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发生这么多事情,我简直是随时都可能陷入恐慌。
即便如此,翌日,我还是努力打起精神试图投入工作。店内依然拥挤,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细谷小姐劝我专心工作的那句话带来的刺激。
我不敢大意地扫视店内,发现被滴滴答答撒尿划地盘的桌脚立刻擦拭,快步替被别的狗把口水蹭到身上的客人送毛巾。打发明知后面已大排长龙,却偏要在收银台闲聊的女客人,那智声称宿醉,所以甚至还得替他送头痛药。
当然,即使在工作时,脑海某处仍在思考千绘的事。
我巴不得尽快去冈山问出事情的下文,但是细谷小姐认为过于性急地追问只会造成反效果。她说先等上一阵子,千绘的父母也比较容易打开心房。
结果,她说下星期会替我跑一趟,但在那之前的日子格外漫长。无论是千绘的事也好,那本手记的后续也好,只能干等的痛苦着实难耐。
接近傍晚时,洋平来了电话。
我一直在担心他是否顺利取得誊本,却没有主动跟他连络。因为我好不容易才让工作上轨道,只要稍一脱轨恐怕再难回头。我们之前约好晚上碰面,所以我本来决定忍到那时。不过一接起电话,全都白忍了,轨道轻易崩塌。
“小亮,是我,我要在这儿住一晚。”
一开口,笨弟弟就这么说。
“什么?你拿到誊本了吗?你说要在那儿住一晚,那今晚见不到面要怎么办?”
幸好,店里只有我还没有轮到午休,于是我朝身旁的女工读生使个眼色,把手机贴在耳边直接上,二楼。
“我拿到了啦,待会我从饭店传真给你。仔细想想只不过是给你誊本,也犯不着特地见面吧。反正我来都已经来了,起码得在东京观光一下。牛排就算了,你帮我出住宿费。”
“住宿费?你这家伙……”
如果只是要拿誊本的确用传真也行,但我总觉扑了空。
老实说,我很希望今晚如约与洋平会面。面对,我心头挤满了想问洋平那颗理科头脑的问题和牢骚。
也不知他懂不懂哥哥的心,沉默了一下后,弟弟爽快丢出不得了的大消息。
“我从结论讲起,妈果然有妹妹。”
“什么……”
“好像是失踪了。”
“失踪?那么就是说人不在了?户籍连那种事都查得到?”
“上面写着,法院已宣告失踪视为死亡。等我传真过去后,你自己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那是哪一年的事?”
“嗯……上面写着法院宣告是在平成九年。”
“什么?那不是我们已经搬来驹川很久之后了吗?嗯……那是我国中,你上小学的时候吧。”
“这是宣告的时期啦,但失踪当然是在更早之前。”
“……喂,你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事情吗?那本手记果然是真的。那个妹妹被杀死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收到誊本后,你就尽情与你的妄想为伍吧。等你的脑袋清楚一点了,我再陪你吃晚餐。”
听他的声音可以明显感到他只想赶紧挂电话。
“洋平,喂,慢着,你还查出其他什么吗?”
“其他全部没问题。爸没离过婚,你我以外,也没有可疑小孩的出生登记或死亡登记。那就先这样啦。”
什么叫做就先这样。
我把手机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在皱巴巴的床单坐下。但又立刻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即使这么做,也不能让心情平静下来。
我从窗口俯瞰,被圈在栏内的狗狗依旧傻呼呼地四处奔跑玩耍。一脸满足,它们看似成群结伴,又像各自为政。看似零零落落,却又保持在微妙规律的范围之内。
我每次这样看着看着,总会感到心情渐渐镇定。狗这种生物,该不会散发出什么可以让人类放松心神的物质吧。
我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笔电。午休惯例是十五分钟,但我想稍微调查一下弟弟说的失踪宣告。
收到誊本的传真,是在八点过后。
痴痴苦等的我在店内的桌子吃微波炉解冻的炒饭。通常吃饭是在二楼,但传真机只有楼下才有,所以只好在店里等着。
传真过来的,是父亲与外公的除籍誊本,也就是本籍迁至驹川市后,如今已无用处的户籍。
虽然没多少字数,但户籍这种东西向来难懂,电脑化之前的更不用说。我饭也没好好吃,只顾着来回研究了半天,结果总算弄清楚几项事实。
首先,以父亲为首的本籍,在我四岁住院时,自宫城县仙台市迁至前桥市。虽然我和弟弟都没去过,但仙台是父亲的出生地,他在父母双亡后也是和未婚的阿姨住在那里。
火灾后,寄宿在外公外婆位于前桥的房子时,不仅自东京都内某处迁出了户口,好像也同时迁移了宫城县的本籍。明明那个本籍在短短数月之后,就要迁到驹川市。
母亲是户籍登记上的妻子,也是外公外婆的长女。婚后迁入父亲在宫城的户口,但出生年月日与结婚时期,都和我们听说的事实毫无矛盾。
换言之,弟弟说得没错,父亲的除籍誊本上,除了短期迁籍驹川市之外,并没有特别的疑点。
问题在外公的户籍誊本。
在母亲的名字美纱子后面,还有另一个名字英实子登记为次女。
我死盯着那几个字。英实子……那正是安养院的外婆边哭边脱口喊出的名字。
既是除籍誊本,上面的名字当然全部都已被斜线划掉。英实子也一样,但在她的身分事项栏,却有和他人不同的古怪记述。
平成七年参月拾日视为死亡平成九年八月五日法院宣告确定失踪同月七日父柳原浩介申请除籍。
没有任何标点符号,就这么一行记载,柳原浩介是过世的外公名字。
虽然已在电话中听说,但亲眼目睹,还是再次有股冰冷的冲击,自腹部最底层缓缓爬上来。夜晚冷清的店内安静的无声忽然令我感到窒息。
柳原英实子……这是我真正的母亲吗?
这个母亲的存在,以及她抛下我、八成已去世的事实,我竟一无所知地活到今天?如果这个母亲是撰写那本手记的杀人凶手,那我的体内也流着杀人凶手的血液。
我愣了一会。手记上写的所有字句、情景都在脑海盘旋,最后那个一袭花样夏衣手持阳伞及那个白色手提包的女人再一次浮现于虚空。虽然五官模糊,但我能感到她朝我抛来的微笑非常温柔。我甚至觉得她有话想对我说。
她为何会消失?
根据白天上网搜寻的结果,一个人失踪后,若在生死不明的情况下经过七年,只要亲人向法院申请,法院好像就会做出失踪宣告,而被视为死亡。
柳原英实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是怎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纵使求到如今已无法挽回,但我想弄清楚。
弄清楚之后,哪怕我身上继承了这个母亲多么罪孽深重的血液,我也只能概括承受。想到这里,我忽然很想哭泣。
前桥市的两份除籍誊本中,父亲的那份在搬至驹川市的同时,也在昭和六十三年办理除籍,但外公的却是在十年之后的平成十年才除籍。明明是一起搬来驹川的,为何没有同时办手续?
答案只有一个。
为了把英实子这个名字与全家切割干净。只要法院宣告失踪判定死亡,新的户籍上就再也不会有那个名字出现。他们是在等那个时期,才把外公的户籍迁至驹川。
外公、外婆、父亲、以及母亲美纱子都是一伙的,我只能这么想。
我无意识地闭上眼,伸手按住太阳穴。
这样定定不动,黑暗的疑惑底层似乎透出了光芒,渐渐出现某种隐隐约约的轮廓。
根本用不着再去猜想到底发生过什么吧。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清清楚楚了,我只是不想轻易承认那个事实吧……
过了一会我拿起汤匙,继续吃那早已冷掉,像生米一样硬的解冻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