话,那么两个人都有两个祖国了。以后,我们的孩子将在两种语言环境中成长!……然后我们全家人一起出外旅行。那多美啊……”
莎拉的事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平素一点都不会想起她,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也毫无音信。就在这样的一天,突然掉出了这封信。信一直夹在了拉出的抽屉背后黑黝黝的、书桌里面的角落里。我心想,这是什么呀,于是把它拈了出来,用手指轻轻打开,于是,仿佛是多年来的咒语禁锢在空气中慢慢被释放出来一样,一切又开始了。
亲爱的莎拉:
我为哥哥去送行是在春天。
到了机场后,哥哥正和穿得花枝招展的女朋友们——啊,对不起,那时哥哥有很多女朋友——在等候。那天天气晴朗,哥哥心情很好,为要出远门而情绪亢奋,受了他的感染,我们也在一边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整个气氛轻松欢快。大家都在为哥哥和你的爱情而祝福。说来有些奇怪,哥哥就有这样的能力,他的行为不知不觉间就会得到人们的理解和认同。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恰好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我记得樱花的花瓣闪着光亮在四处飘落。
哥哥很少写信来,这也意味着他一切都好吧。祝生活愉快。也请再到日本来。
期待着再次见到你。
芝美
还是在我的少女时代,曾经跟哥哥和表姐球绘三人在黄昏的街上行走。大概是做法事还是什么事,那天有很多亲戚聚集在一起,我们觉得很无聊,就溜了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那是在父亲老家附近的河堤上,在遥远的河对面,暮色渐渐沉落下来的时分。不一会儿路灯亮了,映照在河边上,靛蓝色的透明的空气在眼前悠悠荡荡地升了起来。天空还残留着一些光亮,所有的一切渐渐融入了暮色中,很美。
在这之前都说了些什么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哥哥这样对我说:“也就是说你呀,你对人生的污垢太无所谓了。”
确实,我曾肆无忌惮地说,我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实业家,或是成为一个贵妇人。为什么呢?已和实业家结了婚的、成了有钱人太太的令子姨妈穿着丧服的样子实在太好看了,那条真正的珍珠项链太漂亮了,只要有钱,我肯定也能显得那么优雅高贵!
哥哥继续说道:“你呀,到了那个时候,就会积起莫名其妙的人生污垢,对你自己来说,衣服也好珍珠也好,肯定不会显得像现在那么好看。问题是那个污垢。不能老停留在一个地方。一个人活着,应该永远要把目光投向远方。”
“哥,你不也是老待在家里?”我说道。
“你这丫头心里明明白白,却对我故意装糊涂,真是个坏家伙。我说的不是身体。还有,我们现在还是孩子嘛,所以待在家里。以后,我们就能到任何地方去了。”哥哥笑了。
那时,球绘呆呆地说道:“我还是觉得有钱人好。”
“你们这些人,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哥哥苦笑道。
“你说的话,基本上还是明白的。可我还是喜欢做一个贵妇人。你想,我又不喜欢东跑西走,不想分开的朋友也很多……”
比我大三岁的球绘,那时看上去已经很像大人了。她总是能够把自己脑子里想的事,明白清楚地表达出来。
“我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球绘说。
“你说什么?”哥哥问道。
“你看呀,我今后的人生恐怕与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差异,只有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了。而且,我期待是一个残破的结局。到后来是耷拉着脑袋去出嫁。因为轰轰烈烈的恋爱到后来都是悲剧收场。”球绘说。
“嗯,我懂。”我说。
“怪女人。”哥哥说。
球绘笑着说:“芳裕你还是快点成个有钱人吧。那样的话,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后,最后我还是来到你身边吧。这样既简单,我又熟悉你的性格为人,能放心。”
也许从那时起,哥哥就具备了得女孩子青睐的素质了吧,他被年长的美丽的表姐这样调侃之后一点也不难为情,而是毫不退缩地说:“是呀,这样一点也不麻烦,真好呀。”
“双方的父母也会很高兴吧。”
“能和球绘住在同一个家里,真开心呀。”我说。
球绘点点头,笑了。
“从今往后,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吧。”
哥哥自言自语似地说道。现在想来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哥哥在那样年少的时候就懂得了人生的各种事情呢?为什么他那个时候就一直在思考着人生的计划、已经知道了不要停留在一个地方而要不断地往前发展,看上去显得那么成熟呢?
我们一直沿着河边走。水流声哗啦哗啦的极响,听起来周遭反而感觉很安静。不过我们三人说话的声音很响,这些毫无遮拦的童言,现在想来倒是带着某种奇妙的意味。
我时常想起暮色中河流一直伸向远方的情景。
自哥哥死后,已经有一年了。
今年冬天,雪实在下得多。兴许是这缘故吧,我夜晚几乎不出门,一直在屋里度过。我在念大学,已经决定留一级了,所以不需要补考。也就是说,应该是很有空闲很开心的时光,可不知为什么,我拒绝了滑雪呀温泉旅行等一切的邀请。也许是喜欢那种被大雪困住的感觉吧。平日里的街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宛如科幻电影中的场景,很有趣。仿佛置身时间的雪堆,周遭万般皆静止。
今晚是个雪夜。外面簌簌的落雪慢慢积了起来。父母亲已经睡了,猫也睡了,家里万籁俱寂,静到甚至可以听见不近的厨房冰箱的嗡嗡声和深夜的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声。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因此刚开始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过一会儿猛然抬头,看见有一只白手在“咚、咚、咚”地有节奏地敲击着玻璃窗。这场景,使得屋内的空气如鬼怪故事中一般震颤起来。我一下子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盯着玻璃窗。
“芝美!”
随着扑哧的笑声,窗外响起了熟悉的球绘的声音。我站起来走向窗台边。打开窗往下一看,满身是雪的球绘正笑着抬头望着我。
“哇,吓死我了。”
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感觉像做梦一样,还不能相信球绘突然出现在这里竟是真的。她三个月之前一直住在我们家。
“我再让你惊吓一回。”
说着,她用手指了指脚。黑暗中,借助从窗户内透出的灯光,我凝神一看,看见球绘竟光着双脚,不觉失声叫了起来。就在这短暂的时刻中,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吹进屋来。
“进来吧,转到大门那边去。”
我说,球绘点点头,朝院子那边走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把毛巾递给她,把屋内的暖气开大后问她道。进了大门的她浑身湿漉漉的,一双手冷得快要冻僵了。
但她本人却既没喊冷也没说暖和,只是双颊通红地说道:“没什么。”
说着,她脱下了湿袜子,坐下来将光脚对着暖炉烤火。和球绘已经很熟的猫从门的缝隙间钻了进来,在她身边磨蹭。她现在是笼中之鸟,不事先申请的话,是不能走出家门的。大概,今晚她在窗边看雪景,萌生了外出的念头,为了瞒着父母,便翻窗偷偷跑出来了吧。幸好她的房间也在一楼……我望着抚摸着小猫的球绘,猜想道。
接着球绘站起来问我:“喝咖啡吗?”
我点了点头,于是她就打开房门快步向厨房走去。猫留在了刚才球绘坐过的地方,蜷缩着身子,使得我越加感到她刚才还在这儿的事实如梦似幻。对,住在一起时球绘也总是这样。她差不多跟猫一样在家里自然地快步行走。如果不去管她的话,她永远是呆呆地沉默无语或是睡觉,好像不存在一样,身影稀淡。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星期一去学英语会话,星期二去游泳,星期三去学茶道,星期四学插花……她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就这样不断地参加着各种活动,学什么都聪明,一学就会。那时的她,只要她人在,就会散发出满是活力的芳香。她虽不是个绝色美女,但体型长得很漂亮,双腿修长。脸上的口耳眼鼻,每一处都长得小小的,端庄而轮廓分明,给人清纯的印象。但是如今之所以变得只剩下文静的感觉,我想,这既不是不涂睫毛不抹口红的缘故,也不是年龄已经到了二十五岁的缘故。
一定是球绘关闭了对外界的所有的反应,整个人处于休息状态了。因为她觉得人生只有痛苦而已。
“来了,放了牛奶的咖啡。”我正思忖着这些问题时,球绘笑着把咖啡杯递给我。
“谢谢。”我说道。
球绘就跟往常一样,一个手端着浓浓的黑咖啡,又笑了起来。
“今晚你打算在这里过夜么?”
我问道。球绘的房间依然留作客房,几乎没有动过。不过,球绘住在那里时,基本上不怎么看书,也几乎不出家门,也极少听音乐,所以她在这儿时,就像一个住旅馆的人一样,差不多只是睡觉而已。
“不,我要回去的。”球绘摇了摇头,“否则又要惹麻烦了。趁他们还没察觉。我只是想找什么人说说话,我心想,芝美的话,哪怕这么晚了,肯定还没睡吧,就来了。”
“那,回去时我把鞋子借给你。”我说,“你说想说说话,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好受多了。”球绘说道。
已是夜阑人静时分,所以两个人说话都不知不觉地压低了嗓门。也因此,好像听得见下雪的簌簌声。凝结了水汽的窗户外,白色的雪花正在黑暗中飘舞。一切似乎都在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雪真大呀。”我说。
“嗯,我想今晚会积起来。”
球绘漫不经心地说。明明是光着双脚在一片漆黑中从柏油路上走过来的,但她却对这样的寒冷毫不在乎。她留着一头长发,有一张圆圆的小嘴,此刻正在粗略地翻阅着一本新的杂志。
我把要回去的球绘送到大门口。
雪真的下得很大,就在眼前狂烈地飘舞。连家门前的那条道路,也交杂在黑夜和大雪之中,影迹模糊了。
“假如,”球绘笑着说,“假如明天早上有人告诉你说,球绘昨日深夜死了,你会害怕吧。”
“别说这样的话!深更半夜家里就我一个人还醒着!”我大声说道。
不过,实际上,她说的这些话,倒是跟刚才的感觉有点相似。
在风雪之夜,光着脚来敲窗户的表姐。
“对了,我昨天梦见了芳裕!很久没做这样的梦了。”
球绘说道,一边从口袋中掏出血红的手套戴上,脚上穿着的我借给她的、对她来说太大的鞋,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在刺骨般寒冷的空气中,这清澈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芳裕的梦,真的有好几个月没做了。我在梦里见到他穿着黑色夹克的背影。我正在路上走,见到前面的人群中有个熟识的背影。我心想,这是谁呀?谁呀?就想,先去看看清楚吧,于是就追了上去。走得越近,心里就越紧张,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了,胸口剧烈地上下翻腾。这是个非常可爱的背影。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觉得非常可爱,真想奔过去抱住他跟他好好亲热一番。就在我要把手搭在他肩上时,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芳裕!’我叫出声来,被自己的声音弄醒了。这声音挺响,我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的,连睡在里屋的母亲也听见了,她从房内走出来说,你在叫什么呀?我说,我做了个可怕的梦。真的挺可怕的不是?”
说出了想要说的话之后,球绘笑着对我挥挥手说“再见”,然后消失在雪景之中。
哥哥突然决定回国的时候,我从哥哥打来的国际长途电话的口气中,知道他和莎拉的关系已经破裂了。我不知道他们出问题的原因,可就是有一种直觉。
“在这边已没事要做了,我要回来了。”哥哥说。
“我去接你吧。”我说。我心想,翘了课去趟成田机场也挺好,学校和父母都不会说什么的。
“有空的话来接一下吧,我请你吃饭。”哥哥说。
“那倒不用,反正我也有空。还有,叫谁一起去接你呀?要不要叫上次一起去送你的女孩们?”
哥哥在有杂音的大洋彼岸的电话中说:“不要了……你叫球绘一起来吧。”
球绘。
刹那间我未能把哥哥说的名字和球绘表姐的名字联系起来。
“球绘?你怎么想到了她?”
“她给我来过好几封信,半年前也曾到这里来过一次。和莎拉一起三个人吃过饭。所以你去叫她一下。”
那时我已意识到了,哥哥已开始喜欢上了球绘。哥哥也不想隐瞒,坦率地说出了球绘的名字。
对,哥哥和球绘之间,即使不去有意撮合,也自小就存在着某种相互吸引的东西。像是一种什么时候会坠入情网的因素。年龄越是增长,恋爱的经历越是丰富,就越对对方感到痴迷。
我打电话给球绘,问她去不去成田机场。球绘回答说,去。她说她有一次去纽约时,在归途中顺便去过波士顿的。
“在那里吃了晚饭。和莎拉一起三个人。莎拉变化很大。瘦了,像个大人似的,很少说话,也不笑。芳裕还是跟以前一样,快活开朗,不管是在日本还是在波士顿,感觉上都一样。他对莎拉也是这样。只是,只有莎拉显得非常疲惫。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现场的气氛使我感到他们俩的关系已经完了……我心里惦记着这事,回国后给他写了信。但芳裕的回信没有触及这些事,只是说莎拉身体很好,说莎拉是个好女孩,说想念日本,想吃咸鳕鱼子等等。我心想,芳裕真是个好人呀。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在波士顿夜晚透明的空气中,对一直注视着自己、对自己有意思的女孩,决不说现任女友的半句坏话。迷醉在旅行中的我,静下心来反省自己,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一点净化,于是写了致歉的明信片。芳裕真是个好男人呀。”
结果,我叫我的男朋友开车,带了球绘向机场驶去。
那是个微凉的、美丽的秋日午后,透明的阳光穿透玻璃照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飞机稍稍有些晚点,在播音员广播了这一消息后,不久就陆陆续续有乘客走了出来。球绘把长发紧紧扎成一个马尾辫。她的心绪也好像那扎得紧紧的发辫,紧张得不得了,一脸心神不定的样子。
“你怎么啦,球绘?”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球绘说道。她穿着蓝色的毛衣,米色的紧身裙。在大厅白色地面的映照下,她就像一个女主角一般,一张长得很端正的脸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显示屏。她比周围众多的任何一个接机人,都突出地显示出她在这个空间的存在。哥哥老也不出来,而周围开始出现了众多重逢的场面。从里面走出来的乘客的行列,也陆续走光了。我拉着男朋友的手,嘴上说着“真慢呀”,可眼睛却既未看着从里面出来的乘客,也未看着显示屏,而是看着球绘,看着她站在那里聚精会神的美丽的身姿。最后哥哥终于推着大大的旅行箱走了出来,这时球绘拨开人群,以仿佛在梦境中的神奇的速度,迅速走向比离开日本时稍显得有点倦怠的、已经是大人模样的哥哥。
“嗨!”哥哥发现我们后,举起一个手招呼道,接着又对着球绘说,“好久不见呀,球绘!”
球绘微微一笑,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老成的口气说:“欢迎回来,芳裕。”
这低沉的音色混杂在大厅里的一片喧嚣声中传到了我的耳畔。
“这两个人是一对恋人吗?”
毫不知情的我的男朋友问我道,我想他们俩以后总会发展到这层关系吧,就点了点头。我看见球绘正对哥哥说有太多话想跟他讲。哥哥点着头说“行行”,便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昨天半夜,球绘来过啦?”早饭桌上母亲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吃了一惊。
“昨天夜里我起来上洗手间,看见她正在漆黑的厨房里泡咖啡呢。我也是半梦半醒的,完全忘记了她已不住在这里了,对她说了声,你还没睡啊?她听了后笑着答道,还没睡,姨妈。我也没觉得异样,就回房睡了。这么说来,昨夜的情景不是做梦啰?”
“嗯,她是突然来的。”我说道。
阳光从万里无云的晴空洒落下来,照在积雪上,窗外一片明晃晃的。望着这一景象,心里觉得又像有点发困,又有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感觉,很奇怪。电视机里正在大声地播送着早新闻,给屋内注入了活力。母亲早已送走了父亲,正与我吃着已经不早的早饭。
“她在那边的家里住得不开心吗?”母亲说。
“那边的家……妈,球绘真正的家是那边呀,那边有她亲生的父母。”我笑道。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
“在一起生活之后,我倒是挺喜欢这孩子的。”母亲说。
母亲已经不再提及哥哥的事了。这一年来,她把心思转到了球绘身上,非常疼爱她。有时候我会想,生出了这样的儿子,把他养大,接着又失去,这样的事实该是怎样的一场梦幻啊!真的是根本无法想象。我“嗯”地点了一下头,继续啃着面包。球绘在家里的时候,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帮着做家务、拿东西。对于完全无所事事的她来说,这些事也可以消减掉一些她心头的郁闷吧。不过,我也能够强烈地感觉到,球绘具有非常良好的教养,每逢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说,很好吃呢。而凑巧遇到两个人同时准备入浴时,她总是伸出手掌谦恭地说,你先来吧。但是我却感觉不到球绘鲜活的生命力,只是觉得她像漫画中的怪物Q太郎或是机器猫那样,是一个与我们相处融洽的幻影。
我在家中能深切地感觉到球绘是一个“活物”的,只有在她哭泣的时候。到后期连这样的情形也很少见了。初期,她刚来不久的夜半,每当我去厨房间泡咖啡的时候,一定会听见球绘独自在客房里低声抽泣。夜深时,透过黑暗微微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如同梅雨时节的绵绵淫雨一般,浸渗到人的心灵中。当时我也十分消沉,内心就像身处这个世界的尽头那般虚无。而且,那个时候,每当家人都外出、屋内只留下球绘一个人时,她一定蹑手蹑脚地悄悄折入哥哥死后一直保持着原样的房间。从外面回家,发现球绘不在,我不觉担心地走到二楼去寻找,结果看见房门半启的里侧,球绘正蜷缩在哥哥那充满色彩的房间里哭泣。在洗澡时也会这样。有时我会接在球绘的后面去洗澡,在走向浴室的途中,每每会在走廊里遇见刚刚从浴室里出来的球绘,只见她身上散发着热气,脸通通红的,正红肿着眼睛抽着鼻子在低声哭泣。是不是浴缸里的洗澡水也因泪水而变得咸了?我想着泡进了浴缸里,在热腾腾的蒸汽中,我常会感到一阵阵的无奈。
有人说,眼泪能使人慢慢恢复过来,这也许是真的吧。
因为在这样的过程中,球绘就渐渐地不哭了,后来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家去了。
“你要是见到她,告诉她下次挑个能够好好聊聊的时间过来坐坐。”母亲说。
“好的,我见到她会说的。”我说着站了起来。
去学校交了几份学习报告后,我想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衣物箱,过去一看,发现有一封给我的信,用胶带纸贴在上面。取下一看,原来是同学研一来的信。上面写着:
还你钱。
后天中午给我电话。
研一
他向所有的人都借了钱,借了不还,逃匿在别处,已经不来学校了。我总共已借给了他五万日元,也根本不指望能还回来。哥哥也是这种脾性,所以我好歹能够理解。他总共合起来恐怕借了相当数额的钱,大家都火透了。有时候在店里看见有自己中意的衣物,我心里也会想,“现在我要是有那个五万日元就好了……”不过再一想,也就算了。他虽然是个好人,但这和那是两回事。人又好,借你的钱又一定准时还给你,若真有这样的家伙,还真叫人受不了呢……可他为何又要把钱还给我呢?我觉得很奇怪,于是便将信折起来放进了口袋里,穿过了还留着积雪的中庭。
“嗨,芝美!”
我循声望去,见是田中君站在那里。因为他也借过钱给研一,于是我便问他:“是你呀,研一有没有说要还钱给你?”
“没有,根本就没有。哪能呢!我借给他三万块了。他用这笔钱跟女朋友跑夏威夷玩去了。”
“夏威夷?”
“对,他交了个高中生女朋友。”
“这小子。他回来了没有?”
“我不知道。”
“这样啊。”
我点了点头,心想,看来,他只是想把钱还给自己中意的人了。
“怎么,他跟你有联系吗?”田中君问道。
“没有。”
我摇了摇头。他好不容易说要还钱给我了,我可不想把事情弄复杂。
“……对了,我最近常看见你表姐呢。”
“在哪里?”我问。
球绘与田中君曾经见过面。
“在哪里……要么是在路口那家通宵营业的店,要么就在路边,要么‘丹尼斯’餐厅,总之,基本上就在那一带,在半夜里。”
“在半夜里呀。”
我听后点了点头。球绘的游荡并不止于昨天晚上。这不是开开心心地夜里出来游玩,而是类似梦游症一样的游荡。
在雪夜中,她抬起头来望见我屋里亮着灯的窗户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如果户外是一片黑暗的话,屋内就会显得十分亮堂吧?会显得很温暖吧?
这样一想,我心里不禁觉得有些悲凉,于是挥挥手与田中君告别了。
在打完零工回家的路上,我心想,是不是能碰见球绘呢?于是就到了那家灯光昏暗的店里碰碰运气。那家店确实比较暗,但最主要的是它正对着墓地,周围一片漆黑。
球绘在。她正双肘撑在桌子上。我走过去,叫了声“球绘”。
“哎呀,你来得正好。”球绘说着,用手指了指搁在旁边椅子上的一个纸袋。
“什么来得正好呀?”我在她对面落座后问道。
“你的鞋子在里边。”
“哦,是吗?”我笑道。
“对。”
球绘笑着把伊势丹百货公司的纸袋递给了我。在这个纸袋里,我那双破鞋一定已被晾干,擦亮,装在漂亮的盒子里了吧。这种周到得体的做法,都是球绘已经失去了的过去的习惯使然。这样想着,我以一种望着幽灵一般的、带着些爱怜的目光端详着她。
“球绘,这么说来,你打算到我家来一趟啰?”我问。
“嗯,是的。我见你窗口黑黑的,正打算拿着鞋回去呢。”球绘说。
我要了一杯琴东尼后,向她传达了母亲的话:“我妈叫你白天来,说是深更半夜的话,恍恍惚惚的像是梦中见到你一样,不舒服。”
球绘听了就哈哈地笑了。
“那天夜里,姨妈还真是半梦半醒呢。她说的话都有点怪怪的,我也就顺着应应她。”
“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我说道。
接着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球绘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窗外的车流。她脸上倒也没有十分哀伤的神情,但少女时代的她,到了夜里就不大有精神,绝对无法熬夜。即使来往于两家人家之间,也是十点一过就睡了。这样一想,就觉得从小就相当熟识的这位表姐,现在好像具备了我所陌生的全新的一面。
“那时候莎拉已经怀孕了,你知道吗?”球绘突然开口问我。
我应了一声“啊?”就一下子愣住了,我得暂且先在脑子里把莎拉和怀孕这两个词搜捡出来。半晌,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我才应道:“一点都不知道。”
“是吗?我也是,现在突然想起这件事。在这样暗暗的、音乐声吵闹的地方,很多忘记了的事情,就不知不觉朦朦胧胧地想起来了。而且你瞧,那面的桌子边不是有一个蓝眼珠的女孩吗?于是我就想起了莎拉,心想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是哥哥的孩子吗?”
“听说也搞不清楚,哈哈哈。”球绘大声笑道。
“莎拉她呀,很长时间一脚踏两船。波士顿的青梅竹马,和芳裕。不过常会有这样的事吧,来自小地方的男孩,在老家和大学里同时都有女朋友。莎拉的情形是带上国际色彩了。听说芳裕是在去了波士顿之后才知道的。结果你想,芳裕是个日本人吧?当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是要回日本去的时候,就自动退了出来。听说莎拉试图要留住他。最后的半年里,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弄得很复杂,理也理不清,芳裕不知如何来应对这种关系,就一直想要逃脱出来。但是在国外,他无处可逃吧。因为他在外国没有其他亲人。莎拉也一样,刚来日本就遇见了芳裕,而且真心喜欢上了他。她心里也很难受吧。那个时候,就是我跟芳裕之间还没有什么的时候,她常跟我说起这个事。她说,在波士顿已经有了个固定的男朋友,而如今自己又是这样喜欢芳裕,但是两个人的祖国不同,我现在虽在日本当学生,但不久就要回去的,想想心里很难受……莎拉的怀孕,是胡乱说说的呢,还是真的,现在搞不清楚。不过,芳裕曾说过,万一是真的话,也肯定是那个家伙的孩子。”
“这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说道。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想了很多。
当然,我所不知道的,并不只是怀孕的事。莎拉在波士顿有男朋友的事,我也不知道。那天莎拉对我说的,只是她在日本期间的梦想吧。也许她是想向我、向我这个天真无邪的妹妹,展现出一个我哥哥的女朋友的完美形象吧。我想起那个帮我做作业的、有着透亮的金色刘海的莎拉。清澈的眼睛。不,不对。那时,莎拉是真心的。那眼神显示出她愿意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也许,波士顿的男朋友,就是她那时所说的商务人士那一类型的吧?哥哥是觉得自己搅乱了莎拉的人生才从人世上消失的吗?
……心里虽是这么思忖着,可实际上不可能理出什么头绪来。能明白的,只是那时莎拉已经是个大人了。是个比我、比哥哥、比球绘都成熟的大人了,虽然这其实是挺可怜的。
店堂里的黑暗现在正令人惊讶地悄悄沉落在醉意朦胧的我的眼睛里。但是从我的眼睛里望出去,球绘的身姿轮廓,还是要比那远远的坐在吧台边跟客人说着话的神情忧郁的女孩、比那个正与男朋友依偎在一起的长发美女、比那个长着一张孩童脸的坐在窗边翻着杂志抽着香烟的女人,要清晰得多了。怎么会这样呢?我脑子里晕晕乎乎地想着。
“我说……莎拉,她现在没来日本吗?”球绘说。
“你怎么又说起这事了?你想,她只是个留学生,对不?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连哥哥死的时候,都没来呢。”
我颇为惊讶地说。我并没有有意对球绘隐瞒莎拉来日本的事,这一点她应该很清楚吧。球绘的表情和悦了些,说道:“昨天,我接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电话。”
“什么电话?”
“我接起来说,喂,对方就没声音了。我拿着电话用心听了一阵子,听见后面有个男人在说英语。当然,也有可能对方打这个无声电话时,房间里正在播放NHK的英语会话课……但是,这沉默的样子……好像就要忍不住讲出话来似的,又像是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模样,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所以,我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噢,是这样……”我说道。
那时,说老实话,我对莎拉的事根本就不上心。倒是觉得球绘若无其事地谈论着与早已死了的哥哥相牵连的事,挺可怕的。
“要是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好的。”球绘说着笑了起来。
分手的时候,球绘用清晰响亮的声音对我说了声“再见”,仿佛现在是正午时分似的,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在确定了她的脚步声在柏油路上渐行渐远之后,我也踏上了深夜的归途。
从前,还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父母亲曾因父亲有外遇而双双离开过家门。当时正是隆冬时节。
这种事情经常会有,大概是父亲在外面与某位女子有染吧,母亲便歇斯底里地光起火来了,撇下我和哥哥回了老家,于是父亲便去把她叫回来。这次问题好像处理得不顺利,还以为我们兄妹要被抛掷在一边了。而其实情形根本就没有那么糟。我们先是把球绘叫来住在我家里,然后三个人疯疯闹闹地拿着银行卡去取了很多钱,再随心所欲地买回来一大堆东西,每天都喝酒喝得很晚。那时十八岁的球绘在我眼里看来,已经是一名成熟的美丽女性了。
对了,那个时候三个人一起睡的。
也是个下雪的夜晚,冷得够呛,冻得我们都不想去上卫生间。就在玻璃窗外,有一股快要凝冻了的寒气发出“嘎吱”的声音压迫过来。
屋内很暖和,喝醉了吃饱了的我们仨,那天晚上就这样依靠着被炉和衣而睡了。哥哥第一个发出轻轻的鼾声。球绘也迷迷糊糊地横倒在了榻榻米上。我也困得挺不住了,默不作声地躺了下来,眼睛正好与球绘对在了一起。球绘坐了起来,说,那就睡在这里吧。说罢,对哥哥说了声晚安,吻了他脸颊一下。我在旁见了吓了一跳,球绘就笑着也给我一个时间同样长的吻,以示公允。
我说了句“谢谢你”。球绘回我一个微笑,然后天真地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在被悄无声息飘降的雪逐渐封锁的深夜,我望着落在她嫩白肌肤上的长长的睫毛影子,睡着了。
最后,父亲和母亲在第四天回来了,当他们见到弄得乱七八糟的家,以及突然穿戴得漂漂亮亮的酒醉未醒的我们三个人,霎时大惊失色,紧接着对造成这一状况的哥哥大发雷霆。
但哥哥并不退却,冲着父母说:“我们想,你们俩说不准会分手,心里很害怕,就弄成这样了。”说得父母亲都哭了起来。那次真是从没这样开心过。
那个时候,夜晚闪闪发光,好像漫长得永无止境。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淘气目光的哥哥的背后,好像是一片辽阔的风景。
宛如宽银幕镜头一般。
说不定这就是小孩心目中所展示出来的“未来”。那时我仿佛觉得哥哥是绝不可能死的、不断在夜和夜之间漫游的什么精灵。
对,由于哥哥后半生几乎没怎么待在家里,在我的印象中,他已不是那个孩提时代的形象了,而成了一个和陌生男子一样的存在。
不过,像这样跟球绘聊聊天,或是夏天酷暑难当的时候,对着家里人发发牢骚,把家里所有空调都开到强档,或是有台风来袭的夜晚,等等,每当这样的时候,哥哥的音容笑貌就会亲切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哥哥这个人,不管是近在身边还是远在天边,哪怕是他活着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感觉:在你没有期待的时候,他的身影会突然浮现出来,搅得你心胸激荡,精神痛苦。
一大早,电话铃响了。电话就在我房门的近旁,于是我睡眼惺忪地走过去接电话。
“喂,这边是山冈家。”
我的话音刚落,对方传来了“啊”的一声女子的惊叫。我心想,那人是不是球绘所说的莎拉呀,便努力调动遥远的记忆来确认这是不是她的声音,但还是毫无把握。又像是,又好像不是。
“是莎拉吗?”我问。
对方一阵沉默之后,似乎要挂断电话了。这沉默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
我刚从睡梦中被吵醒,脑子里一下子还理不清思路。脚底下也觉得轻飘飘的,脑子里各种迷迷糊糊的思绪翻腾在了一起。
假如莎拉现在来到了日本,而且由于种种缘由有些话还不能明白地说,现在还不便说出自己的名字;假如她还只是想确认一下过去的朋友是否还在这里的话……
不过,这些只是我的臆测而已。沉默不表示任何意思。
“等等,莎拉!”我说道。在半梦半醒中勉强迸出的这句英语,才使得对方没有挂断电话。我继续说:“我是芳裕的妹妹芝美。跟你见过好几次,也曾经跟你通过信呢。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莎拉你一定也变了很多吧。也许我与你之间已经什么关系也没有了,但在心里的哪一头总也把你记挂着。前几天我找出了以前写给你的信的底稿,想起了请你帮我做作业的事,觉得十分亲切。”
我停顿不语时,听到了对方传来的些许嘈杂声。好像是后面有人在走动似的杂乱声。接着又是一片沉寂。一会儿,耳朵里传来了嘤嘤的啜泣声,这声音渐渐地响了起来。我心里不禁一阵抽紧,叫道:“莎拉?”
莎拉在哭泣,接着传来了一声微弱的“Sorry……”
确实是莎拉的声音。“莎拉,你来日本了?”太好了,对方开口了。我想着问对方道。
“对,不过没法跟你见面。”莎拉说道。
“你是跟一个男的一起来的?你没法在房间里打电话?你现在宾馆里吧?”
莎拉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哭泣。接着,她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一下你们都好吗。听到了你的声音,觉得很亲切,不觉想起了你家的事……上次来日本时,很开心的。”
“莎拉,你现在幸福吗?”我问道。
“是的,我已经结婚了。”莎拉在电话的那一头,第一次“扑哧”一下笑了,又说道,“没事,并没有不幸福,放心吧。”
“是吗,那太好了。”我说。
接着,莎拉冷不防问道:“芝美,你告诉我,芳裕死的时候,是一个人吗?……也就是说,他有没有真正的女朋友?我只想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莎拉一定已经感觉到了。她已经在球绘去波士顿的时候,从球绘眼眸的色彩,还有哥哥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因为哥哥望着球绘的时候,目光总是挺异样的。那目光仿佛是在试图将心慢慢沉静下来,来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在动,是有生命的,会在自己面前微笑。
这一情形莎拉一定已经察觉到了。
“对,是一个人。”我说,将说谎时的技巧全部融入了言辞之中。
“女朋友虽然很多,但没有真正的恋人。”
“噢,是吗……不好意思,问你这样无聊的问题……来到日本之后,心情轻松了很多。今天能跟你说话,我很开心。真得谢谢你了。”莎拉说。
这时的她,已不再是忍不住打无声电话、伤感悲戚忍不住要哭泣的莎拉了,而是我所熟悉的、沉着冷静的莎拉了。
“那,你多保重,我得回房间去了。”莎拉说道。
“哎……那么再见了。”
这时我脑子已完全清醒过来了。窗外的天空显现出晴空和大块云层之间的奇妙的明暗对比,整个房间在伤感的氛围中变得明亮了。这天气可真怪。我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莎拉告别:“莎拉,祝你幸福,衷心地祝你幸福!”
“谢谢你,芝美。”她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觉得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而同时,心情又变得怪怪的,似乎是一种非常哀伤的感觉。于是,我再一次认识到了球绘真是厉害,她从一个无声电话中竟能察觉出莎拉已经来到了日本。球绘曾以肯定的目光对我这样说过。她心里其实已经明白了。是的,说不定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徘徊的如今的球绘,不知不觉间已经具备了轻松辨识来电话的人的本领。
下午,给研一打了电话。因为说好那天他要还钱给我。
“喂?”
“哦,喂?是芝美吧?”
“你说要还钱给我?”
“哦,是的,打工赚了点钱,凑够了数目还给你。”
“听说你用我的钱去了一趟夏威夷?”
“夏威夷?哪儿的话!是热海、热海。”
“大家都以为你去了夏威夷呢。”
“一定是把借大家的钱都加了起来,才推算出我去了夏威夷吧。真是些蠢蛋。田中的钱,我不会再还给他了。”
“你去热海是有什么事么?”
“待会儿再告诉你吧。在哪里见面?看你方便吧。”
“K宾馆的大堂,一点钟。”我说道。
我曾听说莎拉的父母来日本时,常常住在K宾馆。我想,说不准能碰上莎拉。刚才打电话给宾馆的服务台,说了莎拉的名字,对方说好像没见过这样的人。但是,我还是没有放弃希望。
研一答了一句“OK”,就挂了电话。
在宏大的宾馆大堂这样的地方,不管有多少人,基本上还是充满了一种寂阒无人的氛围。我到的时候,研一好像还没来。我把自己深深埋进沙发,打量着四周。
宾馆里到处都是外国人。不过这些外国人大部分都是西装革履的商人,流畅的英语宛如音乐一般,一直飞扬到天花板。我越来越觉得迷迷茫茫了。
不一会儿,我看见研一从透明玻璃门走了进来。
“给,钱。”
他走到我坐着的沙发前,递给我一个信封。我默默地接过了信封。没必要说谢谢。
“现在有时间吗?”
“有啊,没什么特别的事。”
“那我请你喝茶吧。”说着,研一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他一边喝茶,一边笑着对我说:“真是人言可畏啊。夏威夷,我倒是真的想去呀。”
“那,将近五十万日元,你用在什么上面了?你要是不想说,不说也罢。”
“说说也没关系。在热海作了一次豪华游。最高级的旅馆一家家住过来,每天山珍海味,出行有车。待了两个礼拜了。皮肤很光滑吧?到底不一样啊。”
“和女朋友在一起?”
“是。”
“听说是个高中生?”我笑道,“你真厉害呀。”
研一听后大笑道:“哪里呀!是一个短期大学的女生。这谣言真厉害呀。我再离开东京一阵子试试,看这谣言能传到什么程度。”
“所谓谣言就是这么回事。因为你不还钱嘛,人家传你就越传越大了。不过,在热海待了两个礼拜,不管男女之间要好到什么程度,真有那么多事做吗?”
“有空闲真是好呀。……怎么说呢?摆脱了平常的纷纷扰扰,做什么都觉得好。我那女朋友,父母刚刚离了婚,挺可怜的,所以我想带她到哪里去走走,到国外去太累,就想去一个既有温泉又不单调的地方,热海恰好是个理想之地。事先计划得挺好,可惜我没钱,口袋空空如洗。”他笑道。
“原来如此。”
“一个人要开始消沉的话,好像真的会陷得很深。跟她待在一起时,我也渐渐受到了影响,连我都变得有点怪怪的了。当然啰,家里出了乱七八糟的事,也自然会这样了。比如说,要跟她约会见面吧,我跟平时一样,总要迟到一刻钟,结果她等得都快撑不住了,还呜呜地哭呢。说起来,我也不是常跟她见面,可不知怎的,连我也变得蔫蔫的了。我不知道她这回玩得开不开心,我可是很开心哩。”
“可不是?”我笑道。
球绘的父母对于哥哥与球绘的交往反对得那么坚决,这点好像连他们自己也没料到。不过仔细想想,换了是我,肯定也不愿意将自己花了钱让她又学钢琴又学英语口语的独生女交给一个一看就知道是滥交女友的男人。
不管是在他们俩神不知鬼不觉地深深相爱的期间也好,还是事情暴露被严格管教起来之后仍然偷偷约会的期间也好,我都在观察着他们。这一环境的差异可谓光明与黑暗一般截然不同,但我发现哥哥能从这巨大差异中找出乐趣,球绘也在瞒着父母行事中感到一种令人怦然心跳的惊险刺激,他们俩都显得挺幸福。
电话响两声挂断,是球绘要哥哥打电话过去的暗号。
听到这一暗号,哥哥便喜滋滋地向电话走去。
哥哥是遭遇交通事故,送到医院抢救时死的,然而这碰巧是他瞒住了家人偷偷去跟球绘约会的路上发生的事。我父亲是大医院的外科医生,要是知道他到哪里去的话,事发之后若立即送到该医院去,说不定能保住性命。
世上还有什么事回想起来叫人如此揪心的!我觉得球绘之所以情绪那样低落,是因为事故发生在她“等候”的时间里。球绘等在车站前面的一家咖啡馆里。这是一家很多人都用来等人的、明亮的咖啡馆。咖啡已经续了好几次杯,蛋糕吃了两个,喝了柠檬汽水,吃了冰激凌……一直等了五个小时。然后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获悉了男朋友的死。
事后,球绘这样说道:“自己的胃里仿佛变得一团漆黑,就如同一个黑洞,随便把什么放进去都没有感觉,不管有多少,不管是什么,都可以装进去。心却一直紧盯着门口。就算去翻杂志,也一点都看不进去。眼睛只是焦躁地一页页扫过去而已。脑子里只想到芳裕坏的一面,把这一面越放越大。于是,随着时间的过去,这一黑暗面在体内慢慢地扩大,蔓延到了所有的角落。就是这样的感觉。我拖着被这些黑色的东西死死压住、几乎站不起来的身子回家的时候,已是夜里了。我心想,回到家后就在床上等他的电话吧,应该是有原因的,只要能说上话就会明白的。当时,我只是这么想。”
她述说的是等待的时候,受到压抑封闭时的心境。
“那,我们就走吧。”研一站了起来。
“嗯,总之,你把钱还给了我,我感到很开心,好像做梦一样。”我说道。
研一笑道,别说得这么严重。我跟在研一的后面,穿过沙发间的空隙,走过地毯,朝门口走去。眼睛还在东张西望,希望能见到莎拉。正在此时,我发现在前台有一个金发女子,背对着我站在那里,从背影上看很像莎拉。服装、发型和身高都像。
我对研一说:“对不起,我见到一个熟人,就在这里跟你再见了。”
研一说了句“你要是再听到什么传闻的话告诉我”,就走了。
我犹犹豫豫地走近那女子,为了想要看清她的模样。地毯软软的,走在上面感觉怪怪的。我的心思全被那女子吸引了,一直到腰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才缓过神来。我一个踉跄,重新站稳了身体。一看,原来是个外国小男孩摔倒在地上,身子都翻了过来。我赶紧拉住他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那小男孩说了声“Sorry”,当我看到那男孩面对我的眼睛时,心里不觉一阵惊悚。褐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我慢慢定下眼神,仔细打量起这孩子。
“是莎拉的孩子,哥哥的孩子,没错。”我在心里好几次这样嗫嚅道。
这样的眼睛,我在别处从未见过。无所畏惧的透亮的目光、嘴唇微微撅起的表情,仿佛穿着夹克的肩部线条……视觉唤醒了我所有的回忆。我想要告诉球绘。先告诉球绘,而不是父母亲。我终于努力使自己定下神来,脸上扮出了不曾对任何恋人扮过的——真的——极其温柔和蔼的微笑(因为我以后不可能再见到他了),问他道:“你没事吧?”
小孩甜甜一笑,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大步走去,在他前面,站着莎拉。
这时我意识到,站在前台的女子,就是我刚才认为是莎拉的那位女子,原来不是莎拉。因为莎拉的变化太大了。但站在小男孩面前的,确实是我昔日见过的莎拉。
是那个很有耐心地教我“冰箱”的发音的莎拉。是那个依然残留着少女的面影的莎拉。是那个胆小而纯朴的莎拉。
现在的莎拉,整齐地穿着藏青色的套装,剪着短发,婷婷伫立在一个大旅行箱边,身旁是一个紧紧跟随着她的金发小女孩。男孩走到小女孩边上,两人亲昵地说着话。该是兄妹关系吧。这时走过来一个体格健壮美国青年,他刚结完账,对让他们等在一边表现出微微的歉意。
这时,莎拉注意到了我。
那双碧蓝的透明的眸子,开始是惊讶,接着是满怀痛楚地注视着我。她似乎是想确认,一次又一次地眨动着双眸。接着,嘴角微微向上伸展开去。
一切我都明白了。莎拉想见球绘和我却见不了的原因,她没法跟我们好好说话的原因,她来到日本后又无法不给我们打电话的原因,还有那个男青年与莎拉共同走过的痛苦。因此,为了向她表示我已理解了这一切,我用力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去。我心想,不一会儿,他们肯定就要作为幸福的美国一家子离开宾馆了。肯定只有莎拉一个人会不断地回过头来向我顾盼。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头来,确认他们已经不在了之后,全身仿佛像散了架似的,再次埋进了沙发。脑子晕晕乎乎的,拉过那男孩小手的两只手,感觉还是热乎乎的。我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在变化了。
他们走后的大堂,仿佛完全成了一片虚空,没有留下任何影迹。只有茶盘的互相碰擦声和人们的脚步声,在大堂中反复地回荡。
浑身疲软地回到了家。推开房门,母亲好像出去了,屋内暗暗的,一片寂静。我直接走到盥洗室,一边慢慢洗着脸,一边对着镜子暗暗打定主意:今天所见到的一切,这一辈子将不告诉任何人。望着映照在镜子中的自己那与哥哥相似的轮廓,不由得想起了那双褐色的眸子。让我看见了,没办法。事情并非偶然,是我自己有意到那里去的。这事使我觉得越加倦怠乏 力。
我想换衣服,便朝自己房间走去。走过起居室门前时,一声“芝美?”吓了我一跳,开门一看,球绘竟然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意朦胧地微睁着眼睛,这模样就像之前一直住在我家的时候一样。
我已经云里雾里的,什么都糊涂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我问道。
“昨晚你不是说了吗,白天来玩。所以我来了呀。可一个人也没有。哈——啊。”球绘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不睡在客房的床上?沙发睡着不舒服吧?”我说。
球绘像小孩睡午觉似的,蜷缩着身子睡在沙发上。
“嗯,客房里明晃晃的……”
她这一说,我想起了客房的窗帘送洗衣店去洗了。球绘的声音含含混混的,好像还在梦中。一双眼睛像是困倦的时候眺望着远方似的,看上去很美。
“现在天已经阴了。”
我以极其温柔的语调对她说。说罢,我走到了她躺着的沙发对面的窗口边,拉开了窗帘。房间顿时充满了蒙蒙的光亮。抬眼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后,我说道:“也许会下雨或下雪。”
这时,球绘猛地跳将起来,然后眉头紧蹙地望着我。一双眼睛看上去痴痴呆呆的。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我极为不安地问她道。我甚至感觉她复制了我的不安。球绘已经很久没有显出这样奇怪的神情了。
“我看看……”说着,球绘碰了一下我刚才触摸过那男孩的手,接着抬着头傻傻地看着我。
“你见到了芳裕?”
这声音很轻,非常轻,轻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听清楚。我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仿佛要把什么甩开似地推开了她的手。然后,我用干涩的声音费力地作出了奇怪的回答:“没有。”
“是呀,我都在说什么呀。不可能见到他的。刚刚醒过来,把刚才做的梦都搅和在一起了。”球绘双手按住太阳穴周边说道。
“哥哥早就死了呀。”我说道。
“我知道。”球绘正常地回答道。“只是我刚才做了个梦。梦中见到你遇见了芳裕,跟他在说话。好像是……很明亮的地方,好像是在宾馆大堂那样的地方。”
我无言以对,只是说了句:“是吗?”
刚说完,就觉得有一种东西慢慢渗入到了心里。
“啊,真的呢,下起雨来了。”球绘抬头望着窗外说。
天空黑沉沉的,我可以感觉到大滴的雨点发出如注般的声音洒落在街上。暗沉沉的、重重叠叠的灰色天空延伸向远方。他们的飞机,已经飞离机场了吗?还是那一家子、那些以后不可能再见面的人们,正在候机厅里亲热地说着话?在那个与我迎送哥哥相同的、永远熙熙攘攘的、地面被灯光映照得亮亮的候机大厅?我想着脑子里浮现出了那里的场景。
“球绘,这雨今晚肯定会变成雪的。我叫妈妈打电话,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
“嗯,就这么决定吧。”
球绘答道。她背对着我,望着窗外的雨景。我快速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钱总算还来了,我就撑着伞出了家门。
雨天下午的百货公司里,倒是显得相当明亮和暖和,氤氲着一股湿润的气息。我去了书店,买了很多书,然后又买了几张CD。每个商品部都很空,看上去井然整齐。顾客稀稀落落,店员的神态也都显得颇为优雅。
口袋里还有钱,我便在喝过茶之后去买衬衣。有一件款式非常中意,我兴奋地买下后正准备坐电梯回去时,途中经过了床上用品部,蓦地想起球绘今晚要在我家留宿,就决定给她买一套摆放在最前面的、深蓝色的、打褶的、看上去暖和之极的睡衣。这样的话,半夜里她要是突发奇想光披一件外套就出去的话,恐怕也不太要紧了吧。
“是送人的吗?”店员问我说。
“是,送人的。”
于是在睡衣的包装上,店员用了红色的缎带花。
我心想,对了,之所以会给球绘买这样的厚睡衣,是因为脑子里经常会浮现出她睡觉时老是穿着薄薄的内衣,让人看了都觉得冷飕飕的样子。
哥哥死后不久,球绘离家出走了。她的父母反对他们俩的恋爱,为了把她看管起来,曾硬要她以“盲肠炎”的名目向公司请假一星期,而且一再强烈地表示要她忘却两人间的恋情。但球绘的这次出走,却绝不是对这样的父母亲的反叛。她说,只是觉得太疲惫了。我想这是真的。球绘其实从来就没有把她那可怜的父母当回事。我觉得很害怕,对自己还有心思伤心流泪、对自己还有心思去考虑已陷入一团糟的我的家人以外的事,感到很害怕,所以就一直没有去见球绘。得悉了她离家出走的消息后,也并没产生什么危机感……准确地说,我都没有心思去意识到这一危机 感。
球绘出走后过了一星期,她母亲打来电话,语气已经透出一点神经错乱的样子了,我这才想到要去寻找她。我有个线索。
这时春天已经临近了,这个下午阳光和煦、空气中飘着花香,我连外套也没穿,就上了电车。
球绘和哥哥为了偷偷约会,在邻近的一个城里租了一套一居室的住房。我心想,她要是待在什么地方的话,那就只能是那里了。万一她在那儿死了的话……我在车内翻来覆去想象这一可能性。车轮发出有节奏的声音,窗外移动着带着春意的安闲的景色,坐在椅子上的人也呈现出安详而茫然的神情。万一错过了时机,我只能见到她遗体的话,我会后悔吗?……淡淡的阳光照进了晃动的车厢内。那时我心想,肯定不会后悔的吧。怎么会这样想,我至今仍不得其解。只是那个时候,真的是这样想的。这整个过程我都看得很清楚。我觉得,球绘作出任何选择,我都能理解。
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对管理员说了声“我是他妹妹”,便借得了钥匙。慢慢坐了电梯上去,按了门铃,没人应答。我插入钥匙开了门,走到了屋内。房间里暗暗的,总之很冷。所有的百叶窗都关了起来,屋内充满了一种从脚底心渗透上来的寒气。我从没觉得有这么可怕过。那时我已认定屋内有尸体了,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眼睛很快就习惯了屋内的黑暗。我发现了裹在毛毯里的球绘。
她发出睡着时的呼吸声。呼吸均匀而平稳,应该没吃过什么药。我摇醒了球绘。球绘揉着眼睛“嗯”了一声。那手是从短袖T恤里伸出来的,我不觉悚然一惊。再一看,毛毯下的她,简直就是仲夏日在度假地午睡时的穿着——T恤加短裤。
“球绘,你就是这身穿着走过来的?”
我问道。她听了说了声“不是”,用手指了指地上,地上凌乱地堆放着她脱下来的外套、毛衣和长筒丝袜等。
接着球绘便一声不响地呆在了那里,仿佛处于休克状态似的。
“球绘,到我家去吧。”我说,“我会叫妈妈给你家打电话的,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的客房里,你可以一个人待在那里,关着门也行。”
球绘没有回答。房间里太暗了,我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过于冰冷的氛围使我很焦急。我给她披上外套,把其他衣物裹成一团抱在怀里,带着她走出了房间,然后叫了辆出租车回家。路上,球绘好几次回过头去。我不知道她回过头去看什么,只注意到那双冷冷的眸子,一直呆呆地望着往后退去的风景。
由于母亲的一再劝说,再加上坚决表示暂时不想回家的球绘的执拗,球绘的父母表示同意了。于是,球绘就临时在我家住下了,住在了客房里。
那处只有哥哥、球绘和我三个人知晓的公寓一居室住房,我一个人将退租等所有的善后事宜都办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把屋内的一些财产用具设法处理掉,租赁合同也妥善地解除了。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把我累得不行,将退回来的租金就权当劳务费收了下来。租的时间很短,又是突然提出解除合同,再加上哥哥搭了个架子,在墙上开过洞,所以拿回的押金数额也很小。
哥哥已经死了,球绘也在我家安定下来,现在把在外面租房的事告诉两个人的父母应该也没问题了。但是,我不想因此再度勾起球绘对那处房屋的寒冷的回忆。
也许,这是我对自己原本不把球绘的生死挂在心头的一种赎罪行为吧。
回到家里,恰好是吃晚饭的时候。球绘坐在餐桌边,被父亲和母亲围在中间,宛如女儿一般。她对我微微笑道:“这么晚才回来呀,来,吃饭吧。”
父亲等不及,已经开始吃了。整个房间热气腾腾的,母亲用汤锅夹紧紧夹着汤锅端到了桌子上,笑着说:“这是球绘最喜欢吃的咖喱鸡哟。”
我落座后,将饰有缎带花的大纸包递给球绘,对她说:“给,送你的礼物。临时得了一笔钱。”
父亲莫名其妙地拍起了手。
球绘微微眯缝起了眼睛,微笑着说:“好像过生日一样。”
雨变成了雪,悄无声息地积了起来。
球绘说要睡在我的房间里,我说还不如一起在客房里边打FAMICOM边睡吧。
球绘穿上了我送的蓝色睡衣,坐在旁边的被褥上,看上去暖暖的。屋里很暗,只有窗外下着雪的屋外显得白茫茫的。电视画面一闪一闪地映照在被褥上,正在播送的新闻说,今晚东京也有大雪。
“去年可是没下雪呀。”我说。
“啊?没下雪吗?我没心思留意,完全记不得了。”球绘笑着说道,“真是很奇怪的一年呢。像做梦一样。我的状态是不是比去年好些了?”
“看上去像是好些了。”我笑道。
“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球绘说道。她指的是哥哥。
“那个人肯定已经不是人了。”
我这句话,包含了所有的意思。对我而言,哥哥不过是一个印象很深的青年而已,但由于他死得太突然,而在去世前他一直是我行我素,活得有滋有味,因此在我心目中就成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存在了。
“回想哥哥生前的情形,比如他的笑脸、他的声音、他睡着时的神态,我的心情总会变得非常奇特,像是有一种眩晕感。他真的存在过吗?若是存在过的话,他的存在真的是无法替代的吗?我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你也有这种感觉?”球绘问道。
“我想莎拉一定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说道。
“与他有关联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胜者到底是莎拉呢,还是球绘?有一瞬间我在脑子里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一问题。恐怕很难决出胜负。两个人都是因为他而走到了自己也没料到的地步。
“这一年来,我想了很多。我在想,我怎么会到了这样的境地呢?”球绘说,“那一天,在机场坠入了情网后,当我察觉到时,已经处于这样的境地了。我身边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只有不断前行的夜的深渊了。我一点点开始明白了该从哪里着手来处置,但这一切都是虚空。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我不是说他存在的意义。这样一想之后,心绪也就有些平静下来了,能安稳地睡觉了。”
我脑子里呆呆地不断回想起刚才见到的莎拉,以及容貌熟识亲切得让人心悸的她的儿子的场景。也想起了这一年来我一直在观察着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心绪黯然的球绘的岁月,想起了在她身旁同样度过了这一特殊时期的我自己。
我钻进了被窝,对球绘说:“我说呀,球绘,我们的这一年可真是不平常呀。在人生的旅程中,其空间和速度竟都有如此的不同。好像被关闭在了里边,非常安静。事后回过头来看一下的话,一定会显出独特的色彩,这一段人生。”
“一定会吧。”球绘说道。她也钻进了被窝,趴着将手从下颚处伸了出来,露出了睡衣的袖子。“就是这种深蓝色呀。这种眼睛、耳朵和话语都会集中在上面的、一种被封闭起来的夜晚的颜色呀。”
雪还在下。我们俩脸对着屏幕,出神地玩着FAMICOM,不一会儿,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我惊醒过来向身旁一看,显像管的光亮映照着球绘的脸,她像是壮志未酬一般,一个手握着遥控盘,半个身子露在被窝外。夹杂在持续不断的低低的游戏音乐中,可以听到她呼呼的轻轻的鼾声。
她睡着时的神情很奇怪,宛如在哭泣似的,显得落寞而单纯。这和一年之前,并且和小时候的神情,都没有丝毫两样。
我把被子盖在了她身上,关掉了电视机。于是屋内变得一片漆黑。窗外依然在不断地下着雪。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几许朦胧的微明的雪的光亮。
我含含混混地低声说了句“晚安”,钻进了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