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会发光哟——宗吉说。
会发光?我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应道,宗吉便有些开心地回应,“就是啊。”
我在读到一半的合卷本 [22]书页中插入书签,静静合起,将身子转向泥地房间。
“像电灯泡那样发光吗?”
“不不不,不是像电灯泡那样。我想想,就像太阳反射在玻璃上那样发光吧。”
可是你说的是晚上吧?我问,宗吉回答是晚上。
“在晚上反射阳光,这我难以想象呢。”
写小说的老师怎么可能想象不出来?宗吉愉快地笑道。
“喂喂喂,宗吉先生,声音太大了。喏,请别把我的身份给泄露出去了。”
我懂我懂——这个年约四十多岁,看起来像好好先生的男人难为情地说,用食指搔了搔头发理得很短的后颈。
宗吉是我唯一的近邻,也是现在的我会随意交谈的唯一对象。
我们认识不久,所以交情还没到可以称为朋友的地步,不过我们相当亲近。
可是啊老师——宗吉露出讶异的表情说:
“太过谨慎也不太好哟。”
“这怎么说?”
“还用说吗?哎,我是不想这样讲,不过村子那里,也有人觉得老师,怎么说,嗯,很可疑。因为老师一直躲躲藏藏的。”
很可疑,确实可疑——我回答:
“如果我是村民,也一定会起疑。毕竟一个壮年男人,不工作,也不上战场,大白天就饱食终日,无为度日嘛。”
我不懂什么无为度日啦,可是啊——宗吉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说那是好吃懒做、窝囊废之类的意思,那是说我才对。我啊,是本庄天字第一号好吃懒做的窝囊废啊。大家公认的,本人也第一个跳出来承认。而老师却跟我这种人打交道,这一点呢,也很不好。”
“不好吗?”
“不好啊。会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因为我是个没出息的草包嘛。”
不可以跟我这种人混在一起——宗吉板起脸,手在那张脸前挥着。
“伤脑筋啊,跟你断绝往来,我会饿死的。”
就是要说这个——宗吉转过身子,探头过来。
“我说你这位老师大人,本来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如果没有我,你原本准备怎么在这种地方过活?附近没有亲人照应,又不是仙人,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在这种村郊的森林旁,就算有钱,也什么都买不到啊。”
说得没错。我本来以为总有法子——不,我什么计划都没有。
“而且突然跑来,一个人在这种小屋住下来,就算被怀疑是逃兵或是共产主义者也没办法。因为就疏散来说,这地点太半吊子了。”
我是来疏散的,没错啊——我说。
实际上更接近逃避。
“要疏散的话,怎么不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甚至还有人从这里疏散到后方去呢。别看这里这样,以前也曾是中山道首屈一指的驿站呢。虽然现在只是个乡下地方。”
“不,也不算乡下啊。这一带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就是这点好。就算敌人的飞机飞到本土,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丢炸弹吧。虽然这么说,像儿玉那一带,不是就挺热闹吗?”
也没有啊——宗吉说,掏出烟管。
“请让我抽个一管吧。哎,这一带每一家都是养蚕户嘛。干这一行,从外表实在看不出兴衰呢,不过我想显然是冷清了。”
“现在是战争时期,没办法。”
不是那种冷清法——宗吉说,用力吸了口烟。烟管头红了起来。房间里没有火,因此即使是一点小火苗,看了也令人心安。
“我觉得二十多年前热闹多了。不,镇上的居住环境或许变好了,但人的……嗯,该说活力吗?”
我也不是不懂那种感觉。
是因为没有年轻人吧——我回答。年轻人都出征去了。城市里还看得到年轻人,但在没有军方设施的地方,真的不见半个年轻男丁,只剩下老弱妇孺。
“到底会如何?会打赢吗?要是输了,阿兵哥都白死了呢。”
我认为就算赢了也是白死,但没有说出口。我已经习惯把这类发言吞回去了。
“一定会赢的……唉,就算是骗自己,也得这么说啊,宗吉先生。”
“是输是赢,我都没有真实感啊。”
因为我是个窝囊废啊——宗吉说,再次吸了口烟。
就那个意义来说,我也是一样的。
“哎,只要住在这一带……就不必太过操心国家的未来嘛。外地应该很辛苦……不过这些事跟山啊河的都没有关系。”
“是啊。”
宗吉“噗”的一声,把烟从鼻孔喷出来。
“虽然不在乎,还是得设想一下吧。”
“不,待在城里,首先气氛就一片剑拔弩张。然后呢,即使不想去在乎,不管怎样都还是会去想。这里住起来才舒服啊。”
虽然完全称不上方便,但也不是方便就算好的。有时生气勃勃反而令人疲累。宗吉转了一下脖子问,“这种破房子住起来舒服吗?”他鼻子和嘴里冒着烟。
“老师,这小屋连电都没有呢。说到电,我住的地方都有。虽然断断续续的。老师带这么多书,又只靠蜡烛跟煤油灯看,眼睛会瞎掉的。我是不识字,可是细小的东西已经看不清楚啦。”
“唔,总有办法的。听说古人都是靠着月光、雪地反射的光来念书呢。不过就像你说的,眼睛实在吃不消,因为我也没那么年轻了。”
更重要的问题是取暖。
现在还是十月,但已经相当寒冷了。早晚时分,手都冻僵了,让人懒得翻页,得认真考虑弄个取暖工具。
宗吉把火种点到泥土地上踏熄,说这里很冷。
“周围什么都没有,不是森林就是河,再来就是山。这栋小屋以前是什么?我不知道之前是谁在住,不过连地炉都埋起来了……是老师埋的吗?”
这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地炉。
“不,这房子是有人的。我是向他承租的。”
我说出房东的名字,宗吉厌恶地说那家伙是靠养蚕致富的暴发户。
“后来成了到处搜刮地皮的大地主。一定是觉得这里迟早会被开发吧,真是贪得无厌。只是他买来的土地上刚好盖着这玩意儿罢了,他才不是本来的屋主。那当然了,我行走这一带的山林,前前后后都十四年了,但那个时候这里就已经是空屋了。至少十四年没人住了,难怪阴寒成这样,当然会冷了。”
“在那之前,你是住在镇上吗?”
“我?我啊,我以前是开电车的。从本庄到儿玉那里的路段。”
很时髦的职业哦——宗吉笑道。
电车,就是路面电车。我记得小时候曾搭过。
“现在已经废除了,在昭和五年 [23]的时候。八高线也铺设了嘛。哎,那时我也好一把年纪了,也没多少家人要养,其实不必勉强汗流浃背卖命工作的……哎,我这么想啦。后来就开始种菜,采采野菜,游手好闲。我是个失败者啊。”
“托你的福,我才有南瓜吃。”
“虽然收成一点都不好。”
毕竟是失败者,门外汉种菜嘛——宗吉咧开大嘴笑了。
宗吉是不是失败者,我无从判断,但他被当地居民视为怪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宗吉没有所谓的职业。
今天是我第一次听说他之前是做什么的,但听说宗吉一直——如果他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是从十四年前开始——靠着种菜、摘野菜过活。不,他不是种了菜把收成拿去卖,借此维生;是吃那些收成过活。
吃多少种多少,有什么收成就吃什么。
宗吉在时局变成这样以前,就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似乎。他只有当需要购买自己无法生产的物品时,会工作一下。
可是需要的东西很少啦——宗吉说。只要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家,其他就只需要被子、锅子,到死什么都不缺吧——即将迈入老年的男人笑道。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这么说。
总觉得宗吉十分可靠。
我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依靠,就搬到这荒郊野外来,受到偶然认识的宗吉诸多照顾,过着日子。
他把粮食分给我,为我张罗日用品……实际上完全是我单方面受他照顾。他为我做了许多,但我完全无法同等地回报他。我好几次想给他钱作为送我蔬菜的回礼,但他说有钱也没处花,只收过一两次。
或许……真的没处花。
宗吉一身轻。
与我不同。
我自认是无业游民,长年来一直放浪形骸,但不管去哪里做什么,似乎终归还是与某处联系在一起。
比方说钱。我想得很简单,觉得只要有钱,不管到哪里都活得下去。
又不是要住在沙漠或丛林,只要人在这个国家,有钱在身上,要什么大概都买得到,而且又不是旧幕府时代各藩发行的纸钞,不会碰到有钱却不通用的情形——我这么认为。
的确,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使用钱,但也有些地方,已经没有用钱的意义了。
在树林、草原和河川,钱不能用。当然,只要去到城镇就行了,但也只是钱可以用,没办法靠它过活。钱不能吃,也没办法烧来取暖。钱这条绳索,把我与某个奇妙的地方系在一起。其实如果系着绳子,不管我自以为多么逍遥自在,顶多也就是一只风筝。没有风,立刻就会坠落。绳子断了,也会坠落。
宗吉自由自在地逍遥于世,轻盈地活着。虽然他停留在这里,却没有被系在任何一处。
我好羡慕。
我认清了自己不仅受到拘束,而且毫无建树。
老师真是个怪人呢——宗吉说:
“哎,我也知道东京很麻烦啦。深奥的事情我不懂,不过只是因为写东西,就被怀疑在做什么坏事,没人受得了呢。可是就算是这样,什么家具用品也不带,就只带了这些书……”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惭愧。要不是那时候宗吉先生叫住我,关心我,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想得太天真,身无长物,便来了。我计划趁这个机会沉浸在书香里,所以买了大量的书寄过来,但仔细想想,送货的不会帮我拆包裹,就算拆了,也没有书架什么的可以放。看到小屋前堆积如山的可疑包裹纸箱,我哑口无言。
“不管怎么拆,里头也全是书,没半只锅子也没碗筷。”
惹人猜疑是当然的,宗吉再次笑了。
“如果有太太或是孩子还另当别论。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而且是相貌凶恶的单身男人,人家当然会想,这一定是做了坏事,跑来避风头的坏蛋嘛。”
“哎,说得也是。”
我笑了。
“我没有亲人嘛。原本我一直认为这样很轻松自在,不过也有坏处呢。原来一个人的品行,是要靠家庭来保证的。”
“在乡下尤其是。”
宗吉说完后,转身背对我。
“这么说来……我问个私人的问题,宗吉先生,你没有家人吗?”
宗吉说自己和家人有缘无分。
家人无疑也是一种羁绊。
“逃走了。”
“逃走了……?”
“对,一下子飞走了。张开翅膀飞走了。”
宗吉这么说。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
别人都尊称我为老师,但我不是什么高尚的文学家。我自认为写的都是些低俗的大众小说。有杀人犯、恶人、怪物什么的嚣张跋扈……令健全人士蹙眉的那类小说。
不是侦探小说,而是犯罪、猎奇——不,怪奇小说吗?
不具逻辑性,而且有些老派,所以应该不能算是侦探小说,比较接近说书。
也有人称赞它富有幻想性、耽美,但站在写作它的本人立场,那完全是荒诞无稽且耽奇猎奇。况且我本来就是个俗人。
我的本质是鄙俗的,所以只能想出鄙俗的故事。何况我会开始写小说,动机就庸俗到不行。我不是憧憬高尚的文学,也不是被卓越的思想驱动,只是想要将自幼熟悉的说书故事那种惹人期待的感觉用文章表现出来而已。格调不高,也不具艺术性。
只是我这人落伍,所以表达方式不现代罢了。
或许因为如此,尽管已经写了二十多年,但我至今无法融入所谓的文坛。我不喜欢谈论文学。
并不是觉得自卑。
我不认为大众文学就比高深的文学来得低等。即使真的比较低等——不,纵然要低上一两等,我也不觉得它就比较低劣。所以我也没有特别的使命感,不管别人说什么,依旧云淡风清,二十年来,只是随心所欲地写作。
俗话说得好,持续就是力量,即使是我这样的人,只要撑上二十年,似乎也会被当成大师,别人开始称呼我为“老师”了。虽然我没有弟子门人,但尊敬我的年轻作家和编辑也愈来愈多了。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建立起一席之地。
即使如此。
我不喜欢结党群聚,所以总是以无业游民自居。
只是在装模作样吧。
隐身在这闲居,我总算认清了。
即使自以为自由飞翔,我还是被牵绊着。我是自以为鸟儿的风筝。
结果哪儿也去不了。
听说老师很有名——宗吉说。
哪里有名了?我只能回以不算否定也不算肯定的暧昧回答。
“我听民生委员说,老师写过好几本书,不是吗?我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所以就听广播,会写的也只有自己的名字……”
从此以后,宗吉也开始叫我老师了。
虽然我不太乐意,但也没办法。在这块土地,我希望能隐姓埋名,但眼下这时局,也无法如愿。就算是乡下地方,也不可能接纳来历不明的迁入户。而且要搬到没有地缘关系也没有亲人的土地,名人这个头衔是有一定用处的。
结果……还是被绑着。
不是自由的。我忍不住疑惑,我究竟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来到此处?如果根部联系着,那么即使只移动了根的长度,也无法逃离任何事物。
但我在东京待不下去了。
没办法尽情写作。
一开始只是教导我,说不能书写违背国体的内容。
也就是说,现在是国民应该团结一致抵御外敌的时期,即便是虚构情节,也不能书写令人怀忧丧志的东西。
到这里我还可以容忍。
我对战争持否定态度,但也不想进行反战运动。作家里有不少人积极倡导反战,写些反战文章公之于世,但我不同。
我没有兴趣。或许是胆小,总之我看开了。
我写的大众小说是娱乐,娱乐不可能拥有改变社会的影响力。即使如此,该抗议的事还是该抗议,不应该扭曲的事物还是该坚持——我也听到这样的意见,也认为那是对的,但……
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作风,没办法。
因为有反战意志,所以改变作风,那肯定也是一种变节。如果可以维持原状,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同业者之中,似乎也有人受到严厉的教导,幸而我的作品没有受到刁难。我的作品虽然打打杀杀,但没有谈情说爱,而且是古装戏。再说,描写妖怪作祟、怪力乱神横行的通俗小说,当局也不屑一顾吧。
因为当局禁止侦探小说,有些人不得已改变路线书写古装捕快故事,但我不受影响。因为从那种意义来说,我写的东西也不算侦探小说。
我为此庆幸,置身事外,继续和过去一样写着荒诞无稽的作品。
然而——
不可违背国体,变成了必须符合国体,很快又变成了必须颂扬国体,我愈来愈感到厌烦。
不可书写令人怀忧丧志的作品,这还没问题。但是叫人写激励斗志的东西,这就伤脑筋了。这完全是把不必扭曲的东西扭曲了。
虽说消极,但我仍是个反战人士,写不出颂扬战争的东西。
言论控制变得严格,媒体也变得迎合国策。
而且还出现了作家之间彼此监视的邻组制度 [24]。
拘束到了极点。
小说家除了继续书写巴结国体的作品以外,不被允许存在了。
令人窒息。
有如笼中之鸟。
我停止书写了。
就算什么也不写,也不被放过。我只是因为熟人朋友里有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就被盯上了。沉默已不被允许了。如果不积极赞美战争,便与叛国贼无异——我被这么警告。
我受不了了。
但是——
如果这时候反抗,当下就会变成叛国贼。不是和叛国贼无异,而是不折不扣的叛国贼。
几名同业被打入监狱。
即使不写成文字,光是谈论,也会获罪被捕。战时流言被严格禁止,特高警察 [25]开始连没有社会影响力的一般平民都加以逮捕惩罚。在引发国民不安的名义下,只要是批判的言论,无论是什么,都会遭到封杀。
想要挣脱牢笼——但我明白整个国家都陷入牢笼里,根本无从逃脱。
我决定离开东京,是大本营公布塞班岛沦陷那一天——东条内阁全体成员辞职之后第三天。
塞班守备队全数牺牲的消息公布,应该没有造假也没有扭曲,差不多是据实报道了。
这件事从某些角度来看——不,想都不必想,是一桩大事。要害遭到敌人击破,超过四万名日本兵牺牲了。虽说从玉碎到公布消息,已经过了将近十天,但居然将这么可怕的事实直接告诉国民……这究竟是何考虑?
在这半年左右之前,一名专跑海军新闻的报社记者发表了战况严峻的报道,结果遭到惩罚性征兵。标题为《胜利或者灭亡》的那篇报道,就我看来绝非一篇反战报道。它的论调反倒是在倡导由于局势紧迫,人民必须更加奋起。
这样也触犯了禁令。
据消息人士说,是副标题“竹矛缓不济急”犯了禁。但我完全不懂哪里错了。
这还用说吗?竹矛根本没用吧,就连孩子都知道这个事实。
然而,高层必须让人民认为不管用也得用吧。
这么一来……会怎么样?
塞班岛沦陷的报道,结论也不是“所以状况危险了”,或“必须更加坚持”,而是“即使如此,我国仍屹立不摇”。
报道说,即使如此,日本还是不会灭亡。
怎么可能没事?如果真的没事,就应该让人民知道根据何在。如果岌岌可危,就应该设法挽救。如果要国民齐心协力保卫国家,就应该让每一个国民绞尽脑汁,出点子或出力吧?然而当局这样搞,人民根本无能为力。能做的真的只剩下拿起竹矛了。不仅无法批判,还无法思考,甚至无法自卫。
隐匿事实,或是扭曲事实……这是体制的惯用手段吧。隐匿、捏造,借由操纵信息来诱导大众,这种政策当然不值得赞同,但作为一种手法应该是有效的。因为有时也可能将局势导向好的方向。
但是将事实整个公开,又逼人“什么感想都不能有”,这算什么道理?这已经不是言论控制也非思想洗脑,完全是强迫国民停止思考了。
我这么认为。
我受不了那种苦闷,决定离开东京。即使无法逃离牢笼,只要有似乎逃离了的错觉就好。
我拜托熟人,四处打听疏散地点。
但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好有坏,不是很合意。
我用的养病这个借口也不好吧。因为不想被军方、情报局或特高找碴,我甚至对熟人撒谎说我疑似得了痨病。不过毕竟是装病,就算介绍疗养院给我,我也不能真去,而我也不想去住别墅或旅馆。这不是长期旅居,也不是疏散或游山玩水,而是厌世。
开始寻找过了约一个星期时,与我颇有交情的出版社老板偶然帮我探听到了这间小屋。
介绍人歉疚地说,那似乎不是什么适合住人的地方。
我当场回答说那里就好。
坦白说,我就是这块土地——埼玉县本庄出身的。不过也只是幼年住过,在懂事以前,就举家搬到东京了,因此虽然是故乡,但我对这里没什么记忆,也几乎没有半点乡愁。这里没有我出生的家,也没有亲戚朋友。
但我还是觉得这里好。
虽然不清楚为何我会这么感觉,但即使只有一点关系也好,我应该是下意识选择了有渊源的土地吧。
说到底,我根本没有挣脱任何事物。
过去、社会、世间,我依然与形形色色的东西紧紧联系在一起。
别说是被系住的风筝了,现在的我根本是动弹不得的笼中鸟。
没有从任何事物获得丝毫自由。
咯呜咯呜,夜鸟啼叫着。
鸟在夜里也会飞哟——宗吉说。
鸟在夜里看得见吗?我问,宗吉说这就不知道了。
“听说鸟在夜里看不见,这是迷信吗?猫头鹰也是夜行性的嘛。”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许看不见,是乱飞一通的,不过鸟在夜里确实也会飞。喏,我之前也说过,鸟在飞的时候会发光。是鸟火。”
“鸟火啊……”
像青鹭就经常发光哟——宗吉说。
我还是觉得难以想象。
“说到想象,我才无法想象睡觉的鸟呢。我在森林里混了很久了,从来没见过鸟睡觉的样子。鸟是在树上睡觉吗?不会掉下来吗?”
不清楚呢,我回答。被他这么一说,我也纳闷了。
“以前……对,二十年以前,我养过文鸟,时间很短。可是被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的确没见过文鸟睡觉的样子。”
会不会根本不睡觉?——宗吉一本正经地说。
“应该还是会睡觉吧,毕竟是生物嘛。哎,小动物很胆小,是不是有人看着就不敢睡?”
“是……生物吗?”
宗吉的反应很奇妙。
“哎,总而言之,我觉得鸟在夜里不会睡。夜里鸟一样会飞,也会叫嘛。所以一点都不稀奇啊,夜啼的鸟。”
不过那声音真是凄凉呢……
宗吉把手中的竹篮放到矮桌上,眼睛转向窗外。
“哎,鸟儿是寂寞吧。”
“宗吉先生,你这话真是文学味十足。的确,那声音听起来很哀伤,也很寂寞……”
“那当然了。我喜欢夜里出门。我觉得我该去当更夫的。”
“喜欢夜里出门?”
“在夜里徘徊。在镇上的话,就是叫人‘小心火烛’的更夫,不过这一带人家稀疏,森林里也没人用火,所以在夜里晃荡,看起来就只是个可疑人物,也才会招来村里人的白眼。”
宗吉发出干干的笑声,请我吃笼里的芋头。
他说蒸太多了。我道了谢,用指头捏起一颗。宗吉说已经不烫了。
“我觉得啊,老师你这人,嗯,虽然来历不明,很神秘,但认识的人似乎都很信任你。我去打听过了。难得有人找我,所以我去了村里一趟。然后呢,简而言之,就是我的风评太差而已。老师就是跟我这种人打交道,才会被不认识的人当成坏家伙。我挨骂了呢,说那位老师是知名的文学家,你这种失败者在人家家里走动,会害人误会。”
“挨骂?谁骂你?”
分校的校长啊——宗吉搔搔头说:
“他是我的同窗呢,小学的。我小学同窗都死了,现在只剩下他跟我还活着。他真的很爱唠叨。从年轻时,他就成天对我说教,叫我去工作什么的。今天我也被骂惨了。说什么东京有宪兵过来,警告我不要惹出乱子。”
“宪兵队过来?来本庄吗?”
“不是队,好像只有一个人。说是来找人的。”
“宪兵单独来找人……”
我有些不安。
我自认为没做什么会被捕的坏事。倒不如说,我根本什么也没做。我只是镇日读书,无为度日。除了宗吉以外,我几乎没有跟别人说过话。
即使如此,还是不知道会遭到怎样的抹黑。在这非常时期,居然耽溺于旧幕府时代荒唐无稽的书本之中,太不道德了——若是这样的罪状,我百口莫辩。
不过……现在我在读的是平田笃胤的书。笃胤是国学家,并非剧作家。我正翻阅的也不同于读本或合卷本,并不是为了娱乐而写的书。
不过这点程度的差异,没任何意义吧。我不知道江户时代的国学现在受到怎样的评价,但不可能因为读的是笃胤,就受到赞扬。况且我看的不是国学启蒙书,而是《胜五郎再生记闻》,一本有关转生的见闻录。一样是与国家毫无关系、不被需要的书籍。
跟老师无关啦,宗吉说。
“宪兵好像在找一个女人。说要是看到一定要通报……哎,我就是为了那件事被叫去的。”
“找女人?宪兵吗?”
“很奇怪对吧?可是跟我说也没用啊。
我不知道有什么隐情,不过这种鸟不生蛋的村郊荒地,不可能有外地妇人一个人闲晃嘛。
白天很安静,晚上更是一片死寂。晚上走在外头,也碰不到半个人。村里的人也不会来嘛。我在这儿走动十四年,碰到人的次数都数得出来。晚上……”
就只有鸟啊,宗吉说,又望向窗外。
晚上有那么多鸟在外头飞吗?
“我说鸟啊——”
那鸟啊……
是死人吧?
宗吉说。
“死人?”
“人啊,死掉以后是不是会变成鸟呢?老师。”
是不是会变成鸟,夜里飞……?
这……
这是什么话?
我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儿。
确实,不必举倭建命 [26]为例,死后灵魂化成鸟的形态飞离,这样的传说寓言,不分东西皆有流传。
这应该不是多稀奇的概念吧。会在天空飞翔的就只有鸟或虫子,而把灵魂比喻为鸟或蝴蝶,可以说是非常理所当然的联想。
但就算听到鸟是死人,我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问。
“哦……难道不是吗?我这个人没有知识嘛。”
“也……不是说不是。”
我不愿否定。不,我无法断定说不是。
只是。
“嗯,死后灵魂变成鸟的形态,是有这样的传说或信仰。不过那是化为鸟的形态……”
不,鸟全部都是死人——宗吉再次强调。
“全部……都是死人?”
“我觉得全部都是。因为啊,每次只要有人刚死,鸟就会飞。”
“你的意思是……幽灵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幽灵,不过幽灵是人的形状吧?幽灵是不是没能变成鸟的死人啊?”
“哦……”
也有这种看法啊。
我觉得有些新鲜。
“那么,你是说他们转生成鸟吗?”
转生,那正是我目前在读的书的核心。
如果不是死人,怎么会发出那么悲哀的叫声?——宗吉说。咯呜咯呜。
昨晚的鸟叫声也很哀伤。
——那是死人吗?
对了,老师一直是孤家寡人吗?——宗吉非常突兀地问。
“还是夫妇分居?”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老师不是一个人吗?如果是疏散,应该会带太太来吧?而且没有佛坛也没有牌位,所以我猜老师是不是一直都是单身。”
虽然没有牌位也没有佛坛。
不过……
“过世了,已经十九年了。”
啊啊——宗吉高声说。
“这……真是失礼了。太抱歉了。”
“不,没什么好道歉的。我这个人没有信仰。虽然对亡妻抱歉,但我不喜欢祭祀那一套。也没有坟墓。”
“连坟墓也没有?”
“亡妻葬在娘家的墓里。”
“哎呀……”
是有什么苦衷吗?——宗吉正襟危坐,身子稍微前倾。
“也没什么苦衷。首先呢,我们家的家墓……没有人去祭拜。家族,或者说子孙就只剩下我一个,而我也不去上香,所以也束手无策啦。相较之下,亡妻娘家有许多亲戚,每个人都很虔诚,家墓也很宏伟,中元忌日都一定会办法事,每个月的忌日也都会供花上香什么的。”
一旦埋下去,就去不了别处了。
她一定会希望有人去看她吧,我这么想。
“再说,坦白说呢,我娶妻之后,短短两年她就过世了。因为胃穿孔,死得很痛苦。她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很短。如果扣掉疗养期间,甚至不到两年,只有一年而已。如果被葬在这种人的家墓里,妻子也太可怜了。”
妻子……没能撑到昭和就过世了。
那,是大正末期喽?——宗吉仰望,声音有些虚弱地说。
“差不多吧,应该是。比我老婆死得更早,那一定还很年轻吧。太可怜了。”
妻子比我小八岁,死的时候大概二十二岁吧。我如此说道,宗吉便歪起短短的眉毛,难过地说太年轻了。
“她的胃一直不好,而且又死得很痛苦,真的很可怜。”
“就算是生病过世,也太年轻了。我的老婆也是年纪轻轻就走了,但老师的太太比我老婆更年轻。我老伴是十四年前,三十九岁过世的。是因为营养失调,又碰上流行性感冒。”
“等一下,宗吉,我记得你上次……”
——逃走啦。
是这么说的。
“宗吉,你的太太,呃……”
是死掉以后才逃走的——宗吉害臊地说。
“死掉以后?”
“嗯。就是,呃……”
我果然很奇怪吗?宗吉垂下头。不,你一点都不奇怪啊,我毫无根据地说:
“我现在正在读的这本书,是以前的知名学者写的,里面有一篇转生的男人的故事。上面提到,有个死去的孩子,在别的地方又出生了。”
“出生?这怎么说?”
“我不太会说呢。唔,比方说,我没有孩子,不过假设我有个叫藤藏的孩子好了。然后藤藏得了天花,六岁的时候死掉了。”
这么小就死掉,太可怜啦——宗吉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不,是打比方啦。然后藤藏死掉以后,在完全不同的地方,有个叫胜五郎的孩子出生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父母互不相识,村子也不一样。但是呢,胜五郎拥有只有藤藏才知道的,藤藏的记忆。”
“他曾是藤藏吗?”
胜五郎就是胜五郎——我回答:
“我还没有全部读完,不过据说这个胜五郎呢,询问兄弟姐妹说:‘你们出生以前是哪里的孩子?’”
“出生以前?”
宗吉面露不安。
“一般来说没有人知道出生以前的事。不可能知道。因为还没有出生,根本没有以前可言。但是胜五郎知道。他知道自己以前叫作藤藏,死过一次,然后进入现在的母亲的肚子,唔,他这么宣称。他还说他记得葬礼的情形……不过这是古时候的事了,也无从确定是不是真的。”
“哇……”
宗吉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
“怎么了?”
“就是藤藏死掉,然后胜五郎出生以前,那个藤藏怎么了?”
“哦。”
我读的时候没想太多。
“唔……从葬礼的描写来看,藤藏在被下葬以前都跟尸体在一起,然后好像回家了。藤藏不管跟什么人说话,都没有人理他,然后出现一个白发老人,把他带去别的地方,他就在那里玩耍。”
“别的地方?”
“据说是个很高的地方,是一处花朵盛开的美丽草原。书上写那里有鸟。藤藏想要攀折树枝,结果鸟跳出来威吓他。后来,老人把他带到胜五郎出生的家,指示他从那一家的母亲肚子里生下来……”
“那个啊——”
是不是说那个藤藏也是鸟?——宗吉说。
“书上……并没有提到他变成了鸟。”
“没有人看得到自己是什么样子啊,老师。”
“是这样没错,可是……”
“那里,那个花朵盛开的草原,我不知道是极乐世界还是什么,应该是死掉以后会去的地方吧。那样的话,应该会有更多死人才对。可是那里只有那个老爷爷,其他就只有鸟,不是吗?”
那么。
“高处的草原,那会是哪里?高处指的是山上吗?”
这……
“如果可以在天空飘浮,那是不是飞过去的?”
如果是飞过去的。
表示人死了就会变成鸟。
会变成鸟啊,老师……
“宗吉,你……”
“我老婆也是变成了鸟啊。”
变成鸟逃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啊,是个没用的男人。还做着开电车的工作时,我还算是普普通通地过着日子,可是我的人生里啊,正经工作的也只有那个时候。直到有轨电车废除稍早前,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在那之前,我不管做什么都撑不到一个月,有时候甚至三天就辞职了。我也不适合养蚕。我没钱,虽然也玩过赌博,但不合我的性子。简而言之,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男人。明治过去了,变成了大正,有个好管闲事的家伙觉得我只要成了家,就会改过,帮我找了个老婆来。那时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老婆大概二十岁。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给我生了两个娃儿。”
“原来……你有孩子吗?”
已经没啦——宗吉说:
“第一个不到一岁就死了,第二个活到十一岁,可是也死了。掉进河里溺死了。正好是我被电车公司开除稍早前。”
他们变成鸟了——宗吉说:
“第一个孩子过世以后,老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小鸟,养了一阵子。是一只白鸟。那是我死掉的孩子啊。不过不知不觉间小鸟不见了。第二个孩子死掉的时候,我喝得烂醉,喝到神志不清,所以不知道,可是……”
那孩子也飞走了呢。
飞过夜晚的森林。
咯呜咯呜叫着。
去了某个地方。
“孩子死了,工作也没了,我愈来愈堕落。我什么也不做,就是躺着。老婆到处兼差工作,不停工作,导致营养失调,一次感冒就死了。我……”
我伤心啊——宗吉平淡地说:
“尸体不会动啊。不管怎么摇,怎么捶,不动就是不动。我老婆瘦得皮包骨,头发稀稀落落,变得愈来愈苍白。没钱叫医生啊,只能让她躺着而已。老婆什么也没说,再也不动了。只有眼睛睁着,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
“宗吉先生……”
“我啊,就一直坐在旁边。像个傻子一样,坐了一整天。结果……”
结果。
“窗外忽然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我立刻转头一看……”
在发光啊。
“青色的光一瞬间从窗外唰地闪过去。我啊,莫名其妙地就是没办法待在原地,觉得我不能待在那里,按捺不住冲了出去。结果啊,屋顶上……”
我老婆就在那里。
“是鹭啊,一只很大的鹭。它呢,像这样发出青光,闪闪发光的。鹭哀伤地叫了一声,然后大大张开翅膀……”
看了我一眼。
飞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丢下我啊。
不要丢下我啊。
“我追上去,连草鞋也没穿,就跑着。穿过村子,穿过田埂,鹭,我老婆,在荒地上闪闪发着光,像这样,拖出一条光来……”
往森林,往那边的森林,逃了进去——宗吉低声地说:
“后来我开始每天去找。尸体也放着不管,丧事什么的也没办,被村子里的人骂惨了,说我是个遭天谴的。因为村里的人都知道老婆嫁给我是糟蹋了,也知道我让她吃了多少苦。后头的事我全丢给别人,什么也没做,就是在森林里不停游荡。他们一定觉得我疯了吧。可是没办法啊,尸体已经不是我老婆了,我老婆飞走了。”
“宗吉,所以你才……”
十四年来。
每天晚上。
在夜晚的森林。
“不,我也不是一直在找啦,老师。一开始啊,哎,我也莫名其妙,只是糊里糊涂地走着,然后渐渐就成了习惯,这样而已。结果我被村子里的人当成疯子……没办法啊。哎,我没工作,也不想工作,被房东赶了出来。现在住的地方,也是先前跟你提过的同窗校长的房子。那是他分配给我的,一定是看我可怜吧。他是在同情神志失常的儿时玩伴啊。他不算我房租,说那里他们没在使用,要我住在那里。也是啦,我这种人要是待在村子里,总是会闹出问题,所以或许是想把麻烦精隔离出去吧。不过我也算是被村子排挤了,所以没办法,只好自个儿耕作过活。我活着……”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了。
“可是啊,人真的很难死呢。结果我就这样活了十四年。”
夜晚的森林有许多鸟哦。
“每晚每晚,这十四年来,没有一天没看到鸟。夜晚的森林里啊,鸟儿会飞,会啼叫,有时也会发光。因为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嘛,所以鸟会飞过来,然后咯呜咯呜地叫,发出青色的火光飞着。我想……”
塞班岛一定全是鸟吧。
那里死了很多人嘛——宗吉说。
我想象覆盖整片天空的鸟群。大地被遍野尸山所淹没,地平线仿佛成了镜面,倒映出对称的镜像。不过——
尸体一动也不动,而鸟群蠕动着。
老师,谢谢你啊——宗吉说。
“为什么道谢?”
“我呢,一直很在意鸟究竟去了哪里。人死掉了,解放了,自由地飞翔了,到这里都还好,可是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那样不是太无常了吗?——宗吉说:
“飞啊飞啊,飞到天空的尽头,然后消失不见,这样太寂寞了,太寂寞了啊。但是今天听老师说了那深奥的书上写的事,我总算了解了。鸟……”
会转生成人呢。
“转生成人?”
“就是胜五郎啊。胜五郎是人吧?”
“噢。”
原来如此,宗吉将胜五郎的重生自己做了一番解释吧。人死后会变成鸟,翱翔一段时间后,再寄宿于某人的胎内,再次诞生于此世。
那孩子一定也活着呢——宗吉说:
“都还不会说话就死了,一定不记得我了,可是一定又投胎到别处去了呢。那样的话我也安心了。因为我死在河里的儿子……”
还有老婆,都还活在某处,对吧?
希望他们这回不会再吃苦了。
“我呢……”
不会再继续找下去了——宗吉说。
“你要停止夜间的散步吗?”
“不了。死人也不想死掉以后,还每晚看到我这糟老头的脸吧。从今以后……”
我只会在忌日想起来。
想起老婆和孩子。
宗吉如此做结。
今天是忌日。
亡妻的忌日。
我的妻子在大正十五年十月十四日过世了。
婚姻生活不到两年,很短暂。我们没有孩子。
我们是相亲结婚的。当时我二十九岁,妻子二十一岁。我是个初出茅庐的作家,刚在杂志上刊登过几篇小说,媒人是那份杂志的总编辑。我们在向岛百花园附近的日式餐厅相亲。妻子从头到尾低着头,不发一语。
结为夫妇以后,我们的对话也很少,但我想我们相处得不错。
虽然也许只有我这么想。
我不知道妻子是否觉得幸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因为首先我就不懂什么叫作幸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至少我们算不上不幸。
我只是伏案写作,有时外出流浪。
妻子只是守着写作的我,不管我去哪里,都在家中等候。
过了一年左右,妻子病倒了。
她住了几次院,病倒之后一年,在医院过世了。
我照顾她,为她看护,但不觉得特别累人。只是觉得可怜,太可怜了。没有人愿意碰上疾病。家人——大概是我唯一的家人——生病,比自己生病更难熬。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出于工作性质,我很清楚鼓励和安慰派不上半点用场。
我必须赚取治疗费,所以不能减少工作量。幸而我接到一定数量的稿约。有时我会在病房里写作。妻子说,我会快点好起来,好起来为你洗衣。
一定是因为我的仪容变得寒酸吧。
妻子有许多亲戚,但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过世了。
对妻子而言,我也是她唯一的家人。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我买了花。
我是买了花,但为何而买、是什么花,却完全不记得了。不过我主动买花,毕生就只有那么一次。我带着花到病房,但妻子已经离世了。
——就像宗吉说的。
尸体不会动了。我没有摇,也没有捶,但妻子不动了。
我应该摇她,捶她,大哭一场的。
都过了十九个年头,如今我才这么想。那个时候,为何我没有大哭大叫,呼喊妻子呢?
很遗憾,病人过世了。病情突然恶化,没来得及抢救。
——嗯。
我只应了一声。
我至少该叫一声她的名字的,应该叫她的。
——什么嗯。
装模作样也该有个限度。我深深懊悔。是这十九年来,我未曾有过的深深懊悔。
我不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来到这里。
我并不是想要甩开一切,获得自由。
我反倒是不愿被抛下,我想和妻子绑在一起。
其实我只是不敢正视与妻子生活的短暂岁月罢了。
然后在这第十九年,我总算想起妻子的脸。
啊啊。
我合上书本。
我没有点灯,所以根本看不见字。
今天是妻子的忌日。
妻子在十九年前的今天……
变成了鸟吗?
我抬头,屋内已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高高堆起的无为书山,黝黑地耸立着。
咯呜。
咯呜咯呜。
死人在啼叫。
是鹭啊。
巨大的青鹭。
会闪闪发光哦。
青鹭火。那是,那是我老婆啊。
我死去的老婆……
我站起来,走出小屋。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仍是傍晚时分。
景色已经失去了细节。森林、草丛,都化成了暧昧模糊的一团。我仰望屋顶。
什么都没有,不可能有。
森林另一头,是一轮又圆又大的太阴。
天空晦暗,森林幽暗。
我绕到小屋后方。
后方有水井。
——本庄的水很甜哦。
宗吉常这么说。确实,这一带的地下似乎有水脉,也有许多涌泉,水系也十分丰富。我被吸引似的靠近水井。
水井……
据说通往冥界。传说中小野篁 [27]便是通过水井往返现世与冥府。
我望向那圆形的洞穴。
黝黑的水面在遥远的下方。
我放下水桶,汲水上来,用手掬起饮了一口。
冰得刺骨。然后就像宗吉说的,十分甘甜。桶中的水也吸取了薄暮的黑暗,一片黝黑。
我注视着它的表面。
缓缓摇荡着。
薄暮摇荡着。
刹那间。
振翅声起。
一道青色的光辉掠过水面。
我立时抬头。
鸟在发光。
“阿里……”
我大声呼唤妻子的名字。鸟拖着发光的尾翎飞离了。
“阿里、阿里等我!”
我追上去。
鸟会发光哦。
鸟在夜里也会飞哦。
鸟全都是死人哦。
原来是真的。
我跑了起来。踩过泥土、踹开青草奔跑。
我追赶着妻子,进入森林。
鸟。
鸟火。
那是小小的、微弱的火光。确实就像反射阳光的玻璃一般。
因为很黑,所以才能看得那么清楚。
然后,我在森林里。
唐突地回过神来。
我……一时失去理智了。
宗吉的话、笃胤的书、我心中的积郁与不安,这些交织在一起……让我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吧。我不懂为何要离开家,也不懂为何要跑。完全是反射性的行动。
妻子。
我应该是在缅怀妻子的。
我挖掘贫乏的回忆,摇晃干涸的情感,只是沉浸于已逝的过去。
那只是单纯的怀旧。
即将迈入五十大关,或许我是变得软弱了。也有可能是受到不安的世局影响,内心逐渐扭曲了。这些不自然的精神状态,由于一点小事而崩坏,使得累积的过往激烈地决堤而出罢了。
小事。
我停步仰望天空。
鸟火。
青鹭之火。
鸟似乎有时会发光。应该是羽毛的某处反射出微光——夕阳、初升的太阳,或是镇上的灯火吧。
虽然十分富于幻想,但肯定是自然现象。
鸟不可能是死人,更……
不可能是妻子。
我笑了。
然后恢复平静。
——好了。
现在该怎么办?
我经常散步,但从没在这样的傍晚时刻闯进森林里。宗吉说他会在夜间出来漫步。无论动机为何,在树木之间,枝叶底下彷徨,感觉似乎也不坏。
反正我也没别的事。
我并没有受到拘束。世人大概就称这种状态为自由吧。
我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小森林的尽头,景色变得开阔。听见流水潺潺声。
是河。
应该是利根川吧。
我来到利根川的河边。
这里我散步来过一两次。
一望无际的芒草在河岸摇曳着。昏暗。河面早已一片漆黑,只有些许波光显示水的流动,让人看出湍流的水面。唯独水声不曾歇止。景色已然昏暝,这是惹人不安,同时也是常见的风景。
水面的波光。
对了,鸟的光很像那水面的波光。
我注视了一会儿。
波光很快就消失了。
我的视线沿着水流移动。
结果看见河川中央处……
有个白色的人影。不,不是人。
那大概是鹭。
人不可能站在河中央。
我这样想,定睛一看,那确实是一只鹭。
我从来没有在东京见过鹭,所以不曾仔细观察过,但现在一看,形状也颇像人。据说自古以来鹭就经常被错认为幽灵,现在目睹,也觉得难怪。
我远远地看着鹭,沿着河边前进。
我什么都没想。
有些冷。皮肤刺痛着。
我直接跑出来,所以连外套也没穿。但我和宗吉不一样,不知为何,没有忘了穿鞋子。
鹭一动也不动。
因为鸟不会思考。
我想,鸟没有过去也没有回忆。
我想着这些愚不可及的事,继续前进。
想要写小说——这个念头忽然涌了上来。写不出来、没人要我写、就算写了也无法刊登、可能会被命令重写——会受到称赞或批评、情报局、特高、军人、战争,这些我忽然都觉得无所谓了。
浑身上下都是文字。不能只是读。我想要写。如果是在稿纸之中,至少我是自由的。因为稿纸当中没有过去也没有回忆。没有战争,什么都没有。空白的格子,只会不断地被文字填满。只要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去,我可以成为鸟,也可以成为女人。
——难看地活在世上没有意义。但没有意义也无所谓。
即使远离世间,即使与社会隔绝,我也不在乎。
我没事的,阿里。
沉浸在书中。
然后逍遥于荒凉的远古。
慢慢地走在杂草摆荡的河边。
淡月已然升上天际。
掌灯时分的风吹拂而过。
就在这时。
我忽然一阵栗然不安。水声吗?不,是风令草原颤动的声音吗?还是……人声?
——女人。
不知为何我这么感觉。暮色愈来愈浓了。
鹭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一阵沙沙声响。我望向声音的方向,却被高耸的杂草与芒草阻碍,看不清河面。只听到仿佛争执的声音。
——是女人。
我再次这么想。
这种鸟不生蛋的村郊荒地,不可能有外地妇人一个人闲晃嘛……
没错。
就像宗吉说的,这种地方不会有女人。不可能有。
如果有。
——那就是青鹭。
我听见一道响亮的水声。
有东西坠河了。一股非比寻常的不祥气息,从河岸的堤坝滚落,落入水中。只能这么推测。我觉得非确定不可,走到堤坝边缘查看。声音停止,气息也消失了。我感到难以释然,因而分开草丛,拨开芒草,跌跌撞撞,下至河畔。浑身沾满了枯草。
空无一物。
只有河水缓缓流过。
太荒唐了。我是疯了吗?
我果然有毛病。
河风极冷。
辛苦下来,却又得爬上去,也教人觉得气恼,所以我决定沿着河畔,往家的方向走回去。虽然很冷,但我认为这样比较好。堤坝就在河边,不管从哪里爬上去都一样。
走回小屋要多久呢?
一眨眼天色就暗了。
已经入夜了。
啊,鹭还在。
河川正中央有鹭在发光。
那是。
那是——
那是女人。
阿里……
我踏入河中。
昭和十九年 [28]十月十四日,微寒的向晚时分,宇多川崇救了在河中失去意识的女人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