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要受新婚夫妇的敬茶,宋家上下今日都起的格外早。

宋三夫人,便是宋衍的生母,一早便起了身坐在妆奁前对镜妆扮,水银镜中倒映出了她面无表情的一张美丽的脸,凭眉眼可见她与宋衍当真是亲生母子,如出一辙的丹凤眼,眼尾狭长微微上翘,风流天成。

可约莫是生性使然,又或是心中有气,她的眉眼蕴着怒气。

为她挽发鬓簪的侍从已跟了她数年之久,此刻耐心劝着,“夫人,如今婚事已成定局,您又何必再置气,伤得是您自个儿的身子,您得消消气才好。”

从中宫赐婚起,宋三夫人就一直心怀不满。

那日,旨意刚传到宋家时,宋三夫人当场便怒斥,“侍郎府中的庶女,那般卑贱的出生,也配得上我儿?”

那时宋衍也不同意婚事,宋三夫人心中还略感安慰,至少她儿子与她同心,可不知怎么,她儿子上午还说着要面见中宫退亲,短短半日过去,就改了主意,同意了赐婚。

叫她不但生气又更不理解。

她的儿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为妻。

听见侍从劝解,宋三夫人没有半点消气的迹象,她冷眼挑眉,“消气?你要我如何消气?”

侍从姓辛,与宋三夫人是打小就有的主仆情谊,此刻劝,“夫人,您想想,就是因为少夫人出生低微,如今除了少爷再无人可依附,定能用心侍奉少爷。更何况,您是婆婆,您想给少夫人立规矩便能立规矩,纵使皇后娘娘赐婚,也说不得什么。”

这话可算是说到了宋三夫人的心坎上,她的眉间,怒气渐消。

辛娘子连忙又道:“来日方长,日后少爷好了,您是想休了宣氏,还是为少爷纳妾,不都是您这当婆婆的说了算。”

“还有两刻钟,少爷便要领着新妇来给您敬茶了,少夫人如何不论,您也得看少爷,今日阖府都在等着看少爷如何呢。”

“到底是少爷的好日子,总不能让人看他笑话。”

“取衣裳来。”宋三夫人一听这话,不想让人看笑话的心气儿,终于压过了怒气。

宋三夫人不喜欢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十分讨厌她。

看见宋三夫人的第一眼,阿棠心中就已经有了成算,被人讨厌,被人憎恶,这样的事情,她经历多了,也早就不在意了。

她大抵也猜到了宋三夫人不喜欢她的原因,宣侍郎府上的庶女,还是个不受待见,被一纸婚事强行与宋三公子成亲的庶女,出生低微,不堪为配。

宋三夫人不敢对赐婚的中宫动怒反抗,也不会对着儿子生气,便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

当真是好笑,这门亲事,可从来没有任何人问过她的意愿。

怎么就成了她的错?

她低垂着眉眼,嘴角浮着羞涩的笑意,奉上茶盏,“母亲,喝茶。”

宋三夫人睥睨着阿棠,怒火中烧,生的就是一副狐媚子长相,一看就是小娘养的,这样的女子怎配做她的儿媳?

也配给她敬茶。

她不去接那盏茶,一时,屋中鸦雀无声。

宋三老爷一向不管事,慢悠悠地喝着儿媳的敬茶,无视此刻诡异的气氛。一旁又有三房的姨娘,庶女庶子站着,各有神色,暂且不表。

宋衍虽看不见,但他了解他的母亲,此刻出声提醒,“母亲,时候不早了,想必祖母还在等着儿子与阿棠前去请安。”

辛娘子赶紧在背后扯了扯宋三夫人的衣裳,提醒她此刻,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她终于勉强自己接下那盏茶,轻抿了一口便搁在手边,“行了,老夫人还在等着,你们且去吧。”

到底是圆了场面。

阿棠提了裙边,刚打算从蒲团上站起来,宋衍却伸过来了一只手到她眼前。

是要让她拉起来,还是拉她起来?

阿棠心中闪过两个念头。

下一瞬,她的手却已经轻轻搭在了宋衍的掌心上。

宋衍牵着她稳稳地站起身,方才松开了手,朝着上座的宋三老爷和宋三夫人行礼告退,阿棠轻握了下自己的手,中秋未到的上京,天气依旧炎热,她触碰到的掌心一片温热,现在仍然残留着余温。

她随着宋衍一并告退,转身朝外走去。

走到门前时,阿棠忍住了出声提醒的冲动,一边跨过门槛,一边观察着身旁的宋衍,见宋衍稳稳地抬脚跨过门槛,心下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更多的是好奇。

从今日早晨,她与宋衍一起用膳时,她就充满了好奇。

就算没有眼睛,宋衍好像做一切事情,仍旧有条不紊,信手拈来,并没有因为目不能视而自弃自馁,手脚受缚。

这倒是很厉害。

与上京流传的传闻,全然不同。

还有方才在宋三夫人面前,对她的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一路走到了宋老夫人所在的正院,比三房的院子热闹许多,人也多了不少。

方才是给公婆敬茶,现下是要见过除了三房以外的所有人。

满屋子都是明晃晃的人影。

阿棠但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满屋子的人,她一时认不完也无所谓,只需要认识那位坐在上座的宋家老夫人便是了。

她奉了茶,“祖母,请喝茶。”

宋老夫人满目慈爱,端了茶喝了一口,便心疼的吩咐,“三郎,三郎媳妇,快起来说话。”

这一回,阿棠倒是自觉地在宋衍将手递过来时,第一时间就握住了。

一旁有人笑道,“母亲,你瞧瞧这对小夫妻多恩爱,手拉手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满屋子的人轰的一声都笑了起来。

阿棠适时地红了脸,低着头站在宋衍旁边不肯抬头了。

宋老夫人笑着刮了一眼说话的人,瞧着害羞到不行的孙媳妇,似是结尾,又似在说笑,“三郎媳妇,这是你四婶娘,她性子孟浪惯爱说笑,你别与她一般见识。”

阿棠忙开口,“孙媳省得。”她侧了侧身,面向方才说笑的年轻妇人,屈膝行礼,“四婶娘。”

宋四夫人,年过三十,是明艳大气的长相,性情爽朗的很,性格爱张罗,见阿棠朝她行礼,也忙站起来牵她的手,“瞧瞧,多标致的美人,生的模样这样好,日后要多来与我一道说话才是。”

她另一只手轻抚着自个儿的肚子的动作,阿棠瞧见了,心下有疑惑却不显露,只道:“好,阿棠生的愚笨,四婶娘不嫌弃便好。”

这样的日子,有长辈张罗着说些好听的场面话,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也许就是如此,有人瞧不惯,偏生要惹事端。

就有一声轻叹,“可不是,三郎媳妇,生的如此花容月貌,我们见了都心生喜欢,若是三郎也能瞧见,该有多好……”

这句话,说的可怜又可惜,冠冕堂皇之下却是藏不住的嘲讽之意。

阿棠心道,果真是大户人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这样的日子都忍不住要嘲讽一二,不像是亲人,更像是仇人。

她看了过去,便见是坐在宋老夫人右手下座的中年妇人,面容瞧着快有五旬,发髻梳的一丝不苟,吊梢眉、柳叶眼、鼻宽唇薄,她不以样貌论人,此刻也先入为主,觉着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人,果真就是面由心生,一副刻薄相。

若按座次来分,这位大抵就是宋家如今的当家主母,宋大夫人。

她话音落了,不落忍似的拿了绢帕捂着唇,阿棠隐约瞧见对方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宋老夫人听闻此言,脸上笑意逐渐消失,不满的瞥了一眼宋大夫人,“再世为人,容貌只是其次,人品当为先。”

“这世上多的是,有那貌美如仙的女人,心肠却歹毒至极。”

旁人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时笑也不该,缓和气氛也不该。

这话虽说宋老夫人并没有其他意思,可仍然迁怒了阿棠,阿棠却也不会为自己开口辩驳,但她仍旧忍不住去看宋衍,她想知道宋衍会是如何。

宋衍神色未变,淡定自如,他早已不是会因为旁人嘲讽一二句,就会忍不住动怒的他,在寂静中,心平气和开口,“祖母训言,孙儿记下了。”

他能闻声辨位,侧头朝着宋大夫人的方向,冷淡道:“有劳大伯母为子岳操心挂念。”

他神色忽而一暖,“不过,子岳虽然无法亲眼看见阿棠的样貌,子岳却相信,阿棠当是人美心善的女子。”

“能与她结为夫妻,是孙儿今生有幸。”

阿棠呼吸滞了一息,她全然没想过,宋衍会这般说,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即便只是与宋家人见上一面,互相认识敬茶,时间都过的极快,陪着宋老夫人用过午膳,阿棠方才踩着晌午的毒辣太阳往三清园而去。

她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温柔。

倘若叫那熟悉她一言一行的榴花,站在她面前,或许能看出她此刻的心神难定。

她一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往宋衍身上去,一边魂不守舍的回想着昨夜。

他同从前还是一样。

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对萍水相逢的她、对身不由己迎娶的她都是一样好。

她回想起昨夜的梦。

六年了,同她阿娘在青羊观中求医问药,已经过去了六年。

这些年,她甚少会想起从前,也不知道是她生来就心性冷淡,还是不愿想起。

是以,昨夜梦到从前,今晨,她竟有些不愿醒来。

人为什么不可以永远停留在最快乐的时候呢?

纵使那时日子过的颠沛流离,前途迷茫未知。

可阿娘尚在人世,她就是有家的孩子。

那时,清泫也仍然是少年模样。

是她匆匆忙忙,跑去求观主为她阿娘治病的雨天。

她被台阶绊了一下,她原以为自己一定会摔得浑身是泥水时,一双手稳稳地拖住她的腰,将她扶起来。

她仰起头,看见了清泫笑着的一张脸。

“小丫头,下雨天为何还要到处乱跑?”

“若是在此摔上一跤,可别疼的哭鼻子。”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手撑着油纸伞,将大半伞身移到她头顶,替她遮挡住头顶落下来的雨,一手将她揽腰提起。

是落雨天,乌云密布,沉沉的往下压,罩着所有事物都像是被阴霾吞噬了似的。

十岁的她,怎么肯让个陌生男人将她像提小狗似的提着,蹬着腿就挣扎起来,仰起头却看见一张,与阴雨天全然相反,阳光灿烂的脸。

如今的她,倒是已经忘了那时的自己是怎样的心情,穿的什么样的衣裳,梳着什么样的发髻,一切都模模糊糊记不清。

偏偏还记得清泫的笑脸。

她克制着叫自己不再接着去想,偏偏已经模糊的回忆拼命往上翻涌。

清泫说过的话。

仿佛每一句,她都记忆如新。

“药?小丫头,这副药可不好配,那一味雪莲果,只有天山才有。我们这青羊观,可实在没有。”

“不过我可以想想办法。”

“这样,三日后,我要下山一趟,那时兴许能在医馆药堂找到一两株。”

“……”

“小丫头……”

清泫的声音里,一向是豁达自然。

何时又变成了过尽千帆后的沉稳平静。

“阿棠。”

“阿棠。”

清泫怎会唤她阿棠?

她猛然停下脚步,神色一凛,醒过神来。

身旁的宋衍也已经停下了脚步,正偏头看向她,神色带着关切之意,“累了吗?不若你回去歇着,明日入宫面见姑母一事不急,我会让人准备。”

阿棠哪里有心思休息,她轻轻摇了摇头,才想起眼前人看不见,一时心下鄙夷自己,为何总是记不住眼前人目不能视这回事。

她轻抿了下唇,“我不累,夫君,我想与你坐着说说话,可以吗?”她有些拿不准。

宋家其他人,说什么做什么,她根本不在意,谈不上累不累。

人前假面应对的事情,她向来得心应手。

可在宋衍面前,她当以什么面貌示人呢?

是她冷清淡薄的本性,还是乖顺体贴的另一张假面?

偌大的国公府,姓宋的人里,能叫她在意的,只有宋衍一个。

她一时竟然拿不准主意了。

从来没有过如此。

她太过专注于自己的心情纠结,也没瞧见宋衍唇边笑意加深,甚至有些不稳重的急切语气,“当然可以。”

“三清园后有一片小池塘,想必如今荷花开的正好,阿棠想去走走吗?”

阿棠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也不是卡文,不知道为什么就很疲惫,今晚还有一更,再写了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