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午后,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中殿阴冷昏暗。烛光摇曳,明暗不定,投向四周的阴影如同起伏跳跃的鬼魅。在教堂最神圣的部分,也就是高坛之上,埃尔弗里克大主教正在缓缓地走向人生的终点。他惨白的双手紧抓着一个银色十字架,贴在胸口。他双眼依然睁着,但几乎一动不动。他呼吸平稳,但已经很浅。他似乎喜欢听周围修士的吟唱,因为歌声一停,他就会皱眉。
温斯坦跪在大主教脚下祈祷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快憋出病了。最近他一直头痛,夜里也睡得很差。他时常感到困乏,浑身酸疼,就像上了年纪的老头,尽管他只有四十三岁。他的锁骨上长了一个难看的红疙瘩,他不得不把斗篷高高地系在喉咙上遮丑。
因为浑身不舒服,温斯坦压根不想在大冬天里穿越英格兰,但他有充足的理由去让自己强打精神踏上旅途。他想要成为坎特伯雷大主教。那将使他成为英格兰南部的高级神职人员,而权力争夺是无法远距离进行的,必须到现场才行。
温斯坦觉得自己已经祈祷了足够长的时间,表现了足够多的虔诚和敬意,肯定给修士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站起身,突然头晕目眩,连忙伸出胳膊,手撑石柱稳住自己。他怒火中烧,因为他讨厌表现出弱点。成人之后,他始终强悍凶猛,其他人都怕他。现在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就是让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修士们认为他身体羸弱。他们可不想要一个病恹恹的大主教。
不一会儿,头痛消失了,温斯坦可以转过身,恭恭敬敬地缓步走开了。
坎特伯雷大教堂是温斯坦见过的最大建筑。它由石头砌成,整体呈十字形,有长长的教堂中殿,两侧有耳堂,还有相对低矮的高坛。塔楼矗立在十字交叉点上,顶部装饰着金色的天使。
这里的规模之大,足以容纳三座夏陵大教堂。
温斯坦在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北耳堂同表亲夏陵副主教德格伯特碰面,然后一起进入回廊。冷雨敲打着方形庭院里的草坪。见他们走过来,在屋顶下躲雨的一群修士连忙收声,以示尊敬。温斯坦假装一开始没注意到他们,然后突然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温斯坦用如丧考妣的悲痛腔调说:“我老朋友的灵魂似乎不愿离开他深爱的教堂啊。”
众人沉默片刻,然后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修士问:“埃尔弗里克大主教是您的朋友?”
“当然。”温斯坦说,“不好意思,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埃帕,主教大人。”
“埃帕兄弟,我们挚爱的大主教还是拉姆斯伯里主教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那儿同我的夏陵大教堂相距不远。我年轻的时候,可以说是在他的羽翼下蒙受庇护。对他展现出的无上智慧,我深表钦佩;对他予以的悉心指导,我铭感五内。”
温斯坦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温斯坦憎恶埃尔弗里克,对方多半也不待见他。但修士们相信了温斯坦的无耻谎言。他常常惊讶于骗人是多么简单,如果你拥有某种地位,那就尤其容易。这群好骗的蠢货,无论将来落得怎样的下场,都是他们自找的。
埃帕说:“他给您做了怎样的训示呢?”
温斯坦灵机一动,现编了一套,“他说我应该多听少说,因为你听别人讲的时候是在学习,而自己讲的时候并不是。”该言归正传了,他想,“跟我讲讲,你认为谁会是下一任大主教呢?”
另一名修士开口了:“温彻斯特的阿尔普哈格。”
此人有些面熟。温斯坦仔细打量对方,觉得自己见过那圆圆的脸庞和棕色的胡子。“我们认识,对不对,兄弟?”他小心翼翼地问。
德格伯特插话道:“维格斐斯兄弟会定期造访夏陵,坎特伯雷大教堂在英格兰西南各郡拥有田产,他是来收地租的。”
“是,当然,维格斐斯兄弟,很高兴再看到你。”温斯坦记得维格斐斯是王桥小修道院院长奥尔德雷德的朋友,于是他决定谨言慎行,“为什么大家认为阿尔普哈格会接任大主教呢?”
“埃尔弗里克是修士,阿尔普哈格也是修士。”维格斐斯答道,“而温彻斯特是仅次于坎特伯雷大教堂和约克大教堂的重要大教堂。”
“很有道理。”温斯坦说,“可单凭这个还不足以下定论。”
维格斐斯不依不饶:“阿尔普哈格下令制造了著名的温彻斯特教堂管风琴。有人说一英里之外都能听见琴声!”
维格斐斯显然是阿尔普哈格的崇拜者,温斯坦想。不过,维格斐斯也可能仅仅是故意惹自己生气,因为毕竟他是奥尔德雷德的朋友。
温斯坦说:“根据《圣本笃会规》,修士有权选举他们的院长,对不对?”
“是的,但坎特伯雷没有院长。”维格斐斯说,“我们是由大主教领导的。”
“或者,换句话说,大主教就是院长。”温斯坦知道修士的特权并非绝对。国王声称自己有权任命大主教,教皇也有同样的主张。事在人为,规则历来只是空架子。斗争是不可避免的,最强大、最聪明的一方才会胜出。
温斯坦继续道:“总而言之,埃尔弗里克为我们树立了凡人难以企及的伟大榜样。我听说,无人不在传颂他的治理是如何明智而公平。”
埃帕果然上钩。“埃尔弗里克对寝具的要求非常严格。”他说,旁人掩面而笑。
“怎么说?”
“他认为修士不应该睡床垫,因为那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啊。”修士常常睡在木板上,有时还不铺垫子,瘦骨嶙峋的埃帕想必会觉得很不舒服。“我一直认为修士应该得到充足的睡眠,以便在祈祷时保持清醒。”温斯坦说,修士们纷纷热烈地点头赞同。
一个名叫福思雷德的修士懂医术,他出言反对道:“人在木板上可以睡得很好。自我克制是我们信奉的箴言。”
温斯坦说:“你说得没错,兄弟,但在健康和修行之间必须保持平衡,不是吗?修士当然不应该每天吃肉,但每周吃一次牛肉可以强健我们的体魄。修士不能沉溺于饲养宠物,但有时候,我们也需要猫来压制老鼠。”
修士们嗫嚅着表示赞同。
这一天,温斯坦已经下足了功夫,将自己努力塑造成一位宽厚的领导者。倘若他继续用力,就会过犹不及,他们可能会怀疑他不过是拍他们马屁,而事实正是如此。于是,温斯坦转身返回了教堂。
“我们得打击维格斐斯。”温斯坦和德格伯特一走到大家听不到的地方,温斯坦就对德格伯特说,“他可能会成为反温斯坦团伙的领头人。”
“他在特兰奇有妻子和三个孩子。”德格伯特说,“那里的农民并不知道他是修士,他们认为维格斐斯只是普通司铎。如果我们将他的秘密在坎特伯雷这里公布出来,就能让他身败名裂。”
温斯坦思忖片刻,然后摇了摇头:“理论上,修士们决定推举下任大主教的时候,维格斐斯应该不在坎特伯雷。这个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除了这个,我们还得同司库谈谈。”
司库西格弗里斯是大主教之下职位最高的修士,温斯坦需要将他争取到自己这边。
“教堂西端外面就是他的木屋。”德格伯特说。
他们沿着教堂中殿行进,穿过西侧的大门。温斯坦套上兜帽挡雨,快步穿过泥泞的地面,前往最近的建筑。
司库身材矮小,却有个光秃秃的大脑袋。他接待温斯坦时十分谨慎,但并无惧意。温斯坦说:“我们挚爱的大主教的病情仍无好转。”
西格弗里斯说:“或许我们能有幸同他多相处一点时间。”
“可悲的是,他时日无多了。”温斯坦说,“我觉得这里的修士应该感谢上帝,因为他们还有你,西格弗里斯,可以监督坎特伯雷的事务。”
西格弗里斯点了一下头,接受了温斯坦的恭维。
温斯坦咧嘴一笑,语气轻快地说:“我一直认为司库的工作至关重要。”
西格弗里斯一脸好奇:“何以见得?”
“司库必须确保教堂随时有充足的钱财,自己却无法决定如何使用!”
西格弗里斯终于忍不住也微微一笑:“这倒是没错。”
温斯坦继续道:“我认为,修道院或者小修道院的院长,或者肩负院长职责的人,应该在支出问题上请教司库,而不仅仅在收入问题上唯司库是问。”
“这样做可以防范许多问题。”西格弗里斯说。
功夫已经下够,温斯坦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他需要讨好司库,但又不能做得太明显。现在,该着手解决维格斐斯的问题了。“这么多年来,今年是司库最有理由焦虑的一年。”温斯坦说,“今年粮食歉收,饥民遍地。”
“死人是交不了租的。”
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温斯坦想,我喜欢。然后他说:“恶劣的天气还在持续,英格兰南部到处洪水泛滥。我来这里的路上,不得不绕了远路。”这当然是夸大之词,雨确实很大,但也只是耽搁了他几天而已。
西格弗里斯不无同情地咂了咂嘴。
“情况似乎还在恶化。但愿你没有打算出远门。”
“这段时间我不会出去。我们会在圣诞节的时候去向那些幸存的佃户收租。我会把维格斐斯修士派到你那一带去。”
“如果您希望维格斐斯在圣诞节之前到,就得早点派他出去。”温斯坦说,“要走很久才能到呢。”
“我会的。”西格弗里斯说,“谢谢你的忠告。”
太好骗了,温斯坦心满意足地想。
维格斐斯第二天便动身了。
蕾格娜的儿子们正打着雪仗。四岁的双胞胎联手对战六岁的奥斯伯特。两岁的阿兰在一旁尖声大笑,他已经可以摇摇晃晃地走路了。
蕾格娜的仆人同她一起看着孩子们——卡特、吉尔达、薇尔诺德,还有侍卫格里姆威尔德。格里姆威尔德只是摆设——作为威格姆的武装士兵,他八成无法保护蕾格娜,因为最有可能攻击她的那个人就是威格姆。
然而,这是幸福的时刻。四个孩子身体健康,奥斯伯特已经开始学习读写了。这不是蕾格娜想要的生活,她依然渴望同埃德加双宿双栖,但她还是要感谢上帝庇护了她的孩子。
成为郡长之后,威格姆不想费神处理繁杂的管理事务,于是蕾格娜代他行政,成为库姆和奥神谷实际的地方官,尽管威格姆仍然会不时造访辖区并召开法庭。
现在,威格姆现身了,后面跟着他的年轻小妾梅根丝丽丝。他们站在蕾格娜身边,看着孩子们玩耍。蕾格娜没有同威格姆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婚后的两年中,蕾格娜对威格姆的憎恶有增无减。他既心肠歹毒,又头脑愚笨。
所幸蕾格娜并不需要经常陪威格姆。大部分夜里,他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回床上。而在足够清醒的时候,威格姆也会同梅根丝丽丝同床共枕,但后者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他偶尔也会在过去欲望的驱使下走进蕾格娜的房子。蕾格娜不会反抗,而是闭上眼去想别的事,直到他发泄完毕。威格姆热衷强迫女人做爱,但他不喜欢女人反应冷淡,蕾格娜在做那事的时候显然就是个木头人,这让他颇为扫兴。
奥斯伯特使劲扔出一个大雪球,正中阿兰面门。小男孩吃了一惊,眼泪汪汪地朝蕾格娜跑去。蕾格娜用衣袖擦了擦孩子的脸颊,柔声安慰起来。
威格姆说:“别哭哭啼啼的,阿兰。那只是雪,一点也不疼。”
威格姆的严厉腔调让阿兰哭得更厉害了。
蕾格娜喃喃道:“他只有两岁。”
威格姆不喜欢争辩,他更擅长打架。“别宠坏了孩子。”他说,“我可不要一个软弱可欺的儿子。将来他要成为武士,就像他父亲一样。”
蕾格娜每天祈祷阿兰尽可能长成同他父亲不一样的人,但她没有再出声——同威格姆谈论任何事都毫无价值。
“你可别教他读书识字。”威格姆补充道,他自己就目不识丁,“那是司铎和女人学的玩意儿。”
我们走着瞧吧,蕾格娜想,但她一个字也没说。
“好好养育他,”威格姆说,“要不然……”说着,他就走开了,小妾紧随其后。
一股凉意爬上蕾格娜的脊背。威格姆说“要不然”是什么意思?
蕾格娜看见接生婆希尔迪穿过积雪的院子,走了过来。蕾格娜向来喜欢同希尔迪交谈。她是一位睿智的老妇人,而她的医术远不止接生这么简单。
希尔迪说:“我知道您不喜欢阿格尼丝。”
蕾格娜一愣:“我本来是喜欢她的,但后来她背叛了我。”
“她就要死了,她希望能乞求您的原谅。”
蕾格娜长叹一声。这样的请求是很难拒绝的,即便提出请求的是那个毁了自己生活的女人。
蕾格娜让卡特照看孩子,同希尔迪离开了。
城里洁白的雪地已经被垃圾和泥泞的脚步玷污。希尔迪领着蕾格娜来到主教宅邸后面的一座小屋。这地方又脏又臭。阿格尼丝裹着毯子躺在地上的稻草里。她鼻子旁的面颊上长着一个可怕的红色肿块,中间已经凹陷结痂。
阿格尼丝的视线在房间里扫来扫去,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目光终于锁定蕾格娜之后,阿格尼丝说:“我认识你。”
这话很怪。阿格尼丝同蕾格娜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但她说得就像她们是久未谋面的泛泛之交一样。
希尔迪说:“她犯糊涂了,这是病症的一部分。”
“我头疼得厉害。”阿格尼丝说。
希尔迪对阿格尼丝说:“你让我把蕾格娜夫人带来见你,你要告诉她自己有多愧疚。”
阿格尼丝神情一变,似乎突然完全清醒了。“我干了邪恶的勾当。”她说,“夫人,您能原谅我的背叛吗?”
阿格尼丝言辞恳切,不容拒绝。“我原谅你,阿格尼丝。”蕾格娜真诚地说。
阿格尼丝道:“上帝惩罚了我的所作所为。希尔迪说我得了妓女麻风病。”
蕾格娜大惊。她听说过这种病,它通过性接触传播,故有此名。一开始,患病者会头痛、眩晕,进而智力衰退,最后发疯。蕾格娜平静地问希尔迪:“这种病致命吗?”
“本身不致命,但患病者会非常虚弱,极易发生意外,一旦染上别的病,很快就会丧命。”
蕾格娜提高了声调。“奥法也得病了?”她难以置信地问。
希尔迪摇头道:“阿格尼丝不是从她丈夫那里染病的。”
“那是从哪儿?”
阿格尼丝说:“我同主教犯下了罪过。”
“温斯坦?”
希尔迪说:“温斯坦有这种病。他的病情发展得没有阿格尼丝快,所以他还蒙在鼓里,但我已经看出了端倪。他总是很累,而且时常头晕。他的脖子上还长了一个肿块,他试图将它掩盖在斗篷下面,但我看见了,那玩意儿跟阿格尼丝脸上这个一模一样。”
蕾格娜说:“要是他发现自己得了病,肯定会严守秘密的。”
“是的。”希尔迪说,“如果被大家知道他要发疯的话,他的权力就保不住了。”
“没错。”蕾格娜说。
“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太吓人了,我不敢说。”
“我也是。”蕾格娜说。
奥尔德雷德看着桌上的一摞摞银币,感到有点头晕眼花。
戈德莱夫是王桥小修道院的司库,奥尔德雷德把钱箱从卡思伯特老作坊的保险柜里拿出来,放在桌上。他们一道点起了银币。他们本来可以称重的,那样更快,但他们没有秤。
之前他们也不需要秤。
“今年遭了饥荒,我觉得咱们今年的钱会不够用。”奥尔德雷德说。
“饥荒也有好处,维京人不得不滚回老家了。”戈德莱夫说,“我们的收入比平时少,但依然富足。我们收桥梁费,收市场摊位租金,还收朝圣者的捐赠。别忘了,这些年,我们还得到了四大笔土地赠予,我们正从那些地方收地租呢。”
“捷报频传啊,但想必我们也耗费很多吧。”
“周边的饥民我们都有赈济,我们还建了一座学校、一间缮写室,还为加入我们的所有新修士建了食堂和住宿区。”
此言不假。奥尔德雷德将这里建成学习和学术中心的梦想正在稳步实现。
戈德莱夫继续道:“大部分是木房,所以没花多少钱。”
奥尔德雷德注视着银币。他费尽心力为小修道院筹款募捐,现在面对如此巨大的财富,他却感到心神不宁。“我曾发誓甘守清贫。”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这不是你的钱。”戈德莱夫说,“这是小修道院的财产。”
“没错。可是,我们不能只是坐在这里沾沾自喜。耶稣告诉我们不要积攒财宝在地上,要积攒财宝在天上。上帝将这笔钱赐给我们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或许上帝想要我们建造一座更大的教堂。我们肯定需要这样的教堂。如今我们不得不在礼拜天分开举行三场弥撒,每一场弥撒,教堂里都挤满了人。即便不是周末,有时朝圣者也要排上几个小时的队来瞻仰圣人遗骨。”
“哇哦。”戈德莱夫说,“可是,你面前看到的这笔钱还不足以建造一座石制教堂。”
“但钱会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我当然希望如此,但我们谁也无法预知未来。”
奥尔德雷德微笑道:“我们必须抱有信仰。”
“信仰可不是钱。”
“没错,但信仰比钱更宝贵。”奥尔德雷德站起身,“把这些锁起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们将钱箱放回保险柜,离开修道院,走上山坡。街道两侧新房鳞次栉比,奥尔德雷德记得,每家每户都在给修道院交房租。他们来到埃德加的房前,奥尔德雷德本应该将它租给别人,但他一直对埃德加念念不忘,所以他宁可让这里空着。
埃德加房子对面是市场。今天不是交易日,但有少数希望碰运气的商贩不顾寒冷来到那里,出售新鲜的鸡蛋、甜蛋糕、林中坚果和自制啤酒。奥尔德雷德领着戈德莱夫穿过广场。
广场另一头本与森林相接,但如今,那里的许多树木已遭砍伐,拿去做建屋的木料了。“新教堂就坐落在这里。多年之前,埃德加和我就制定了城市的布局规划。”
戈德莱夫盯着灌木丛和树桩:“这些东西得彻底清除。”
“当然。”
“我们从哪里搞到石料呢?”
“奥神村。蕾格娜夫人多半会免费给我们用,作为她对新教堂的虔诚捐赠,但我们必须雇一个采石工。”
“要做的工作千头万绪啊。”
“确实,所以我们越早着手越好。”
“谁来设计教堂呢?那可不像建房子这么简单,对吧?”
“我知道。”奥尔德雷德心跳加速,“所以我们需要请埃德加回来。”
“但我们连他身处何地都不知道。”
“我们可以想办法找到他。”
“谁去找呢?”
奥尔德雷德很想自己亲自率队搜寻,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小修道院欣欣向荣,事务繁杂,而他是最高负责人。诺曼底之行往往需要几个礼拜乃至几个月,倘若他本人离开如此之久,这里的一切准会乱套的。“威廉兄弟可以去。”他说,“他出生在诺曼底,在那里生活到十二三岁。我会派年轻的阿苏尔夫一同前往,因为那孩子总是精力旺盛,静不下来。”
“你肯定不是今天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吧。”
“没错。”奥尔德雷德不愿承认自己时常幻想带埃德加回家,“我们去跟威廉和阿苏尔夫谈谈吧。”
他们朝山下的修道院走去时,奥尔德雷德发现一名穿着修士长袍的人正在骑马过河。那身影有点眼熟,靠近之后,奥尔德雷德认出来者是坎特伯雷的维格斐斯。
奥尔德雷德迎上去,将维格斐斯带到厨房里吃面包,喝热啤酒。“你这么早就来收圣诞节地租了啊?”他说。
“他们提前派我出来,好把我打发掉。”维格斐斯没好气地说。
“谁要打发掉你?”
“夏陵的主教。”
“温斯坦?他在坎特伯雷干什么?”
“争取当大主教呗。”
奥尔德雷德惊骇不已:“但下任大主教应该是温彻斯特的阿尔普哈格啊!”
“我也依然希望阿尔普哈格当选。但温斯坦奸诈多端,千方百计地讨好修士,尤其是拍司库西格弗里斯的马屁。如今有许多修士成了阿尔普哈格的反对者。一群心怀不满的修士会是可怕的麻烦。为了清净,说不定埃塞尔雷德国王会委任温斯坦当大主教。”
“但愿不会!”
“阿门。”维格斐斯说。
一场新雪给了蕾格娜教孩子字母的机会。她发给孩子们一人一根木棍,问:“奥斯伯特的名字是哪个字母打头的?”
“我知道,我知道!”奥斯伯特说。
“你画得出来吗?”
“简单。”奥斯伯特在雪地上画出一个歪七扭八的大圆圈。
“其他人,你们也画一个奥斯伯特名字的首字母。瞧,它是圆圆的,就像你们念他名字第一个音节时嘴巴的形状。”
双胞胎兄弟勉强画出了圆圈。阿兰画不来,因为他只有两岁,而蕾格娜的目的是要教他们单词是由字母拼成的。
“休伯特的名字是哪个字母打头的?”
“我知道,我知道!”奥斯伯特又抢先发言,然后在雪地上画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H。双胞胎兄弟依样画葫芦,阿兰费了老大的劲儿,写出来的H就像三根随意摆在地上的树枝,但蕾格娜还是表扬了他。
蕾格娜用眼角余光看到了威格姆,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威格姆问。
蕾格娜灵机一动,指着地上的圆圈说:“英格兰人在这里,在这些山丘上,他们周围是……”她指了指其他歪歪扭扭的字迹,“维京海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威格姆?”
威格姆半信半疑地看着蕾格娜。“维京海盗攻击了英格兰人。”他说。
蕾格娜说:“谁获胜了啊,孩子们?”
“英格兰人!”他们齐声高喊。
真是这样就好了,蕾格娜想。
这时,阿兰说漏了嘴。他指着奥斯伯特画出来的那个不规则的圆圈,道:“这是奥斯伯特的名字。”他带着自豪的微笑望向威格姆,希望得到父亲的表扬。
阿兰没有如愿。威格姆狠狠地瞪了蕾格娜一眼:“我警告过你的。”
蕾格娜拍了拍手。“咱们进去吃早饭吧。”她说。
孩子们跑进屋,威格姆悻悻地走开了。
蕾格娜跟在孩子们身后,越走越慢。她该怎样教育阿兰呢?威格姆住得如此之近,蕾格娜很难骗过他。他已经暗示过蕾格娜两次,要将阿兰交给别人抚养。这是蕾格娜万难容忍的。但她也不能将阿兰养成一个无知无识的白痴,尤其是在他的哥哥们都在学习的情况下。
他们刚吃完早餐,奥尔德雷德院长就进来了。他八成是昨天就从王桥赶到这里,并在夏陵修道院住了一晚。他接过一杯温啤酒,坐到长凳上。“我要建造一座新教堂。”他说,“原来的太小了。”
“可喜可贺!您都在规划这么大的项目了,小修道院肯定发展得如火如荼啊。”蕾格娜高兴地说。
“如蒙上帝准许,我们的钱是足够支付建造费用的。但倘若您能继续让我们免费使用奥神村的石料,那将是对我们的莫大支持。”
“我很乐意这样做。”
“谢谢。”
“但谁来当建筑匠师呢?”
奥尔德雷德压低声音,以免被仆人听见:“我已经派信使去诺曼底恳求埃德加回来了。”
蕾格娜的心忽然跳到了嗓子眼儿:“希望他们能找到他。”
“他们会乘船去瑟堡,首先找您父亲谈谈。埃德加曾告诉我,他会询问休伯特伯爵哪里可以找到工作。”
蕾格娜顿时满怀希望。埃德加真的会回家吗?说不定他不想回来。她哀伤地摇摇头:“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我嫁给了威格姆,而现在我依然是威格姆的妻子。”
奥尔德雷德快活地说:“我相信,从零开始设计建造自己的教堂,这样的前景足以吸引他回来。”
“有可能,他会爱死这份工作的。”蕾格娜笑盈盈地说。然后,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或许他在那边已经有恋人了。”
“有可能。”
“这会儿保不齐他已经结婚了。”蕾格娜忧郁地说。
“我们会知道的。”
“我希望他能回来。”蕾格娜沉吟道。
“我也是。他的房子我一直没租给别人呢。”
蕾格娜知道奥尔德雷德也爱埃德加,但他比蕾格娜更不可能得偿所愿。
奥尔德雷德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似乎他已经看穿蕾格娜的想法,于是有意改换话题。“我还有别的事要请您帮忙。”
“尽管说。”
“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就快离世了,温斯坦正在争取接替他的位子。”
蕾格娜不禁打了个寒战:“要是让温斯坦这样的下流小人成为整个英格兰南部的道德领袖,那将是多么可怕啊。”
“您会同埃玛王后提这件事吗?您认识她,她也喜欢您。您的话,她更容易听进去。”
“您说得没错,她听得进我的话。”蕾格娜说。奥尔德雷德不知道蕾格娜握着撒手锏。蕾格娜可以告诉王后,温斯坦患了一种会导致他慢慢发疯的病。这必然可以阻止他当上大主教。
但蕾格娜是不会说的。她不能向埃玛或其他任何人透露这个消息。温斯坦能轻而易举地查出是什么原因妨碍了自己获得任命,然后就会展开疯狂的报复。威格姆会将阿兰从蕾格娜身边夺走,因为他知道这是可以对蕾格娜施加的最严厉的惩罚。
蕾格娜看着奥尔德雷德,心中无比凄苦。他脸上的神情是多么乐观和坚定啊。他是个好人,但蕾格娜无法答应他的请求。她暗自叹息,邪恶之徒似乎总能得逞,德朗、德格伯特、威格姆、温斯坦,他们无不作恶多端,结果他们都能逍遥法外。也许这就是亘古不变的残酷真相吧。
“不行。”蕾格娜说,“温斯坦和威格姆会用尽办法报复我,那将是恐怖的噩梦。对不起,奥尔德雷德,我帮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