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是我与美纱子以及还很小的你,一家三口去前桥的岳家过夜时发生的。
不知何故,我在半夜突然惊醒,然后我发现身旁的被窝空无一人。
我猜她一定是带你去上厕所了,但伸手一摸,床单是冰凉的。
再加上,不知从哪来的风吹进房间。我反射性地抓起放在枕边的手表看时间,已快两点了。
我起身仔细一看,不只是靠走廊的拉门,面对庭院的玻璃门也没锁,开了÷十公分左右的缝隙。
我喊了美纱子的名字,却没有回应。七月初的安稳深夜,万籁俱寂的整个庭院只见银白月光洒落。
发生某种大事了,我这么觉得。
不管怎样我先套上木屐,在院内,还有树篱外也找了一下,之后再次进屋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
这个时间连电车都没有,美纱子不可能带着你先回公寓去,但我还是拨了一通电话试试。随后,叫醒美纱子的父母。
岳母非常惊慌,当下就坚持要打一一〇报案,但我拼命安抚她。只不过是妻小在半夜离家,警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调查,所以与其那样做,还不如自己去找更快。
况且,老实说,上次那两名刑警去公寓的事也令我耿耿于怀。现在美纱子如果惹出麻烦,那些刑警肯定会投来怀疑的眼光。
于是我打电话给美纱子住在附近的妹妹英实子。若是英实子,可以开车行动。我简单说明原委,对她说:这么晚了实在很抱歉,但为了预防万一,能否帮我去公寓看一下。
虽然打电话回家没人接,但并不代表美纱子百分之百没回公寓,况且万一真的在哪发生意外,应该也会先通知家里。
英实子当下一口答应。虽说她必须先过来老家这边向我拿家里的钥匙,不过,若是飞车赶往东京的公寓,这种三更半夜应该只需一小时多一点。
让岳母留在家里,我与岳父分头找人。我们虽未明言,却很有默契地没朝车站而是往河边的方向走。
你大概不记得了,外公家的北方,住宅区与大片田地之间有利根川的支流流过,做为分界。大家出去散步时,多半会一路走到那条堤防上。
朝着那条河的上游,岳父找南岸,我过桥走北岸,检视着草丛,不时喊她的名字地沿路搜索。
水声响起,月光在河面上闪闪烁烁地破碎。
草叶和地面都如贴了一层银色薄膜般明亮,连岳父在对岸小跑步来来回回的身影皆清晰可见。可是,却又有种真正该看的东西却消失无踪的不安,令我几乎窒息。
时间分秒流逝。
途中水泥护岸已到尽头,如此一来,路肩茂盛的杂草便令堤防下方难以一眼看清。就我的位置看来,反而是岳父所在的对岸河边看得更清楚。
当我沿着划出弧形的河流拐弯时,有个伫立在对岸河边的更前方的小小身影窜入眼帘。身着睡衣的孩子似乎随时都会走进河中。
“在那里!”
我隔着河流伸手一指,大声通知岳父。我一边以眼角瞄着拔腿就跑的岳父,自己也拼命跑。
“亮介!”
“危险,别下水!”
我们一起大叫,也不知你究竟听见没有,你的脚踝已浸在水里,看样子似乎正想过河。
“亮介你别动,就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你朝我道边看了一下,却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就在你又踏出一步时,也许是陷入水底深处,只见你瞬间没顶,旋即又浮起来接着就被水冲走。
我滚落斜坡。这时水声响起,只见我这头的上游有人跳进水里。我猜一定是美纱子,你刚才一定是想来对岸找妈妈。
我脱下鞋子随手一扔便跳进河,水一转眼便淹至肩膀。水势比预料中更湍急,转眼之间已把我带列踩不到底的深处。那一带正好是河弯处,靠近这头岸边的河底深深凹陷。
即使我逆流拼命划水,还是不可能朝上游前进。我只能一边尽力不让自己被往下游冲,一边伸长脖子四下张望。
我看到美纱子的身体漂来,怀里抱着你,一手拼命划水,以免下沉。我伸出手想抓住她,但当然不可能抓到,你们瞬间已掠过我而去。
我挤出浑身力气追在后面,浑然忘我。我想叫喊却吃了水,才刚觉得指尖触及美纱子的身体,旋即又拉开了距离。
过了河弯后水流稍微减弱。美纱子似乎已经放弃,只是随波逐流,你也一再沉入水中。
我好不容易才追上,从后方抓住那又要下沉的身体。美纱子以及被她抱着的你,浑身瘫软地闭着眼,看起来不像还有呼吸。
岳父正在水边大叫。我踢水试图游过去,最后脚终于踩到河底。
一让你们母子俩在河岸的草上躺平后,我与岳父立刻一起开始急救。实际在水里的时间大概有三分钟左右,所以我想应该不要紧。
幸好你立刻吐出水,恢复呼吸后,我只想尽快让你们两个上救护车,于是决定让岳父抱着你奔往最近的民家。是为了叫醒对方,好请对方借电话与干毛毯。因为当时不像现在,还没有手机。
我留在原地,继续替美纱子做人工呼吸。她从一开始就有脉搏,虽然像痉挛般虚弱,但也有呼吸,却一直没有清醒。脸色也很苍白。我很想替她暖暖身子却束手无策。过了五分钟左右,见她已经稳定地自己呼吸了,于是我不再朝她口中吹气。
也就在这时,我发现她的左手腕割了很深一道口子。好像是在同一处一再切割,伤口很丑很深。不过被水洗之后已经不流血了,裂开的伤口在月光下看似泛黑。我甚至无法想像她跳河之前失了多少血。
得知她有意寻死,令我方寸大乱。虽然不明白原因,但想来想去恐怕还是与上次那个刑警说的命案有关。后来她的样子一直有点不对劲,我也莫名地耿耿于怀。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做出这种事。
我认真怀疑,她是否因过于明亮的月光而中邪发狂。
我赫然回神,这才发觉美纱子双眼微睁看着我。那是她时不时会流露的眼神,就只是看着。苍白的脸孔漠无表情,唯有那对眼睛是活的,不断滴下泪珠。
我心想,她果然杀了人。但是被一个寻死不成的女人这么一弄,我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脑袋异常混乱,唯有一点,我明白了。她之所以想死,不是为别的,只是不想与我分开罢了。
这是不可原谅的事。
至今我仍这么想。若是为了赎罪而死,那也就罢了。
然而正因是她这样的女人,所以才无可奈何。她本来就过于单纯,或者该说思路简单,总是掌握不住适可而止、量力而为的感觉。明明是这样看似有缺陷的傻瓜,不知何故,总令我却异常感到心疼。
当我回视她紧盯着我的目光,好像被她吸引,我忽然很想就让美纱子死去。我陷入一种古怪的感觉,这个活得艰难的女子既然不惜这样渴求我下手,那么这么做是我的义务。只要捂住她的口鼻一会儿,便可轻易做到。只要告诉岳父她溺水严重,我救不活她就行了。这样她便可得到幸福……
然而,我当然没那样做。
在救护员抬担架过来之前,我只是一直默默摩挲她冰冷的身体。这段期间,我连一句话也没对她说。
那晚发生的事仅止于此。你们母子都没有性命危险,住进了医院。
我从医院打电话回公寓,向小姨子说明事情经过。她似乎深受刺激,连开车回去的精神也没有,说要留在公寓过一夜。
其实那时,英实子已经开始翻阅美纱子写的那本手记了。我事后听说,那玩意儿就像遗书似地叠成一落放在桌上。由于是那样惊人的内容,所以她大概打算至少等到隔天稍微安顿下来之后,再告诉我们。
之后是一阵兵慌马乱的日子。
正如我所忧心的,医院通知了警察。警方做了笔录,但美纱子无论对象是谁,都不再开口说话。她不是故意的,医生说是压力过大造成的退行性缄默症。
岳父与我老实地说出当晚所见的一切。美纱子溜出被窝后,小孩似乎也追在母亲后头摇摇晃晃地跑出去。
你听着,她的确是想独自寻死。笔记上虽然那样写,但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疯狂与清醒的边界的紧要关头,她还是毫不迟疑地选择毁灭自己。
归根究柢,她本来就不可能杀你。她可疼爱你了,她对你的疼爱简直令人看着都心疼。
结果,警方那边,只说了句请多保重后就结案了。之前上门的刑警也没有闻讯再来问话。
你住了两天就出院了,美纱子却没这么容易。那是设有精神科的综合医院,因此院方说最好再观察一下情况,迟迟不肯许可出院。
就在这时候,好不容易才回来的你,身体又开始不舒服。
你一直发烧而且无力,所以又带去看医生,适才知是肺炎。好像是河水夹杂了脏东西,而你吸了一些进入肺部。据说溺水之后,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
听说偶尔也可能留下麻烦的后遗症,所以拿到医生的介绍信后,就禳你住进有专业医师的东京都内某医院。
我的工作不可能长期请假,往返职场、你的医院、美纱子住的前桥医院之间,令我疲于奔命。
在每家医院都只是短暂碰面,或是打电话连络重要事项,除此之外,我根本无暇与岳父他们好好多谈。
等我终于抽出时间去前桥的岳家,是在美纱子出院两天前的周日。记得那是个只打雷不下雨的闷热夜晚。
英实子也来了,我第一次看到那本手记。
他们叫我先看了再说,于是我窝在另一个房间依序看完四册。
我战栗不已。
仿佛她写的那些话缠绕了上来,我头晕脑胀什么也不能思考。
等我回到客厅,岳父、岳母、英实子全都低着头不肯看我。就像是我看手记的这两个钟头当中,三人都不发一语,也没动过,仿佛变成石像蹲踞在原地。
实际上,过了一会才开口的英实子的声音就像从紧锁的喉头勉强挤出似地,破碎尖锐。
“不能让她继续跟孩子在一起。”英实子说。
岳父岳母依旧沉默不语。
我想他们早巳有了某种结论。只是太害怕承认,于是三人各自在内心不断自问自答。
刚才我也对你说过吧,就当时的状况判断,美纱子不可能想对你下手。
我现在当然很清楚那点,但当时刚看完手记已完全丧失平常心,有种以为手记所写的事真的发生的错觉。我心想她这次虽然失败,但改天说不定真的会下手。
况且,她另外杀死好几人的事,以及最主要的公园那起事件,我当然都不可能接受。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该不该让你看,或者我们一家三口自己解决比较好。”
明明是在对我说话,岳父却还是不看我。
“但是,那毕竟不可能。一想到那个孩子,不管要怎么做,都需要你的配合。”
“什么怎么做?你们打算做什么?”
我只是自动反问,其实脑袋仍处于麻痹状态。
“让她去自首才是道理,我们不是没有这么想过。”
岳母痛哭失声。
“绝对不行。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如果那样做,那孩子真的会疯掉。”
手记里反复提及她对囚禁在狭小空间的恐惧。
大概是幽闭恐惧症吧,她平时连电梯都不敢搭,也讨厌地下道和地下铁。所以长期坐牢恐怕是最残酷的拷问,她的父母与妹妹都很清楚这点。
“她要是当时被水冲走淹死就好了,这样的话,也不会这么……”
这时再次打雷,突然停电了。
黑暗中,暂时看不见任何人的脸,却也没人想起身去拿手电筒。
“气这样的话,也不会让大家卷入这么异常的事。如果她死了,我不仅不会告诉姐夫,甚至也不会告诉爸妈,自己就可以偷偷把手记处理掉了……那个人已经不是我姐姐,那种杀人凶手根本不是我们家的人。”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随着越说越多,英实子的声音开始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大瞻。
然后开始了异常的家庭会议。
每个人内心的想法,宛如被黑暗触发,自口中源源不断地溢出。
甚至不知道究竟是某人在对某人说,或者只是自言自语。
……到底要怎么负责……不能这样什么都不做……那是不能原谅的……反正是死刑……太可怜……那么至少我们自己动手……就算是为了做到最低限度的道义……剩下的我们……想到被美纱子害死的那些人……一辈子该背负的罪……
每张脸孔都像扁平雪白的面具浮现在黑暗中。
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睡过觉,所以虽是这种场合,却几乎无法抵抗睡意。我好想倒头大睡,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感觉不到地消失。
当时在明亮的灯光下,大家围着这张桌子热闹喝酒的情景恍然如梦重现脑海。
在把她救上河岸后,我应该让她就那样死了才对,我不得不这么想。那时候,她的眼里明明充满那种渴望地诱惑我。
“就这么办吧。只有这个办法了,对吧,爸,这也是为了姐姐好。”
我记得英实子这么说。
不知几时房间的灯又重新亮了。
“那么你们都同意吧,不会后悔吧。”
“怎么可能不后悔?”
“就是啊,爸,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不后悔便可解决的方法了。”
女人都已泣不成声。
“……是啊,只能选择后悔较少的方法让她赎罪了。那么,你也同意吧?”
我一时还没察觉对方在问我,但是,我竟不可思议地理解对方在问什么。
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点头。
大概点了吧,否则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了。
出院那天,来接人的岳父母连扶带抱地把美纱子带上车走了。
美纱子还是不开口。我要留下来收拾东西付医药费,隔着车窗,她直到最后都在看我。她那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的乌黑湿濡的眼睛拼命注视我的模样,至今仍烙印在我心头。
我回到病房后,趴在洗脸台上吐出苦涩的胃液。之后,我在空荡荡的病床一屁股坐下,心里想着,这样是对的,不能让那么怪异的瑕疵品在这个世上继续活着。我努力要自己这么想。
最初那一夜,在公园突然问我时间的她,那瘦巴巴的落魄模样不由自主浮现脑海。
从今以后,不管我活多久,恐怕都再也见不到那个有缺陷的女人了。而我,不管自己眼前还会出现多么正常的女人,恐怕都不可能再有我对那瑕疵品怀抱的爱情了,这点我早已明白。
因此,我当然坚持要动手就由我自己动手,我很清楚那是美纱子的心愿。
但是英实子勃然大怒。
“不能让姐夫动手,那样岂不是成了为了满足姐姐的心愿才做这种事?这应该是为了让她替杀人赎罪才做的。”
她哭着这么缠着我,不肯罢休。
双眼血红的英实子看起来有点失心疯了。大概是因为事发那晚,她在公寓发现手记,一个人满怀不安地颤抖着看了内容,所以稍微失常也是情有可原吧。
况且,陷入失心疯的人,不只是英实子。你也看了手记应该懂的。岳父母和我也是,看过手记的四人,都处于思考及感觉最深处遭到严重摧毁的状态。那种脱离现实、却又异样生动的告白,令人晕眩。
我们就在那种情况下,进行了一连串行动。
就连平日温厚的岳父也是,唯独此刻顽固到底。
他说,我们自己收拾烂摊子。反正我们余日不多正适合做这个差事,身为父母就让我们好好送她最后一程。然后他又说,想想孩子吧,如果让你动手,会让孩子一辈子背负着父亲杀死母亲的罪孽。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对于最无辜的人,一定要尽可能保护才行。
但是……那些看来都只不过是借口。纵使没有任何人反对,我想我一定还是做不到。我不可能亲手让她断气。她渴望我做这种事,简直是疯了,她实在是莫名其妙地太高估我了。
听说沿着那条河一直往上走,在深山里有座小规模的水库。
我先用安眠药令她昏睡,再蒙住眼睛,捆绑手脚后沉入水库湖底。身上还绑着石头,以免尸体浮上水面。
当岳父把她的手提包与一束头发交给我时,他是这么说的。
虽然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没用,但单就想要尽可能保护最无辜的人……也就是你……这点而言,大家的立场一致。或许就是因为只有这点坚定不移,我们才能勉强熬过。不管你与我有无血缘关系,如今那种事早巳不是问题。
我自己,或许是因为很早就失去父母,绝对不愿让你尝到失去双亲或单亲的悲痛。也盼望你永远不知道母亲是杀人凶手。
美纱子的妹妹英实子代替她成为你母亲,是在家族之间自然而然发生的状况。我没有这么拜托过,也没有人刻意提出。
只是我从以前就隐约察觉了英实子之所以一再换人交往是因为我,她对我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也许是因为错综复杂地拥有那种情感,在美纱子的事情后,英实子越来越不稳定,情绪起伏相当激烈。她或许没有意识到,但从她那无助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在向我求救。
她们果然是姐妹。被她那样凝视,我有时会陷入奇怪的错觉,仿佛正被美纱子注视。
撇开那个不谈,我也明白能够彻底扮演你母亲的女人,除了英实子别无他人。
你想想,我们四人等于是共犯。岳父母与英实子还有我,一生都得背负着同一桩亏心事,我们若要一起抚养你,让英实子成为你的母亲是最自然的。不只是成为母亲,是化身为美纱子本人。我们希望透过这么做,让你永远不会发现你的亲生母亲是什么人,她发生了什么事。
英实子动摇得很厉害。一方面觉得舍弃自己的过往一切,以美纱子的身分、你母亲的身分活下去是对姐姐的补偿;同时又怀疑自己会这么想,或许只是想跟我在一起的借口,因此她似乎非常苦恼。
但是最后,英实子还是选择化身为姐姐。面对必须保护最无辜的人这个最根本的道理,她只能老实服从。我想,她一定领悟到就算再怎么苦恼,也不可能有结论吧。
你住院的时间超乎预期地延长。肺炎好不容易好转后,不知为何却又扁桃腺发炎,耳朵与鼻子也相继发炎,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出毛病。就某种角度而言,对我们倒是好事。
我们搬到谁也不认识的陌生土地,英实子开始扮演美纱子。
因为是姐妹,所以她们的五官本来就很像。英实子绝食让自己瘦到与美纱子同样程度,也换了发型,你对住院前的事,甚至连几乎溺水的事似乎都忘了,所以我本来以为你应该不会发现……
过了很久以后,我们才报警请求寻找失踪的英实子。
我们把你还是婴儿时,美纱子脸颊较丰腴的照片谎称是英实子,与文件一同交出。我们找的是尽可能谁都不像的照片。不过离家出走这种小事,警方不可能有什么动作,所以也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
对不起,今天就到此为止。我几年都告诉你了,况且我的体力也无法再撑下去。
我很遗憾。我本来希望你只记得现在这个妈妈的慈爱。虽然无法理性说明,但现在的妈妈体内也存在着美纱子一部分。你不这么觉得吗?
枉费我们还特地捏造火灾,把过去的照片全都销毁,偏偏就是没扔掉收藏她头发的手提包与手记。真是的,为何做那种事呢?
我本来想趁着自己死前处理掉才把它找出来,却忍不住一拖再拖……结果被你偶然发现,这或许也是某种天意吧。
父亲看起来真的是精疲力尽,脸色青黑,几近死人。
我没说任何安慰父亲的话,直接下了楼走出家门。
我的双腿颤抖,我应该早已料到生母不在人世。即使如此,亲耳听到父亲说明实际发生了什么,还是带给我超乎预期的猛烈冲击。
而且我与父亲甚至没有血缘关系,我的亲生父亲是个买下母亲身体不知来历的路过男子。
自己被陷害了的念头胜过一切,虽然终于得知真相,却没有丝毫的满足感。
我不知自己是否感到愤怒。就算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是针对父亲或其他人,小如说是针对我自己的愤怒。
我愤怒的是自己一无所知,也没想过要知道,傻呼呼地活到今天,我愤怒的是只有自己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当时的我的确不过是个幼童。但就算是小孩,起码也有一样……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抵抗……能为母亲做的事吧。
要是我住院时,发狂似地又哭又叫吵着要见妈妈就好了,要是我没有那么轻易丧失住院前的记忆就好了。至少,要是我对母亲被人调包的事,能够更坚持地如此主张就好了……
我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走哪条路去车站,又是怎么回到店里的。
终于找回自我,是在我伫立在没开灯的房间窗口,茫然眺望野外区时。
我无法摆脱自己对母亲见死不救的心情。
一只狗也没有的夜晚野外区空旷无垠,宛如一汪黑水的湖面。被人蒙起眼睛绑住手脚就这样溺毙,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看见口吐泡沫,扭着无法动弹的身体缓缓下沉的母亲。无止无尽,想必会永远在我体内下沉的母亲,周遭一切都不断地氤氲模糊。
一定很痛苦吧,亦或还来不及察觉发生什么就已气绝了呢?
……因为是杀人凶手,所以没办法。
这句话突然浮现脑海。不知是不是自己想的,简直像有谁在我耳边低语。
然而,那是我自己说的话,是每次在报上看到死刑犯行刑,几乎毫无抵抗地浮现心头的话。因为是杀人凶手所以没办法,杀死杀人凶手不算是杀人凶手。
杀了人的母亲,因为是杀人凶手,所以被捆住手脚丢进水库的母亲。还有,除了是个会买春的男人以外,无论长相、出身背景、是生是死、一切都无从得知的我的父亲。
我感到在我体内,两人的血液一边融合一边咕嘟冒泡。因这种血液而诞生的我,究竟是什么人?
冰冷的颤抖从膝盖爬上腰部。在我内心深处,过去从未意识到的不明黑暗,似乎正深刻沉重地侵蚀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