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八点半离开店里。
云层覆盖不见月亮,幸好傍晚雨已停了。我拿手电筒照亮潮湿的山路,注意着脚下一步又一步地走上去。
对方指定的展望台离山顶还有一段路,不过蜿蜒的环山道路以此为终点。
如果沿着一般登山客也不太清楚的细小山路走过去,从店里到那个展望台不用一小时。
其实我本来希望有更多时间好好拟定计划,可惜没办法。
斜背的肩背包里装着细谷小姐给我的一百万,以及从厨房拿的长刃菜刀、预期会被溅到血,所以用来替换的一套干净衣服和球鞋,还有其他几样琐碎物品。另外,休闲裤口袋里放着我用惯的折叠式登山刀。
接到塩见的电话后,细谷小姐立刻去车站前领钱,这段时间我把大略经过告诉千绘,让她准备出门。不知是睡太多还是药物所致,看起来有点茫然失神的千绘,顺从得像个小可怜。
若被那智看到肯定会一阵大乱,所以我从露天楼梯偷偷把千绘弄下楼。
我阻止想叫计程车的细谷小姐。决定让她开店里的车,是因为在她照顾千绘的数日当中,有车应该会比较方便。平时我们尽量不拿店里的车来处理私事,但现在毕竟情况不同。
我告诉她打算徒步上展望台,细谷小姐似乎有点惊讶。但是她倒也没追问原因,只是一脸认真地叫我务必小心。
我当然不可能开着印有毛毛头醒目商标的车子去杀人。就算在欠缺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动手,还是得小心排除目击者及指纹、脚印之类的痕迹。
虽然谈不上计划,但我好歹还是想了一个大概的剧本。
坐进塩见车子的副驾驶座,在车内刺杀他是最理想的方式。趁其不备,紧靠他身旁可以戳得很深,尸体也能直接运往任何地方。所以我只能徒步前往展望台。
如何善后,也是大问题。是连人带车沉入大阪湾?还是该让车子从某个断崖翻落谷底?我想了一大堆电影及小说常见的方法。最后的结论是,利用塩见的现状,让人以为他是因为与流氓的金钱纠纷,才被人干掉是最佳方案。
若是这样就简单了。只要在街上找个看起来就像流氓会做这种事的地方,把尸体与车子扔在那边就行了。
话虽如此,事情不见得会照剧本进行。要在车内杀人,就得先安排好在车内交换钱和底片,但对方不见得会乖乖上当。
最重要的,是保持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能灵活应变随机处理的冷静。
我按照计算于九点二十五分抵达展望台边。
关掉手电筒,自包里取出菜刀,拿毛巾裹好插在皮带后腰。喷溅的血液也许会沾到头发上,所以我戴了黑色毛线帽。
近似小雨的夜雾弥漫,唯一一盏照明灯与自动贩卖机的光线朦胧不清。
这个季节,天气好的夜晚常有情侣来看夜景的车子四处停放。但是,阴霾的今夜,只有对面边上停着一辆车。
根据细谷小姐在电话中听到的,塩见的车子是银灰色房车,车牌的第一个数字是八,从我这里无法确认是否就是那辆车。看似银色,那颜色又似白色,况且,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十分钟以上。
或许果然还是为求两人世界,而躲到这里的情侣开的车。即使真是这样,塩见肯定也会把车停在充分远离之处,所以下手应该不成问题。不如说有别人在场,反而可以成为骗他在车内交易的好借口。
我这么想着,走近车子。
车子似乎一直没熄火,雾中的汽车废气刺鼻。我并不害怕,镇定得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充斥全身的紧张感,甚至令我感到爽快。
我蹲在车后打开手电筒。车身的确是银灰色,车牌的四位数字以八开头。
我站起来,保持着安全距离绕到副驾驶座那头。
情况不对劲。
车里的人不可能没注意到我,我却感觉不到对方的视线。引币仍在低声咆哮,但漆黑的车内似乎空无一人。不仅如此,某种更根本的异常似乎自汽车全体飘散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隔着玻璃拿手电筒照亮车内。
果然没人。
塩见该不会下了车,躲在附近的草丛里准备伺机攻击我?该不会是被千绘给人抢走的妒火激得发狂,也打算杀了我?这样的念头闪过脑海,这时我发现微弱的光圈中看似阴影之物,其实是深色的污渍。驾驶座的椅垫被染得斑驳。
为了更仔细看清楚,我不敢大意地提高警觉,绕到另一头。
然后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套上事先准备的手套。
隔着玻璃,可以看到车钥匙依然插着。车门没上锁。拉开的同时也亮起小灯,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猛然向我扑面而来。
血多得惊人。不只是椅垫,车底的橡胶垫也有一滩血都要溢出来了。流了这么多的血,连我都知道那个人不可能还活着。正如我之前盘算的计划,那人应该是坐在驾驶座上,被人朝胸口与腹部刺了好几刀。喷在玻璃上的血迹还是湿的,距离惨剧发生应该还不到一小时。
比起恐惧,我内心的失望更是强烈。
我呆立原地,半是认真地思考,难道是我的分身在不知不觉中,自我体内钻出杀死了塩见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我觉得异常失落。不,不只是失落,甚至像是遭到恶意诈骗失去了无法取代的珍宝。
事先蓄积的力量无处发泄。情绪的依靠,我的百合心,突然遭人夺走。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如果塩见的尸体留在这里,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从腰上拔出菜刀,不停地戳刺他。杀塩儿对我来说,是绝对必要的。为了让我对母亲的感情做个了断,为了脱胎换骨,为了与千绘一同携手共度未来——
结果,我做了什么?我跳上了血淋淋的车子,也不管鞋底一片湿滑就踩下油门。我握紧方向徽慌张转向,不知该拿心跳急促欲裂的心脏怎么办,一边沿着弯道特多的环山道尽可能以般快的速度驶下山。换言之,我直接执行了原本拟定的杀害塩见后的行动计划,就像自己真的亲手杀死塩见那般。
我没有其他方法。
虽然明知似乎已被我原本打算栽赃的流氓抢先下手,但叫我什么也不做,把车子扔在这里,自己傻呼呼地下山,我实在做不到。
奔驰环山道的那二十分钟内,路上一辆车也没有。
途中,我实在受不了薰人欲呕的臭味,把所有的窗子都摇下三分之一。我坐在犹如吸血海绵的椅垫上,所以湿衣服紧贴臀部与背部,白手套也染得乌黑。
我尽量选择小路,在一般道路行驶了一阵子后,上了往大阪方向的高速道路。
皮肤被血濡湿,一边呼吸着血腥味一边疾驶之际,我渐渐沉醉在某种胜利感中。在这血淋淋的车内,要认定是自己杀死塩见,并不困难。我甚至觉得把菜刀用力捅进塩见肋骨之间的触感,还鲜明地留在手上。
“很好……很好……很好!”
我大呼快哉,戴着手套的双手啪啪猛拍方向盘。
我在凑町下了高速公路,因为只要稍微离开-R难波车站,那一带意外冷清。
开到铁道旁的那条路后,是顶多只有四、五层楼高的低矮办公室建筑林立的区域,这种时间几乎不见人车经过。
不时出现架设在电线杆上的日光灯,使得街路看似黑白电影的画面,我以低速行驶寻找弃车地点。
在行经只有那块地方闪耀极彩色光芒的自动贩卖机前,狭小的十字路口右边,突然出现警车,令我心头一惊。
其实并没有擦撞,只是双方都急踩煞车,然后我基于左方优先的原则先过了路口。我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慢慢开,却总觉得这种天气戴着毛线帽,会惹人怀疑。
行驶了一会儿,我才开始冒冷汗。万一警察叫我停车做个路边临检,我就完了。
这一带经常发生会上报的刑事案件,所以警方巡逻也特别卖力,绝对不能在路上继续徘徊,导致再次遇上同一辆警车。
于是我开回铁轨旁视野较佳的马路,朝着车站的反方向继续走。随便找个地方越过平交道,这次稍微往车站的方向折返。
前方左边出现一块被铁丝网围起相当大的空地时,我毫不迟疑地把车开进去。幸好出入口没有栅栏之类的东西。
我在空地内画着小圈徐行,用车头灯试着照亮四周。
虽有野草肆意乱长,但此地不是未经整理的空地,倒像是基础工程做到一半就被弃置的建设工地。大量的水泥管及芜杂的建材任由风吹日晒,也留有工地用的组合屋。
这一带应该有很多这种随着再开发而产生,却找不到利用之道的地方,只是因为夜里看不远,没有立刻发现。
堆放在一角的废材中,不知何故也混了冰箱及电热壶、塑胶衣物收纳箱等物品,一旁,有一辆深色房车和一辆深色旅行车相对地停放。周遭的野草已高及车窗,可见这两辆车应该也是被人弃置的吧。
正合我意。
我随便锁定一个方向,以车头的保险杆拨开草丛,慎重地深入其间。
我摇起车窗熄火,走下车子。从后座取出肩背包,锁上车门。
我一再深吸带着青草香的户外空气。
血已干涸如浆糊,连同衣服的布料一起贴在皮肤上,混合了我的汗味很难闻。现在我这副模样,若是给洋平看见了,他不知会是什么表情。突然冒出通称念头,令我的双唇扭曲,看来像是又哭又笑。
帽子、衬衫、长裤、内衣、鞋子,我脱下全身的衣物后,我把从店里带来装在塑胶袋的二十条小毛巾全用来擦拭脸、手、身体。二十条不够,但也没办法了。脏衣物我打算用店里的焚化炉烧掉,所以先揉成一堆塞进垃圾袋。
穿上带来的替换衣物,套上干净的球鞋后,感觉比较舒服了。
细谷小姐应该还在等结果,我得赶紧打电话给她,时间早已过了十一点。
这个地方靠近铁路,通话中若有电车经过,恐怕会被她听见,但我还是决定不管那么多直接打电话。
“店长没事吧!怎么弄到这么晚?”
细谷小姐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厉。
“对不起,现在才连络,结果塩见没出现。我等到现在却白费时间,紧张了半天,现在已经累坏了。”
我甚至无暇去感受撒谎之后的心虚。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还被自己真的杀死塩见的感觉支配着,照着之前的计划行动。
“怎么会那样……到底是怎么搞的?他不是很急着要钱吗?”
“谁知道,也许他另外找到门路了。”
细谷小姐似乎思考了一会,最后放低声调说:
“总之,我们这边已经履行约定了,现在也不能再怎样。我想他一定很快又会再提出什么条件,只能先暂时等一等了。”
今后再也不会收到塩见的讯息,时间一久,想必细谷小姐和千绘自然会安心忘记。想到这里,我头一次闪过疑问,那真的是塩见的血吗?
我把电话贴在耳边,忍不住回头眺望扔在被压倒的杂草中的车子。
人不是我杀的,所以不得而知。理论上也不能百分之百排除塩见杀了追来的流氓,驾驶对方的车子逃走的可能性。
我如大梦初醒般地思考,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等于是在帮塩见的犯行擦屁股。
我瞬间几乎陷入慌乱,但我还是努力平静地问:
“千绘现在怎么样了?”
“药效发作,她睡得很熟。晚餐也都吃光了,身体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我再次拜托细谷小姐,按照预定再多照顾千绘几天。如果这段期间一次也没收到消息,那么应该可以确认塩见的确死了吧。我虽然很在意没拿回来的底片,但那莫可奈何。
“店长还在展望台吗?”
正要挂断电话时,她问道。
“对,我现在要下山了。”
“那么,路上请小心。想太多也没用,今晚还是泡个澡好好休息。”
“我会的,谢谢。”
我再次看时间,快十二点了。
虽然有点危险,如果全力冲刺,应该来得及赶上难波发车的最后一班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