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传简讯通知会迟到,洋平还是生气了。
在与前天一样“勉强算是家庭餐厅水准”的店里,吃完他自己盘子的肉,和我那份肉的一半,以及黑色无花果派后,总算打着饱嗝露出笑脸摸摸肚子。
“哎……人哪,填饱肚子就不会不高兴了。”
也忤是喝了酒,我的心情也有点放松。
我不想喝得更醉,于是叫了两杯咖啡,把偷拿出来的笔记交给洋平。
弟弟左翻翻右翻翻地看了一会后,
“果然还是小说吧?”他把本子还给我。
他反驳得太干脆,简直令我错愕。
“我说你啊,至少看在我的面子上,好歹也该稍微看得认真一点吧。”
“拜托,我当然看了。简而言之,就是妓女的恋爱故事嘛。”
“那么,你倒是拿出这是小说的证据来,拿出证据来呀。”
“我哪有什么证据?只要看了就知道了。”
“看了就知道?你刚刚分明只是随便瞄几眼。我可是老实看完三本,而且连第四本的结局都先看过了。我是根据这些,才判断里面写的是事实。”
“噢?那个结局,是怎么写的?”
我背诵出那一段,但洋平似乎没有特别的兴趣。
“我在想,其实你也一样。如果在这种餐厅,而且是饱餐牛排之后有点微醺的状态下看这本手记,恐怕也不会觉得那是事实吧。”
我想反驳,但洋平却阻止我叫我先别急,继续往下说他的。这小子真是动不动就惹人生气。
“话说回来,实际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在无人的家中,难得打开的壁橱拉门居然开了一条缝。光是这样已是恐怖电影常见的情节了,再加上壁橱里的纸箱中,还塞了很多以前的旧东西,以及可疑的女用皮包,甚至一束头发,又从最底下翻出了笔记本。若在这种状况下看内容,就算是我,搞不好也会认定这是道道地地的杀人魔的犯罪告白。”
好像的确有他的道理,但我也不可能乖乖退让地承认他说的都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会因阅读时的状况不同而有不同判断,那么岂不是到头来根本无法判断哪个才是正确的?”
“所以喽,我的意思是在异常状况下所做的判断,通常都不是正确的。”
这并非讲道理便可应付的问题,可是我又不知该如何回答。见我沉默以对,弟弟渐渐火大了。
“干嘛,你也犯不着摆出那种脸色吧。啧,真是没办法。本来好好的气氛都没兴致了。那好吧,我知道了。如果这本笔记写的全都是真的……在这样的假定下,从现在起我会认真配合你。这样总行了吧?”
明明是弟弟却再次摆出兄长嘴脸的洋平,一再朝我点头。
既然今后也得靠洋平帮忙,我只好也先忍下这口气,把三本笔记的内容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他。
来问我们咖啡是否需要续杯的店员的眼神其实像是在责怪我们赖着不走,但我不管,决定坚持到底。
“嗯……”听完之后,洋平摩挲着下颚,明明没胡子却频频做出拔胡子的动作。
“到了这个节骨眼,小亮你那个母亲调包的假说,姑且也先假定真实发生过。”
“好。”
“然后,为了与妈区别,你住院之前的那个母亲就暂时称为母亲X。免得我们讨论时分不清。”
我点头。洋平说得爽快,但我总觉得弟弟哀悼亡母的心情,因为我提出这种问题而受伤,内心不免感到抱歉。
“然后,根据你的说明,你认为手记作者是妈或母亲X,你是爸爸,这两点几乎已可确定。”
“是的。”
“那么,假定这两者也是事实。”
“怎么什么都是假定?”
“没办法呀,不这样就无法住下说。”
“好吧、好吧。”
“以这些假定为前提,你目前想知道的是,究竟是哪个母亲写了手记?出生的小孩是否就是你自己?大体而言,就是这两点吧。”
“对,可以这么说。”
“我再跟你确认一次,两人相遇时,作者二十二岁,这点并非完全正确吧。”
“是的。对自己的年龄不太确定的作者,回答的是西历的出生年月日。”
“嗯,不过我自己也常常忽然有点怀疑,一瞬间搞不清楚自己几岁。然后,作者与你相差五岁。”
“文中的你是这么说的,所以这点应该不会错。”
“相差五岁,这点倒是与现实中的爸妈吻合。的确,我记得妈是二十四岁结婚,半年后生了你。”
“对,典型的先有后婚。”弟弟再次摩挲下颚,沉思半晌,然后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呃……写手记的我想应该是妈吧。”
“你、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这当然是我根据你提供的情报,检讨后得出的结果。”
“什么检讨?”
“你想想看,爸与妈办理结婚登记是在他二十九岁时,这在户籍誊本上就有,我们也都知道。另一方面,在那本手记中,也提到爸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对吧。如田不写手记的是母亲X,就等于爸在短短两三年内,与母亲X和妈,二度办理结婚登记。而且两者都是先有后婚。虽然这点在没有详细调查搬家前的誊本之前无法断言,但那种情况实在有点难以想像。”
“嗯……”
“所以手记提到的八成是唯一一次的结婚登记,如此说来,实际上与爸正式结婚的是妈,所以妈就是手记的作者。相遇那年二十二岁的说法是错误的,应该是二十四岁,或者在二十四岁的前夕相遇,办理登记时已满二十四岁。”
这么单纯的事我竟然没想到。尽管洋平已经重考一年,留级一年,今后能否顺利毕业也是疑问,但毕竟他念的是工学部,不愧是理科头脑。
“若照这个推论,当然是判断那个小孩就是你最自然,不过最好也去查旧户籍确认一下。万一除了小亮之外还有另一个小孩,哪怕是死了,应该也有出生记录。”
身为兄长,我只能沉默以对,洋平略微斜眼瞄我,脑袋一歪。
“不过,若是妈写的,有妹妹这点就不符合了。因为她是独生女。”
眼见洋平吃瘪,不知何故,我倒是起死回生了。
“就、就是嘛,你看吧,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基本上若如你所言,作者真是妈,那又要怎么解释母亲调包的事。”
“啊……那个啊。”他那种极端佣懒的口吻,再次惹火了我。
“哎,我倒是有个可能性相当高的假设啦。”
“你说说看,是什么假设。”
“这纯粹是假设,你听了可别找麻烦喔。”
“别卖关子了,快说!”
“你想想看,既然你坚持被调包,那只能说在你住院前母亲X就是母亲,不过只有一段时期。换言之,有两次调包。你住院前的几个月或顶多一年,母亲X与妈调包成了母亲。你当时太小,所以不记得第一次调包。”
“等一下,喂,那你的意思是说妈写了手记。之后在我四岁前的那几个月,妈消失了,母亲X出现,与爸和我一同生活,然后我入院。等我出院时,母亲X消失,妈又回来了。”
“对对对,你还是理解了嘛。”
“只跟我们生活了短短数月的母亲X,究竟是什么人?”
“当然是爸的情妇呀。你忘啦,手记不是提到‘就那样过了数年。然后开始崩坏。’吗?情妇的出现毁了一切。从你跳着读的那个结尾部分,不也可以想像寻死寻活的那种悲情场面吗?伤心的妈只留下手记一个人走了。”
“是……这样吗?”
“可是之后你生病了,发生种种波折,最后爸与情妇也分手了,又和本已离家的妈破镜重圆。哎,这是常有的情况嘛。”
我卯起来拼命找洋平这个假设的破绽。被他解释得太完美,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么,那个像遗发的玩意又是什么?”
“应该是妈年轻时的头发吧。一定是她离家时和笔记本一起留在爸手边。说不定,妈本来打算寻死。笔记最后不是写了什么你不能让我继续活着、要被你杀死之类的话吗?换言之,那些话的意思也就是说,我虽是自寻短见,但也等于是被你杀死。”
的确合情合理,简直合理得过分了。
“妈抱着枕头看我睡觉的那件事呢?”
“虽说只是短暂时光,但妈还是无法原谅你曾与狐狸精那么亲近。你出院见到妈时,一定曾脱口冒出这不是妈妈之类的话吧?”
“可是她抱着枕头看我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妈平时当然也早已忘了,但是偶尔发作,对爸和你的嫉妒也会卷土重来。她越疼爱你就越会火上加油,恨意增长百倍。她本来就是杀人凶手,所以一时压不下冲动,索性把这孩子也送上西天……”
弟弟从过长的浏海底下,用那种仿佛在观赏水槽中的活化石腔棘鱼的眼神看着我。
“这样你也无动于衷吗?洋平。自己的母亲是个杀害多人的凶手,你能接受吗?”
洋平咯咯笑着。露出了犬牙,他虽然还年轻,眼底下却已挤出笑纹。
“拜托,所以我不是强调过是假设吗?是假设。而且那个假设成立的前提是每一桩都脱离现实的假定。不过,怎么样?这个假设网罗了你提供的前提,又没有破绽,而且还说明得挺写实的吧?嗯,连我自己都觉得相当高明。”
“妈有妹妹这点是个重大矛盾。”
见他得意,我故意泼冷水,但洋平毫不气馁。
“可是妈说不定,真的有妹妹喔。”
“真的吗?”
“手记提到妹妹有未婚夫,对吧?”
“而且不只一个,是好几个,还说妹妹本就多情。”
“那么说不定是闯下什么有辱家风的大祸,在妈与爸结婚前就被赶出家门了。”
“这个反正也是假设,对吧?”
“好歹还是有点根据的。”
“怎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哎呀就是外婆啦。”
“啊,对了,外婆今天怎么样?”
与弟弟碰面时本该先问这个,结果我居然忘了这回事。枉费外婆还健康时,那么疼爱我,我对薄情自私的自己深感可耻。
“好像又瘦了一点。不过比想像中有精神。晚餐也算肯吃了。”
“辛苦你了,近日之内我也会去探望她老人家。”
“嗯,我也会再去。趁现在,能去的时候就多去才是。对了,关于刚才的话题,你没听说吗?外婆会喊妈奇怪的名字。”
我一下子不明白洋平在说什么,但立刻想起大概是一年前的事。
“被你一说我才想起来,以前跟妈一起去探望她时,的确有过那种事。思……好像是喊英实子吧。外婆一直嚷着英实子来了吗?英实子来了吗?甚至还哭了。”
“对对对,我去的时候也是。妈当时表情很困窘,好声好气地告诉外婆说,妈,是我呀,我是美纱子。可是外婆却哭着紧抓住妈的手不放,猛喊英实子、英实子。类似的情形,发生过好几次。”
“那,你的意思是,换言之……”
“对,英实子说不定就是妈那个妹妹的名字。”
这个可能性极高,外婆始终分不清洋平与我。
弟弟的着眼点再次令我咋舌惊叹,但这时我也忽然灵光一闪。
“……你刚才讲到爸的情妇,那个母亲X,该不会就是妈的妹妹吧?”
“拜、拜托你眼神别那么恐怖。我再说一次,那是假设,一切纯属假设,别忘记这点。作为假设,那当然也有充分的可能性。不如说可能性说不定还相当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