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注视着。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野感觉被注视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
原本只要回头看,就能平复恐惧的心情。
因为大多时候都是自己疑神疑鬼,背后并没有人在窥视:只要对自己打气说:“胆小鬼,没什么好怕的。”即可泯去恐惧。
但现在平野即使感到视线也不敢回头,他很害怕。
就算回头——注视他的多半是眼珠子。
那天,从纸门破洞中看着他的是……
眼珠子。
可是不回头,反而更觉得恐怖。
来自格窗的雕刻、纸门的空隙、墙壁角落的孔洞,视线无所不在。
视线的来源肯定是那个——眼珠子。
——这是幻觉。
毫无疑问。
但是平野觉得在川岛面前仍然看到幻觉的自己,在另一层意义上更令人害怕。
平野回忆前妻的事。
——那颗眼珠子。
或许真如川岛所说的,是妻子的——
妻子的眼珠。
竟会得到如此可笑的结论,平野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正常。
但是神经衰弱不堪的平野,相当乖顺地接受了这个结论。或许这也是一种愿望吧。为了逃离莫名所以的不安,抬出幽灵反而是个方便的解决之道。即便如此,这样的状态依然不怎么好,平野想。
因此,他决定去为妻子扫墓。
此外他也觉得与其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还不如出外比较放心。很不可思议地,平野在户外并不会感觉到视线。大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理应也有无数视线交错,若视线是种物理作用,平野这种视线恐惧症的家伙照道理反而上不了街。
但不论昼夜,平野在外从来没感觉到视线。顶多只有偶尔有人恰好注视他,不然就是自己遮蔽了他人视线的情况。总之没意义的问题多思无益。
妻子的家庙在小田原。
是她家族代代祖先安葬之处。
起初平野认为妻子孤零零地葬在东京不熟悉的墓地很寂寞,因此拜托寺方答应让妻子葬在小田原。可是由于妻子的家人早于战争中死光了,如今到了中元节或彼岸会反而都没人扫墓;另一方面,平野在乡下老家的墓也因为亲戚相继死去,寺庙早已废弃,现在已无人管理,故亦不适合葬在该处。
不管哪边,去扫墓的只有平野,只要平野本人不去,不管葬在哪里都一样寂寞。
到达目的地一看,果然坟墓周边杂草丛生,仿佛在责备平野的无情。
花了半个小时才将杂草全部拔除,等到刮除干净墓石上的苔藓,供奉起鲜花与线香时,花儿似乎也逐渐干枯了。
平野双手合十,低头瞑想,他并没什么话想对妻子说,也没有特别要向死者报告的事情。况且,一想到入了鬼籍的故人或许过得不错,实在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令她担心。总之平野先为自己很久没来扫墓之事诚心诚意向妻子道歉。
闭上眼睛的瞬间,背后又有——
在感到害怕之前,注视者先发言了。
“你似乎很疲累呢。”
平野怯生生地回头,朝发话方向一看,在墓碑与墓碑间有名个子矮小的和尚。
“有什么理由吗?如果觉得我多管闲事请别理我,要我滚开我就立刻走人。”
没见过的和尚。
只不过这个寺庙的和尚平野也只认识住持一个,除了住持以外这里有几个和尚他也不晓得。那名和尚与景色十分相合,完全融入景色之中,反而缺乏存在感。问和尚是否是这里的人,他摇手表示不是。
“我是住在箱根山上的破戒僧,跟这里的住持是老朋友,有点事来找他,结果不知不觉眼睛就注意到了你。”
“眼睛——注意到我……”
“没错,注意到你。”
“什么意思?”
“我不会帮人算命,所以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没办法回答你。只不过哪,总觉得你的背影——似乎在拒绝着世上所有的人。”
和尚脸的轮廓颇小,时间恰好又近黄昏,坟场一带变得很阴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虽然看起来难以捉摸,但并不像在作弄平野。平野认为不搭理对方似乎太过失礼,便自我介绍。和尚自称小坂。
平野说起关于视线的事情。
小坂不住点头地说,“看来你被奇妙的东西缠上了。”接着又说,“只不过你因此事才来扫墓并不值得赞许哪。”
“说来惭愧,朋友说这或许是亡妻作祟,警告我说——这是幽灵的复仇。虽然我并不认同,但还是有点在意。我想我的确疏于祭拜亡妻,所以遭到报应了吧,于是远路迢迢前来扫墓。但我并非是想消灾避厄才来祭拜的。”
和尚笑着点头称是。平野问:
“所谓的视线——究竟是什么?是真的有人在看我吗?不,应该问,为何会感觉视线投射在我身上呢?”
“这个嘛,说来很简单。”
“很简单吗?”
“比方说,现在正在注视你的是谁?”
“和尚您啊。”
“你感觉到我的视线了吗?”
“不是感觉,您就在我眼前看着我不是?”
“那么,你闭上眼睛试试。”
平野顺从地闭上双眼。
“如何?你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是否感觉到我的视线?”
双眉之间……鼻头……有如针锥的感觉爬上肌肤。和尚正在注视着的就是这一带吧。
平野如此确信。
“——是的。”
“是吗,果然如此吧。这就是所谓的视线。好,你现在张开眼——”
平野缓缓地张开眼睛——
和尚正背对着他呢。
“啊。”
“我在你一闭上眼睛的同时立刻转过身去,一直看着那棵柿子树哪。”
“那么——刚才的视线——是我的错觉吗?”
是误会?是妄想?
和尚又摇头否定。
“非也非也,刚刚你感觉到的那个就是视线哪。虽然我的眼睛朝向柿子树,但心情可就向着你了。”
“难道说——我感觉到的是师父您的心?”
“这也不对,心是感觉不到的,人本无心哪。”
“没有心?”
“当然没有。人的内在只有空虚,人只是副臭皮囊罢了。”
“空虚——吗?”
“你知道吗?我刚才虽然转身了,但在闭上眼睛时,对你而言我一直是朝向着你。即使在你闭上眼睛的同时我离开了,我也依然在看着你。”
“可是这与事实不符啊。”
“有什么不符?对你而言那就是真实,世界随着注视者而变化。”
“仅靠注视就能改变世界吗?”
平野依然无法理解和尚所言。
“没有注视者,就没有世界;视线并非注视者所发出,而是依着感受者存在。这与物理法则无关,与你所想的完全相反。”
和尚笑了。
接着他豪迈地说,“抱歉抱歉,我还是不习惯说教,我看我喝点般若汤就去睡觉好了。”和尚穿过坟旁的塔形木片群,融入墓场的昏暗空气之中,终至消失。
乌鸦三度啼叫。
平野就这样茫然地侧眼看着妻子坟墓有好一阵子,不过亡妻的幽灵似乎并不打算现身,于是他提起水桶,准备离开。
——所以说问题都在自己身上。
没错,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
连妻子自杀也是——
——为何死了?
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对,应该说平野从来就不愿去思考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
平野将水桶与杓子拿到寺院的厨房归还。
接着面对夕阳直行,来到寺务所。
愧疚感。
川岛说是愧疚感作祟。的确,平野一直以来刻意回避思考妻子自杀的问题。难以否认,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确有所忌讳。
喀啦喀啦,一串串的绘马被风吹动响了起来。
刺痛。
有人注视。
在成串绘马的间隙之中——
——眼珠子。
平野小跑步到前面,拨开绘马,喀啦喀啦作响。
在绘马背后。
一颗眼珠子,就在里面。
在绘马与绘马之间。
是那颗眼珠子。
——这是幻觉吧?
又长又浓密的睫毛之中,
有一颗湿润明亮的眼珠子。
乌黑的瞳孔。
虹膜以及眼球上一根根血管是如此地清晰——
盯。
眼珠子看着平野的脸。
——唔,
“唔啊!”
平野吓了一跳,慌乱地敲打绘马一通。
几片绘马翻转过来,还有好几片绘马散落地面。
等到粗暴的气息恢复平静,认识的住持慌忙跑过来,频频询问发生什么事,要平野冷静。
“抱歉——”
——没看过这么清晰的幻觉。
或许那个叫小坂的和尚说的话很有道理。
或许感觉到视线的是自己,与是否有人注视无关。即使没有人注视,依然能感觉到视线。
但是,不管如何,
真的有东西在注视着。
——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