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号上午,秋天的天气还是这样温和,仍住在埃特里塔别墅小屋里的几户人家都来到了海滩上。要不是那清新的空气,还有那些淡淡的、柔软的、漂浮在天边的云彩,人们准会把那躺在地平在线的悠悠白云和悬岩之间的那一江海面,当成一弯静静地沉睡在群山怀抱里的高山平湖。而这空气,还有这云彩,给诺曼底这待定的季节,平添了几分独特的魅力。
“这儿真漂亮,”霍赖丝咕哝着说。不过接着又加上一句,“事情总是同过去一样,我们到这儿来,既不是为了欣赏大自然的风光,也不是来寻觅亚森·罗平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据说,他曾经住在我们左边那座叫针锋的巨大岩石上。”
“我们之所以到这儿来,”普林斯·雷莱恩说,“完全是因为两星期前,在一列火车的餐车上,我偶然听到的那一男一女之间的谈话。”
“他们的谈话,我可是一个字儿也没听到。”
“要是这两个人察觉到了一丝一毫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就不会说下去了。你不知道他们谈论的事情多么严重,又多么紧要。不过,我的耳朵特灵,尽管我不能听清每一句话,可有两件事情我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第一,这一男一女,是一对兄妹,在十月十二号,也就是今天,上午的十二点差一刻,他们要同第三个人会面,约会地点是在一个叫作特罗伊斯·马西尔兹的地方。而这第三个人,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这个人愿意以任何代价来获得他或她自己的自由。
“第二,这次会面,是为了达成他们的最终协议,在达成协议以后,也就是今天晚上,他们要到那悬岩上去散步,而这第三个人会把他的妻子或她的丈夫带来。我也不能十分肯定,被带去的这个人就是他们要除掉的那个人。这就是全部事情里面最诡秘的地方。由于我知道这个叫特罗伊斯·马西尔兹的地方,就在埃特里塔附近,而这个地方又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这样,我们昨天就赶到了这里,为的是挫败这帮让人讨厌的家伙的阴谋。”
“什么阴谋?”霍赖丝问,“说什么会有人被害,这个被害人会从悬岩上被扔下去等等,说来说去,都是你的猜测,你自己也告诉过我,你也没有听到他们说过要谋害谁。”
“我是这么说过。可我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说到,这兄妹中有一个人的婚事,同这第三个人的丈夫或妻子有关系,这件事就隐含着有犯罪的可能。”
他们两人坐在凉台的游廊上,面朝着台阶,沿着台阶下去就到了海滩上。在这儿,他们就可以俯视那几幢建在鹅卵石海滩上的小屋;那儿,四个男人正聚在一起打桥牌,几个女人聚在一块,一边编织着什么东西,一边在那里聊天。
相隔不远,靠近海的地方,有几个光着脚丫子的小孩,在水里玩得正起劲。
“唉,”霍赖丝说,“不管这儿的秋天多么美,多么有媚力,一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太相信你说的那些道理了,我总禁不住要去想这个可怕的问题,什么也挡不住我。那些人里面,谁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死神已经选好了他的牺牲品了。这个人该是谁?是不是那满头金发、笑得前仰后合的女人?还是那个正在抽烟的高个子男人?他们中间,又是谁怀着杀人的祸心?我们看着的这些人,一个个都过得快快活活的。可死亡的阴影已经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
“太棒了!”雷莱恩说,“你也有热情了。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生命整个儿就是一种冒险;没有什么东西比去冒险更有价值了。在事情发生的最初一瞬间,你就在那儿,你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周围发生的每一桩惨剧都影响着你,那扑朔迷离的感觉在你的内心深处苏醒。瞧,你多么入神地观察着那对刚刚到达的夫妇。你绝对不会想到,那位绅士可能正盘算着要干掉他的妻子?也许那位女士也正想着除掉她的那位丈夫?”
“你是说多姆瓦尔夫妇?绝不可能!多么美满的一对!就是昨天,在旅馆里的时候,我和那位妻子聊了好久。而你却——”
“啊,我同多姆瓦尔·雅克打了一局高尔夫球,他还满有回事地觉得自己像个职业运动员呢。后来我还同他的两个可爱的女儿玩了一会儿洋娃娃!”
这时多姆瓦尔夫妇走了过来,同他们打招呼。多姆瓦尔夫人对他们说,她的两个女儿在今天早上同她们的保姆一起回巴黎去了。她的丈夫,是一个大块头的高个子,长着黄色的胡须,运动衫搭在胳膊上,网格衬衣上的胸膛正喘着粗气,一边抱怨着天气太热。
“那小屋的钥匙在你那儿吗,特丽西?”他问他妻子,这时,他们离开了雷莱恩和霍赖丝,在台阶的顶端停了下来,隔他们也不过只有几尺远。
“在我这儿,”她妻子说,“你是不是想去看报纸?”
“不错,要不我们去散散步?”
“我看还是下午去散步,你不介意吧?我今天上午还有许多信要写。”
“好的。下午我们上悬岩那边散步去。”
霍赖丝和雷莱恩都吃惊地看了对方一眼。这句话仅仅是一个巧合?或者,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个人,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一对夫妻?
霍赖丝努力装出了一个笑脸,她说:“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管怎样,我决不会相信这绝不可能的事情。‘我丈夫和我从来没有红过脸,’她对我这样说过。不可能,事情明摆着,这夫妇俩感情挺不错。”
“只要他们中有一个到特罗伊斯·马西尔兹去跟那兄妹俩会面,我们就能弄个水落石出。”
多姆瓦尔先生走下了台阶,她妻子却站在那儿没动,靠在游廊的栏杆上。她的身段娇美、苗条而且柔韧。她线条清晰的侧面,被她那处于安静状态下的有点过于突出的双颊,衬托得更加动人。在没有笑意的时候,她的脸庞就给人一种忧伤、受着折磨的感觉。
“你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雅克?”她冲她丈夫问道。这时,他丈夫正在鹅卵石滩上弯下腰来。
“是呀,钥匙掉了,”他说,“它从我手里滑脱了。”
她走下台阶,去他那儿,帮他一起寻找起来。有两三分钟的光景,他们转到了右边,挨近了那台阶的底下,霍赖丝和雷莱恩都看不见他俩。他俩的声音又被那些打牌的人争吵的闹声给盖住了。
他俩几乎又立刻出现了。多姆瓦尔夫人慢慢地爬上几步台阶,站住了,转过身去看着大海。她丈夫把他的运动衫甩在肩上,正朝他们那幢独立的小屋走去。经过那些打牌的人身边时,他们指着摊开在桌子上的那副牌,让他给评判一下,可他摇了摇手,不愿意发表任何意见,就继续走他的路。从他们那儿到他的小屋,大约有三十丈远的距离,他走过了这段路,打开屋门,走了进去。
多姆瓦尔·特丽西回到游廊上,在一条长凳上坐了大约十来分钟。然后,她走出了凉台。霍赖丝往前倾着身子,看着她走进了荷威尔酒店旁边的一间渡假小屋。
只有一会儿,就看见她出现在房间的阳台上。
“十一点,”雷莱恩说,“无论这人是谁,是他也好,是她也好,还是那些玩牌的人也好,或者是那些玩牌人的妻子也好,离他(或她)到那儿去约会的时间已经不太长了。”
可是,过了二十分钟,又过了二十五分钟,没有人动身。
“多姆瓦尔夫人可能已经走了。”霍赖丝说,显得有些着急。“她已经不在她的阳台上了。”
“要是她到了特罗伊斯·马西尔兹,我们就可以在那里把她抓住。”
他站起身来,这时,又一轮新的争吵在打牌人中暴发了,其中有个人叫着说:“让多姆瓦尔来说句公道话。”
“行,”他的对手也同意。“我接受他的裁决——只要他愿意来当裁判的话,他刚才可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啊。”
他们大叫起来:“多姆瓦尔!多姆瓦尔!”
后来,他们认为多姆瓦尔一定是关上了门,而这小屋又没有窗户,那么,小屋里面一定很昏暗,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大概睡着了,”有一个人说,“我们去把他叫醒吧。”
四个人全都到了小屋那儿,开始高声叫起他来,可是没人答应,他们就捶起门来:“晦!多姆瓦尔,你醒了吗?”
正在游廊上的普林斯·雷莱恩,突然跳了起来,样子很着急,把霍赖丝都给吓了一跳。他嘟囔着说;
“希望还来得及!”
霍赖丝问他是什么意思时,他已经撒腿往那小屋跑去。他跑到那里时,正好赶上那些打桥牌的人要砸门进去。
“别动!”他喝住了他们。“办事必须照规矩来。”
“会有什么事吗?”他们问他。
他察看每一扇折迭门顶上的韦尔斯遮板,发现上面有一块板条破了,他费劲地攀在小屋的屋顶上,透过那破洞往内观看,然后,他对那四个人说:“我正好在琢磨这事,如果多姆瓦尔先生没有回答你们,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严重的原因,让他无法回答你们。很有理由认为,多姆瓦尔先生要么受了伤——要么就是死了。”
“死了!”他们都惊叫起来。“你说什么呀?他刚刚离开我们那儿。”
雷莱恩拿出自己的小刀,撬开了门锁,把门拉开。
门一打开,大家发出了一片吃惊的叫声。多姆瓦尔先生脸朝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手里还抓着他的运动衫和报纸。鲜血正从他的背上流出,染红了他的衬衫。
“啊!”有一个人说,“他自杀了!”
“他怎能杀死自己?”雷莱恩说,“伤口正在他后背的中间,这个地方他自己的手是够不着的。另外,那把刀也没有在这屋子里。”
其它人反驳说:“按你的说法,他是被人谋害的。这不可能!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一定会发现。如果有人经过我们那儿,不会不被我们看见——”
其它男人,所有的女人,还有在海边玩水的孩子都跑过来了。除了在场的一个医生外,雷莱恩不让任何人走进小屋。而医生得出的结论是:多姆瓦尔先生背上被捅了一刀,他已经死了。
这时,镇长和警察到了,同来的还有村里的其它一些人。进行了一番例行的询问后,他们弄走了尸体。
有几个人赶紧跑到前面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多姆瓦尔·特丽西,有人看见她这会又出现在她房间的阳台上。
悲惨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解释:一个大男人,在紧关着的房门里面,而且门锁是好好儿的,完全没有被撬坏过的痕迹,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当着二十个目击证人,或者说是二十个观光客人的面,怎么会被人给杀害了?没有人进过这小屋。也没有人从小屋里面出来过。可那把捅在多姆瓦尔先生后肩之间的刀又不翼而飞了,哪儿也找不到。如果不是在这种最扑朔迷离的情况下有人被谋杀了,那就不禁会让人想起,这似乎是一个聪明透顶的魔术师变出来的一套戏法。
霍赖丝没能照雷莱恩指望的那样,跟上那群去给多姆瓦尔太太报信的人;过度的刺激让她全身发麻,她连动一下都动不了。这是她的第一次冒险,是雷莱恩把她带到这次关键的行动中来的。她既没有去了解凶杀的后果,也没有帮着去追踪凶手,她现在发现自己就直直地面对着谋杀事件本身。
见到的事情让她全身发抖,她哆嗦着说:“多么可怕!——这可怜的人!——啊,雷莱恩,你这次可没有救到他的命!——这比其它任何事情更叫我难受,因为我们知道那个阴谋后,本来应该也可以救他的——”
雷莱恩让她嗅了一下嗅盐。等她基本恢复平静以后,他认真地盯着她说:“这么说来,你是认为这次谋杀与我们想要挫败的阴谋中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肯定有。”她说,他提出的问题让她吃了一惊。
“好,制造这个阴谋的目的是一个丈夫为了对付他的妻子,或者是一个妻子为了对付她的丈夫,那么你承认多姆瓦尔太太——?”
“哎呀,不是,这不可能!”她说,“从开头起,多姆瓦太太就没离开过她自己的房间——还有我也决不相信这个娇小的女人能——,不,不会,当然会是什么其它的原因——”
“什么其它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你可能误会了那兄妹之间的谈话——你瞧,凶杀是在不同的情况下发生的——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这就是说,”雷莱恩给她作了总结,“这两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啊,”她说,“我是茫无头绪,这事真太离谱了!”
雷莱恩又说话了,语气中间带着一点挖苦的味道:“看来我的学生今天对我失去了信心,”他说,“好啦,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就在你眼前展开。就像是在电影院里,你在银幕上看到的一幅接着一幅放过的画面一样,你之所以还迷惑不解的原因是,你把它听成一个在几百里以外的山洞里发生的事情罢了。”
霍赖丝给弄胡涂了,她问:“你大概掌握了什么线索吧?”
雷莱恩看看自己的表说:“我还没有弄清每一件事,”又说:“谋杀本身,不过是残忍的谋杀而已,可是最基本的问题,也就是说,对这次犯罪的心理动机,我还没有掌握什么线索。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那兄妹俩看到没人到特罗伊斯·马西尔兹来跟他们会面,准会到海滩这儿来。你想想,那时我们会不会了解到更多的情况,来指控他们是同谋犯,并且证明这两件事情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他们来到了霍维尔小屋群前的广场上,这儿放着一些起锚机,是渔民们用来把他们的渔船拖到海滩上来的设备。许多调查人员正站在一幢渡假小屋前面。两名海岸警卫队员守在门边,不让旁人进去。
镇长正急急忙忙用肩膀挤开人群走过去。他刚从邮局回来,在那儿,他给勒哈夫的检察总长打了电话,对方告诉他,会派一名公共检察官和一名地方调查官到埃特里塔来,时间是今天下午。
“那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吃午饭了,”雷莱恩说。“在两点或者三点以前,用不着再去提起这件惨事了。我有了一个定会叫人吃惊的想法。”
不过,他们还是急匆匆地往前赶时间。霍赖丝,尽管由于劳累,而且急于想弄清发生的事情,搞得神经紧张,疲惫不堪,可还是一个劲地追问雷莱恩。他的回答却躲躲闪闪,支吾其词眼睛转过去盯着那片广场,因为透过他们现在所在的咖啡馆的窗户,正好可以看到那里。
“你在注意那两个人?”霍赖丝问。
“不错,我在等着那兄妹俩。”
“你能肯定他们会冒这个险吗?”
“瞧!他们来了!”
他马上跑了出去。
在面向海滩的街口上,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正脚步迟疑地往前走着,看得出来,他们对这地方不熟悉。哥哥是一个瘦弱的小个子男人,面色憔悴,戴着一顶摩托头盔。妹妹同样个子不高,可壮实得多,把自己裹在一件披风里。她给人的印象是,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可那张罩在面底纹下的脸却仍然风韵犹存。
这两个人看到了那一堆看热闹的人,就走过去了。他们的步态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紧张和犹豫。
妹妹走到一个海员跟前打听情况。他的回答一出口,自然就说出了多姆瓦尔的死讯,她大叫一声,就往人群里面挤。那个哥哥接着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也跟在他妹妹后面,拚命推开周围的人往前挤,一边还对那个站在门边的海岸警卫队员喊道:“我是多姆瓦尔家的朋友!——这是我的名片!我叫阿斯泰因·弗雷德里克——我的妹妹,阿斯泰因·洁曼,同多姆瓦尔太太很熟悉!——他们正等着我们——我们约好了见面的!——”
警卫放他们过去了。雷莱恩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也溜了进去,旁边还跟着霍赖丝。多姆瓦尔一家共有四个卧室、还有一间客厅,都在二楼。妹妹冲进了一间卧室,一下就跪在一张床前,床上正放着死者的尸体。多姆瓦尔·特丽西这会正在客厅里哭着,周围围着一群人,大家都静静地一声不响。那位哥哥就坐在她旁边抓着她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我可怜的朋友!——我可怜的朋友!——”
雷莱思和霍赖丝紧紧地盯着这两个人,霍赖丝说:“还认为是她杀了他吗?这不可能!”
“无论如何,”雷莱恩一边观察,一边说,“他们是彼此认识的;并且我们也知道,阿斯泰因和他妹妹同那第三个人,他们那个同谋,也是彼此认识的。因此——”
“这是不可能的!”霍赖丝把她的看法又重复了一遍。
并且,她不顾根据事实所作出的一切推断,对特丽西有着一种强烈的好感,因此,阿斯泰因·弗雷德里克刚一站起身,她就径直走到特丽西身边坐下,用温和的语言安慰她。这个不幸女人的泪水,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
另一方面,雷莱恩却在外面注视着这对兄妹,似乎这是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事情。他从没有把视线从弗雷德里克的身上移开过,而这位先生却带着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气,开始仔细地神视这些房间;他看过了客厅,又看过了所有的卧室,混在屋子里的人们中间,询问谋杀的情况。有两次,他的妹妹走过来跟他说话。后来,他又再次坐到了多姆瓦尔太太身边,显得分外同情。最后,在过道上,他同他的妹妹交谈了好一阵时间,之后,他们像那些意见完全取得了一致的人那样分手了。弗雷德里克离开了屋子。这些活动大约共持续了三十到四十分钟的时间。
也就是这时候,摩托车载着地方调查官和公共检察官到了屋子的外面。直到刚才,雷莱恩都不希望他们这么快就到这儿来,他对霍赖丝说:
“我们必须赶快行动。决不能丢下多姆瓦尔太太。”
上面发话下来说,所有能够提供有用证词的人,全都到海滩去,在那里,地方调查官要开始初步的调查。等一会,他再来找多姆瓦尔太太。这样,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离开了。除了两个海岸警卫队员和阿斯泰因·洁曼外,其它人都出去了。
阿斯泰因·洁曼最后一次在死者身边跪下,深深地弯着腰,脸贴在手上,久久地祈祷。然后她站起身来,准备打开前门,这时,雷莱恩走到她跟前说:“这位小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先生?我正听着呢。”
“不是在这儿说。”
“那么,先生,到哪儿说呢?”
“就在隔壁,让我们到客厅里说吧。”
“那不行。”她断然反对。
“为什么不行?尽管你没有跟多姆瓦尔太太握手,我想她总还是你的朋友吧?”
还没让她反应过来,他就把她拉进了客厅,随手把门关上了,一把就把她拽到了多姆瓦尔太太跟前,这位太太正站起身来,想离开这屋子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雷莱恩对她说:“太太,听着,我请求你不要走。阿斯泰因小姐在这儿,也用不着把你赶走。我们有一些很严重的事情需要大家商量,而且一刻也不能耽搁。”
这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都带着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表情,怒视着对方。从这种神色里,可以觉察出同样的精神上的慌乱和同样压抑着的无比愤怒。
霍赖丝曾以为她们两人是朋友,进而言之,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能相信她们就是同谋,这时满心惊恐地估计:看来,爆发一场充满敌意的冲突是无法避免了。她把多姆瓦尔太太强拉回她自己的座位上去,这时,雷莱恩则站在房间中央,语气果断地说开了:“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知道了这件事的一部分真相,如果你们愿意和我合作,坦率地告诉我那些我还需要补充的细节,就能让我挽救你们两个人,你们每个人都知道你们面临的危险,因为你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对这桩罪行,你们自己要负什么样的责任。可你们现在都还在被仇恨的情绪支配着,敌视对方,只有我才能清楚地看清这些事,并采取相应的行动,检察官半个小时以后就要到这儿来了。在那以前,你们双方必须达成某种协议。”
两个女人都惊跳起来,好像这句话把她们都惹火了。
“不错,你们必须达成一个协议,”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更让人觉得不可违抗。“不管你们是否愿意这样,你们都得达成一个协议。要考虑进去的还不仅仅是你们两个人,多姆瓦尔太太,还有你的两个小女儿。是周围的环境让我站到了她们中间,为了她们的安全,为了保护她们,我得过问这件事。一个小小的错误,或者一句话,就会绰绰有余地把她们给毁了。而这样的事情,绝不能让它发生。”
一提及她的孩子,多姆瓦尔太太就垮了,又痛哭起来。阿斯泰因·洁曼,耸了耸肩膀,做出一个朝门口走的姿势,雷莱恩又一次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想上哪儿去?”
“地方检察官已经传唤过我了。”
“没有,还没有找你。”
“找过我了,正像所有要录口供的人那样,我该去了。”
“你当时并不在现场。关于发生的事,你一无所知。没有一个人知道谋杀的事情。”
“我知道谁是凶手。”
“不可能。”
“这人就是多姆瓦尔·特丽西。”
这句指控的话随着她满腔怒火的爆发冲口而出,她那架势也充满了威胁,咄咄逼人。
“你这个贱货!”多姆瓦尔大大大叫,向她冲过去。“滚!你给我滚出这房子!哎呀,你这个要多践就有多贱的女人!”
霍赖丝想去制止她,雷莱恩却轻轻对她说:“随她们去。我就想让她们这样——让她们互相攻击,就能暴露真相。”
阿斯泰因小姐却发出了一阵大笑,用一句俏皮话来抵挡对她的攻击;她嗤嗤地笑着说:“叫我贱货?为什么?是因为我说你是凶手吗?”
“为什么?原因多着呢!你是一个下贱胚!你听着,洁曼,你是一个下流货!”
多姆瓦尔·特丽西骂了又骂,似乎这能让她感到痛快似的。她的愤怒减弱了,也很有可能是她再也没有力气斗下去了;现在轮到阿斯泰因小姐反击了。她捏紧了拳头,脸相大变,让人觉得她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你!你还敢骂我,你!尽管你杀了人!你还胆敢在你杀死的人躺着的床面前抬起头来!啊哈,要是我们当中有一个是贱货的话,那就是你,特丽西,你自己心里明白!是你杀了你丈夫!是你杀了你丈夫!”
她往外冒着这些可怕的话时,激动得往前扑过去,她的指甲几乎就要碰到对方的脸上了。
“啊,别对我说你没有杀死他!”阿斯泰因吼叫着。“你不能这样说,我不会让你这样说。不要这样说。那把刀子就在这里,就在你的包里。我的哥哥摸到过它,那时候他正在跟你谈话,他的手拿出包来时,还沾上了血,那是你丈夫的血,特丽西。就在那时,就在最初那一刻,即使我还没有发现任何事情,你满以为我不会猜到吧?哼,特丽西,我立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那个海员回答我说‘多姆瓦尔先生,他已经被人杀害了,’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我对自己说:‘那是她,就是特丽西,是她杀了他。’”
特丽西没有回答。她放弃了为自己辩护。霍赖丝,虽然她能理解那些明知自己要失败的人的泄气情绪,可她还是痛苦地看着特丽西。她那耷拉着的脸,还有她那绝望的样子,让霍赖丝大生怜悯之心,求她说话为自己辩解:“求你了,我求你,把这些事解释清楚。凶杀发生的时候,你正在这儿的阳台上,不过那把刀,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你怎么解释这事?”
“解释!”阿斯泰因·洁曼尖叫着说。“她怎么能够解释?外面的样子又管什么用?不管是有人看见还是没人看见,这又有什么关系?让事实来说话吧。那把刀就在那儿,就在你的包里,特丽西这就是事实。
“是的,是的,就是你干的!是你杀了他!归根到底是你杀了他!啊,我经常对我哥哥说,‘她终究会杀了他的!’弗雷德里克还老为你辩护。他对你是太软弱了。不过,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也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情。好了,现在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刀插在背上!胆小鬼!孬种!你想叫我什么也不说?好,我一刻也没有犹豫!弗雷德里克也是一样。我们立刻开始找寻证据,我痛快地臭骂了你一顿,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你已经完了,特丽西,你完蛋了。现在没有什么能够救你。刀子就在你手里拿着的那个包里面。检察官正向这儿走来;这把刀将会被人发现,上面还沾着你丈夫的血迹。你那个钱夹子也会被发现,它们都在你的包里。它们都会被发现的——”
她的怒火完全淹没了她自己,以致她没法往下说了,她站在那儿,两手张开,她的脸颊由于神经的颤抖,正在抽动。
雷莱恩轻轻地抓住了多姆瓦尔太大手里拿着的那个小包,可她却抓着不放,他坚持着要拿走,并且对她说:“请你让我拿走吧,太太。你的朋友洁曼说得不错。检察官就要到这儿来了;事实是,刀和钱夹都在你的手上,这样会立刻被他们逮捕的。这事可不能让它发生。请让我拿着吧。”
他那友好的声音,缓解了多姆瓦尔太太的抵抗情绪,她一个接一个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他拿到那个包,打开来,掏出一把有乌木柄的小刀,还有一个灰色的皮钱夹,他不声不响地把这两件东西装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里。
阿斯泰因·洁曼惊奇地瞪着他说:“你疯了,先生!你有什么权利——?”
“这些东西可不能随便乱扔。现在我就不再担心了。检察官绝不会到我的口袋里寻找它们。”
“我会向警察报告的,”她嚷着,非常气愤。“我会告诉他们的!”
“别,别这样,”他说,还一边笑着,“你什么也不会说的!警察拿这事将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们之间的争吵必须私下来个了结。老去把警察拖进各人的日常琐事里来,可不是个好主意。”
阿斯泰因小姐气得话都说不上来:“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说话,先生!归根到底,你是个什么角色?是这个女人的朋友吗?”
“自从你开始攻击她的那时候起,我就是她的朋友了。”
“我攻击她是因为她有罪。你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杀了她的丈夫。”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雷莱恩说,十分平静。“我们都同意这一点。多姆瓦尔·雅克是被他妻子杀死的。不过,我得再重复一次,警察一定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们会从我这里知道的,先生,我发誓他们会知道的。这个女人一定得受惩罚:她犯了谋杀罪。”
雷莱恩走到她跟前,按着她的肩膀说:“你刚才问我有什么权利插手这件事。那么,小姐,请问你又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因为我是多姆瓦尔·雅克的朋友。”
“仅仅是朋友?”
她有点吃惊,不过,又马上恢复了镇静,回答说:“我是他的朋友,我有责任为他的死报仇。”
“不管怎么样,你会保持沉默的,就像他本人一样。”
“他死的时候,他自己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你就想错了。如果他想要控告自己的太太的话,他早就这样作了。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控告她,可他一直默不作声。”
“这是为什么?”
“为了他的孩子。”
阿斯泰因小姐的怒气还是没消,她那架势还是满怀憎恨,还是一心想着报仇。尽管这样,雷莱恩的话还是在她身上产生了作用。在这间小小的、充满仇恨和敌意的、关闭的房间里,他渐渐掌握了主动。阿斯泰因·洁曼也明白,他才是她面对的敌手,而多姆瓦尔太太却感到极大的安慰,因为就在她面临崩溃的边缘时,意想不到地竟有人拉她一把。
“谢谢你,先生,”她说,“这整个事情你都一清二楚。你也知道,正是为了我的孩子,我自己才没有放弃。可为了做到这一点,我有多么难啊!”
情况有了变化,事情有了转机。多亏在她们争吵的时候,甩出了那几句话,罪犯已经抬起头来,又鼓起了勇气,而控告她的人反而犹豫起来,似乎感到了不安。
到头来,控告的人不敢再说什么了,而罪犯却觉得需要打破沉默,想要一吐为快。
很自然,她要说出来的话语,立刻就会是对事实的供认,是为了放下心里的沉重负担。
“我想,现在是时候了,”雷莱恩对特丽西说,态度仍和以前一样温和,“你应该也能够为自己的行为作一番解释了。”
她又啜泣起来,在椅子里缩成一团。由于内心愧疚的折磨,她那张脸看起来又苍老、又憔怀;她声音低沉,全然没有愤怒的情绪,开始说起来了,说话断断续续,不成句子:“在这以前的四年,她一直是他的情妇,我无法告诉你,我所遭受的痛苦。是她自己把这事告诉我的,这全是出自她那邪恶的用心,她对我的痛恨甚至比她对雅克的爱更强烈。每天,我都会受到新的伤害——她甚至打电话告诉我她和我丈夫的幽会——她要我受尽侮辱和折磨,好叫我自己来了结自己。有时候我也真的这么想过,但是,为了我的孩子,我挺住了,雅克越来越软弱。她要他和我离婚,慢慢地,他也开始同意。由于她和她哥哥的摆布,她哥哥同她一样是个危险的人,却比她更狡猾。我能感觉出来,雅克开始对我狠起来了,可他又没有勇气离开我,我是他们中间的障碍,他对我怀恨在心。天呀,我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呀!”
“你本来就应该让他自由的,”阿斯泰因·洁曼嚎叫。“一个女人不会因为丈夫要离婚,就会把他杀掉的。”
特丽西摇摇头,回答说:“我也不会因为他要离婚,就会把他杀掉。如果他真的想离婚,早就该抛下我了;那我又能干出什么事来?可是,洁曼,你们的计划变了,离婚对你来说,还远远不够,你还想从他身上得到其它的东西,另一件事,你和你的哥哥一直不肯放松。对这事,因为他本人的懦弱,他到头来还是同意了。尽管他自己——”
“你这是什么意思?”洁曼气急败坏地说。“另一件事是什么?”
“就是要我的命。”
“你撒谎!”洁曼大叫起来。
特丽西的嗓门并没提高。她既没表示反感,也没表示气愤,只是回答说:“要我的命,洁曼,我看了你最近的几封信,一共有六封,都是你写的,他蠢得把它们放在他的钱夹子里,昨天晚上我都看了,六封信里虽然没有可怕的字眼,可是字里行间,却满是杀机。我看信的时候,全身都发着抖!雅克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可无论如何,当时,我并没想到要在他背上捅一刀。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洁曼,并不会轻易杀人的。要是为这事,我把命丢了,这都是你的罪过。”
她转过身去看着雷莱恩,似乎是问他,她说的这些,她吐露的真情,是否对她有危险。
“不用怕,”雷莱恩说,“任何事情,我自会有办法了断的。”
特丽西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那可怕的情景又在她眼前重现,正在撕裂着她的心。阿斯泰因·洁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手交叉着,眼神却显得焦急。这时,丹尼尔·霍赖丝正满腹疑惑地等待着人家坦白罪行,解释这无法捉摸的谜团。
“在这以后,也正是因为你作的孽,洁曼,我把那个钱夹又放回它原来藏着的抽屉里,今天早上,我对雅克什么也没说。我没有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事情,这事太可怕了,一切都照常,我必须赶快行动;你的信暴露了你今天到这儿来的秘密——起初我想,我搭火车逃跑算了。我机械地抓起了那把小刀,想用它来防身。可当我和雅克到了海滩时,我又想,是的,我应该接受死亡。‘我就要死了,’我想,‘一死百事了,这场恶梦也就随着结束!’只是为了孩子,我希望我的死会像一次意外的事故,这样,就不会把雅克牵连进来了。这也是为什么你们到那悬岩上去散步的计划,倒还让我觉得适合的原因。从那高高的悬岩上掉下去,这看起来再自然不过了。
“于是,雅克离开了我,去了那海滩上的小屋里,他再从那儿到特罗伊斯·马西尔兹去,同你们会面。在上那小屋去的路上,就在那游廊底下,他把那小屋的钥匙给弄丢了。我走下去,同他一起找钥匙。后来,那件事就发生了。都是你的过错,是的,洁曼,这都是因为你作的孽。雅克的钱夹子从他的运动衫里滑落出来,他当时根本没注意到,同那钱包一起掉出来的还有一张照片,我立刻就认出来,这是今年我和我的两个孩子在一起照的照片。我把照片捡起来,我看见——天哪!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洁曼。照片上的面孔不是我的,而是你那张脸!你在那照片上把你那张脸放了上去,却把我的面孔给弄掉了!那是你那张脸!你一只胳膊搂着我大女儿的脖子;我的小女儿竟坐到了你的膝盖上。那是你,洁曼,我丈夫的妻子,我的孩子的未来的母亲,把我的孩子带大的人,将会是你,你,你!当时,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拿出了那把小刀。雅克正弯着腰,我把刀子插到了他的背上。”
她坦白的字字句句,没有半点假话。听到这些话的人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从来没有什么其它事情比听到这场悲剧,能让霍赖丝和雷莱恩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
她倒在自己的椅子里,完全精疲力尽了。可她继续往下说,用语含糊,叫人难以听清,只好不停地向她俯下身去,越靠得近,才能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我当时想,肯定会有人大叫起来,我也会立即被人给抓走。可是没有。这件事发生的方式,加上当时周围的情况,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后来,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雅克也同时站了起来;你看,他竟然没倒下去。没有,他没有倒下去!我捅了他一刀,他居然还能站着不倒!我回到了游廊上,从那儿,我看着他。他把运动衫搭到肩膀上,显然是想盖住他的伤口,然后,一点也不摇晃地走了。或者说,只有一点点摇晃,这也只有我才能觉察出来。他甚至还跟几个在那儿玩牌的朋友说话来着。然后,他走进小屋不见了——
“我立刻就回到了屋里。我自己劝说自己,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场恶梦,我并没有杀他,要不,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让他受了一点轻伤。雅克等一会儿就会出来的。我非常肯定这一点。我从我的阳台上望出去。即使是只要我有过一丝这样的念头,那就是雅克也许要人帮忙的话,我就会朝他飞跑过去。可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人们说有些事总会有预感,我可根本没有这样的预感。我很平静,正像一个人在作了一场恶梦之后,把梦里的事情都给忘了一样。没有,我可以发誓,我一点也不知道,直到——”
她谈不下去了,一阵呜咽,哽住了她的喉咙。
雷莱恩为她讲完了她没能讲完的话。
“我想,是直到他们到这儿来,告诉你所发生的事?”
特丽西缓过气来,又结结巴巴地接着说:“是的,直到那一刻,我还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事,我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我想要对着所有的人大声喊叫:‘行了,不用再找了,这事是我干的!刀子也在这儿,我就是那个罪犯!’不错,我就要这样说了,可就在这个当口,我看见了我那可怜的雅克。他们正把他抬到这儿来——他的面容是那样安详,那样温和。也正是因为看见了他,我才感觉到了我肩上的担子,而他,也已经明白了他自己的责任,他一直默不作声,忍受着那难言的痛楚,都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也同样得保持沉默。他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可这次谋杀,我们两人都是有罪的;为了不让这罪过报应到我们的孩子身上,我们两人都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他痛苦难熬地死去的时候,他是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这一点。他拿出了惊人的勇气和毅力,从地上站了起来,还要和那些跟他打招呼的人说话,最后,把自己锁在了小屋里,静静地死去。他做到了这一点,尽了他自己最大的努力。单单是这一个行动,就抹去了他的一切过错。因为他这样做了,因为他没有告发我,这就等于告诉我,他已经原谅了我,而且,是要我保持冷静,要我保护我自己。为了保护我自己,我能同任何人拼命,特别是你,洁曼。”
最后的几句话,她说得格外坚定。起初,她完全被自己不由自主地杀害自己丈夫的行为压垮了,这会儿,她已经恢复了一点精力,可以来回想一下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也有了力气来为自己辩护。正是那个坏女人的仇恨,把他们两人推向了死亡和犯罪的道路,面对着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女人,她攥紧了拳头,决心同她决一死战,这不可动摇的决心,让她全身都在颤抖。
阿斯泰因·洁曼并没有退缩。她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当特丽西坦白的事情越来越清楚时,她脸上不妥协的表情是越来越坚定,看来,似乎任何情感都不能软化她的铁石心肠,没有任何同情或负疚的心情能穿透她的内心。最终,临到末了,她那薄薄的嘴唇竟浮显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洁曼已经把她的猎物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慢慢地,洁曼抬起了头,走到镜子跟前,她整了整自己的帽子,又往脸上补了点粉,然后朝门口走去。
特丽西急忙走过去说:“你想上哪儿去?”
“去我想去的地方。”
“去见那检察官?”
“好像是那么回事。”
“你不能走出这扇门。”
“只要你高兴,我会在这儿等他。”
“那么你想告诉他什么?”
“哈,当然是告诉他你刚才说的事情,我要把你刚才愚蠢地说出来的一切都告诉他。他不会怀疑这事吧?你刚才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对我解释得够清楚了。”
特丽西抓住她的肩膀:“不错,不过,我同时还想向检察官说说另一些事,洁曼,这些事可是跟你有关系的。如果我完蛋了,那么你也没有好下场。”
“你没法伤害我。”
“我可以揭发你,把你写的那些信公之于众。”
“什么信?”
“就是那些要置我于死地的信。”
“你撒谎,特丽西!你所说的那个有名的阴谋,不过是你想象出来的。雅克和我都没有想过要你死。”
“不管怎样,你已经这样干了。你写的信就是铁证。”
“撒谎!那不过是一些朋友写给朋友的信而已。”
“那是淫妇写给奸夫的信。”
“那你就拿出证据来。”
“它们就在这儿,就放在雅克的钱包里。”
“不,它们不在这儿。”
“你说什么?”
“我说,那些信是我的。我已经把它们拿回来了,或者说,是我的哥哥把它们给我拿回来了。”
“你把它们偷走了,你这个贱货!你必须把它们交出来,”特丽西喊叫着,还摇晃着对方。
“我可没拿,在我哥哥那儿,他已经走了。”
特丽西摇摇晃晃地走到雷莱恩面前,两手一摊,现出了一副绝望的神态。雷莱恩说:“她也没说假话。当她哥哥在你的包里摸索的时候,我就一直注意着他的行动。他拿出了那个钱夹子,同他妹妹一起,在里面找什么东西,然后,拿出了那些信,把钱夹又放了回去,他哥哥就离开了。”
雷莱恩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啊,至少,是拿走了其中五封。”
两个女人都走近他跟前来。他到底打算说什么?要是阿斯泰因·弗雷德里克只拿走了五封信,那么那第六封信又怎么了?
“我是这样认为的,”雷莱恩说,“当那个钱夹子掉到沙滩上时,那第六封信也同那张照片一起掉了出来,多姆瓦尔先生当时肯定把这封信捡起来了,因为我就在他的运动衫的口袋里发现了这封信,而这件运动衫就挂在那床旁边。这就是那封信,上面还有阿斯泰因·洁曼的签名,这封信就足以证明,写信人具有谋杀的动机,而且是把这桩谋杀强加在她的情人身上的同谋犯。”
阿斯泰因小姐的脸都变青了,她沮丧得不想再为自己辩护了。雷莱恩继续往下讲,并且是直冲着阿斯泰因小姐来的:“在我看来,小姐,你应该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很明显,你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在你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想用色情这个手段为自己弄到些好处。借着这个手段,你唆使多姆瓦尔先生,不顾一切障碍,要她娶你,这样,你就可以占有他的财产了。我有证据可以证明你对钱财的贪婪,也可以证明你那些恶毒的预谋,如果需要,我就可以把这些证据抛出来。我在那件运动衫的口袋里找到那封信以后几分钟,你也开始了干我刚刚作过的事情。我拿走了那第六封信,但是,在那口袋里还留下了一张纸条,那是你急于要找到的东西。当时,也一定是跟那封信一样,从那个钱夹里掉了出来。那是一张未划线的普通支票,票额为十万法郎,是多姆瓦尔先生签给你哥哥的,也不过是一份小小的结婚礼物吧,就是我们常说的那种男人送给女人的零花钱。按照你的吩咐,你哥哥急急忙忙骑上摩托车到勒哈夫去了,想赶在银行四点钟关门以前,把那张支票兑现。
“我也可以顺便告诉你,他没法将那支票兑现,因为我已经电告了那家银行,告诉了他们多姆瓦尔被谋杀的事,这就可以停止所有多姆瓦尔先生帐目的支付。要是你坚持想要报复的话,事情的结局就该是:这些证据全部会交到警察手里,这也正是他们可以用来起诉你和你哥哥的罪证。我还想加上一件,也许可以算是有启发作用的证据,时间是两周以前,在布雷斯特到巴黎之间的火车的餐车上,我偶然听到了你和你哥哥之间的谈话。可我觉得,你肯定不会逼着我走出这么极端的一步,我想,我们彼此之间应该能够互相理解。你说,是不是?”
像阿斯泰因小姐这样德行的人,只要有一线希望能够顽抗下去,就绝不会善罢罢休,就会拚命挣扎,负隅顽抗,可一旦被打垮了,他们也会马上见风使舵。洁曼是个贱家伙,她心知肚明,她顽抗的最后一次努力,也已经被她面对着的这样一个对手给打垮了。他已经把她抓在手心里了。除了投降之外,再没有其它出路。
她没有再耍花招,既没有做出什么恫吓之类的举动,也没有歇斯底里地疯狂大发作。她只是点了点头:“我同意,你有什么条件?”
“从这里走开,如果你被叫去查问,你只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就行了。”
她走开了。在门口,她迟疑了一下,然后,从她的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说:“那支票。”
雷莱恩转过头去看着多姆瓦尔太太,只见她大声说:“就让她拿着吧,这笔钱,我是碰也不会去碰的。”
接下来,雷莱恩又详详细细地教多姆瓦尔·特丽西,在被叫去盘问时,应该怎样应付,应该怎样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最后,才和丹尼尔·霍赖丝一起离开了这屋子。
在下面的海滩上,公共检察官和地方的调查人员一起,还在忙着他们的调查取证工作,察看周围的情况,盘问目击证人,然后,又聚到一起商量。
“真没想到,”霍赖丝说,“你竟然把那把刀子,还有多姆瓦尔先生的那个钱夹子放在你身上!”
“这事在你看来,是太危险了,我想是吧?”他说,一边还大笑起来。“这事在我看来,真是太滑稽了。”
“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
“你不怕他们可能会怀疑到什么事吗?”
“天那,他们什么也不会怀疑!我们只告诉那些好心的人,我们看见了什么,而我们的证据只会增加他们的困惑和不解,因为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再在这儿待一两天,看看动静。问题解决了,对这事,他们绝不会摸到什么头绪。”
“无论怎样,从这事一开始起,你就猜出了其中的奥妙,这又是怎么回事?”
“原因是这样的,我不像人们常常做的那样,老是去寻求当时当地并不存在的难题的答案,而只是把事情摆到它们本来那样的情况去思考,答案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一个大男人,走进了自己的小屋,把自己锁在里面。半小时以后,他被发现死在里面了。没有一个人曾经进去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我看来,问题只可能有一个答案,没有必要再去绞尽脑汁了。因为既然谋杀不是在屋里发生的,那么行凶一定是在进屋之前,在他走进自己的小屋时,他就已经受了致命的重伤。立刻,我想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案件的真相。
“多姆瓦尔太太,本来今天晚上就要被杀掉的,她预先就知道了谁会是凶手,并且,当他的丈夫向地面弯下腰去时,在一阵狂乱之中,她把刀子插到了她丈夫的背上。没有其它事情要做了,留下的问题是找到她行为的动机。当我知道了事情的动机以后,我就毫无保留地站到了多姆瓦尔太太一边。这是全部故事。”
一天快过去了。湛蓝的天空的颜色正在变深,大海比以前更加平静。
“你在想什么?”隔了一会儿后,雷莱恩问道。
“我想,”她说,“要是什么时候我也成了某些阴谋诡计的受害对象,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应该信任你,毫无保留地完全相信你。我知道,就像我知道自己活着那样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有千难万险,你都会来救我。你无比的决心中蕴藏的力量,是任何力量也不能战胜的。”
他回答她说,声音非常温柔:“我无比的决心就是为了能让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