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被人称呼为教主。
每天早晚总有大批人来向祖父求道,五体投地对他膜拜。
奶妈经常对年幼的我说:
“你祖父是个活佛。他踏遍国内的名山古刹,做了很多修行。佛祖赐给他天眼通的能力。还有人说他是弘法大师转世呢。你要记得,你是活佛的孙子啊。”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奶妈也是祖父崇拜者之一吧。在虔敬的信徒的话语里,自然没有谎言也没有夸大,奶妈真心相信如此,年幼的我也丝毫没有怀疑过她的说法。
所以——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例如当我恶作剧时,奶妈也绝对不会斥责我,她会对我说:
“所谓的天眼通,不止能看见远处的东西。教主什么都能看透。所以少爷不能做坏事喔,因为什么事都无法瞒得过你祖父。就连现在,教主也一定在守护着你——”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是的——
祖父拥有神通力。
祖父能看见万里外的事物,能看穿人内心的秘密,能看透太古的黑暗,能看破未来的光明。
祖父深识世界的奥妙,祖父能与宇宙交感,祖父能与宇宙合而为一,祖父能——
祖父就是真理。
金刚三密的教义。
即身成佛。
祖父是个活佛。
我一出生就是个佛孙。
奶妈又说:
“等你长大,一定会跟你祖父一样成为活佛,到时候别忘了拯救我这个愚昧的老太婆啊。你要好好听从祖父的教诲,每天要不断精进,这样一定能成为伟大的继承人——”
因为我是佛孙。
“你要好好修行,好好修行——”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我——
生于明治十八年。
父亲——教主的儿子——理所当然是教团的干部。可能因为教团的事务繁忙,或者他对小孩没兴趣,父亲几乎不在家里,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跟他共同生活过。
母亲——生下我的女人——我对她的长相、身分等讯息一无所知。据说是信徒之一。
但是,我并不孤独,我身边每天总有大批人伺候着我。不只奶妈,我身旁围绕着大批教团的信众。那时——至少于祖父在世的那段期间——我在他们的细心呵护下生活从不予匮乏,每天都奢侈度日。
教团的名称是金刚三密会。
应该是——当年有如雨后春笋般勃兴的新兴宗教团体之一。可是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祖父的教团是新兴宗派。
当然,一方面由于我年幼无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金刚三密会是以佛教为本的新兴宗教。由于政府提倡神佛分离、废佛毁释,其他新兴教团多半依循神道教系统,但祖父的金刚三密会却是佛教系统的新兴宗教,教义基本上也是由传统佛教中的真言密宗而来。
不仅如此——姑且不论真假,听说金刚三密会当初曾明白标榜自己乃真言宗之一派。
真言宗金刚三密会。
无论如何,至少寺院正门的确明白标示如此。
而我从小起居生活之处——教团本部所在的寺院,据说原本也是真言宗系统的小寺庙。
另外,祖父过去亦曾进入真言宗总本山——东寺修行,这是事实。
所以说不定教团本身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新兴宗教。
总之——当时在我眼里,寺庙长得都一样。等到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教义不同的信仰——不仅如此,即使同样是佛教,也因宗派不同而有许多不能相容的部分——已经是稍长之后的事。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佛教只有一个宗派。
不,由于祖父提倡的教义逆当时的时代潮流而行,具浓厚神佛习合色彩,掺杂了修验道系统,所以在年幼的我眼中,连神社都等同于寺庙的附属物。
神佛本相同,日本的寺庙与神社同样都是为了祭祀尊贵的佛祖而存在——
而祖父则是活佛——
所以……
全日本成千上万的神社佛阁均是为了祭祀祖父而存在——当年的我似乎以为如此,深信全日本的人都崇拜祖父。
很愚蠢的想法。
但是——我的周围只有崇拜祖父的信徒,每个人都赞颂祖父神通广大。
所以……
即便我对祖父与教团抱持多大的疑虑——只要信徒们随手一捻,立刻就能轻易粉碎幼儿的笨拙疑问。不管问谁,所得到的都是清一色、无庸置疑的解答——这是教主凭藉神通力行使的奇迹,教主是活佛。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长大的。我一直以为祖父是宇宙最伟大、最尊贵的人。
不曾怀疑。
无从怀疑。
无数的信徒络绎不绝前来膜拜祖父——现在想来倒也没那么多——只要超过百人,群体中的成员便失去了个体性,在小孩眼中等于是无限大。在从不知外在世界的我的眼里,祖父的信徒数量无异于日本人口总数。
祖父曾在我以及众人面前行过许多神迹。他把手放进滚烫的热水里,赤脚在烧得红通通的灰烬上或尖刀上行走。
年幼的我看得是瞠目结舌。
不管看几次都难以相信。
祖父甚至还能完美地说中藏在不特定多数信徒心中、祖父不可能知道的过去,并一一预告他们无从得知的未来。
预言应该全部说中了。从来没有半个信徒来抱怨预言不准,所以一定都说中了。
年幼的我深信不疑。
祖父也经常看穿我的心思。
对祖父来说,不管我思考什么,有何感受,他都能轻易猜中。祖父每次一开口,都让我大大吃惊。我非常佩服祖父。猜中一次可能只是偶然,但猜中十次以上就深信不疑了。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在这种环境长大的我,祖父发挥的力量无疑地就是奇迹,就是神通之力。
对年幼的我而言,祖父是真正的活佛。
南无归命顶礼。大日大圣不动明王。
四大八大诸大明王。
因此——
年幼的我深深相信,全日本成千上万的神社佛阁均是为了祭祀祖父而存在。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长大的。
天清净,
地清净,
内外清净,
六根清净,
心性清净,诸秽无不净。
吾身六根清净,将与天地同体,诸法如影随形。所为所至之处若清净,愿望必遂,福寿无穷,乃最尊无上之灵宝。
吾今具足,愿吾意清净——
不久……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知识有所增长,逐渐了解世界的结构。然而即便如此,对世界的根本性认识仍未产生剧烈变化。
我认为——信仰祖父以外宗教的人都是笨蛋。
不管他们提倡何种道理,其他宗派都只是淫祠邪教。我的内心深处如此认定,深信不疑。
阿尾罗吽欠缚日罗驮都鑁。
明治维新后,佛教与神道泾渭分明,受到废佛毁释的风潮打击,中国传来的佛教被贬为比国家神道更低等的宗教,此即佛教受难时代之肇始。
此外,一宗一管长制度明确订立了宗旨之别与派系本末,简直就像相扑界的排行榜一般,佛教界也组织化起来了。
至此,我总算明确理解了自己所处的立场。
祖父创立的金刚三密会,是比神道教更低一级的佛教里的数个宗派当中,作为某一分派独立而起的新兴宗教。而且本山并不承认它的存在。只要没有受到本山的认可,便无异于异端旁支——简言之,仅是一个泡沫般的新兴教团。
连排行榜都挤不进去。
但即使知道了这个事实,依然无法撼动我心中的认识。
即使理解了这个现状——祖父在我心目中依然是个坐于莲花座上的伟大活佛,是位非常尊贵而伟大的和尚。这个认识无可动摇。我对其他宗派的了解愈多,便愈否定他们。
因为——
——藏在那个领子下的那双眼。
那双巨大的、看透一切的眼。
——我觉得那双眼无时无刻地在监视自己。
在祖父的指导下,再度展开修行《虚空藏菩萨能满诸愿最胜心陀罗尼求闻持法》是在我满十岁那年——明治二十八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