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地方志集成》变成了挡箭牌, 沈多意用书脊敲在戚时安的掌心, 见对方无动于衷不买账, 于是又用书角轻轻磕对方的膝盖。
戚时安说:“我膝盖有伤,不能这样碰。”
沈多意立刻停下,低了很久的脑袋也终于抬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怎么受的伤?”
“在军校训练的时候不小心弄的。”戚时安见沈多意有些紧张,终于不再装蒜, “只留了道疤, 没什么妨碍,刚才骗你的。”
沈多意松了口气:“幼稚得很。”
戚时安承认道:“我不仅幼稚得很, 有时候还笨得很,读不懂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也安慰不到要紧处,所以你有什么心事的话要告诉我, 别让我傻兮兮地办坏了事。”
“你不笨,”沈多意知道戚时安在使苦肉计,“你很容易就读懂、猜透我在想什么了, 我也没什么心事, 就是觉得走得太快。”
眉目间神情疏淡,目光也不知道落在哪里,只有额头上那层薄汗带着点生动气息,沈多意这副模样容易令人发闷,戚时安便一针挑破:“哪快了?早上还那种语气叫我‘戚先生’呢。”
沈多意也觉出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 于是他在对方的注视下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抬手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最后挺直脊背添了点精气神:“戚先生,这本书借我看看吧?”
没等戚时安回答,他又站起来问:“可以试试打沙袋吗?”
戚时安取下黑色的拳击手套给沈多意戴上,然后抬起手臂躬身示范了姿势。沈多意微微侧身对着沙袋,左臂护脸,右拳猛地出击。
他连续打了几十下,额头又出了层汗,还顺着眼角往下滴,拳头打在沙袋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但他的心情却一拳比一拳明亮起来。
戚时安抱臂靠着五斗柜,静静地看着沈多意“发疯”,待到沈多意快要精疲力竭时,他像教官一样从另一侧扶住了晃动的沙袋,吼道:“握紧拳头!”
“继续!再打!”
沈多意咬紧牙关,又疯狂地砸了数十下,这期间戚时安一直在让他坚持。最后一拳重重砸在沙袋上,他长呼了一口气,然后胸膛起伏着喘个不停。
“舒服点了吗?”戚时安问。
“舒、舒服了。”沈多意的气息还未连贯,他脱力般抱住了沙袋支撑自己,“我憋了一晚上,终于发泄出来了。”
他望着戚时安的眼睛。
“我从小和我爷爷生活,他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但他接受不了我的取向的。”
“我可能得瞒着他,得骗他,如果将来我有了另一半,也就代表我得委屈对方。”
“我琢磨了半宿,越来越觉得自己卑鄙,因为我打算自私地什么都不说,企图继续享受现在的相处,但是又想逃避进一步的发展。”
“我知道我想得很远,我小时候今天要计算下个星期的饭钱,这学期要计算下学期的学杂费,我习惯把以后的事提前想好,避不开的就做好准备,避得开就躲得远远的。”
戚时安听着沈多意一句一句的自我剖白,心中酝起百般滋味,听到这句他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把沙袋拽向自己,连带着抱在上面的沈多意。
他问道:“你要避开我吗?”
同样生而为人,但经历与心性却各不相同,戚时安从小衣食无忧,做什么只考虑自己喜不喜欢,他又足够优秀,于是更多出几分自负。可沈多意不一样,他要小心翼翼地活着,他从小小一个的时候就要提前打算着以后。
戚时安把沙袋从沈多意怀里抢走丢开,然后给沈多意解拳击手套,低着头说:“以后有话不要憋那么久,打电话也好,发信息也行,都告诉我。”
“长辈的想法我明白,我也有父母、姥爷,所以如果你将来的另一半是我,那根本谈不上什么委屈,你冷淡地和我讲话我才觉得委屈。”
“也别再用卑鄙和自私形容自己,我不乐意听。你喜欢我们现在的相处,没想好面对进一步的发展,那我们就不慌不忙的处着,本来就是要互相了解的。”
“你想得是很远,但你所想的远处有我,我觉得很开心。”
拳击手套已经被解开脱下,戚时安也逐条说完了自己的看法,他早知道沈多意家里条件不好,也早知道沈多意年少时吃了很多苦头,但回回说起仍是只增无减的揪心。
“我再问一次。”戚时安抬起了头,“你要避开我吗?”
沈多意抵挡不住般伸出了右手,手心汗水淋漓,指甲盖都透着红色,翻掌朝上,害怕又期待地说:“我的手也是热的了。”
两只温热潮湿的手掌握住,仿佛连掌心的纹路都嵌在了一起。
午饭早就做好了,他们却久久未回,两个人走出楼门口时正好遇见跑来的霍学川。霍学川跑了一脑袋汗:“哥,你出来也不带手机,都失联了!”
沈多意递上去一包纸巾:“擦擦汗吧,这就回去。”
霍学川和沈多意并排在前面走,把戚时安落在了后面,霍学川问:“多意哥哥,你觉得我帅么?我要是进娱乐圈竞争力强不强啊?”
“强,大高个还显眼。”沈多意觉得这两兄弟肯定一个随爸,一个随妈,不然性格差异怎么那么大。
戚时安跟在后面,偶尔能看见沈多意被霍学川逗乐的笑脸,他松了口气,又心疼起自己那辆越野车来。
家属楼内飘着饭香,霍歆正在陪霍老将军喝酒,他们三个小辈打完招呼落座,这顿午饭终于能开始了。霍歆好客,给沈多意的碟子里夹满了菜,感谢道:“今天太辛苦了,占用你的休息时间来帮忙,月底让时安加奖金。”
戚时安端着碗:“合着都是我掏钱。”
沈多意回答:“阿姨,您太客气了,其实小川成绩还可以,上戏剧学院的话没什么问题。”
说到这个霍老将军终于有话讲了,放下酒盅冲沈多意说道:“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好好的军校不上,大的还好,起码是念了名校,小的直接就要做明星,气死我了,我现在没事就忍不住擦我的军棍。”
老头的满腹牢骚特别搞笑,吹胡子瞪眼之中还带着丝丝无奈,沈多意乐道:“您还打算拿军棍揍他们吗?我爷爷没军棍,但是有拐杖,有时候急了也爱朝我乱呼扇。”
“你爷爷脾气这么暴啊?”霍老居然说别人脾气暴,“你一看就是听长辈话,安安生生的,我要是你爷爷肯定省心。”
戚时安已经下去了一碗饭:“姥爷,怎么张嘴就想当人家爷爷啊,过分了啊。”
平时在家只有爷孙两个吃饭,根本没这么热闹过,沈多意听着戚时安给霍老拆台,或者霍学川跟霍歆犟嘴,不知不觉把碟子里的菜都吃光了。
“喝汤吗?”戚时安问着话,却已经动作先行拿起了碗,盛好放在沈多意面前,“是不是觉得有点吵?”
沈多意摇头,小声回答:“你家里的气氛真好,有点像我发小家。”
戚时安问:“那你家呢?”
沈多意还没答,霍歆出声打断道:“多意,再吃碗饭吧。”沈多意不知道是打拳太消耗体力,还是饭菜太可口,于是又添了一碗白饭。
平时家里都是阿姨做饭,霍歆从来懒得张罗,这回沈多意是客人,还帮霍学川补习,所以她亲自准备了这桌饭菜。此时看对方喜欢吃,感觉特别高兴,闲聊道:“平时午饭都在公司解决吗?”
“嗯,公司有餐厅。”沈多意扒着饭,吃得很香。
霍歆放心道:“那就好,其实家长也就担心个吃饭穿衣,别的都管不了。我现在让他帮我炒个股他都嫌麻烦,气死我了。”
戚时安突然被炮轰,有些跌面儿:“妈,你能不能实事求是一点?”
沈多意礼貌地说:“阿姨,股票的话我也了解一些,要不吃完饭我帮您看看吧。”
霍歆找到了新帮手,连看都不看戚时安了,霍老也一样,产生出“别人家孩子哪哪都好”的感觉,羡慕地问:“多意,你爸妈是做什么的,估计过得特省心吧?”
沈多意一愣,他知道当前的氛围不适合说他的家庭,但避而不谈又像是撒谎,犹豫片刻,他还是笑着选择了前者:“我爸妈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就不在了,我和爷爷一起生活。”
“咣当”一声,霍学川的鸡腿砸在了碟子里,饭桌上瞬间只余下安静。
沈多意怕的就是开心氛围被打破,他有些无措地端着碗,笑也不是,继续说也不是。好在大家的反应都很快,霍老和霍歆安慰着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霍学川也捡起鸡腿接着吃。
唯独戚时安垂着眼,再没动过筷子。
他只知道沈多意家里条件不好,但没想到沈多意早早就没了双亲,比起物质上受的委屈,他不敢想象沈多意有过多少心灵上的缺口。
难怪只听对方提起过爷爷,也难怪考虑到爷爷的想法时对方会顾及那么多。因为沈多意只有那么一个亲人,并且垂垂老矣。
普通朋友也好,将来日久生情也罢,戚时安想,他至少要给沈多意一份沉甸甸的安全感。
垂首想了许多,视线里忽然伸来一双筷子,筷子间夹着的虾落在了他碗里。他收拾情绪抬起眼来,正对上沈多意的目光。
沈多意轻声道:“我没事儿,最后一个虾给你。”
吃过饭戚时安送沈多意回家,临走的时候霍老非要送一把新鱼竿给沈老钓鱼用,驶离干休所,沈多意被阳光晒得眯起了眼睛,坐在副驾上直打哈欠。
“困了?”戚时安放下遮光板,“眯一觉,到了叫你。”
沈多意倦倦的却很高兴:“吃饱了就犯困……”
浅浅的呼吸声被发动机的声响遮住,戚时安要不是扭头去看,根本就发现不了沈多意已经睡着。他放慢速度,尽量开得稳一些,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沈多意当时就是这样歪着脑袋在副驾上眯瞪。
周末的午后车不算多,没用多久就到了温湖公寓的门口,戚时安靠边停在树荫下,然后熄了火。沈多意似有感知,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发怔片刻“啊”了一句,可惜道:“借我的书忘拿了!”
戚时安说:“明天上班找我要。”
他避而不谈沈多意的家庭,更不打算询问,伤口就算落疤多年也依然是伤口,他绝不会主动提起。沈多意明白戚时安的体贴,他很是感激,并在心里说了声“谢谢”。
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他忽然想到:“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戚时安问:“着急吗,不急改天再说,你都困成这样了。”
沈多意迟疑道:“不急吧,是关于我的初恋。”
“……”戚时安青筋猛跳,“现在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