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 第六章 (1)
下野地不再象是一座兵营。
穿军装的人越来越少了,男人们换上了灰的或蓝的布衣,女人们也穿起了印着红花绿叶的褂子衬衫。
起床,吃饭,下地干活,还有开会,没有军号催促,听到的是钟声。营部门口的胡杨树上,悬着一口黄铜大钟,它是一个没有了弹头的空炮弹壳。一直贴身不离的步枪和马刀全交了上去,放进了仓库用大铁锁锁了起来。新发的武器叫坎土镘,扛着它在荒野上走来走去,寻找着适合耕播的处女地。
下野地正在变成一座大村庄。
大大小小的房子不断盖起来,大房子里住成群的单身者。小房子里只住两个人。大房子越来越空,小房子却象雨后的蘑菇冒出来,还不够住。几乎每个星期都能听到结婚的鞭炮声。房子的四周是一块块的地,它们象是棋盘上的棋格子,却比棋格子大几万倍。格子里没有兵卒炮,有的只是棉花小麦和玉米,还有辣椒茄子豆角和西红柿。除了住人的房子,还有的房子,住的不是人,是马是牛是羊是猪。只是这些房子不叫房子,叫马圈牛圈羊圈猪圈。一到过年过节,就会杀一只猪或一头牛。杀猪时,猪总是呼天抢地的喊叫,几里地外都听得见,猪叫得凄惨,人听了却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们可以吃到红烧肉了。杀牛时,牛不叫,也不跑,牛只是流泪。让人不忍心看,不过牛肉做成了菜,大家还会争着去吃。大房子和小房子之间,不光只有它们的影子随着日头移动,还有几只老母鸡在土里刨食,一只白色的猫电一样闪过,把一只耗子扑倒在柴禾堆旁。一只花狗却很懒,卧在房子的阴影里,把狗头枕在前爪上打盹。
白天,大人们人下地了,孩子被送到了一个叫托儿所的房子里,从那里不断传出孩子的哭声。哭声会让在地里干活的母亲不安,这些有孩子的母亲被允许在半响午时回来给孩子喂奶。奶水让她们的乳房大了一倍,并且总是不断地溢涨出来,弄湿她们的胸襟。她们一起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时,吹过的风里浮动着一种好闻的奶的鲜香。
收工了。人和马和牛和羊一起在路上走。路是土路,好久没下雨,路上有厚厚的浮土,大小的脚和大小的蹄子,把土象迷雾一样扬起。夕阳落在尘雾里,变得浓厚了,温和了,日光似乎变成了一种桔红色的液体,涂染着黄昏的风景。
天还不黑,小房子的烟囱冒出了烟,没有风,烟直直向上升起。谁家炒菜这么香,味道四处乱窜。小房子的人端着碗蹲在门口吃,让大房子的人看见了不能不馋。更盼着能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去。
天黑了。人全进了屋子。白天懒洋洋的狗,这会儿却精神了。在房子之间来回地跑,有一点动静,就喊叫起来。狗一叫,屋子里的人全能听到。听到了,却没有去理会那只狗。人在屋子里,正做着事,这事不是别的事,只要做上了,就不会再想别的事。狗叫一阵,见没人理,觉得没有意思,不叫了。夜就静了,静得象是没有波纹的一片水。再后来,狗不叫了,一只大公鸡却叫了起来,大公鸡一叫喊,天就亮了。
不过,虽然和我们熟悉的北方的村庄,南方的村庄,有着太多的相似,可还是有些不同。有些东西,别的村庄没有,只有在下野地才能看见。没有寺庙,没有家族,没有祖传的家谱。百家姓里有的姓,这里全有。五湖四海的方言,这里全能听到。早上起床后,还要集合上早操,有人喊口令,大家要排队。排好队,再一起唱歌。唱得最多的那首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下野地的人,男男女女全会唱这首歌。见面称呼,全在名字后缀上同志二字。关系好一点,也有喊大哥大姐的。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称呼。起先连孩子都没有,现在有了孩子,却还是没有老人。
这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下野地。
这是初秋的一天。
提着一只野鸡,白豆去六队看刚生了孩子的翠莲。
路过铁匠铺。
在铁匠铺前,白豆停下来。
胡铁在抡着铁锤。好象胡铁的铁锤从来没有停下来过,他的胳膊似乎从来没有疲累过。
白豆说,胡大哥,谢谢你了。
胡铁看看白豆。
白豆说,我替翠莲,还有那个孩子谢谢你了。
胡铁好象笑了。又好象没有笑。
白豆又说,我会给你带红鸡蛋的。
胡铁把手中的铁锤朝白豆摆了摆。意思让她快走吧,到六队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呢。
白豆走了,走着走着,听到身后的铁锤不响了。不由转过了身,想看看,铁锤为什么不响了。
看到胡铁已经放下了铁锤。
他靠在铺子的那根柱子上,好象真的是累了,要歇息一会。
赤裸的上身,黑得象是涂了一层釉子。看上去,真象一座铁塔。
没有多看,没有理由多看。白豆又回过身,向前赶路。边走边想,其实胡铁这个人,真的是个好人。
白豆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想法,会在不到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变化。
在路上走,一条熟悉的路。走着走着,后面有马蹄响。马比人走得快,白豆往路边站。给马让开路。马儿走到身边,却不越过她去往前走。
马儿停下来。
白豆 - 第六章 (2)
停在身边。白豆看到了四匹马的同时,还看到了一挂大车。
马车和人,同样熟悉。
有马车坐,又快又不累,白豆当然高兴。
老杨说,去场部买东西。
白豆说,什么东西?
老杨说;你喜欢的东西。
白豆说,又不是给我买东西,我喜欢什么。
老杨说,就是给你买东西。
白豆说,我没有让你买东西呀。
老杨说,让我去买糖,买烟,还买酒,还要买鞭炮,还要买印着双喜的太平洋床单。你说,我是给谁买的。
白豆不说话了。
心里却在想,这回看来是真要当上新娘了。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一点,并没有太多的欢喜。倒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路过玉米地。
玉米高过了人头,叶子还是青色的,不过,已经抽过了穗,灌过了浆,茎杆的中央结出了玉米棒子。棒子上的籽粒还嫩得很,样子象水珠一样,透着亮,里面也象水,比水要浓要稠,象奶汁一样。
马车停下来。
老杨朝玉米地走去。
这会儿去玉米地,一定是去方便。白豆看了老杨一眼,目光没有跟随着他走进玉米地,白豆把脸转到另一边。
走进玉米地,老杨站在那里,撒了一泡尿。撒完了尿,老杨没有马上离开。找了几株没结棒子的玉米杆,从根处折断。又掰了五六个玉米棒子,抱在了怀里。
回到车上,让白豆吃玉米杆。不结棒子的玉米杆,不是甘蔗,却和甘蔗一样甜。白豆没想到玉米杆会这么甜,边吃边说,好甜好吃。
看到还有几个玉米棒子,问老杨掰这些青玉米棒子做什么。老杨说,这些青玉米煮了烤了烧了,都好吃得不得了。白豆说,可现在在马车上,不能煮,也不能烧烤。老杨却说这几个玉米棒子,他只是想让白豆带给翠莲。还说,坐月子的女人,吃了这样的青玉米,不光能补补亏损的身子,还能起到催奶的作用。
白豆说,你个大老爷们,连这也懂。
老杨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懂什么呀,也是听人说的。
白豆说,那好吧,我先替翠莲谢谢你了。
说着,白豆把玉米棒子装进了随身的挎包。
到了六队,白豆下了车。
老杨说下午他就能买好东西,问白豆再经过六队时,要不要接她一块回去。白豆说,不要来接她了,她要在翠莲这呆好长时间,可能要天黑以后才能回去。
马车又往前行,去场部买东西,买婚礼上要用的东西。
一进屋子,看到翠莲在床上躺着,头上围着一条毛巾。身边一个小棉被裹成鼓鼓一团。不用说,小棉被里裹着的一定是个新生命了。
看到白豆进来,翠莲坐起来。
翠莲说,快来,看看你的干儿子。
翠莲抱起孩子,让白豆看。白豆坐到翠莲身边,凑近了看。看到一张脸,好象有好多皱折,把白豆吓一跳。说,怎么象个老头。
翠莲说,刚生的孩子都这样,长长,就好看了。你说,长得象谁?
白豆抱过来看,左看右看,看了孩子,又看翠莲和老牛,却看不出到底象谁。
白豆只好说,象翠莲,也象老牛。
这话两个人爱听,听了都高兴。
孩子好象却不高兴了,大哭起来。翠莲说,他饿了,来,该给他喂奶了。
说着,翠莲把孩子抱过去。扯开衣服,露出怀里的奶,又黑又大的乳头,把白豆吓了一跳。看到老牛还站在一边,白豆倒有点不好意思了,翠莲却一点儿不在乎,扶着自己的奶子往孩子嘴里送,直到孩子叼住奶头。
白豆问,起名了吗?
翠莲说,起了,叫牛牛。
白豆说,好听。
翠莲说,好听不好听,反正好记。
吃了一会奶,牛牛又哭。
白豆说,吃着奶,怎么还哭?
翠莲说,不下奶,奶水太少,吃不饱。
这一说,白豆想起带来的东西。说,老牛,快去把野鸡给翠莲炖上,还有那几个青玉米棒子,别人说,都可以帮着下奶。
老牛一听,赶紧去厨房忙了。
想起了什么,白豆对着厨房的老牛喊道,老牛,别忘了煮几个红鸡蛋。
小牛牛又叼住翠莲的奶头,奶水再少,他也得吸,没有办法,吸多少算多少吧。人一生下来,就知道吃,而且还要吃饱,吃不饱就不高兴。
看到靠墙处有一堆脏衣服,白豆马上张罗着去洗。翠莲不要白豆洗。说留着让老牛洗。白豆说,别的忙她帮不上,帮助洗点衣服算个什么呢。再说了,牛牛也是她的干儿子,她什么力也没出,就得了个干儿子,不能白得啊,要不是她在五队,她就天天来,来给牛牛洗尿片子。
翠莲对牛牛说,牛牛,看到没有,你干妈多好啊。你真有福啊,一生下来,就有两个妈了。快,喊一声干妈。
白豆说,眼还没有睁开,哪会说话。
翠莲说,这么小个东西,不知哪一天能长大。
白豆说,咱们老了,他就长大了。
白豆洗衣服,翠莲在喂奶,一个地当间,一个在木床上,两个人说着话,说的全是那个叫牛牛的小孩子。说到后来,说到白豆结婚的事。翠莲问,什么时候结?白豆说,好象是下个星期天。翠莲说,什么好象,你的事你还不知道。白豆说,我没有管,全是吴大姐安排的。翠莲说,可惜我当不了你的伴娘了。白豆说,你就在家好好坐月子吧。翠莲说,我一定要去,抱着牛牛去。白豆说,你真是太可笑了。
白豆 - 第六章 (3)
老牛端着煮好的青玉米走进来。
野鸡还没有煮好。肉没有玉米好煮。鸡还要过好大一阵才能煮好。
给翠莲吃,
一咬,好嫩,一嚼,好香。
翠莲说,好吃,真好吃。
翠莲让白豆也吃一个,白豆也觉得有点饿了,就吃了一个。玉米面天天吃,玉米棒子每年也就吃一回。
白豆也马上说,好吃,真好吃。
白豆又说,她不应该吃,说这些青玉米棒子,是老杨让带给翠莲的。翠莲说,老杨还对你那么好。白豆说,他这人挺好。翠莲说,还有那个铁匠,也对你那么好。白豆说,他也挺好。翠莲说,是你好,他们才对你好。白豆说,可不知为什么,想起一些事,老觉得对不起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很坏,是个坏女人。翠莲说,这个事,也怨不了你。谁也没有办法,在这个地方,营长想要娶哪个人,只要这个人还活着,这个人就得嫁给他。谁也没办法。白豆说,算了,别说这些了,挺没意思的。翠莲说,别这样,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了,和一个男人过日子,还是挺有意思的。
老牛从外面走进来说,天有点阴,好象要下雨。白豆说,下雨路不好走。要不,我先走了。翠莲说,不行,怎么也得吃过饭走。老牛说,就是,等鸡煮好了,我就下面条给你吃。白豆也想吃过饭走,不是怕饿着了,是她还没有把那堆脏衣服洗完。不知道自己结了婚,还有没有那么多时间能到翠莲这里来了。
吃过面条,白豆离开了翠莲家。出门时,白豆没有忘记红鸡蛋。只拿了两个,打算一个给老胡,一个给老杨。看天,天上有很多云,云不是白的,是黑色的,灰色的,有这么多的云,横铺在空中,天就跟着暗下来。其实也不晚,太阳不过刚落山。平日这个时辰,远处的雪山,都能看得见。可这会儿,不远处的胡杨林,用眼睛已经找不到了。
阴得这么厉害,也不一定会下雨。下野地很少下雨。一年里下不了几回。大家从不用雨伞,也没有雨衣。下雨时象过节,好多人故意跑到雨里,让雨淋个透。人也和树和草一样,也喜欢让雨滋润。正是雨水少了,才有了沙漠,有了戈壁滩。
阴天,黑得快,黑得早,黑得厉害。走出六队,没走多远,路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好在走惯了,走熟了。就是闭着眼走,白豆也不会走到路外面去。天再黑,不影响白豆回到五队的屋子里。
其实这样的天,走路还挺好。吹来的风是凉的,走路不会出汗。要是再能下点小雨更好。雨会让空气鲜湿,让脚下的灰尘不再扬起。
天阴,不会让白豆的心也跟着阴,天黑,也不会让白豆不高兴,走在土路上的白豆,觉得比走在大太阳下面要轻快许多。
白豆不由得哼起了在老家就会唱的一段京戏,“苏三离开洪洞县,只身来到大街前……”
走夜路的人,总是会想法弄出点声响来。
一阵清香飘过来,一闻,白豆就闻出来了,这是青玉米的味。什么东西都有自己的味道,人是这样,庄稼也是这样。玉米的味,比小麦和谷子的味,甜味要重一些。
又到玉米地了。
想起了玉米杆的香甜,白豆站下来,真想到玉米地里去折几根。可到底不是白天,钻到玉米地里,找没有结玉米棒子的玉米杆,有点难。算了,天这么黑,就算了吧。下次路过时,再说吧。白豆打算转过身,继续赶路。
已经走了一大半,再不要走多久,就到了。可不知为什么,白豆看着路边的那块玉米地,身子一直不肯转过来。
不是白豆不肯转过身,白豆也想把身子转过来,继续走自己的路。可白豆却怎么也转不过自己的身子。
不光是白豆转不过身子,换任何一个女人,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面对这块玉米地,都会转不过身子的。
不是玉米地里的玉米让白豆转不过身子,这块地里的玉米,白豆播过种锄过草,对这些玉米来说,白豆是恩人。玉米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恩人。
玉米不会伤害白豆,玉米却不能保护白豆不被别的东西伤害。比如说,现在有一条黑影正从玉米丛中闪出,玉米却对这条黑影一点办法也没有。玉米好象也想拦着黑影,可它拦不住,它的叶子被黑影碰折,杆子被黑影踩倒。破碎的声音听着玉米无可奈何的叹息。
黑影从玉米地那边朝土路这边移动过来。
黑影不是一头驴,也不是一只狗,更不是一只狼。黑影是一个人。
白豆一眼就看出了黑影是一个人。因为黑影只有两条腿。天太黑,只能让白豆看出黑影是一个人,却看不出这个人的脸长得是什么样子。
黑影是人,白豆也是人,都是人,按说,白豆不用害怕的。但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让人真正害怕的倒不是那些四条腿的野兽。真正让野兽害死的人,远比让人害死的人少得多,少得多。
这个时候,白豆倒真希望那黑影有四条腿。
白豆说,谁?
黑影不回答。
白豆又问,你是谁?
黑影还是不回答。
黑影朝白豆走过来。
黑影是个人,这个人也长了嘴。嘴是用来说话的。可这个人不说话。这个人是故意的。一定是有什么事,让这个人不想说话,或者说是不敢说话。
白豆 - 第六章 (4)
当一个人想好了要做一件什么事,并开始去做,这个人往往就不说话了。
这个人想做什么事呢?白豆想不出。
可白豆知道,这个人朝她走过来,一定不是给她送甜玉米杆和青玉米棒子的。
黑影又大又高。
这是个男人的黑影。
黑影看白豆,也是个黑影,只是这个黑影,又小又矮。
黑夜隐去了这个男人的细节,但却强化了他的主要特征。黑夜会常常让男人去做一些他们在太阳下面不能做的事。
同样,黑夜也让女人变得更纯粹。
有很多故事就发生在黑夜。
黑夜让男人变得胆大。
女人在黑夜就会变得胆小。
高大的黑影在矮小的黑影面前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废话,都是浪费时间。
白豆害怕了。
白豆想到了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这是本能,和经历和智商没有关系。
可白豆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个地方的男人和别的地方的男人不一样。
来到下野地二年多了。白豆看到和听说了许多事,可白豆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说过,在黑夜里,一个男人会去强迫一个女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如果这个男人不会强迫她做什么,那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可白豆还是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一些还没有听说和发生过的事,不等于永远不会发生。
害怕让她想跑掉,但害怕又让她转不过身子。
等她转过了身子,害怕却又让她迈不开腿。
这样一来,看上去,白豆好象一直是等着那个黑影的逼近。象是很甘心情愿地等着那个黑影的逼近。
让黑影变得更加坚决。
黑影把白豆吞没了。
象一只老鹰抓一只小鸡,白豆的双脚一下子离开了地面。身子失去了重心,横在了空中。
不是很高的空中,也就是离地面有个一米左右。恰好处在黑影的中间。被一条粗壮的胳膊挟在了腰间。
黑影又回到了玉米地。
一片玉米被踩倒了。叶子和杆子乱乱地铺在了地上,它们是潮润的,也是柔软的。它们象是褥子一样,把坚硬的地面隔开了。
白豆被扔在了青玉米的褥垫上。
黑影只是象老鹰,但不是老鹰,白豆也只是象小鸡,却不是小鸡。
黑影是个男人,白豆是个女人。
老鹰捉到了小鸡,一定要把小鸡吃掉。黑影捉了白豆,也想把白豆吃掉。他现在很饿,比一只老鹰还要饿。但他不会象老鹰吃小鸡一样吃白豆,他吃白豆,用的是和老鹰完全不同的一种方式。
黑影要做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是男人都会做这样的事。而且,就在这个夜晚,就在此时,不知道天下的男人有多少正在和女人做着同样的一件事。
白豆要遇到的事情,也正是这样的一件事情。只要是女人早晚都会遇到这样的事。让男人在自己身上做一件事情,其实是每一个女人骨子里希望的。
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怪。
一件看起来从形式到内容都完全相同的事。只是因为变换了地点时间,以及当事人的身份和心情,这件事的性质就有了根本的不同。
尤其是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
老鹰吃小鸡,会先把小鸡身上的毛啄去。男人把白豆的衣服从白豆身上剥了去。
黑暗中,白豆的身体象玉一样,泛出了光亮。可白豆并不想这样展示自己的美丽。
她在玉米杆上滚来滚去,努力在躲开着什么。可她什么也躲不开。黑影在她的上方晃动着,并不时朝她压下来。
四周站立着无数棵玉米,可它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她又喊又叫,好象想把什么东西喊来,再把什么东西吓跑。没有人听到他喊叫,只有玉米听到了,听到也是白听到了,玉米管不了人的事。玉米只能挥动着手臂,表示抗议。
喊叫,还有玉米的手臂,帮不了白豆的忙。
这会儿,只能是一个黑影,一个男人说了算了。
女人一生下来,就有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这个伤口,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女人的要害处。它常常会把一个女人致于死地。
几乎不用谁来告诉女人,女人就明白那个伤口的重要性。为了保护着这个伤口不受破坏,女人总是那样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同时发现有遭受破坏的危险时,又会变得刚烈无比。甚至不惜以命相拼。
白豆也不会例外。
伸拳又蹬腿,又撕又抓又咬,只有一个目的,不让黑影贴近身子。贴近不了她的身子,黑影就不能碰到她的要害处。
黑影显然恼火了。
挥起拳头,砸在了白豆的头上。带着火气的拳头,比石头还硬。没有把白豆的头砸碎,就是白豆的幸运了。
白豆的头没有碎,可她的头不听使唤了。头不听话,手和脚也不听话了。它们成了摆设,不再按照白豆的想法,去抵抗黑影的入侵了。
黑影开始在白豆的身体上横行霸道。
白豆 - 第六章 (5)
白豆失守,那道天然的伤口,终于被撕开了。
白豆一声惨叫,死了过去。
这天晚上,在城里的白麦,怎么也睡不着,就坐起来给白豆写信。白麦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白麦了,现在她写起信来顺手多了,在信上也可以说更多的话了。
白麦在信上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给你说说话。老罗去北京开会去了。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吃过饭,两个孩子被保姆带到另外一间房子去了。那么大个屋子就剩我一个人了。想不出有什么事要做,在屋子里瞎转。想起老罗走的时候给我说的话,老罗说,家里有什么事,可以找陈参谋去。他已经给陈参谋安排好了。
白麦说,我就打了个电话把陈参谋喊来了。一看他,我有点发愣。他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一年住在我家的那一班八路军。他和其中的一个长得太象了。你知道的那一个。你一定记得,我们缠着让他讲打仗的故事。咱们还说,他的样子,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比得上。
后来白豆看这封信时,看到这一段,白豆马上想起了那个八路军的样子。当时八路军开拔时,白豆和白麦站在村头的大树下,两个人边招手边流了眼泪。
白麦说,别看陈参谋年纪不大,只比我大五岁,可见过的事经过的事,比我多多了。我让他坐在沙发上,让他说,他说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说完。我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润润嗓子再说。他问我,是不是喊他来,有什么工作要安排。我说,没有事。
白麦说,他走了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睡不着了。干脆就坐起来给你写信。
白麦说,我想好了,这几天,天天吃过晚饭就把他喊来聊天。我发现,聊天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天真的下起了雨。很小的雨。
雨落进了玉米地,落在了白豆身上。
昏过去的身子,醒了。
老天可能没打算下雨,可老天不愿让白豆在玉米地躺太久。它用雨滴把白豆喊醒了。
醒过来的白豆,在小雨中,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
雨不下了。
白豆坐起来,慢慢地穿起撕破的衣服。
白豆站起来,没有一下子站起来,摔倒了二三回才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走出玉米地。
一段平常二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白豆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了头。
白豆扶着门站了一会,她没有力气了,疼痛耗去了她气力,她要积攒些气力,好把门推开。
还是无法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只得用整个身子去推那扇很薄的门。
门被推开了,白豆倒在了门口。把正在屋子里剪纸的曾梅吓了一跳。
曾梅说,你怎么回事,才回来呀,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看到白豆脸上有血,身上的衣服也破了,曾梅知道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曾梅还不知道。可她知道,一定不是很小的事。
赶紧把白豆扶起来,让白豆躺到床上去。
纸也不剪了,曾梅跑着去找吴大姐。
吴大姐来了。
一看白豆的样子,吴大姐什么也没有问。问也是白问,白豆人象傻了一样,眼睛大睁着,身子却死了一样。
让曾梅端来一盆热水。吴大姐用毛巾,从白豆的头开始擦拭,擦去了血,擦去了泥土。一点点往下擦,擦到了白豆两条大腿之间时,吴大姐呆住了。拿着毛巾的手有点颤抖了。她当过卫生员,包扎过好多伤口,她知道白豆受的是什么伤。
把擦洗干净了的白豆放进了棉被里,吴大姐不断地询问着白豆,这个时候,让白豆说话,是件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好象天快亮了,抱在自己怀里的白豆的身子突然动了一下。接着,白豆也抱住了吴大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听这哭声,好象是天要塌下来,地要陷下去。
下野地过去没有人,有人才几年。有人,就会有笑有哭,只是这样的哭声,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只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听到相同的哭声。
翻过的一天天日历,看起来是新的,实际上,却是古老日子的不断重复。日子重复了,也就会有好多故事跟着重复。
不同的只是故事的主人换了样子和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