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瑟斯
关于浪子会不会回头这件事儿,我觉得这是个典型的伪命题,因为浪子如果回头,就不是浪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浪子这个话题,我就想到了老大。
小学的时候,在城东上学。城东是老城区,我的学校就在其中一条有名的街道里,这条街道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混混儿们。老旧的街道里塞满了林立的各色小帮派。
平日里路过,拿着台球杆,叼着香烟,寸头瘦身裤的少年们总是蹲在街边,桀骜地盯着过往的行人,一动不动。涂着廉价口红,身穿大花连衣裙的妖艳女子穿梭在他们身边,笑得既暧昧又肆无忌惮。
夏日里日光强烈,他们精瘦的上身在背心里线条清晰,露着大块儿大块儿的文身—龙字、虎字或忠字。
他们经常会起冲突,那种一言不合或者一眼不合就拿起凳子干起来的事儿每天都有,玻璃的碎裂声、女人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害怕的尖叫声和加上年轻男人幼兽般的嘶吼交织在一起。
大部分的这种小冲突,都会很快结束,然后台球厅的老板收拾下现场,把啤酒瓶和板凳扶好,地拖好,一切就重归平静,如同海潮退去后粗粝的砂石面,看不出发生过什么的痕迹。
我每次背着书包,都既害怕又好奇地偷眼瞄着他们,对我来说,那像一个危险而又充满诱惑的平行世界。事实上,这个街区小冲突不断却还算安稳的原因,是因为一个人。
他叫老大。
这不是个笑话,因为这个街区的所有人,哪怕再恶狠狠或者不要命的少年,看到他,都只会谦卑地低头打招呼,叫他一声,老大。
就连我们的校工,都这么叫他。
他总是笑着点头回应,如果是相熟些的人,他还会拍拍肩膀,以示亲热。
老大和后来我在录像厅的香港电影里看到的所有老大都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这一度让我怀疑艺术创作的真实性。
他没有大砍刀,没有大金链子,没有花衬衫,没有西裤蛇皮皮鞋,没有开口“丢你妹”。
他年轻清秀,扎着马尾辫,常穿着黑色短袖和破洞的牛仔裤,还有凉拖。
一整个夏天,他基本都是这样的三件,我猜他一定有很多备用的同款。
关于他的身份故事,我听过很多掌故,他是在这条街上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进了附近的工厂,因为帮兄弟出头打伤了人,蹲了几年的牢,出来以后,就在学校小卖铺帮人看店。
这段平淡无奇的历史还和街区有关,这片老街区在前几年曾经差点儿因为城市规划而整体拆除,所有街坊都一筹莫展,是这个平时话不多的青年挑头去向市政府请愿,说明道理,居然就保住了这片地方。
从此之后,他的名字就被忘了,这里的所有人,都叫他老大。
最让我们这些小屁孩儿羡慕的是,几乎这条街所有的混混儿姑娘,都喜欢他,她们经常有事没事地像孔雀开屏般地在他看的店门口转悠—买个口香糖,然后扯些不咸不淡的废话。他也乐于跟她们打哈哈,逗得姑娘们被烟呛得厉害,却笑得满脸通红,他时而拿走她们嘴上的烟,叼在自己嘴上。
其实想起来,那时候混混儿们并没有什么事业心,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工厂子弟,在无所事事又精力充沛的青春期无处发泄自己过剩的荷尔蒙。他们盈利的方式无非就是欺负欺负老实人,赌赌钱、看看店、收点儿保护费,说白了,混的是个气质,或者说,混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
老大在这个街区的作用,就是让小事儿不断,大事儿没人敢做。
打架打得过分了,他就走出店铺,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混混儿们自然就收手了。然后他伸个懒腰,点根烟,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躺回店里的竹椅子上。
但即便像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老大有个公开的秘密—他喜欢苏老师。
苏老师是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二十多岁,黑色的长发及腰长,大眼睛小酒窝,喜欢穿连衣裙,和那些浪荡的女混混儿不同,她的连衣裙都是纯色的,湖蓝或者纯白。
苏老师每次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上下班的时候,老大都会准时地站在店门口,看着苏老师,打个招呼。
苏老师也会回赠一个微笑。
苏老师带过我两年,那时候我插班,她读书字正腔圆,没有本地人藏不住的方言尾音,像青豆子般,一声一颗,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困倦的下午,我从窗口往下望,经常会看见老大背着手,眯着眼睛,方向朝着我们的教室窗口。而苏老师也常常读着读着,踱步到窗口,似看非看地往下瞄一眼。
这个小默契被一个走神儿的小学生尽收眼底。
我听其他小店的老板八卦地说起,其实苏老师原来有个男朋友,是个富二代。车接车送、羡煞旁人,跟苏老师谈了两年,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被苏老师无意中发现他一直在玩弄她,原来他还有好几个情人。
苏老师悲伤欲绝,而富二代自知理亏却纠缠不休,每天在学校门口纠缠,让苏老师不胜其烦,几度要辞了工作。
而就在那时候,老大出面砸了那富二代的车,又搂着惊魂未定的他深聊了一次。具体聊的什么不得而知,总之富二代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苏老师经常去老大看的店里,看着老大的小弟们送来的各种零食礼物,乐不可支。尤其是看到那些混混儿姑娘们艳羡的眼神,苏老师骄傲得像个公主。
老大偶然也和他人动手,但都不在街区,头上缠着纱布回来,再带着苏老师骑着车绕圈。
我那时候不懂,但看着苏老师在后座的眼神,知道她是开心的。
直到我四年级的一天,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那天是苏老师生日,全班都给她做了贺卡,我做得还特别难看。
那是我第一次和老大说话,那段时间,我父母去外地监督项目,来接我的时间经常很飘忽,我就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等他们。
记忆里那天诡异得很,平时热闹的街道上好像空无一人,我无聊地抬头,看到老大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出现在街道上,大概也是因为实在没人,他注意到了独自画圈圈的我。
他冲我笑了一下,我鬼使神差地也笑了下,说:“老大,你好!”
他摸摸了我的头:“你哪个班的。”
我开心地说:“苏老师班的。”
他点头:“是吗?那咱们有缘分,你别叫老大了,叫叔叔,小孩子别跟着他们瞎叫。”
我看了看他,点头。
他笑起来,然后看着走出校门的苏老师,迎了上去。
他们离我很远,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显然是他被拒绝了,苏老师回头踏上自行车离开。
老大抱着花,追了两步,然后停下来,看着苏老师的背影站了很久。
我觉得无趣,继续画起了圈圈。
不久之后,老大很突然地退出了混混儿圈,不再帮人看店,在对面的街区卖起了盒饭。
事情发生得过于迅速。
我再一次见到他时,几乎认不出他来,他剪掉了长头发,梳了中分,套上白色的大褂和粗布裤子,像个老实巴交、面目模糊的老板。他真的成了卖盒饭的普通人。
这让当时的我很难接受,不当老大了?
我脑补了所有看过的港片桥段,默默猜测认定老大这样做的原因一定是被仇家追杀,隐姓埋名,甚至那几天我会仔细盯着在老大原来看过的店门口转悠的任何陌生人。
然而并没有。
很快,没人再喊他老大,原来他姓张,那盒饭摊子,就叫老张盒饭。
刚开始,还有人调侃地叫老大盒饭,可后来一波又一波的新混混儿们如雨后春笋般长起来,也就没人注意这些了。
老大很拼,比所有卖盒饭的开摊都早,收工都晚。
我一直都不明白老大为什么会这样。
其他老板在我买跳跳糖的时候八卦,才说出了让我郁闷到不想听的理由,原来苏老师觉得老大当混混儿有经济基础结婚。
我那时候嚼着糖,悲愤地想:“居然是为了女人!居然没有杀手!这么无趣!”
他极少再出现在这个街区,只是某些中午会托校工带份香喷喷的盒饭给苏老师。
苏老师基本上不会吃,我们流着口水看着那盒饭由热变凉,然后被值日生扔进垃圾桶。
我毕业后第三天,苏老师结婚,她嫁给谁我不知道,也没见过。是的,我再也没见过苏老师。
那天,这个城市的头条,被刚修好的立交桥刷屏。新闻是深夜一个张姓男青年骑摩托车上立交桥,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撞上护栏飞了下去,摔得车毁人亡。
多年后,我在小学同学的聚会上还听到很多关于那天深夜的猜测。
有人说,据说那天开到最快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只黑猫,为了不撞死猫他撞到了栏杆。
还有人说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
也有人说是被旧日仇家动了摩托刹车的手脚。
而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我是那天才知道,原来那个张姓青年,就是老大。
看着满桌已经发福的小学同学们吐沫横飞地很快跳过老大这个只是为了证明曾经一起上过学的话题,飞速切入股市、小三和房子的探讨,我忽然一句话也不想说。
画面忽然渐渐抽离了他们的声音,变成想发笑的默剧。
我恶毒地想,他们永远不会懂浪子。
而浪子回头,活到这个年纪,就成了他们。
年纪渐长,面目可憎的男人,大腹便便、头顶稀疏、双目色迷迷又空洞。
还需要安慰自己,浪子不老,他们只是秃。
长大以后,我这么理解浪子。
两个标准:
第一,顾名思义,无论是对女人还是人生,得浪。
第二,浪完一定不要负责任。
浪子的可爱之处,恰恰在于他不是你们想要的那种人。
女人们喜欢浪子,是因为浪子危险却充满了诱惑和未知。拥有过浪子,是她们的勋章、自慰器和无趣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浪子最深的悲哀,恰恰是回头。
回头,就会渐渐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而且请放心,那些口口声声相信浪子回头的女人,恰恰不会爱上回头的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