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
我这个人还真是卑鄙啊,岩川想。
不过会这么想,表示岩川并非完全不觉内疚,但另一方面,事实上他也觉得无可奈何:不管如何,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可能老老实实去向上级禀报了,因为那毫无疑问等于自掘坟墓。
他们没察觉是他们的问题——
岩川一边随意浏览着文件,一边想,谁教他们自己无能,反而让岩川先发现了真相,这本来就很异常。不具意义的文字一一映入眼里,岩川半机械式地循着字串扫视。或许有人认为反正同样不看内容,还不如直接盖章较快,但岩川认为他的工作是如仪式般逐字移动眼珠。手里拿着写上文字的纸张,眼球逐字左右移动,这就是岩川的工作。
“警部补,警部补,”被呼唤好几次,岩川总算抬起头来,部下的那张浅黑色大脸出现在他眼前。
“警部补,关于佐野的事件——”
理平头的年轻部下非常小声地向他说话,岩川吓了一跳,因为——他正巧在思考这个问题。岩川拿废纸将多余的印泥抹掉,回答:“那个不行。”
“我的推理果然不正确吗?”部下说。
岩川觉得这个部下——河原崎很棘手。
河原崎总是过度彬彬有礼,满口正义、公益的大道理。岩川最讨厌这些大道理了。他原本以为河原崎只是在说表面话,但是当他发现不见得如此时,反而更讨厌他了。河原崎一喝酒更爱讲大道理。由于岩川原本喝酒就容易醉,所以几乎不出席酒席,可是又担心部下在酒席上专说他坏话,结果前阵子难得出席一次,发现河原崎的酒癖后,对他的印象更差了。
喝醉的河原崎更是一本正经,满口社会正义、侠义心与忠诚心,教人作呕。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光明磊落,难以反驳,但不知为何,岩川就是讨厌这些。
岩川不愉快地说:
“废话,好歹要有点蛛丝马迹——例如凶器或目击者。”
“那么,能让我去调查看看吗?”
“不必了。”岩川皱起眉头。
“管好你自己的工作就好,杀人事件是一股负责吧?比起杀人嫌疑,你应该先调查他订货不付款的诈骗嫌疑。你负责的是这个案件吧?还不快去把证据收集齐全。”
“说——得也是,真是抱歉。”
部下——河原崎向岩川低头致歉。
只要用正当言论应付,他立刻会被说服。
说好应付的确很好应付,但河原崎过于干脆的个性也令岩川颇不愉快。说个两句就乖乖退下只会让岩川觉得更内疚,如果他肯发几句牢骚,岩川的心情不知该有多轻松啊。
岩川看着河原崎低垂的头顶。
在他背后来来去去、匆忙办事的是特别调查本部的调查员。
——我可不想管这么多。
不想插手管这件事情。
岩川是刑事课调查二股的股长,二股主要负责告诉乃论事件,杀人、伤害罪事件则由一股担任。
佐野是他目前负责的另一个案子——诈骗事件的嫌疑犯。这个案子的诈骗金额非常少,即使侦破也不会有人夸奖,所以岩川原本提不起兴致调查。但是……
岂能让这家伙立大功——
河原崎发现杀人事件的被害者与诈骗事件的嫌犯似乎有些关联。岩川在看过部下的详细报告后,认为佐野杀人说的确具有某种程度的可信性。
麻烦死了——
最初在岩川心中浮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压根没想过要对一股提供线报或向课长报告,只觉得非常麻烦。
这不是他的工作。
“你到底在几股工作?上头为了这个案子早已正式设立特别联合调查本部,警视厅的长官与涩谷的调查员正日以继夜地彻底调查中,早就没有我们出场的份了。况且,那些厉害的专属调查员没道理不发现两者的关联性吧?”
是的,如果关联属实,终究会被发现的。岩川原本如此深信,但过了好几天却还没人发现,佐野根本不曾出现出现在调查线上。
河原崎乖乖受他责骂。
那个眼神真讨厌——
岩川避开眼神,取下钢笔笔盖,在文件的空白处试写几个字后,对他说:“够了,你可以走了。”
“放任不管真的好吗?”部下问。
“至少跟本部长报告——”
“喂,诈欺也是一种严重犯罪,你该不会认为诈欺罪的调查远不如杀人事件吧?——”
“没、没这回事”河原崎连忙挥手否定。
“是吗?你的缺点就是太血气方刚了。认为正确的事情就是正确,乍看或许没有问题,但是战前的特高不也标榜正义?他们高举正义的大旗,结果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相信你一定知道。看你这么莽撞,我就觉得放心不下。你要记住,我们可是民主警察啊。”
“我深深了解这个道理。”河原崎向岩川行最敬礼。
看来这个部下就是不了解岩川最讨厌他的就是这种态度。明明只是个无赖,却还这么重视礼节。
岩川总猜不透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搞不好表面上的态度凛然,心中却轻蔑着岩川呢,一想到此岩川就一肚子火;可是就算他真的是条正气凛然的好汉,那也令人作呕。
“既然懂了还不快走?”岩川说。
“可是、我、我只是单纯地想、想解决案子。”
“河原崎,只要去跟收音机商人作个笔录就能拿到佐野的逮捕状了,快快舍弃你那无聊想法,去完成你的工作吧——”
“是,您说得是,我的想法错了。”河原崎再次向岩川行礼。岩川想:“快滚吧。”
“既然知道就不该浪费时间在这里偷懒吧,快去——”
岩川歇斯底里地说。
看着部下的背影,他又怒吼:“别再查当铺那条线索了!”
文件上留着“火间虫”的涂鸦。
两个月前,在署内成立了鹰番町当铺店长杀人事件调查本部;紧接着半个月后,涩谷又发生了一起被认为是同一人犯的杀人事件;距离警视厅认定此为大范围杀人事件,特别派员协助也已经过了一个月以上。
即使在不同部门的人眼里也能明显看出,调查陷入了瓶颈。
嫌疑犯的人数与日俱增,瞬间又全部归零;所有与事件有过关系的人全都受到怀疑,就是独缺佐野。佐野本来就只是个小人物,根本没人注意到。
根据河原崎的调查,佐野在犯案当天确实出现在鹰番町现场附近,涩谷事件时也一样。也有目击者。
即便如此,岩川还是认为他丝毫没有义务向上头报告。如果佐野是真正的凶手,泄漏资讯只会平白增添他人功劳。
抬头张望。
没人看岩川。
岩川顶着一张臭脸,徐徐地站起身来,在黑板写上外出后离开署里。
警署外的气候有点奇怪,不热也不冷,却也教人不怎么舒服。衣服覆盖下的皮肤逐渐渗出汗水,暴露在外的部分接触到风却又觉得异常寒冷。
今天似乎有点太早了——
前天、大前天,岩川都像这样漫无目的在外面游荡消磨时间,直到快深夜才回家。他讨厌回家。
冷风吹来,视线朝向风吹处,是河川。
跨过灌木丛,下了堤防,岩川眯上眼,还是一副臭脸看着对岸,在枯草皮上坐下,双手触地,大地潮湿。
真无趣——
一肚子气,岩川咒骂了一声:“畜生!”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事,勉强要说,就只有手掌冰冷湿润的触感教人怪不舒服的。
岩川拔起受露水沾湿的枯草,丢向河川,觉得毫无意义。
草非但没掉在水面,反被风吹回,落在自己脚上。岩川又咒骂“畜生!”拍拍裤子,但湿草黏在裤子上,怎么拍也拍不掉。
掠过川面的冷风夹带水气,更添几分寒意。
岩川大大叹了一口气。
觉得自己很愚蠢。
水面逐渐暗了下来。
不久——有如歪斜镜子的黑色川面上倒映着火红的夕阳。
“叔叔——”
听到小孩的声音。
“您是岩川叔叔吧——”
听到声音,岩川缓缓地回过头。
长满堤防的杂草在夕阳下随风摇摆。好亮。太刺眼了,岩川眯上了眼。
眼前站着一个黑色、瘦小的影子。
影子对他微笑。
“您很怕■■吧?”
少年亲密地向他搭讪。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没这回事,绝对没这回事,我只是有点疲累而已,工作太忙了——”
岩川并未仔细听清楚问题,只是随口应答。
这孩子——
应该认识自己吧。少年笑得更灿烂,在岩川身边坐下。
“但是我看您每天都在这里叹气呢,您是警部补吧?”
“嗯,你真清楚。我以前跟你说过吗?”
应该曾说过。虽然岩川没有道理告诉他自己的身分姓名——但他想,肯定是说过。
“您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少年望着他,表情天真无邪。他看来约莫只有十四、五岁,语气却十分老成。
“没什么不顺心,我只是累了。”
岩川说。
少年轻轻地摇摇头。
“既然如此,岩川叔叔,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呢?”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
家里有岳父在。
妻子的父亲是岩川以前的上司——前池袋署交通课课长。
岳父半年前患了重病后,一直躺在床上休养。岳母早已去世,家中长男也已战死沙场,岳父无人照顾,所以现在由岩川扶养。
岳父说话还算清楚,但精神已经有点痴呆了。过去受这个上司多方照顾提拔,也怕人说闲话,岩川对扶养岳父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
“——我老婆……”
岩川欲言又止,但是少年仿佛已洞悉一切。
“很爱拿您跟您岳父比较?”
少年问。
“嗯——与其说比较……”
被比较是很讨厌,但岩川真正讨厌的——说实话,就是照顾岳父这件事。身为女婿,照顾岳父天经地义,不能说不是亲生父亲就全部丢给妻子照顾。
这也是他这个女婿的义务,岩川完全同意。
但是……
至少——岩川认为——为了照顾病人,害他原本家庭生活变得乱七八糟。重病病患的照料对家庭负担极大,绝不是说说漂亮的表面话就能了事,真心想照顾,甚至会占去工作时间。
但他也不能辞去工作。
即使实际上他无心工作,净想着看护的话,又会被岳父责骂偷懒。病床上的岳父总是问他:“你这样能算警察吗?能做好警部补的工作吗?”
面对岳父的责难,岩川只能笑着装傻,他不敢违逆岳父。但是就算专心在工作上,一样会受同僚阻挠,结果两头落空,妻子疲累至极,孩子吐露不平。
他并不热爱工作,但想做却不能做,倒也十分痛苦。
“——主要是工作……”
“您受到了妨碍?”
唔——岩川心中有些发毛,这孩子能看穿他人心思吗?
“不是妨碍。照顾病人本是天经地义,我——并不讨厌。只不过若因此对工作造成影响的确有些困扰——但就算我不在——”
也没人觉得困扰。岩川的工作就像个摆饰乖乖坐在位子上就好,没人在乎岩川——
少年微笑。
接着说:“是吗?这真的是您的真心话吗?”
“您只是想老老实实地生活,什么也没做却受到挫折,有所损失,吃亏上当,所以你总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咦?”
“没错吧?您的确这么认为吧?”
是这样吗——
“或许——是吧。我之所以认真工作,是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怕被人责骂;我之所以照顾岳父,仍旧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身为公仆的使命感,也不想对岳父无私奉献。我只是单纯地不想惹人生气、不想被责骂,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值得嘉奖的自我分析。
“真的吗?”
少年凝视着岩川的脸。
岩川望着他俊美的脸。
“您想立功,却被他人阻挠,被从中夺走,可是换你阻挠别人强取功劳时,又遭人白眼。”
少年注视岩川的眼睛
“——难道不是吗?”
他说得没错。
不得要领的岩川总是处处遭人阻挠,可是当他的忍耐到达极限,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却又被人敌视与排挤。
“您很不甘心吧。”
少年说。
“明明大家都一样狡猾,做同样的坏事,他们受人赞扬,而您——却不同。”
“只有我——不同?”
“是的,只有您不同——难道不是吗?您一做坏事就受到周遭一致的批评,一耍诈就引来侮蔑的目光——虽说只有您自己如此认为——我说的没错吧?”
“只有我如此认为?什么意思?”
“那是您的误解。”少年说。
“可是您——前阵子升迁了吧?不是吗?”
“是没错——”
岩川抢了别人的功劳而获得升迁。
因为想被岳父赞美。
因为想让妻子高兴。
因为想让自己——安心。
“那不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岩川又叹了口气。
“我因此失去了朋友。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把我当朋友。同僚异口同声叫我阴沟鼠。叫我小偷猫我还能理解,叫阴沟鼠也太……”
岩川笑了。
“什么也不做——最好。我什么也不想做。不和任何人有瓜葛的生活最好了,你——不觉得吗?”
问小孩子也没有意义。
“觉得■■吗?”
少年语气轻佻地问。
说了什么听不清楚。
“别人并非对您报以诽谤与侮辱的目光,那是嫉妒与羡慕的眼神呢。您是对的,有必要觉得痛苦吗?”
“嫉妒——羡慕——”
“是的,你看到别人的成功不也非常羡慕吗?忍不住想说一、两句坏话,不,甚至还想扯他后腿呢。”
您会这么想吗?您肯定这么想吧?您的确这么想呢——少年缓缓地说。
是这样吗?应该是吧?肯定是呢——岩川也同意。
少年继续煽动:“这是理所当然呀,这很正常。”
“换作别人也一样。你愈遭人怨恨,就表示您愈成功——”
成功?
“——别人想讨厌就尽量讨厌吧,您是幸福的,您是幸福的——”
幸福?
“您一点也不需觉得痛苦,您是对的,您的生活——相当幸福。”
“不——我一点也不幸福啊——”
“您很幸福。”少年语气坚决。
“比您不幸的人在这世上比比皆是,抱持信念却不得回报的人所在多有。有人有财力却没空闲,有人则有地位却没人望。不仅如此,一无所有的大有人在,往下比永远比不完。您已经十分幸福了,而且一点也没做错。您只是——不懂得如何享受幸福罢了。”
“不懂得如何——上旱受幸福?”
岩川的眼睛瞪得老大。
少年站起。
枯草随风飞舞。
岩川仰头看着少年。
“你究竟——”
“我能看穿人心。”
“你窥视了我的——心?”
“您什么也没做错,您只要维持现状即可——”
“可、可是我——”
很痛苦。不,应该说,觉得自己好像很痛苦。
“您——”少年低头看着岩川。
“如果觉得痛苦,理由就只有一个,您很怕■■。”
听不清楚。
“您很怕■■,对吧?”
不对。
不对?——
什么不对?
——刚才他说了什么?
岩川思考着。
少年笑了。
“没有必要迷惘,人人都有幸福的权利,所以您也尽情去行使享受幸福的权利吧。”
“行使幸福的权利是——”
“很简单呢。您有这个权利,您只要——随心所欲地过您的生活即可。”
“随心所欲——”
“是的,随心所欲。竞争中打败对手,陷害他人,这有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呀。您只要这么做就好。”
“可——可是。”
“讨厌的事就甭做了,不做就能解决也是一种才能呢。”
“讨厌的事——就甭做了——”
不用做了吗?
反正也已经不会被人斥责了。
“——再也不用做了吗?”
“是的!”
少年语中带着兴奋。
“有趣,真是非常有趣。那么,岩川叔叔,我告诉您一件好消息吧,那个鹰番町当铺杀人事件的犯人是——”
“鹰番——鹰番的……”
“对,犯人就是佐野呢。为什么佐野必须做出诈骗行为呢,我知道理由唷。佐野他——”
讨厌讨厌不想听。
岩川用力捂住耳朵。不对,捂住耳朵的是(做梦的)岩川。
这个孩子是恶魔,不能听他的话。他由恶意所构成,他不是人——
“为什么?可以立下大功呢。”腹中的老头子说:“听他的话比较好,你会因此受到表扬。”老头子逐渐成型,像蟑螂一般蠢动。讨厌,非常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