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迪伦这个古怪的请求,萨利既没有争辩也没有请她说出自已的理由。他只是伸出一只胳膊,示意她穿过图书馆。迪伦犹豫了一下,在跟着他走之前,最后再看了一眼那页。她的目光尚未离去,书页上又有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就在页底上又有一条奇怪的记录,又有一个灵魂的名字被涂黑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萨利这些被删除的奇怪条目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朝一扇门走出几米远了,迪伦甚至不确定这扇嵌在墙里的暗门刚才到底是否存在。她眉头紧蹙,摸着额头,感到有些困惑。
“这是……”她身子转向萨利,想说些什么。
他冲她微微一笑,等着剩下的问题,可迪伦没有继续说下去。不重要了,现在这里有扇门,她必须对它保持警惕,不管门的另一边是什么,只是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要穿过去吗?”她指着看起来很结实的门问道。
深色的门可能是红木做的,上面的镶板雕细琢,跟富丽堂皇的外观相得益彰。黄铜材质的门把手小巧混圆,被擦得锃亮。
萨利点点头。迪伦等着他为自己开门——不是因为自己习惯于别人的绅士风度,而是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萨利的管控之中。然而他没有动,莫非这次又必须由她自己来完成,就像跨越荒原上那道分界线一样?她看着萨利像是要得到一点安慰,然后试探着伸出手抓住了门把手。她轻轻一拧门就开了,萨利往后退了几步,好让迪伦把门完全敞开。迪伦打开了门,又紧张地看了一眼萨利,然后走了进去,观察里面的环境。
里面是一条街道。迪伦顿感轻松,不过里面的建筑物跟自己见过的完全不同——这里和格拉斯哥那些高高耸立、整齐划一的红砂岩公寓大楼有天壤之别。—排排整洁优雅的单层小楼,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前庭草坪和漂亮的花圃映入眼帘。停在车道或街边的车辆几乎是清一色黑亮的轿车,长引擎盖带着弧度,两侧的上车踏板闪着银光。迪伦家里有时候会请一位上了年纪的邻居过来吃饭,琼会叫迪伦陪他们看看老电影,眼前的这些车就跟片子里的一模一样。阳光正露出云霄,此地传来沉静和谐的沉吟声。
迪伦踏上一条铺设整齐的小道,迂回穿过一块干净的草坪。身后传来轻轻的咔嗒声,她转身一看,入口那扇门关上了,让她觉得自己是刚从屋里出来。这是一栋独立的建筑,上面有屋顶窗,外墙上包着黑色的木料。
萨利不知所踪,然而迪伦感觉自己所能做的就是记住这个门,好找到重新穿回记录室的路。
她很快记住了台阶右边黄色和橙色的花盆,钉在门中央的9号铜牌,还有上方狭窄的邮箱,这下子她肯定能找回来了。她转身凝视着前方的街道,耳边响起一种细小的声音,迪伦费力地想听清楚。这声音有点嘶嘶作响,但这种声音背后还能听到一段旋律中的节奏和鸣响,就好像在听还没有调好波段的收音机。她循声在汽车之间来回穿梭,终于看到从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轿车下面伸出来的两条腿。这里的噪声比别处都要响,她发觉自已刚才的直觉完全正确,那里有一台放着老歌的模样古旧的收音机——她的祖母会管这个叫无线电——搁在车顶上,那人有一只脚还在伴着音乐的节拍上下摆动。她不知道自已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乔纳斯。
“你好?”她微微弓下腰蹲在车下跟那人打招呼,还是只能看到腿。但那条腿不再晃了。一秒钟后,传来刮擦的声音。迪伦先是看到那双腿伸长了,随后看到了那人的上身,最后是一张油亮的脸。
他慢慢起身,站在了迪伦身前。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这是迪伦对他的最初印象。光滑的圆脸颊上一双蓝眼晴闪烁着,他的金发整齐地梳成了偏分,但还是有几缕头发不肯归位,以一个很奇特的角度翘了起来,让他看上去更加孩子气。如此高大的身体和宽阔的肩膀之上却长着这么一张娃娃脸,真是匪夷所思。
迪伦知道这就是自己正在寻找的灵魂。他跟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不过这个确实就是他——乔纳斯。她突然想起来他是德国人,心里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能否跟他交流。她在学校学过法语,但她的德语仅限于会从一数到五。
“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她问。
他冲着她微笑,露出一排不怎么整齐的牙齿。“你刚来这儿没多久,是吗?”他的英语听上去非常地道,只是稍稍带一点口音。
“嗯。”迪伦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礼,脸有些绯红,“对不起,我是刚到。”
他的笑容又扩大了一点,笑中满是同情,“我能听懂你说话。”他很笃定地说。
“你是乔纳斯。”她说。这不是一个问句,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我是迪伦。”
“你好,迪伦。”沉默了片刻后,乔纳斯开始耐心地打量起迪伦来。他的表情既客气又带着吃惊,还非常好奇。迪伦表情有些不自然,感觉坐立不安。她为什么要求来见他呢?她想问他什么呢?她白己也稀里糊涂,毫无准备,自己脑子里也没想清楚。
“我向他们要求来见你。”她还是开了口,感觉总有必要先解释一下,“我……我想和你谈谈,问你几个问题。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乔纳斯静静地听着,迪伦觉得这是在暗示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问问关于你的摆渡人的事情。”不论乔纳斯之前如何揣测,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眨了眨眼,眉头微蹙,但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迪伦继续。迪伦在齿间摆弄着舌头,使劲咬下去,直到咬痛才松开。她到底想知道些什么呢?
“他是不是叫崔斯坦?”她觉得最好先从简单的开始问起。
“不是。”他慢慢摇了摇头,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往事,“不,他的名字叫亨里克。”
“哦。”迪伦嘀咕着,尽量想把自己的失望咽下去,但是还是掩饰不住。那么或许并不是他,也许是萨利搞错了。
“他长什么样子呢?”她问。
“我不知该怎么说,我觉得就是晋通人的长相吧。”
乔纳斯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看起来跟其他士兵没什么区别。高个子,棕色头发,身穿军服。”
棕色头发?这个也对不上号啊。
“我想起来了……”他突然长叹一口气,咧开嘴笑了,“我想起来了,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睛。我当时还逗他说,怎么他看起来那么像最纯正的纳粹士兵,有双这样的眼晴。那双眼的颜色是最奇特不过的了。”
“钴蓝色。”迪伦喃喃自语。这颜色马上在她的脑海闪烁起来,历历在目,仿佛他就站在自己身边一样。
眼晴周围的面部已经有点模糊了,正在逐渐淡出视线,然而他那冷热交织的目光却依然深深烙在她的心头。就是他,就是崔斯坦,她露出了一丝浅笑。至少这个是真实的。也许他每遇到一个灵魂,就会换一个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名字。
她想起以前他说过的话,怎样才能让他们跟着他走,比如他曾刻意让迪伦对自己产生好感。想起这些,迪伦的脸又红了。她喜欢崔斯坦这个名字,听起来成熟稳重、老于世故,还带着点神秘,和吉斯夏尔中学里大卫、达伦、乔丹之类扎堆的烂俗名字完全不同。这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吗?是他的另一个手段吗?她突然意识到,即使他有一个真实的名字,自己也可能无从知道了。想到这里,一丝哀怨涌上心头,她感觉心口有点堵得慌。
“对,”乔纳斯笑着说,“钴蓝色。这个词用来形容他的眼晴真恰到好处。”
“他……他是什么样子呢?”迪伦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开始咬手指。现在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她突然有些焦躁不安,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答案了,她害怕听到自已不愿意听到的内容。
“你的意思是?”乔纳斯皱了皱眉,大惑不解。
迪伦从鼻孔里长呼一口气,咬紧了嘴唇。她实在不清楚该怎么表达。“我是说他……和善吗?他好好照顾你了吗?”
乔纳斯没有回答她,而是歪着脑袋,一双蓝眼睛认真打量起她来。他的目光尽管比起崔斯坦相形见绌,但也非常锐利。
“为什么你老是问这些问题呢?”
“什么?”迪伦嘟囔着。她往后退了半步,直到后背轻轻碰到了一辆停在身后的车上。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迪伦?”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用一种奇怪的卷舌音说出来感觉有些怪怪的。听起来怪异、另类,完全不像是在说自己。但此刻她的心情躁动不安、五味杂陈,这样蹊跷的发音倒是和她的心境相吻合了。
“迪伦?”乔纳斯的声音把迪伦从遐想中拉了回来。
“我想他。”她垂着眼帘坦白道,稀里糊涂就把实话说了出来。过了几秒后,她抬头看到乔纳斯正在看着自己,表情既同情又困惑,“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我……我想他。”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就现在。我是说,就在我见到你之前不久,可能一个小时前吧。”不过在这里还用得着算时间吗?
乔纳斯两眼之间浅浅的皱纹加深了,他把眉头拧成了一团。
“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见我?难道你没有家人要见吗?你生命中那些你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迪伦回答之前把目光移开了,对自己实话实说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想见他们,我只要崔斯坦。”
“你这趟旅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他的问题让迪伦从刚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转过身来对着他。他一脸愁容地抱着臂靠在自己刚才正在修理的汽车上,竭力把事情搞清楚。
“我不懂你说的话。我遇到亨里克——”他看到迪伦的脸色不对,赶紧改口,“哦,对不起,是我遇到你的崔斯坦时就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我几乎马上就知道他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我很高兴有他陪我走完整个旅途,但是最后我们就分手了。事情就是这样。我继续往前走,他又去迎接下一个灵魂。我想起他的时候,心里也会涌上温馨的亲切感,但是谈不上想念。”
迪伦失望地看着他。他说得没错,他不理解自已的情感,理解不了。实际上,她有可能即使遍访崔斯坦名册上的每一个灵魂,还是找不出一个能跟自己感同身受的灵魂,他们无法理解此刻她心中翻腾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那种感觉就像失去了要害部位一样。
想到这些,既让她略感宽慰,更让她悲不自胜。迪伦身子侧向一边,缓缓从乔纳斯身边离去。他仍然注视着她,眼中满是同情。但看着他眼中黯然神伤的自己更让迪伦痛苦,她现在只想离开他,找一个安静的去处躲起来,把脑子里那一团乱麻理清楚。
“嗨,谢谢你听我说话。我想……我想该让你回到你的车那儿去了,你正在修车是吗?”
“是。”乔纳斯有些顽皮地笑了笑,胖嘟嘟的脸蛋几乎把他的眼都挤成了一条缝,“我活着的时候总是想买辆车。”他的用词在迪伦听来很别扭,但是她仍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现在我可以买得起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尽管我觉得不管我对它做什么它都会跑起来,但我还是喜欢假装这一切跟我有关系。我从荒原穿过来看到它的时候简直太激动了,一开始我几乎都没注意到自己回到了斯图加特!”他向迪伦报以略带伤感的微笑,“这里至少有一点是好的……让我回家了。”
家,又来了。迪伦的眼中阴云密布,嘴唇不耐烦地噘着。
“我不会回家。”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乔纳斯像是听不懂似的眯着眼看着她。
“记录室可以带你到任何地方,是吗?”迪伦问。
“是啊。”乔纳斯仍然一脸困惑的样子,“但是当你穿过荒原那道分界线的时候,当你穿过……”他顿了一下,歪着脑袋打量着她,“你没有回家吗?”
现在轮到迪伦大惑不解了,“我穿过分界线后,那个地方看起来仍然像荒原啊。”
“你确定吗?”他追问道。
迪伦朝他一扬眉。她当然非常确定,“我肯定,”她说,“我当时站的地方跟分界线另一边一模一样,只是,只是崔斯——只是我的摆渡人不见了。”
“不对啊。”乔纳斯关切地说,额头上皱纹都显出来了,“其他人我也跟他们交流过。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他们越过分界线的那一刻就到了这个被他们当作家的地方了。”
迪伦对此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既没有回到爸妈离婚以前的家里,也没有到奶奶家里,本应感到难受才对。
可是她并不觉得难受,而是感到了一丝宽慰。她本就应该和崔斯坦在一起,自己的脑子里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自己憎恶那片荒原——讨厌那里冰冷刺骨、寒风凛冽,而且总是要爬山,但那里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
她不属于这里,她总是不适应。
“我不应该待在这儿。”她小声嘀咕着,与其说是说给乔纳斯听的,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她开始要抽身而去,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哭泣。
她从声音里强打精神,“好吧,好好摆弄你的车吧。再次感谢。”最后一个词尚未出口,她就已经快步走开,开始用眼睛搜索着那个花盆和9号铜门牌。
“嗨!等一等!”
迪伦的齿缝间发出重重的嘶的一声。她停下脚步,过了一秒钟,迟疑地转过了身子。乔纳斯离开车朝她走过来,缩短了两人间一半的距离。他的脸上写满了忧虑,这让他看起来几乎像个成年人了。
“你不试一下吗?”他问道,声音小得迪伦几乎都听不到。
“试什么?”
他回答之前先左顾右盼了一番,迪伦扬起了眉毛,充满了好奇。
“回去。”他终于吐出了这个词。
“什么?”迪伦大叫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冲到了他面前,“你说回去是什么意思?”回到哪儿?荒原吗?
他是说还有回去的路吗?
乔纳斯四下张望,做出“小心”的手势,示意她安静下来。迪伦对他的紧张毫不理睬,但还是在问话的时候把声音放低了。
“你说回去是什么意思?我以为回不去了。”
“是回不去了。”乔纳斯马上回答道,可神色却有些闪躲。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乔纳斯努力往回退,但是迪伦不让他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有人肯定尝试过。”她暗想。突然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了那些被删掉的名字,莫非刚才她想错了?难道那些灵魂不是在来这儿的半路上丢的,而是在返回的路上消失的?有可能。
“你不可能回去的。”乔纳斯重复着萨利的话,好像这个答案是天经地义的。但面对迪伦明显不相信的表情,他还是没法一直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她追问道。德国人沉默不语,“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乔纳斯?”
他紧咬着嘴唇,打量着她,“我不知道。”
迪伦与他对视着,心里突然涌起的希望让她忘记了害羞,“你骗人。”她说着,狡黠地看着他。
“我没有骗你,迪伦。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去的,但是我知道回去就等于自杀。”
迪伦苦笑一声,“可我已经死了。”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
她花了一秒钟时间想了想。死,真正的死亡是魂飞魄散,的确吓人。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在胸腔中痛苦地狂跳起来。可是,接下来……在这个地方待着有什么意义呢?是最终母亲琼、父亲,还有凯蒂,他们都会穿越荒原跟她会合。她可能会重新过上往日的生活,或是将这种生活以某种古怪的方式还原。她也可能还是像面对荒原之前那样形单影只,落落寡欢。
不值得为这样的等待付出一生的时间。如果她知道崔斯坦终将到来,那么或许她可以忍受在这里徘徊的孤寂。可那样的事不会发生,他永远、永远不会到这里来。
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只能紧闭双眼强忍剧痛。崔斯坦,她仍能无比清晰地回忆起被他亲吻、被他拥紧时那炽热的感觉。那一刻是她有生以来感觉最亢奋的一刻,真是天大的讽刺。
为了再次拥有这份感受,值得冒永远沉沦的风险吗?
值得。
“你连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呢?”迪伦向乔纳斯提出了质疑。他刚刚给了自己一线希望,她不想因为他的消极而退缩不前。
“不,迪伦,你不明白。”乔纳斯冲着她摇摇头,双手惶恐地举在空中,“这里有些灵魂已经见过了无数个世纪的光阴更替。他们认识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万个曾经试着偷偷回到妻子、孩子身边的灵魂,然而他们中没有一个能重新回到这儿讲述他们的故事。你也见过那些恶魔了,你清楚它们会干什么。”
迪伦咬着嘴唇,陷入了沉思,“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那些尝试过回去的人。”
他摆摆手,不愿意多谈,只说了句:“传言。”
传言?她往前又进了一步,日光如炬。乔纳斯想往回退一步,但被迪伦挡住了无路可走。迪伦眼神坚定地看着他说:“从哪儿听到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