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屋子简陋,院子也是小小的一目了然,中间一棵歪脖子树,树下一圆形石桌,搭三张石凳,便是全部,就连花草都是能省则省。
住进来的人个个都是戴罪之身,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被下大刑,又哪来的心情赏花弄草呢。
唯独尧窈是个例外。
她做好了吃板子挨鞭子的准备,可住进来有两日余,除了叫琥珀的小宫女到时间就送来吃食,再也无人来过。
尧窈想叫琥珀去问问瑞英姑姑,琥珀抖得跟小鹌鹑似的连连讨饶:“殿下莫要为难奴婢,奴婢的任务就是给殿下送吃食,其他的奴婢不敢。”
许是心境不同,尧窈看这慎刑司仿若游离于深宫的世外清静之地,然而在旁人眼里,这里却是实打实的炼狱深渊。
又过了两日,尧窈终是憋不住了,想要走出院子,到别处看看,但院子是从外面锁上的,不经过管事的人同意,尧窈哪里都去不了。
明姑到底年长,更为精明世故,从小宫女嘴里零零星星地套了点讯息,比尧窈更为清楚她们的处境,但又不能说得太直,平白让小主子担忧,只能尽可能劝:“姑娘瞧这方寸之地,巴掌点大,便是想饭后消个食,走个几步就到头了,长久下去,人哪受得了。”
珑璟轩跟这一比,简直就是桃源,有花树有凉亭,还有一方小水池,几条五颜六色的锦鲤在里头欢快游来游去。
为何就不能服个软呢,非要同自己过不去。
尧窈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一旁的歪脖子石榴树,默不作声。
顺着小主子的目光,明姑瞅着那树:“也不知道多少年不曾管了,好好一棵多子多福的石榴树养成了这样。”
歪七扭八,没精打采的,莫说结果子了,能不能活都是另一回事。
尧窈瞧着树上焉儿吧唧的几片叶子,恍然惊讶道:“原来这就是石榴树啊。”
她吃过石榴,里头的籽又红又多,可甜了。
尧窈回味着石榴清甜多汁的味道,再看这没精打采的树,便觉得可惜。
“姑姑,我们不能救救它吗。”
瞧瞧这姑娘,悲天悯人,一颗菩萨心肠,软得一塌糊涂,可有时候,又执拗得叫人哭笑不得。
明姑向来务实:“如何救?浇多少水,施多少肥?施的又是什么肥?这种树又适不适宜?别到最后,好心办了坏事。”
尧窈一句句听进去了,不免郁郁。
她自己尚且困于这方寸之地,不得自由,比这树又好得到哪里去。
没过多久,瑞英过来看尧窈,尧窈正好有话要问,瑞英揣着明白装糊涂,微惊讶道:“殿下有何错,我尚且不知,待我问过高总管,听听他怎么说。”
无非是服个软的事,只待小公主自己想通,瑞英尽可能置身事外,免得惹祸上身。
见问不出什么,尧窈一扭头,指着那棵歪脖子树,满目恳切:“姑姑帮我救救那棵树,我看着它,好难过的样子,我也难过。”
树多了,自然就不打眼,可这院子里,唯独这一棵,日日瞧着,便觉自己也如这树,随时都有凋零泯灭的可能。
瑞英心底一叹,这屋子来来去去换了多少人,又有几人留意到一棵树的死活,顾自己都来不及,这位小公主倒是个纯善之人,可为何非要惹恼皇帝,跟自己过不去呢。
“殿下莫急,我去寻个懂花木的宫人来瞧瞧。”
瑞英不是个善人,但懂得卖好,小公主际遇不一般,往后真有莫大的造化,自己这遭也算值了。
懂花木的宫人都在工部,与后宫是摘开的,瑞英请不来,只能报给高福,高福再同工部那边交涉。
高福知道了,皇帝必然也会知晓。
作为皇帝跟前第一人,高福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容渊听闻又是一阵悠长的轻笑:“她倒是操不完的心。”
心疼花,心疼树,心疼世间万物,唯独不心疼他。
她可知,赐给她的那幅字,他写了多久,一笔一划皆是反复推敲,只为写出一个独一无二,与她极为吻合的字来。
他又何曾送过别的姑娘花,那日路过御花园,看到那一丛芳香馥郁的纯白,第一个想到便是她。
甚至手头尚未完工的纸鸢,都是她喜欢的小猫小兔子模样。
可他一个都没来得及送过去,她倒是先翻了脸。
不过是个孩子,何至于此。
到底是心思缜密的帝王,气过以后,静下心来,容渊回想小公主的种种言行,说天真,又不尽然,她对子嗣的看重,更是超乎想象。
东瓯王庭又是如何教育子女的。
五弟在南阳那边调查得如何,距离上回来信已经过去好些日,容渊再未收到过那边的线报,是没查出来,还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尚不可知。
正是这种尚不可知的境况,使得容渊更为谨慎,唯恐下错了决定,导致后面更加为难。
身为皇帝,他何尝不想要子嗣呢。
容渊捏着涨得难受的额角,在高福屏住呼吸等候多时以后,方才发话:“不过一棵树,也来烦朕,自行决断就是。”
高福察言观色之下,心里有了决断,躬身道:“奴才这就去办。”
屏退了宫人,容渊独自坐在殿内,修长匀称的骨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闭目养神,忽而想到了什么,他从一旁屉子里拿出描金小盒,轻轻打开。
一瞬间,夺目生辉。
容渊伸指捻过珠子,放了几日,再在手中摩挲,珠子已经成型,有了足够的硬度,且光滑无暇,触感极佳。
珍珠并非只有东瓯一家独有,但唯独这家最为上乘,无论颜色和光泽度,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极品,在民间市场上卖的价也够高。
之前小姑娘给的那些珠子,容渊已经叫人拿到外头珠宝铺子,卖得快不说,出手的价格也让他很是满意。
这样的珠子,自然越多越好。
可珠子从何而来?
容渊只道自己还是大意了,忽略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小公主到大晟半年有余,吃穿用度,一一都要打典,且平时出手也算大方,可到如今还未吃紧,仍是一副阔绰派头,这本身就足够耐人寻味了。
难不成,如此宝贵的玩意,也同他们呼吸的空气那般,能够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皇帝岂是这种愚昧无知的人,既然不可能,那总有个源头。
容渊面色深沉,叫来司宝司的主管太监安顺,以考核的名义,问询他珍珠的由来。
年轻的帝王素来节俭,最不喜奢靡之物,是以司宝司地位比之先帝那会大不如前,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次面见帝王的机会,安顺自然不能放过,脑子飞快运转,极尽所能地搜刮自己曾在奇闻异录上读过的知识。
“禀皇上,贝类在异物入侵时,为了保护自己,自发分泌出一种透白粘液,层层裹住后使其圆润,久而久之就固定成型,是为珍珠。”
透白粘液,层层裹住,固定成型。
这几个关键词,反复在容渊脑子里回放,使得他幽邃的眼愈发深不见底,捏着珍珠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稍顷,皇帝问:“这世上,是否只有贝类才会产出珍珠?”
安顺没料到皇帝会问这,很是愣了下,又迟疑片刻,在皇帝迫人的盯视下,颤颤道:“也,也未必。”
皇帝哦了声,挑眉道:“说来听听。”
见主子似有几分兴致,安顺受到鼓舞,忙道:“奴才曾有幸在一本古书上看到,南海有一似鱼非鱼,似人非人的种族,天赋异禀,身上分泌出的□□,经塑型凝固后,可化作珠,与贝类所产珠类成分差别不大,论品质,反而更佳。”
“当真?”
不知为何,皇帝看人的眼神,让安顺心头直颤。
“书上是这般写的,奴才不敢有半句诳语。”
“那书可还在?能否寻来?”皇帝追问得紧。
安顺双腿发软:“奴才小时在外头看到的,时隔过久,怕是寻不着了。”
东瓯,南海,东南那一带海域,难不成还真有所谓的蓬莱仙岛?
实在是叫人好奇。
皇帝凝神沉思,脑中忽而生出一个从未有过,却让人热血沸腾的念头。
深陷慎刑司的小公主无知无觉,在瑞英请来能人救树以后,一桩心事有了着落,愈发睡得香甜。
只不过,好睡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就在一个午夜,被一阵凄厉的叫声打破。
“姑姑,求求您,饶了我这回!啊,放开我,我的孩子!”
叫声是那样突兀,犹如一把变调的琴弦撕扯开了静谧的夜,直叫听者惊心。
且叫声那样的近,就在尧窈隔壁房间,仅一墙之隔。
饶是明姑这种睡沉了很难醒的人,也在那几声哭叫过后,猝然惊醒。
明姑迅速翻身坐起,第一时间去看自家小主子。
宫中的冰块只给地位高的贵主们享用,低位妃嫔分不到几块,更不提慎刑司这种最为末等的地方。
到了夜里,不必盖被,只着兜衣,仍不会觉得有多凉快。
便是这样的天气,尧窈却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脑袋彻底埋进去,也不怕捂出热病来。
明姑当即扯开被子,把尧窈拉到自己怀里,轻拍小姑娘微微颤抖的背部:“姑娘不怕,没事了啊,定是那宫人犯了错,才会有这么一遭。”
说着,明姑又去捂尧窈的耳朵,不让她再听见。
但那声音实在太过动魄惊心,即便后来再没响起,尧窈这一晚也很难入睡了。
几乎是半梦半醒地到了第二日,天空泛起鱼肚白,尧窈已经坐在了房门口,直望着院墙发呆,墙的那一边,住着一个女子,一个听着就好惨的女子。
琥珀来送朝食,才打开了院门,随意往里一瞥,就见肤光胜雪的俏佳人已经守在房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脸的恍惚。
“殿下,今日有您爱吃的水晶饺子和小笼包,可得多吃些。”
尧窈回过神,望着朝她笑的宫人,站起了身,回到屋里,对着精致的吃食,她却并没有太多的胃口。
“隔壁住的是谁,她犯了什么事?”
尧窈忽然这么一问,琥珀怔愣片刻,很是想了下,才道:“隔壁好几间屋子,住了有十来人,殿下问的是玲珑吗?她罪有应该,主子瞧她可怜,特意放她几日假,回乡看望老母亲,她却吃里扒外,跟外头男人有了首尾,还企图私逃,拖延不归,简直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尧窈听得专注,专注之余,恍恍惚惚地又是一阵走神。
明姑这时晾好了衣物,进到屋里,见琥珀仍在说着什么,忙把她打发出去。
“你送来吃食就可以走了,不要在殿下那里多说。”
都是些污耳朵的腌渍事儿,不听也罢。
琥珀不以为然,进到这里的人有几个是清白的,真以为自己有多干净,还不让人提了。
琥珀走了,尧窈仍是没能走出来,她问明姑:“姑姑,那宫女最后会怎样,孩子能保住吗?”
“必然是不能的,她能保住自己的命,就已经是走运了。”
明姑并不想多谈此事:“姑娘快些吃,别等凉了,就不是那味道了。”
尧窈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姑姑,这里的宫女为什么不能嫁人,皇帝又不要她们,她们就不能选自己喜欢的吗?与喜欢的男人有了孩子,又有什么错?”
在东瓯,能够孕有子嗣,是福气。
堕掉孩子,是折福,作孽。
这地方不能久住,才几日的工夫,就生出不少的事,还闹心。明姑又能如何回,大晟有大晟的规矩,和东瓯有着天壤之别,她们纵使不认同,也无权过问。
“无规矩不成方圆,东瓯是没这些规矩,可您想想,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说二王子和大巫,别的大事小事糟心的也不少,不然咱们也不会来到这里,谋一线生机了。”
明姑说得是对,可尧窈心里仍不得劲,脑海里不时回响着那女子悲怆绝望的喊叫。
她一定很爱肚子里的孩子。
却只能任由孩子在她腹中死去。
什么都做不了。
尧窈仍想去打听那女子的事,可明姑叫她不要多管闲事,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深宫之中,能做的只有顾好自己。
然而又一个寂静的深夜,又是一声尖叫扯开夜幕,这次的女声,和上次的却是那么不同,似癫似狂,给人的感觉不止是悲,还有疯。
“你们走开,不要过来,我没有爬床,我没有勾引皇上,是顺嫔,顺嫔让我做的,她该死,你们也该死!”
明姑再一次捂住尧窈耳朵,可仍有声音透过指缝传了进来,不可能彻底断绝。
尧窈的心也被这些声音撕扯着,备受煎熬。
作者有话要说:更完,晚安啦小可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