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陆夜】墓火

1

“神佛……”

是人做出来的吗?宽作老翁低语道。说完后,便往地炉里添炭火。天气不冷,但也不热。虽然还不到非取暖不可的季节,但夜里还是颇有凉意。这栋小屋虽然坚固,但十分简陋。

“做出来?……这说法还真古怪。”

寒川应道。

“神佛”与“做”,这两个词语的组合听起来很冲突。不过寒川也只是直率地说出感觉而已,并不是深思后的应答。

老人干燥的皮肤上挤出皱纹,貌似感到意外地反问:

“为什么?”

“为什么,呃,还是只能说古怪啊。因为神与佛是……”

是人工物吗?

不。

“唔,我不懂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佛,不过说它们是人做的,也未免太奇怪了。不论实际上如何,那些东西有很多人信仰,那么……对,这样说不是很不敬吗?有些人听了,会说你要遭天谴的。”

寒川只是在说笑而已。

然而宽作老翁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哪里要遭天谴了?”

“咦?老爷子真爱抬杠呢。我并不是说宽作先生要遭天谴,只是不懂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老人把脸转向地炉说:

“你才是,你不是去了东京、念了大学的学士大人吗?那么聪明的人,不会相信神啊佛的那类迷信吧?”

神佛不算迷信啊——寒川回答。

“不算吗?”

“不算。唔,这年头的风潮,确实什么事情都爱说成迷信……对,把大半辈子都奉献给明治大正和扑灭迷信的井上圆了 [29]老师,他原本也是佛教哲学家。我出于兴趣,也看过几本井上老师的著作,不过他没有否定信仰哦。”

“那个佛教、信仰什么的……是怎样的?”

“什么意思?”

“应该都很深奥吧?村里的老人家拜佛,跟那佛教信仰什么的是一样的吗?哲学的话,就更不懂了吧。”

老人家才不管什么道理——宽作说:

“不只这样,神与佛不是没有区别吗?叫作什么教的什么信仰的,又是不一样的东西吧?只是有学问的学者在那里说说而已吧?”

是这样吗?

“说起来啊,信仰这玩意儿也是,”老人……今天难得地饶舌,“信仰虔诚跟迷信不是一回事吗?尤其对城里人来说。”

“才……不是一回事,绝对不是。”

“哎,我知道啦。有位老太婆说背很痛,叫神明给她治好,跑去后头的祠堂烧香,这样算信仰吗?她算是信仰那个祠堂的神吗?我不觉得。老太婆只是背痛而已。只要可以帮她治好,就算是鱼头她也照拜。老太婆大概连祠堂里祭祀的是什么神都不知道吧。这样也算信仰吗?”

“这个嘛……”

这类事情不是寒川的专长。

“唔,如果老先生说的是有没有现世福报,与宗教的教义是两回事,这我可以理解。治好头痛、保佑生意兴隆,与佛教的教义确实……应该无关吧。”

“就是啊。生意兴隆,这可是迫切的希望,生病也是吧。把这些说成信仰,不太对吧?会念佛,是因为想要上极乐西方世界吧?不可能是因为先有敬奉阿弥陀佛的心。”

或许吧。

寒川竖起外套衣领。不是觉得冷,而且他人在室内,应该把外衣脱下来才对。别说脱下了,他在外头时根本没穿外套,是拿在手上的。

进小屋时,寒川穿上了外套。

他觉得在这里就该穿外套。

“可是……也不是说城里人就完全没有信仰啊,宽作先生。不管信的是基督教还是佛教,人们不会因为你信教就轻蔑你。”

“不会吗?”

“不会吧。因为每户人家都有佛坛,忌日和中元的时候,也都会去扫墓;过年的时候也会去神社参拜。侮蔑说这是落伍迷信的人……嗯,也不是没有啦,但也不多吧。”

不多吗?——老人喃喃。

“只是我也了解宽作先生说的意思。”

“你了解吗?”

“虽然只是大概啦。我也觉得那种节日式的活动,还有哀悼死者的心情,不太适合某宗某派这样的分类。每个宗派和地区,应该都有不同的祭祀和祭拜方法,不过根本的地方是相同的吧。最根本的地方,与教义、宗派这些是无关的。”

“就算无关好了,但你说的那个根本,不就是迷信吗?”

“咦?”

老人将清瘦的身子转向寒川。

“我小时候村里有叫作‘公子’的人。”

话锋转得太唐突,寒川愣住了。

“公子……?”

“别搞错了,不是诸侯家的公子。我不知道实际上字怎么写。公子是双目失明的女人,对,就类似巫女。公子呢,会降灵,降生灵或死灵。”

“降灵……?”

“你不知道吗?就是召来死人或身在远方的……让他们附身啊。那是叫灵魂吗?还是什么?在像这样的茶杯里倒水,用纸捻搅拌,然后召唤。”

“召唤……灵吗?”

“是啊。然后公子会变成召来的人,替他们说话。”

是迷信哪——宽作老翁说:

“那种就是迷信吧?”

“唔……”

应该算是吧。

“神佛姑且不论,可是灵的话……”

“不,村里的人也都说那是迷信,所以就是迷信啦。还有啊,像是被蜂蜇到的时候,我们会念三遍‘蜂忘了平家狩猎蜂巢的弓矢之恩吗?阿毗罗吽欠娑婆诃’。这么一来,就不会肿得太厉害。晚上老是尿床的小孩,就让他背着被褥,在屋子周围绕上三圈,这样一来就会治好。”

“真的吗?”

天知道——老人冷淡地说:

“是迷信。”

是迷信吧——宽作老翁强调说。

“这种不就叫作迷信吗?”

“唔……”

这类行为确实全被称为迷信吧。

啪哧,炭火爆裂。

“那些东西怎么说,都没有根据,对吧?”

“唔……应该是吧。嗯,该说是没有理由还是……”

“道理说不通,对吧?这我懂,就连我这种老古董都懂。不管在屋子周围绕上多少圈,会尿床的孩子还是会尿床。简而言之,道理说不通的事就是假的,是歪门邪道。难道不是吗?”

老人说得没错吧。

然而寒川没有应声。

“你说的那个根本,是不是就是道理说不通的?管他是念咒还是祈祷,都不可能治好疾病。病可不是一句‘病由心生’就可以解决的。要是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人求神问卜了。更别说什么想要钱、想要讨媳妇,这些事情问神明又有什么用?”

“这……说得没错。”

那就是迷信啦——宽作老翁说:

“相反的,根本以外的地方——宗教啊信仰那类道理说得通的东西,唔,就会被认为是好的,对吧?什么某某宗,或者哲学、道德那类的,会被当成是好的,喏,不是吗?”

或许是吧。

寺院和神社原本都不是为了带给人们现世福报而设的。寺院应该是出家僧修行的场所,神社是祭祀神灵的神圣场域。然而人们却闯进里面,自私自利地倾诉些想要致富、想要变聪明的愿望,说起来,这应该是错误的行为吧。即便它负有驱除灾厄、镇护国家、守护众生的任务,也是一样。

“那样的话,”老人不悦地撇下嘴角,“戒律、教义那些东西虽然被当成好的,但在根本的地方,不也一样是迷信吗?那神佛什么的,也算是迷信的一种吧?难道不是吗?寒川先生。”

“呃……唔……”

老人斩钉截铁地断定,寒川总觉得有些抗拒。寒川立志成为理学博士,而且也不认为世上真有神佛,但还是无法像那样全盘否定。这样否定令他感到内疚。

或者说觉得寂寞。

“不是迷信不迷信的问题,而是……呃,心的问题吧。或者说观念上的事物……”

“所以说啦,这跟刚才的灵什么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灵……吗?”

“幽灵是迷信吧?”

“是啊。”

确实……这年头应该没有人会真的相信有幽灵吧。不,但也没有人完全否定。简而言之,这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挣扎求生的时期太长了。

战争期间,真的是勉勉强强才能换得不死。

无论在战场或后方,死亡随时阻挡在眼前。处在随时可能会被杀的迫切状况中,根本无暇害怕什么幽灵吧。

而到了战后,整个国家全面进行重建工作。对于死去的人,每个人应该都怀有深切的哀悼,但走错一步,被哀悼的可能就是自己,这也是事实,因此没空去管什么死灵亡灵。

对于拼命求活的人,死人也无从干涉吧。也没听说过士兵的亡灵、死于空袭的人的幽灵这一类的传闻。直到社会恢复平静,才总算稍微听到一些灵异说法。

“如果幽灵是迷信,那神也是迷信啊。喏,你知道那边的……”

老人用下巴比了比。

“那边的神社里祭祀的是谁吗?”

“是……”

距离不近,不能称为“那边”吧,但老人指示的方向前方,毫无疑问就是日光东照宫。

“德川家康……吗?”

“是东照神君德川家康 [30]——权现大人。”

德川家康是人吧?——宽作老翁说:

“或许他是个伟人,不过是人啊。伟人的灵就可以吗?祭祀它就是信仰,信我们这种人渣的灵就是迷信吗?”

“不,呃……”

两边都不算迷信——寒川说:

“我刚才也说过,扫墓并不被视为迷信。伟人也只是墓比较大而已吧。东照宫里头的奥之院,不就是墓地吗?”

“墓在别的地方啦。听说是埋在骏河的久能山,牌位放在三河。还有喏,东京不是有吗?很大的寺院。”

“增上寺吗?”

“那里不是德川的菩提寺 [31]吗?所以我觉得那边的那个还是神社啦。”

“那么宽作先生,你认为……神和佛都是人做出来的……”

都是假的?——寒川问。

虽然他不太想说这种话。

老人这回噘起嘴唇。

“不是啦。”他说,“我呢,今年已经八十多了。我是明治出生的。”

宽作老翁确实是个老人家。

但是从他健朗的举止,完全看不出八十高龄的老态。寒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以为他才六十出头。

“活了八十多岁的我啊,是个古董货了。在我小的时候啊,这座山的寺院叫作满愿寺。听说戊辰战争 [32]时新政府打赢了,然后政府就没收了它当时的名字轮王寺,我不知道理由。据说轮王寺原本是皇族御赐的寺名。在得到这个寺名以前,是叫作满愿寺。结果等于是把名字变回去了。不过满愿寺好像原来也是天皇御赐的名字啦。”

“这……样啊。”

“哎,这不重要,名字叫什么都无所谓。可是问题来了。听好了,这日光山呢,有东照宫跟二荒山神社,还有轮王寺,共两社一寺。不过追本溯源,原本都是山的一部分。”

“山的一部分?”

“听好了,寒川先生,在变成两社一寺以前,日光这里呢,据说是男体、女峰、太郎这三山,千手观音、阿弥陀如来、马头观音这三佛,加上新宫、泷尾、本宫这三社——三山三佛三社一体,是没有神与佛的区别的。”

“也就是神佛混一吗?”

那种深奥的词语我不懂啦——老人说:

“这一整座山都是灵场。据说日光山的开山祖师是一位古时候的和尚,叫胜道上人,不过也不是说有佛来到这座山,也不是佛从山里面冒出来。听说当时祭祀的是二荒权现。二荒(hutara)也念作nikou,据说后来就变成了日光(nikkou)。”

所谓权现,就是神,对吧?——老人说。

“唔,‘权’好像就是‘权宜’的意思。所以权现就是神明权变为种种不同的形姿现身的意思吧。”寒川说。

“唔,是假借的模样吧。若是以神道教神明的形貌出现,那就是三社的权现;如果是佛教的神佛形貌,那就是菩萨或如来。我是这么认为的。”

“的确,所谓权现,好像就是神佛假借日本神道教神明的形貌显现的意思。”

这好像叫作本地垂迹。

佛也是假借的形貌啊——老人说:

“这里有的就是一座山,所以我觉得家康也是一样的。不是人变成了神,而是家康也是这座山的一种形貌……应该是这样的吧?所以家康也才会叫作权现大人吧?哎,我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头子,不懂教义那类复杂的事啦。”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有个从天台宗衍生出来的宗教山王神道,它是比叡山的开山祖师最澄,模仿中国天台宗祭祀比叡山的地主神而开始的。轮王寺的住持、侍奉家康的天海大僧正也是天台宗的和尚,所以他以山王神道为基础,建立了山王一实神道这样一个神道流派;然后再依据山王一实神道的教义,来祭祀东照大权现……”

那不就是做出来的吗?宽作老翁说。

“咦?”

“不就是出了一尊神吗?”

“啊……噢。”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呢,是在这座山长大的……或者说,我本来就是山民。现在我是有户籍的平民,但我的父亲不是平民。不是士农工商任何一种,是不被算在平等四民里头的身份。不,也不是因为这样就受到歧视或怎样。”

他原本是叉鬼啊——宽作老翁说:

“就是猎熊人。叉鬼在更北方一带有很多,像是青森、岩手跟新潟那一带。像秋田叉鬼就很有名。简而言之就是射手,所以在非常时期很有用。”

就是战争时期啦——老人苦涩地说:

“所以南部藩那些地方把叉鬼当成百姓,好像对他们还蛮礼遇的,不过我住的地方……哎,跟那些地方不一样。”

“不一样?”

“喏,那是叫转场者吧,就是不会定居在同一个地方的山民。虽然我父亲那一代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了。”

“哦。”

我在小说里见过。

“三角宽 [33]写的作品里有……”

那是编的啦——老人说:

“小说里面叫山窝,对吧?那是警察的用词,而且是西方的词。我们才不叫那什么鬼名字呢。”

的确,他们应该不是山窝吧。

“山窝”这样的用词,也给人歧视的印象。那原本应该是一种蔑称。

“叉鬼呢,有高野派跟日光派两派。我父亲是日光派的。得到日光权现许可,能够猎捕全日本山中野兽的是日光派;而高野派则听说是领有弘法大师传授的秘卷,可以引导野兽上西天。好像只要有那个秘卷,杀了野兽也不算杀生。我们虽然一样犯下杀生罪,不过是有许可证的。”

这儿呢,老人拍拍胸膛。

“有本叫《山立根本卷》 [34]的玩意儿。哎,是秘传书啦。”

“秘传书……?”

“没错。日光派叉鬼的始祖,是住在这座山山脚一个叫万事万三郎的名弓箭手。他受日光权现之托,消灭了赤木权现派来的大蜈蚣,连赤木权现都一起铲除了。为了感谢他,日光权现送了这份秘传书给他。这是日光权现颁发,用来出示给每一块土地山神的狩猎许可证。”

老人再次拍拍胸膛。

“我啊……现在已经不再猎熊了,不过还是有这个。它没有期限,所以现在依然有效。我有资格在任何地方进行猎捕。然后……这怎么看呢?这种情况,我算是信仰日光权现吗?”

“呃……”

“我算是信仰德川家康吗?发出这份许可证的不是中禅寺的立木观音,也不是阿弥陀如来啊。大概是这座山本身发出来的。可是啊,却说要把神社跟寺院分开,把祭神也换了,这到底算个什么事?神佛哪是这么方便的东西,可以说分就分,说合并就合并?”

他指的是明治政府颁布的神佛判然令吧。

政府似乎并没有排挤佛教的意图,但以此为契机,确实兴起了排佛毁释的运动,风潮一直延续到上一场战争爆发。

“我啊,寒川先生,那种做出来的东西怎样都无所谓啦。管他是迷信还是什么都无所谓。”

是这座山让我活到现在的——老人说:

“所以啊,要怕的话,就该怕这座山。要尊敬的话,就尊敬这座山。该崇拜、该膜拜的……”

都是这座山啊——宽作老翁环顾了小屋一周说。

2

寒川会到访日光,理由一言难尽。

最大的理由,是想要查明父亲的死亡真相。寒川的父亲在昭和九年 [35]死于日光。

是坠崖而死。

是自杀、意外甚或他杀?终究没能查出结果。

不,也不是说死因不明。警察做出来的结论是因过失造成的意外死亡,所以父亲应该算是意外死亡吧。

不过寒川无法接受。

之所以无法接受,有几点理由。

首先是父亲死亡的地点。父亲死亡的地点不清不楚。父亲被人发现时似乎已经死亡,但不知为何,人被送到医院了。不是警方的医院,而是私人医院。

寒川接到通知赶来,见到了躺在小诊所简陋病床上的父亲遗体。

不管怎么看都是当场死亡。

父亲的头像石榴般破裂,脖子也严重扭曲。是以这种状态被发现,被送到医院的吗?一般不是应该先报警吗?如果有法医或相关人员前往现场验尸,那还可以理解,但这实在教人难以释然。发现者也不可能觉得父亲还有气吧,那实在不是能够抢救的状态。

然而当时寒川觉得或许程序就是这样的。

死因可疑的情况,似乎会解剖遗体,查明死因,因此他认为应该是为了验尸而如此处理。

但是父亲没被解剖。

这也是当然的,即使是外行人,也一眼就可以看出父亲是坠崖而死。身上找不到刃物等凶器造成的外伤,也没有遭到枪击的痕迹。而且父亲被送去的医院没有可以解剖遗体的设备。不,寒川不知道解剖遗体需要什么设备,或许只要有一把手术刀就可以轻松执行,但就算是那样……

那处设施空无一物。

完全就是间乡村诊所。

而且是在哪里被发现、谁发现的,连这些都不清不楚。

据警方说明,似乎是两名旅人在诊所附近的瀑布发现父亲倒在那里,觉得事态严重,把父亲搬了过来。

而旅人将父亲交给医生后,就默默离去了。医生似乎慌了手脚,别说要他们好好办理手续,甚至连名字也没问。

未免太草率了。

话虽如此,也不能责怪医生。如果突然碰到重伤者被搬进来,首先应该会检查病患吧。既然被送到医院来,当然会认为人还活着。

虽然……人早就已经死了。

但还是会确认一下吧。而发现者就趁隙溜走了。

因此报警的人……是医生。

当然也不能准确知道尸体原本的位置了。不,医生完全不清楚。

警方还是进行了调查,找到了疑似父亲死亡的地点。那是距离诊所约三町远,高十二三米的悬崖底下的瀑布。据说崖上有失足的痕迹。

寒川也去了悬崖底下,心想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当然会没命。底下是一片岩地,没有任何缓冲物,如果摔下来,完全是倒栽葱状态。

但是。

没有任何证物。

也没有找到遗留物。没有父亲应该带着的皮包,还有应该戴在头上的帽子。警方似乎判断,是坠落时被风吹到别处,被人捡走了。不过帽子就罢了,皮包能飞到多远的地方去?再说,真的会有人刚好捡到卡在悬崖中间或掉在瀑布里的帽子和皮包吗?另一方面,钱包和记事本、身份证等依然放在外套内口袋里。或许是这些让警方判断不是劫匪所为。

身上物品以外的遗物,都原封不动地留在旅馆。

太不自然了……寒川觉得。

他无法释然。

令寒川无法释然的理由还有一个。

据说父亲被送到诊所是黎明时分的事。死亡前晚,直到晚上八点左右,父亲的去向都很明确。也就是说,父亲是在太阳下山后,天光未亮——一片漆黑的时间,前往悬崖的。他三更半夜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父亲是个植物学家。

是深夜在调查那一带的植被吧——警方如此说明。寒川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寒川的父亲比一般人更热心工作,而且也是学者中常见的怪人一类,因此如果碰上什么令他介意的问题,不论是三更半夜还是黎明,都可能会跑去确认。

虽然有这个可能。

但父亲虽然是个怪人,却也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他的职业常需要在危险的地方作业,因此不应该会那么鲁莽,一身轻便地就在三更半夜出门,导致失足坠崖。

而且在日光进行的一连串调查活动,不是为父亲个人的研究而进行的。

他没必要一个人抢风头。

当时寒川的父亲接受公共机关的委托,正在进行日光山的自然环境调查。不是一个人承揽整个案子,而是与地质学家、建筑学家等寒川不是很清楚的好几个人组成团队,共同进行调查。

日光是块风光明媚的土地。

绿意盎然的群山不必说,还有中禅寺湖、华岩瀑布、雾降高原等多处名胜绝景。

除了这些原本的自然风光,山中还散布着许多壮丽绝伦的建筑物——寺社佛阁。也就是还有人工之美,因此以风景区而言,在日本也算是首屈一指吧。

但在明治时期日光曾一度荒废。

是因为政权转移之故。被祭祀在东照宫的人物一手打造的政权——幕府倒下,德川时代告终了。继承其后的新政府当然没有理由支持日光。结果原本定期进行的官方修缮工作戛然而止。新政府应该是认为没道理花钱花心思去管理祭祀政府公敌之祖的神社吧。

加之还有先前提到的神佛分离政策,理所当然也带来了负面影响。

这里必须重申,新政府的目的并非排佛,而似乎只是想要将神道教国教化。然而寺院经营的基础——本末制度 [36]与檀家制度 [37]本身,无疑就是幕府用来统管民众的一种制度,对此的反对声浪,无论高层或市井,应该都有不少。

若是寺领被没收,寺院就失去了财源。

制度将会崩坏。

除了这个问题,或许应该认为,根本上就和宽作老人说的一样,在这个国家,要将神与佛强制分离的政策是有困难的。

比方说被称为“修验道”的山岳宗教,似乎就是在神佛习合的前提上成立的。寺院与神社、神道与佛教分离之际,据说修验道是最令人头疼的对象。

对修验道而言,神佛是不可分割的。况且即使被迫选择了其中一边,也是同样一回事。若是选择寺院,就会因排佛毁释运动而灭绝;但又没办法变成神社。若是不做选择,也一样会废绝。

事实上,据说就有许多行者因此还俗了。

出羽三山、大峰山、立山、白山、富士,全国都有修验道的灵场,日光山亦是修验的行场之一。

不必拿山王一实神道为例,日光山原本就是神佛习合的灵场。

排佛毁释的浪潮虽然未曾席卷全国,但据说有一部分寺院遭到残酷处置。

结果神道国教化的目标挫败,寺院便幸存下来了,但在明治的某个时期,这个国家的佛教界遭受到莫大的打击,似乎是事实。

就在这当中——刚进入明治不久,轮王寺宫本坊烧毁了。由于当时处于那样的时局,也无法完善地加以修复吧。不仅失去国家的支援,还被迫社寺分离,等于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在不同的时代,受到不同时代的掌权者的庇护与援助,得以长久极尽隆盛的日光山,也显露衰败之色。

至少……对日光而言,明治这个新时代,完全是一个受难的时代。

在这样的情况下,民间开始发起运动,呼吁保护日光山之美、重建日光。据说从明治末年到大正,各方面各领域都有人提出这类倡议。

但是,那并不是计划将日光复兴为灵场或圣地。

从那个时候开始,日光似乎也被视为观光地、度假胜地受到瞩目。

就寒川听说的,最早让人们注意到日光可以这样利用的是外国人。来访日本的外国人全都争先恐后造访日光,然后为它的美惊叹不已。

很快地,有志之士组成民间团体,计划将观赏对象——也就是自然景观与建筑物恢复原状,加以保全。

此外,交通机关、住宿设施的整备也依序进行。

不过,这些活动也无法做到全面的资源保护或对资源的有效利用。因为那只是各个组织打着自己的算盘做出各种努力。

若问为什么,因为无论申请多少次,国家都不肯编列这部分的预算。日光是值得向海外夸耀的文化财产,也是具有高度利用价值的资源,任何人都能想到任其荒废并非上策。但是这样的想法至多只能传达到县的层级。国家的动作迟缓,明治与大正时期,中央政府从来不曾将日光山复兴视为国家事业的一部分。

进入昭和后,政府开始研究国立公园制度的制定,提出国民休养、运动、娱乐等明确的目标,在昭和五年,于内务省底下设立了国立公园调查会。

虽然理由变为国民保健、休养、教化,但日光——总算——于昭和七年 [38]被选为国立公园候补地。

寒川的父亲似乎就是受托进行先期调查,以便当日光被指定为国立公园时,提出整备计划方案。不能只是保护自然、将建筑物恢复原状,既然要设立为国立公园,就必须是国民能够利用的设施。为了这个目的,应该采取哪些做法。调查工作就是为这些提供参考的。

应该不急的。

父亲死后约半年,日光被指定为国立公园。不过在那个阶段,并未提出由国家主导的公园化计划。栃木县整理出《日光国立公园设施计划案》,也是来年昭和十年 [39]的事。

寒川只有模糊的认识,但他认为父亲的雇主应该是县政府,而不是国家。父亲接受委托的阶段,国立公园指定的时期、公园范围的界定都尚未进行,因此如同字面所示,那应该是一场期限与范围都暧昧不清的调查。

完全没有理由必须在夜半单独进行调查。

实际上他也听说共同调查的其他学者,都对寒川父亲的奇祸感到不解。

真的难以释怀。

让寒川前往日光的理由还有另一项。

也就是……父亲死后,寒川收到父亲寄来的明信片。

由于季节燠热,也无法将头部破裂的遗体运回东京,因此寒川在当地将父亲火化了。处理完各种手续后,寒川在日光停留了约一星期。

他抱着收在骨灰坛里的父亲,直接回到老家——父亲独自生活的家;然而回去之后,须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虽说亲戚朋友不多,但也有一些需要应付,结果寒川回到租屋处,是又过了两三天以后的事了。

回家一看,信箱里有张明信片。

邮戳日期是父亲过世前一天。是死前一天投寄的吧。不,该说是投寄明信片的隔天就遭逢奇祸吗?

明信片上以端正的字迹写了简短的内容。

秀巳

天气日渐炎热,身体是否安康?父颇为健朗,但工作迟无进展。昨日发现一棘手之物,至为棘手。当初调查预定一个月即可完成,但应会延长半月。父外出期间,家中之事务请留心。行程决定后当即联络。

父英辅

他现在仍随身携带那张明信片。纸张已完全泛黄,甚至压出皱褶。都已经过了十九年,相应的岁月渗透其中。当时还是学生的寒川,也早已年过不惑。

棘手之物……

棘手之物指的是什么?虽然不知道是国家还是县政府的委托,但总之是行政单位委托的国立公园设施计划的调查中,会令人感到棘手的,是什么东西?

而且父亲说“发现”。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新品种的植物吗?

或者,这与父亲的死亡有关?

寒川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警方。他犹豫许久,结果什么也没说。

或许是觉得麻烦。

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场在远方——栃木。再说,对寒川而言,他也觉得事件在他离开日光的阶段就已经结束了。不,那甚至不算事件吧。彻底脱离日常的那几天感觉一点都不真实。在日光度过的那几天,他没什么现实感,遥远得就像在看舞台上的戏,虚渺得像梦中的情节。就连父亲的死亡这起重大事件,也被那种虚渺给吞没了。

所以结果寒川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当然,他不是因为这种孩子气的理由而打消报警的念头。

因为警方也详加调查过了。

应该也向与父亲共同调查的学者询问过详情了。如果明信片上提到的棘手之物与调查有关,警方应该也会得到相关讯息才对。结果还是做出意外死亡的结论的话,就代表警方判断那棘手之物与父亲的死亡没有直接关联吧。

寒川是这么想的。不,他让自己这么想。

不知为何,当时他想不到此外的选项。

比方说,当时的寒川甚至抛弃了那棘手之物可能与调查无关的可能性。别说抛弃了,寒川的脑中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选项吧。或许他是被调查期限延长云云的内容给误导了。但是父亲的文章也可以解读为调查期限延长,与那大为棘手之物没有关系。

若是那样,那就也许是父亲个人感到它棘手。现在想想,这个可能性很大。很大是很大,但……

寒川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令父亲觉得棘手。父亲会感到棘手,这本身就令他费解。现在也是如此。

他们是一对相敬如宾的父子,或许该说是没什么缘分的亲子。

在寒川十五岁时母亲去世了。

寒川觉得,父亲骨子里是个研究家,对于家庭生活,或是养育孩子这些事情,毕生都无法怀有兴趣或热情吧。他没有父亲陪他玩耍的记忆,也不记得曾被骂过。既没有被称赞过,也没有被打过。也几乎没有日常的、琐碎的闲聊。

不过寒川绝不讨厌父亲,也不认为父亲故意疏远他。

他们很普通。

非常普通,所以他也不因此觉得寂寞或悲伤。父亲总是很讲道理,满脑子只想着做学问,但或许寒川总是深信他们终究是相连的。

不是说血缘的羁绊,而是说他们身为人,彼此认同对方。所以父亲过世后,他仍然没有真实感。他觉得父亲只是不在眼前了。

直到父亲亡故十多年后,他才真正感觉父亲过世了。有一天,真的毫无前兆地,寒川不知为何,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十年过去,泪水才泉涌而出。

那个时候,寒川总算有了强烈的欲望,想要知道父亲怎么会死的,然而实在是太迟了。他郁郁寡欢地又过了几年,不知不觉间已过了近二十个年头。

然后……

3

寒川站在被巨大的杉树围绕的祠堂前。

这好像叫作行者堂,据说里面安置了役行者 [40]的像。里面很暗,从外头看不清楚。

他来这里没什么事,也不是来观光的。

昨天听宽作老翁说了许多,所以他才会想来与山岳修验有关的地点看看。

寒川想着父亲。

就在两个月前。

寒川在父亲的忌日前往扫墓。父亲过世以后,好一段时间他都没去祭拜了,但这几年之间,他每年都会去扫几回墓。

墓碑底下就只有骨头,就算对石块敬礼也不能如何。就这个意义来说,就像宽作老翁说的,扫墓也算是迷信的一种吧。

父亲的墓地在天台宗的寺院里,但寒川并未皈依天台宗。粗略来看,他应该算是佛教徒,但也不是特别信仰什么。

简而言之,扫墓是为了自己而做的。寒川只是为了求得自己的心安而扫墓罢了。前往相应的地点,遵照相应的规矩,进行相应的行为,就可以得到某种效果吧。

真正是聊以自慰。

那天,父亲的墓前站了一个男人。

寒川相当讶异。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其他人出现在这里。

男人一身和服,后衣摆撩起夹在腰带上,穿着背部写有一个梵字的白色和服外套。打扮很奇妙。他手中提着装有长柄勺的水桶,手腕缠绕着数珠。

看不出年龄,但至少不是老人。

父亲的墓上摆了花。

并且香烟缭绕。

一般来看,会觉得男子是在为父亲扫墓吧。男子注意到寒川,露出讶异的表情。不过寒川觉得自己脸上的讶异程度应该不下于他。

这就是寒川与笹村市雄的初次邂逅。

笹村是住在下谷的佛师。初次见面时,寒川对佛师这个职业毫无概念。他很快就知道那是雕刻佛像的职业,但他不知道并非每个佛师都像笹村那样打扮。

寒川询问笹村与父亲的关系,笹村有些难以启齿。

他说他并不直接认识寒川的父亲。但是参拜不直接认识对象的坟墓,这太奇怪了。至少这偏离了寒川的常识。

他很好奇。

非常好奇。

笹村知道寒川不知道的父亲的某些事。若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他当下想到的……

是父亲令人费解的死。

仔细想想。

父亲的死与笹村的出现,在寒川的心中从一开始就是不可分割的。

不过,笹村真的完全不认识父亲。

无论怎么追问,笹村都不肯透露,但寒川说出他对父亲的死感到疑问,笹村才总算打破沉默。

笹村说,他在追踪与十九年前发生的某个事件有关的神秘谜团过程中,追查到寒川父亲这个人。虽然查到了,但最关键的人却过世了。

笹村得知寒川父亲已死,认为线索就此断绝了。然后笹村为了聊以自慰——虽然对笹村而言,那应该是比聊以自慰更严肃的心情——前来祭拜他的墓。

直到现在,寒川依然能回想起听到笹村的话时,心中的那股亢奋。

笹村虽然前来祭拜,但似乎不知道那天正是父亲的忌日。也就是说……寒川与笹村会在父亲的墓前相遇,是一次偶然。

——没错。

是偶然。

不过……这样的偶然,人们不都称之为冥冥之中的安排吗?即使把它想成是亡父的引导,似乎也合情合理。

当然,这样解释是一厢情愿,也是一种迷信吧。死者没有意志可言。即使有,也不能传达。

寒川这么认为,但还是忍不住错觉这是生前不怎么与他交谈的父亲,在死后对生疏的儿子传达出意志。

他觉得太荒谬了。

但即使荒谬,寒川还是想相信那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然而笹村追查的事件与寒川的父亲有何关联,寒川怎么听都无法理解。

笹村说,他在十九年前的事件中失去了双亲。笹村的父母是遭人杀害的。然而别说真凶,连事件的全貌都如坠五里雾中。笹村的父亲是一名报社记者,当时似乎正在追查一起重大弊案。

都过了十九年。

时效早已过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笹村说。寒川很能了解那种心情。笹村说,他花了好几年,详尽调查了父亲疑似在追查的事件。

他查出那似乎是一起贪渎事件。

话虽如此,笹村只是一名木匠师傅,没有能力去揭发复杂的贪渎事件。他锲而不舍地追查探究,却都只像在不断地捕风捉影,徒劳无功。纵然捡拾到许多片段,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全貌。

寒川觉得这是当然的。

即便是寒川,也无法揭弊吧。

寒川是位药剂师,而不是侦探。犯罪调查这种事,他连该从何着手都不知道。

我在父亲的遗物中找到一本记事本——笹村说。记事本上写了许多文字,虽然看得出单词,却未构成文章,宛如暗号,无法理解。但是笹村不死心,一点一滴地理出了眉目。

他说记事本中好几次出现“日光”这个词。

还有“石碑”。

然后是……“寒川”。

他猜出日光是地名,寒川是人名。

然后笹村在十九年前的日光山国立公园选定准备调查委员会的名簿里发现了寒川英辅这个名字,是寒川的父亲。他在调查途中过世了,因此最后完成的公园施行计划案上没有他的名字。应该也是这个缘故,笹村才会这么晚才发现。

石碑姑且不论,发现日光与寒川这个组合,令笹村大为振奋。不过除此之外,他没有半点头绪。

而且寒川英辅还过世了。

没错。父亲过世了。

而且死得不明不白。寒川心中的疑惑不断扩大。

然后寒川来到日光。

为了寻找父亲的死亡真相。

——不。

应该是……为了知道那棘手之物是什么吗?

他觉得殊途同归。应该是同一回事。

——但我想知道的是什么?

寒川无法揣摩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寒川是在追寻再也见不到的父亲身影吗?

还是被难以压抑的好奇心驱使?

他眺望杉树林。

仰望。

觉得有什么倾注下来。

好舒服。但不是爽快,也不是清爽。是一种严肃、祥和的心情。

父亲喜欢植物,尤其喜爱树木。他是植物学家,喜爱植物是当然的……但寒川认为父亲一定是喜爱树木的这种特质。

虽然只是猜想。

十九年前,父亲应该也来过这里,见过这片杉树林吧。这些树和父亲看到的是一样的。这些树木十九年前也生长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他觉得植物……非常惊人。

不,植物或许不是独立存在的。

这种惊人不是仅存于树木身上的。

树木与大地同在。植物与环境共栖。

在这里的不是许多树木。这是森林。不……

——是山吗?

是山。山是许多生命的复合体。树木、草、青苔、虫、野兽、鸟、泥土……全是山的一部分。

山,是以山的形态存活着吧。

那么这座山除非刻意去杀害它,否则将永远不死吧。一棵树或许会枯死,但只是枯死一棵树,森林不会毁灭。即使森林灭绝了,山也不会因此就死去。树木还会再生,森林也还会再生。

山是不老不死的。

寒川被杉林围绕着,想着这些。

崇拜山、畏惧山、尊敬山……

确实,这里没有神,也没有佛。

不,或许该说是神是佛都无所谓。

山是神圣的,山有灵气。整座山全体,就是生命。

那样的话,进入山中的寒川,也只是构成山的要素之一。现在的寒川也成了山的一部分。

据说在日光这里,山就是本尊,山就是神体。

现在的寒川完全能体会那种感觉。

居住在山里的人们,还有以山作为修行场的人们,究竟是怀着什么想法生活过来的,寒川觉得似乎有一点了解了。

虽然那应该也只是自以为了解。

他离开杉树林,走下山坡。

心情平静了一些。

今天他计划前往疑似父亲坠崖的悬崖处。必须在下午前回到宽作老翁住的小屋。

桐山宽作,就是十九年前的调查团向导。

受到笹村刺激,寒川也展开调查了。

他研究日光,寻找当时的相关人士。

但是与父亲共同参与调查的人多半都已过世了,还在世的人亦年事已高,记不太清当时的事了。

有几个人记得请了向导。虽然只有一个人记得向导的名字,但总之寒川查到了调查团曾雇用熟谙日光山的当地人作为向导这个事实。

不过宽作并非正式的调查团成员。

因此文件上没有他的名字,当然也不知道住址。

唯一的线索,是已退休的地质学教授记得的“宽作”这个名字。

但寒川还是判断有一缕希望,来到了日光。

头两天,他漫无目的地寻找。

第三天,他听到有个老人住在山中小屋。

他毫无确证,却莫名在意,便前往那栋小屋。

蒙中了。

他见到老人,向他打听,老人当场回答那就是他。

那个老人就是宽作。宽作清楚记得十九年前的事。于是寒川拜托宽作,请他依十九年前相同的路线,领他进入山中。

他们走了六天。

不是要调查,只是照着路线走,所以短短六天,就几乎走完全部的行程了。虽然毫无发现,但与宽作在山中行走非常有意思。老人不热情也不多话,但这样或许反倒好。寒川觉得光是能循着父亲的足迹走过一遭就满足了。

今天……

他拜托宽作在最后带他去父亲过世的地点附近。

不过宽作偏偏今天上午有事,说好下午再碰头。因此寒川才会独自晃到行者堂看看。

他背山走下坡道。

整个背后感觉到山的气息。

寒川停下脚步,回头看山。就在这一瞬间。

“寒川先生。”

有人喊他。

他急忙转回头,发现笹村站在坡下。

“笹、笹村先生……”

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笹村说。

他的打扮和初见时一样。

在东京见到时,那身打扮让人感觉十分奇异,然而在这个地方,却完全融入景色,十分不可思议。

“哎呀,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如果没能见上面,我就得在旅馆等到晚上了。”

“这样……可是你怎么……”

“我是今早来到日光的。喏,寒川先生不是寄信给我吗?我在三天前收到了。”

的确,寒川给笹村写了封信。

因为寒川答应若是有什么发现,就联络笹村。虽然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进展,但他想通知一声,说或许见到宽作老人后,可以知道些什么。

“我得知你要来日光,实在是静不下心来。所以我赶快雕好一尊阿弥陀佛,赶了过来。”

“不……倒是……”

他怎么能找到这里的?

难道这也是偶然吗?

不是的——笹村笑道。

“寒川先生不是在信里告诉我旅馆的名字吗?我去旅馆那里询问,他们便说你到御堂山这边来了,所以……”

“噢。”

寒川是向旅馆的人问路的。也就是说,旅馆的人知道寒川打算去哪里。

“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不不不,我是问了路,却搞不清楚东西南北。我是第一次来日光,完全不熟悉这里。其实我正走得提心吊胆,担心万一错过怎么办呢。”

“原来是这样。”

他一定很急吧。

“可是——”

我只是出来散个步而已——寒川回答:

“目前还没有任何收获。我在信上也说过,宽作先生这位向导非常健朗,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腰腿结实,思路也很清晰。当时的事他也记得很清楚。”

“那……”

“不,他对家父的死好像一无所知。”

笹村闻言,露出万分遗憾的表情。

“可是,他是知道当时情况的唯一一个活证人吧?”

“唔,是这样没错,但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吧。宽作先生受托依照调查团的指示,担任向导,带领他们到山中各处。他对整个日光三山了如指掌,除了一般道路以外,对山路和兽径也一清二楚,所以没有路径的地方,他也可以带路。”

“他是个道者呢。”

笹村理所当然似的说,但寒川不懂什么是道者。他询问,笹村说在出羽一带,为上山参拜的人带路的半俗僧人,就是这么称呼的。宽作虽然不是山伏 [41]或修行者,但如果相信他的说法,他是山民的末裔,或许很类似。

“十九年前,他们去了哪些地方,他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也能大致去了调查团去过的地方。不过家父是在夜里一个人出门,然后过世的,所以……”

这样啊——笹村严肃地说。

我等一会儿就要过去——寒川说。

“去……什么地方?”

“疑似家父过世的地点。”

“那座……悬崖下的……”

是悬崖上——寒川回答:

“十九年前,警方带我去了疑似家父坠落地点的瀑布,但是没有去坠崖的悬崖上。我准备请宽作先生下午带我过去。”

原来之前没有去吗?——笹村问。

没有。

“警方说明有失足的痕迹,但并没有争执的迹象,也没有遗留物。当时我觉得……就算去看也不能怎样。而且那里相当难上去。”

“那里不是调查团调查的地点之一吗?”

“不……宽作先生说,家父过世的大前天,他带领调查团到能去的地方,接下来就各自进行调查。调查团成员以宽作先生带领的地点为中心,自由行动,调查了大半天。家父是植物专家,应该是调查植被吧。然后……”

发现了什么吧。

“记得你说是……棘手之物?”

“对,棘手之物。”

正确地说,是至为棘手。

“然后,隔天家父把它写在明信片里,寄给了我。然后再隔天,他单独前往那里——”

失足坠崖,过世了。

就是这样的经过吧。

“据宽作先生说,家父失足的悬崖上,是平常不会有人去的地方。就连宽作先生也没去过。那里什么都没有,而且地势崎岖,非常危险。宽作先生带领他们去的地点——通往那座悬崖的地点,平常也不会有人去。他说到现在都还是一样。”

宽作老翁说,这二十年间日光变了许多。通往城市的交通变得便捷,建筑物也重新修复,山区也经过整备,也有住宿设施了,成了货真价实的观光地。

不过,那个地方似乎仍未开发。

“应该……是类似魔所的地方吧。”寒川说。

“魔所?”

“既然连住在山里的人都不会靠近,应该是不好的地方吧。哎,叫它魔所,听起来很迷信,但只是没有利用价值,又危险,所以才这么称呼而已。”

笹村闻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有什么不对吗?”寒川问。

“不,没什么不对。不过说到日光,不是观光地区吗?我对日光只有这样的印象。日光确实很美……可是会有那么可怕的地方吗?”

有的——寒川回答:

“这里也是山岳宗教人士的行场。日光修验道几乎全部废绝,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山伏了,但这里以前也是严酷的修行之地,所以也会有那类危险的场所吧。”

你知道得很详细呢——笹村说。

临时恶补的——寒川回答:

“如果这里是一般的观光胜地,那么危险的地方,应该会被挖掉或填平,但日光山是国立公园,不能任意开发,所以才保留下来……会不会是这样?”

确实有理——笹村佩服地说:

“话说回来,令尊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这……”

等会儿就知道了——寒川心想。

4

没有路。

十九年前,宽作老翁带领调查团四处行走的地点,全都是山,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没有建筑物,也没有道路,真的什么也没有。

不……并非什么都没有。

有树木。

有花草,有藤蔓,有灌木,有苔藓。

有岩石,有小石,有泥土,掺杂着这些东西。

应该也潜藏着许多虫与禽兽。

这里……是山。

那个地点也如此。

“我把他们带到这里。”

宽作老翁简短地说:

“我在这里——这块岩石,像这样坐着,等他们调查完。那些学者三三两两散开,调查了两三个小时吧。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

“好荒僻的地方。”

笹村环顾四下说。

以宽作老翁坐下的岩石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广场。看上去只有这一处晒得到太阳。周围是高耸入云的老树,踏入森林一步,就如同字面所述,白昼却犹如黑夜。

“你父亲坠落的悬崖在那边,就算走快点,也得花上三十分钟。”

老人伸手指道。

“可以请你带我过去吗?”

“去是可以去啦。”

“那里……并非不能踏入的禁区吗?”

“不是什么禁区啦,只是没人会去罢了。在山里确实是有不可以做的事,不过那大部分是做了会有不好的后果,是做了也没意义、做了会碰上危险的事。那些事大抵都被说成是迷信,不过凡事都有道理。所以不能去的禁区,只是没必要去的地方罢了。但要去也是可以的。”

不过——

“云出来了,天色会暗得很快。要去快点比较好。”

老人说着站起来踏入森林。

寒川跟上去,笹村也跟在后头。

父亲走的是这条路吗?

扶过这棵老树吗?

踏过这树根吗?走过这里吗?

十九年前踏入这条路以后……父亲成了不归人。也就是说,自从警方进行现场勘验以来,这条路就没有任何人经过吧。

不对。不是路,这根本不是路。

“不,你错了。”

笹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是……一条老路。”

“这不是路吧?”

“不,寒川先生,这是路。不,说得正确点,它曾经是路。这里在过去是一条路。”

“你……怎么知道?”

“喏,你看看树木生长的情况。现在我们正在走的地方,前方——还有走过的后方,显然宽敞多了。其他地方的树木更密集。草也是如此。你看看两旁,深处的丛林长得更高。地上积了不少落叶,又长着草,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底下的泥土也又硬又实。它连成一条线,而我们正沿着这条线前进。”

“是兽径吗?”

“似乎……也不是兽径呢。野兽踩出来的路不是这样的。野兽不会把体重完全压在地上。虽然会分出一条线,但不是这样的。这是很久以前,被人踩实、被人走过的路,一定是的。”

“是……这样吗?”

走在前方的宽作老翁默默无语。

“不过后来就没有人经过了吧。也就是说,这是路的残骸。”

“残骸……”

作为一条路,它已经死了——笹村说:

“因为再也没人经过了吧。但还是有曾是一条路的痕迹。土地是拥有记忆的,你不觉得吗?寒川先生。我这么认为。”

“土地的记忆……?”

“是的。人会死。即便死后留下执着,人一死,也无计可施了。即使真的有幽灵,我觉得幽灵也什么都办不到。”

“什么……都办不到?”

“不就是吗?就连活着的我们都如此无力了。人根本无法自由自在地过活。即使有许多想实现的愿望,也天不从人愿吧。况且,如果死后就能雪恨,那么活着的时候没道理做不到吧?”

他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寒川没回头,也没回话。

“如果人死了以后会更厉害,那么大家都去死了。如果能作祟咒死怨恨的对象,人们会甘愿去死吧。然而实际上却不是,每个人都想活着。所以幽灵呢,只是一种托词,是活人任意捏造出来的。”

“你是说……死了就都完了吗?”

“死了就完了吧。但人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才会任意编造出各种说法。幽灵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要不然的话……”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父母没有现身?”

笹村说:

“我父亲壮志未酬就惨遭杀害,我母亲无辜受到牵连,他们都有出来作祟的理由。不,就算不去作祟仇人,至少也该现身在我面前,告诉我凶手是谁啊。我可以为他们报仇雪恨。”

说得有理。

“所以世上根本没有幽灵,那是迷信。人类是无力的,即使活着也是无力的。要是死了,别说无力了,根本就没了。没了,可是……”

你看看这座山。

“看看这地方。山不会死。即使我踏过的青苔枯死了,新的青苔也会立刻又长出来。树被砍伐就没了,但只要山还在,树就会再长出来。山会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但绝不会死。去者日以疏,但生者日以亲。所以——”

山记得一切。

“寒川先生,你父亲的事情也是,这座山记得这个地方。我……这么认为。”

“你说……山记得我父亲?”

“一定记得的。我来到这里之后,得到证实了。”

“的确,我也感觉到山是活着的。我觉得山是有机物的集合体,就类似生物。大地上刻画着历史的痕迹。从那里涌出来的生命,也遵循着大地的存在方式。它确实可以称为土地的记忆。但我没能力去解读它。即便有,也只能看出非常粗略的东西。在这座山形同恒久的历史当中,家父的死,应该只是短短一瞬间、极为琐碎的一件小事。树叶一天会掉落无数片,对吧?一两百年之间,不知道究竟掉下了多少片叶子。可是——”

家父的死就只有那么一次。

“对于山而言,至多就是被虫子叮了一下吧?没有人会几年几十年一直记得被虫叮到的位置。就算是山……”

不,山记得——笹村说:

“正因为只有一次,所以记得。”

“没那么刚好的事吧?就像你说的,我们正行走的这个地方,以前可能是一条路吧。有足以将它踏实的许多人往来,那段时间的聚积化成痕迹留存下来,但这也是因为它重复的次数多到足以刻印在历史上啊。”

“那是人的感觉吧?寒川先生。”

“人的感觉?”

“时间的尺度、昨日今天的区别、过去未来的说法,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方便、为了方便人活下去而创造出来的概念吧?”

“创造出来?”

我的工作是造佛——笹村说:

“那不是指雕刻佛像吗?”

“不,不是的,寒川先生。俗话不是说,画龙不点睛,雕佛不入魂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世上根本没有灵魂,所以也无从入魂。简而言之,就是做出来的东西,会不会被当成真的膜拜。”

“意思是会不会受到重视吗?”

“世上没有神也没有佛,也没有灵魂吧。不过却有崇敬之心。那是很尊贵的事物。而那种崇敬之心,正是佛像的魂。只要好好膜拜,我雕刻的木块也能变成真正的佛。所以我……”

是在造真正的佛——笹村说:

“神佛都是人造出来的。通过将没有当成,人才能活在这世上。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时间也是一样的,因为根本没有时间这东西。”

“没有……吗?”

没有啊,哪里有呢?——笹村说:

“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不存在,其实就只有现在。只是我们把过去和未来当成有,所以才有罢了。人做出来的东西只适用于人。树木和花草……”

是没有这些的。

“没有?呃,可是……”

“嗯。当然,世上的一切并非恒久不变。万物总是持续变迁。人只是将这些变化替换为时间这个不存在的事物来理解。可是,对于人以外的事物,时间是不通用的。人以外的事物没有昨天,也没有刚才,只有许多当下。只有当下,以及不同的当下。所以……”

毋宁说,悠久等同于无。

特异的一瞬,才显得格外突出。

“树木是缓慢成长的。去年的树木与今年的树木,从外表难以判别其差异。不过如果受了损伤,一下子就会看出来了。也看得出是何时受的伤。这棵树……”

十九年前也在这里。

“可是……”

纵然如此。

“纵然如此,从这座山……”

我还是无法从这座山感知到什么。我无从得知山的记忆。

“我没办法询问树木,也没办法知道山的记忆。”

寒川对笹村说。

没那回事——前方的老人突然出声。

“宽作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没那回事。听好了,寒川先生,我们……现在是山的一部分。”

宽作老翁牢牢地踏着树根,头也不回地说。

“山的一部分?这话是……”

“山呢,是非常严格的地方。不被山接纳的人,会被排除出去。无法进入,就算进去了也会死。可是呢,一旦被山接纳,那个人……就会变成山。”

“变成……山?”

“不管是人还是佛,都跟山无关。无论是什么,山都跟虫子、野兽、草木一样看待。山就是靠那些东西形成的。也就是说,像这样深入山中,像这样走在山里的我们,就跟草木一样,是山的一部分。”

所以——

“只要待在山里,就可以了解山。”

“可是……”

“我们一直活在山里。我心里的这份《山立根本卷》,是这座日光山给我的。因为日光权现就是这座山。允许我猎捕山中野兽的许可,就是我也属于山中一部分的证明。野兽和鸟都是山的一部分。而允许猎捕它们,就表示我也是山的一部分。”

树木。

花草、藤蔓、灌木、苔藓。

“这日光的山里有许多堂宇、神社和祠堂。那些不是建筑物,是这座山接纳的、山的一部分。”

“寺院……和神社也是吗?”

“没错。这日光祭祀有三佛三神,但只是三座山以那三种形态显现而已。这座山就是这样的形态,神社和佛堂、人,这些一起构成了日光山。”

什么保护、修缮,太狂妄可笑了——老人说:

“人怎么可能敌得过山?”

说完后,老人——不,山踏入自我的更深处。

“就像那位老先生说的,山记得一切。所以你父亲的事,山也……”

记得一清二楚吧。

宽作如此断定。

“就算是这样,要怎么样……”

“悬崖就快到了,你看。”

地面朝上隆起。

“爬上这座屏风般的岩壁,再过去就是悬崖。就是爬上这里,才会摔下去。不过是从哪里爬上去的,从哪里掉下去的,我就不知道了。”

从底下看也看不清楚,但是那座耸立的悬崖边缘,被一片宛如障壁般的岩地所包围。

“就算来到这里,大部分人都会在这里停步,没有人会想爬上去。只有想要跳崖的人才会爬上去。因为除了跳下去以外,上去也没别的事好做,所以才会被称为魔所。”

要上去吗?宽作问。要,寒川回答。

“这样。我看看,是从哪儿爬上去的?”

宽作扫视着岩壁。

“一定……有印记才对。”

笹村说。

“印记?笹村先生,那是指……”

“山应该记得。那么属于山的一部分的我们,应该也看得出来。”

“是啊。”

宽作老翁简短回答,盯住了一点。

“看。”

寒川望过去。

岩地边缘有些明亮。有东西在散发幽光。

“它在指引我们。”

老人话声刚落,人已经攀上了岩地。

“也有……可以踏脚的地方。错不了,你父亲就是循着这条路线爬上去的。”

寒川快步跑近,随着老人攀爬。

寒川的父亲就是踩在这块石头上,抓住这条藤蔓,然后……

——倒是那道光。

那道幽光是什么?

没看见宽作的身影,他已经爬到顶了吗?

岩地上方也浓密地生长着树木。寒川气喘吁吁,浑身枯草泥泞,总算追上老人。

宽作老人怔立在上头。寒川抓住树干,来到老人身边,望向老人注视的方向。

那里。

有一座巨大的、古老的、腐朽的、生了苔的……

石碑。

“这是……”

寒川倒抽一口气,然后直觉地领悟到这就是父亲说的棘手之物。虽然毫无根据,但寒川确定绝对就是。他深信……是山、是父亲告诉他的。

那座石碑……

散发出苍白、妖幻的光芒,这是不可能存在的情景。

这……是父亲的——

墓火。

这时寒川秀巳尚无从得知,这座石碑将成为日后发生在日光的神秘事件的契机。

这是昭和二十八年初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