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到你们竟然离婚了,之前完全没这种迹象啊。”崛越牧藏语中略带惊讶,他打开茶罐盖子,目光朝向这里。
“对不起。”棚桥佑介不知该回应些什么,总之先向牧藏道歉。
“没必要道歉吧?就算要道歉,对象也不该是我哪。”
牧藏说完,接着问佑介要不要喝茶。看得出来,他十分注意佑介的感受。
“好,天气很冷呢。”佑介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
“快打起精神来。”牧藏说。
牧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虽是个乡下人,说起话来却十分有威严,心态上还很年轻,不会暮气沉沉。看到佑介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便嘟囔着:“算了,这也无可奈何。”他拿起茶匙将茶叶舀入茶壶,动作熟稔。牧藏的妻子去世已近五年,早就习惯了鳏居生活。
但是他的手指严重皲裂,惨不忍睹。
佑介刻意不看老人的手指。
墙壁上挂着污黑的半缠。
牧藏的眼前就是这件有点年代的装饰品,他弯着腰,拿烧水壶注水入茶壶,突然皱起眉头,也不瞧佑介地开口道:“前阵子的出团式可真热闹哪。”
他在避开话题。
果然很在意佑介的感受。
“毕竟是连同庆祝老爷子退休的出团式嘛,大家都很用心参与。”
听佑介说完,牧藏故意装出无趣的表情道:“真无聊。”接着将冲泡好的茶递给佑介后又说:“我看是总算送走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所以很开心吧。”
“话说回来,你来几年了?”牧藏问。
“什么几年?”
“你进消防团的时间哪。”
“喔——”
佑介回答:“十三年了。”牧藏原本蹙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很感慨地说:“原来过那么久啦……”
佑介进入箱根消防团底仓分团已过了十三年,在团上是数一数二的老手。
另一方面,牧藏则从消防团还叫做温泉村消防组的时代开始,辛勤工作三十五载,于去年年底退休,如今隐居家中,不问世事。
如同牧藏所言,今年的出团式比起往年还要盛大。一部分是为了慰劳牧藏多年来的辛劳,另一部分则庆祝争取已久的搬运用小型卡车总算配备下来了。
出团式上,牧藏穿着十几年来挂在墙上装饰的半缠,老泪纵横感慨地说:“老人将去,新车又到,加之正月贺喜,福寿三倍哪。”
“我跟老爷子比只是个小毛头而已。”佑介不卑不亢地说。
“哪里是小毛头,你这个老前辈不振作一点,怎么带领新人啊!”牧藏叱责道。
“现在的年轻人连手压式唧筒都没看过。”
“对啊,会用的人只剩我跟甲太。TOHATSU唧筒来了之后也过了六、七年,团员有八成是战后入团的年轻人。”
“说的也是。”
牧藏抬头望着半缠。
他看得入神,接着难得地吐露老迈之言:“老人经验虽丰富,很多事还是得靠年轻人哪。”
佑介也望向半缠。
大板车载着手压式唧筒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奔驰——佑介入团时仍是这种时代。当时法披加上缠腰布的帅气打扮,与其被叫做消防人员,还是觉得叫做打火弟兄更适合。
牧藏正是一副打火弟兄的风貌,比起拿喷水头,更适合拿传统的消防队旗,即使在古装剧中登场也毫不突兀。佑介对牧藏的印象就是一副标准江户人的气质,或许正是来自于他当年活跃于团上的英勇表现吧。
如今洒脱的老人摇身变成好好先生,面露笑容问:
“卡车来了后应该轻松很多吧?”
“呃,好不好用还不知道。”
“喂喂,为什么还不知道吧?”
“没火灾,还没用过啊。”
佑介简洁答道。牧藏听了笑说:
“说得也是,最近都没听到警钟响。这样也好,没火灾最好。”
牧藏笑得更灿烂了,不久表情恢复严肃,问道:
“对了——理由是什么?”
“什么理由?”
“离婚的理由哪。”
“喔。”
“喔什么喔,你专程来不就是为了这档子事?”牧藏尽可能语气淡定、面不改色地说。然而不管是表情、语气都表现出牧藏不知从何开口的心情。佑介敏锐地察觉他的想法,略感惶恐,但也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
不知为何,佑介想不起牧藏平时的态度。
“没有理由啊。”
“没有理由?说啥鬼话。”
“真的没有嘛。”
“真搞不懂你。”牧藏说完,一口气将热茶饮尽。佑介喝了口茶润润喉,将茶杯放回茶托,并悄悄地将带来的包袱挪到背后。
——还不能拿出来。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说我——太认真了。”
“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也不好啊。”
佑介又端起茶杯,凑向鼻子。热气蒸腾的茶香扑鼻,弄得鼻头有点湿润。
“她不喜欢我全心全意投入消防工作。”
“要你多用点心思在家里的工作上?”
“也不是。消防本来就不是天天有,我也很用心做工艺,可是她就是不满意。”
“不满意?你人老实,不懂玩乐,这我最清楚了。这十年来没听说过你在外头玩女人,就连喝酒也是我教坏你的。”
“嗯……”佑介阴沉地回答。
水蒸气从茶杯中冉冉而升。
轻柔,飘摇。
很快就消失了。
轻柔,飘摇。
佑介,你怎么了?
飘摇。
“喂,你在发啥呆啊。”
“这个……”
“什么?”
“这个水蒸气,原本应该是水珠子吧?”
“还以为——你想说啥咧。”
“嗯……”
水蒸气与烟不同,很快就消逝无踪了。
佑介正思考着这问题。
透过蒸气看牧藏的圆脸,老人一脸讶异表情,原本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佑介也学牧藏眯起眼,老人的脸随着蒸气摇晃地变形,在歪曲的脸上嘴巴扭动起来,说:“我看你是太累了。”但佑介似乎没听清楚。
“喂,振作一点啊!”
牧藏大声一喝,站起身,拿烧水壶注水入水壶里,又放回火盆上。
“真是的,没用的家伙,我都快看不下去了哪。你在火灾现场的气力都到哪去了?你现在是附近各消防团的小组长,别因为老婆跑了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太丢脸了。”
“嗯……”佑介有气无力地回应。蒸气飘散了。
“老爷子。”
“干啥?”
“老爷子,你还记得我家那口子——流产时的事吗?”
佑介问。
“还记得哪。”牧藏小声回答。
“记得是终战隔年嘛?有五年了。那天好像是大平台的那个……对了,五金行的垃圾箱失火了。”
“对。”
那是一场严重的火灾。
佑介一接获通知,放着临盆的妻子一个人在家,立刻气喘吁吁地奔跑到现场。四周环境很糟糕,灭火工作非常不顺利。该处地势高,附近的建筑物也多,最糟的是距离水源遥远,总共花了五小时才将火完全扑灭。加上善后工作,消防团费了十四小时才总算撤离现场,非常辛苦。
当时佑介全副精神都投入消防工作,抱着小孩,背着老人,勇敢地深入烈焰之中救火。
或许是他的努力奏效了,那场火灾中没有人员死亡。等到东方发白之际,疲惫的佑介浑身瘫软地回到家一看——
妻子正在哭泣。
妻子流产了。
产婆生气地瞪着佑介。
枕旁插了一炷香。
一缕白烟袅袅升起,摇摇晃晃地在空中飘荡,消失了。
佑介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现在不管说什么都会成了辩解,不管说什么都无法安慰、无法平复妻子受伤的心。因此佑介只能茫茫然地、像个笨蛋似地看着飘渺的烟。
这时佑介心中所想的,就只是——原来这种情况也烧香啊……
轻妙地,轻妙地。
飘摇。
“那时的事情——”
“还怀恨在心吗?”
“她到现在还是会提——”
水壶口又冒出蒸气。
轻柔。
“——尔后只要发生口角,她就会诘问我:‘你重视别人的命甚于自己孩子的命吧?’”
“这件事不该怪你啊?”牧藏说。
“又不是你人在现场孩子就能得救。当老爸的顶多就只能像头熊般在产房面前晃来晃去,不管平安产下还是胎死腹中,生产本来就不是人能决定的。就算男人在场,还不是只会碍手碍脚?”
“是没错。”
“更何况你背负的是人命关天的重责大任,怪罪你太没道理了吧?”
“这也没错。不过她说这是心情上的问题。”
“算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不能用道理解释得通的。但那次只要我们组里少了一个人手,火势恐怕就控制不了,悲剧也就会发生,如此一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哪。”
“这也没错。”
“怎么了?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牧藏又啜饮了一口空茶杯。
“我想问题其实不在于此——而是她觉得太寂寞了吧。”佑介说。
应该——就是如此。
“唉。”牧藏面露苦涩表情。
“你老婆悲伤、难过的心情我能体会,也很同情你们的遭遇,只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到现在还在翻旧帐?”
佑介什么话也没回答。
牧藏一脸老大不高兴。
“算了,甭说了。总之你可别因此觉得责任都在你身上喔,这不是你的错。要说心情,你的心情又该怎办?老婆流产,悲伤的可不是只有她自己吧?你不也一样悲伤?我记得你那一阵子整个人两眼呆滞无神,我都不敢出声向你搭话了哪。”
“嗯,那时真的很痛苦呢。”
“所以说,你们夫妇应该互不相欠了吧?已经结束的事情就别再东想西想了,要乐观积极一点。你们第一胎流产后就没生过小孩了嘛?”
“或许就是因为——所以更……”
“唉。”牧藏歪着嘴,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离婚的原因就是这个?”
“也不是这么说。”佑介回答。他只能如此回答。
“从那次后——她就很不喜欢我参与消防工作;不仅如此,即便不是消防,只要我去工作就很不高兴。她也知道不工作就没饭吃,但知道归知道,就是不高兴。我愈认真工作,她就愈生气。但是,我真的不工作了,她也不高兴。”
“真难搞啊。”
“是啊,真的很难搞。所以我总是满怀愧疚地工作。不论我怎么拼命工作她也不会夸奖我,实在没有成就感。可是不做就没办法过生活。”
“所以你才——”
“她其实也懂的。”佑介有点自暴自弃地说。
“其实她不是不懂道理,也知道自己很无理取闹。”
“她的要求实在很不合理哪。”
“可是问题就是,并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
水壶中的水开了,发出哔哔声,水蒸气不断冒出。
“怎么说?”
“我想,她应该就是太寂寞了吧,也没别的理由了。”
“我可没办法理解哪。”老人取下水壶,倒进别的壶里冷却。
热气蒸腾冒出。
轻柔。
飘摇。
“你们不是结婚六年了?还七年了?你现在仍不到四十岁,你老婆也才快三十而已,没必要这么早就放弃生孩子吧?俗话说四十岁以后生的孩子叫做耻子,可见四十以后也还是能生的。”
牧藏将稍微冷却过的开水注入茶壶。
——耻子吗。
跟孩子并没有关系。
佑介没回答,他将稍微放凉的茶喝进喉里,接着伸手向后抓住包袱,拉到身边来。
“老爷子。”
“干么?”
“老爷子为什么想当消防员?”
“干嘛问这个?”
“只是想问问。”
老人哼的一声,盘起脚,缩起脖子,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为了救人啊。我是爱好诚实与正义的人,嘿嘿。”说完,顶着一张恐怖的脸笑了。
“——这么讲是好听,其实是我没有学问,手也不灵巧,有的只是胆识跟腕力——”
老人卷起袖子,拍拍黝黑的上臂。
“——会当消防员,是因为没别的好当了。当兵跟我的个性不合,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跟你说就是不合。对我来说,与其杀人宁可救人哪。”
“原来——如此。”
早知道就不问了,佑介很后悔。这个理由太正当了,正当过头了。
——跟自己相比,实在太……
“就——只有这样而已吗?”
佑介又问了一次。牧藏努起下唇,说:“怎么?不服气吗?”
“也不是——不服气……”
“哼,我想也是。”牧藏抬头朝上,看了天花板一会,从手边的烟灰缸上拿起烟斗,抽了一口。
一脸享受。
——烟。
呼,吐出一口烟。
紫烟飘摇升起。
佑介盯着烟瞧。
——啊,烟……
“这附近经常有地震吧?”
“嗯。”
“所以也发生不少二次灾害。”
“真的不少。”
“我的祖母也是死于火灾。”
“所以才会——当上消防员?”
“算是有关系吧。”牧藏说。
“人的心思其实很复杂,不会只因一个理由就生出一种结果。理由总是有好几个,产生的结果也是好几种。任谁都有某种执着,只不过大部分都是偶然形成的。即便你的离婚也一样。”
“偶然——吗?”
“偶然,此外就是执着。”
“执着……”
——没错,就是执着。
“那你呢?你又是为啥来当消防员?”牧藏没好气地问。
“我没跟您说过吗?”
“我又没问过这种无聊问题。”
烟。
牧藏又吐出烟雾。
烟雾弥漫,蒙蒙胧胧。
烟雾充斥于密闭的房间里。
飘摇。
“烟——”
“烟怎么了?呛到你啦?”
“不是,就是烟啊。”
“你到底——想说啥?”
“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就是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