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德雷德这辈子只有一次感觉自己蒙受了彻底的失败和羞辱,对未来完全丧失了希望。那是他在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当见习修士的时候,有一次,他同利奥弗里克在草药园里接吻被当场逮住。在那之前,他一直是年轻修士中的佼佼者——读书、写字、歌唱、背诵《圣经》,全都出类拔萃。但转眼间,他的缺点就成了修道院每一场对话的主题,甚至在教士大会上也有人议论。人们不再用艳羡的口吻谈论他的光明前程,而是相互询问该拿这样堕落的孩子怎么办。奥尔德雷德觉得自己是一头不堪驾驭的驽马,或者是一条咬了主人的疯狗。他只想爬进一个洞里睡上一百年。
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本来已经做到了夏陵修道院的图书管理人,前途一片大好,人人在讨论终有一天他会成为院长。如今,这一切成了泡影。他的雄心壮志——学校、图书馆、世界级的缮写室——已经沦为幻梦。他被驱逐到德朗渡口那个偏远的村子,管理一座一贫如洗的小修道院,并将在那里了却残生。
奥斯蒙德院长告诉他,他太容易激情迸发了。“修士应该养成淡泊从容的性情。”奥斯蒙德院长在跟奥尔德雷德道别的时候说,“我们无法纠正世上所有的恶行。”一连许多个夜晚,奥尔德雷德辗转难眠,悲愤地回想着那场判决。两次激情葬送了他:第一次是对利奥弗里克的眷恋;第二次是对温斯坦的愤怒。但奥尔德雷德打心底里不赞同奥斯蒙德的观点。修士绝不能在罪恶面前淡定从容,他们必须奋起抗争。
绝望令他意志消沉,但并没有让他一蹶不振。他说过,那座古老的社区教堂令教会蒙羞,那么现在,他可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小修道院,将那里打造成光辉的典范,向世人展示神职人员应该是何等样子。那座小教堂已经改换了面目——地板扫净了,墙壁也刷白了。老抄写员塔特维是选择同奥尔德雷德一起迁到德朗渡口的修士之一,他已经开始在墙上作画,那是一幅基督诞生图,象征了教堂的新生。
埃德加修复了教堂入口。他将拱门石一块块取出来,加工成合适的形状,再重新安放回去,让整扇拱门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圆轮的一部分。他说,只需如此,便能使其更加牢固。奥尔德雷德在德朗渡口得到的唯一安慰是,他看到了更多聪明迷人的小伙子,这令他心动不已。
房舍本身也不一样了。德格伯特及其属下离开的时候,自然将所有精美物品都带走了,包括壁挂、饰品和毛毯。如今这里不事虚华,简单实用,修士的住所就应该是如此风格。不过,埃德加用橡木造出一张诵经台,作为欢迎礼物送给了奥尔德雷德。如此一来,其他修士用餐时,就可以聆听一位修士念诵《圣本笃会规》,或者圣人的事迹。这是一份饱含爱意的礼物,尽管它不是奥尔德雷德有时梦想的那种爱,不是那种在夜里亲吻、抚摸、拥抱的爱,但这份礼物仍旧让他热泪盈眶。
奥尔德雷德明白,工作是最好的安慰。他告诉修士们,修道院的历史通常是从修士们挽起袖子清理场地开始的,而在德朗渡口这里,他们已经开始砍伐教堂上方葱郁山坡上的树木了。修道院需要土地来开辟菜园、果园、鸭塘,以及供一些羊和一两头奶牛吃草的草场。埃德加利用卡思伯特老作坊里的铁砧打造了斧子和锤子,还教授奥尔德雷德和其他修士如何高效又安全地砍树。
奥尔德雷德作为地主从村里收的地租甚至无法解决修士们的吃饭问题,奥斯蒙德院长本已同意每个月给小修道院一笔补助金,但希尔德雷德主张只给奥尔德雷德拨付杯水车薪的一笔钱。“不够的话,你可以回来同我们商量。”希尔德雷德说。可奥尔德雷德知道,一旦决定了补助金的额度,司库就绝不会同意增加。最后确定的补助金仅够修士们糊口并勉强维持教堂运转而已。倘若奥尔德雷德想购买书籍、开辟果园、建造牛棚,就得自己筹钱。
修士们到达这里,四下查看一番后,老抄写员塔特维曾对奥尔德雷德毫不客气地说:“或许上帝想教你谦逊的美德。”奥尔德雷德认为塔特维可能是对的,谦逊从来不是他的长项。
星期天,奥尔德雷德在小教堂中举行弥撒。他站在小高坛上的祭坛旁,另外六名同他来到德朗渡口的修士——全是志愿者——分列两行,站在充作教堂中殿的塔楼底层,村民则聚集在修士们身后,一改往日的喧闹。他们很少感受如此肃穆庄严的氛围,不由得心生敬畏。
仪式过程中,门外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奥尔德雷德的老朋友——坎特伯雷的维格斐斯——来到了教堂。维格斐斯常到英格兰西部收取地租。修士们传言说,他在特兰奇的情妇已经为他生了个孩子。维格斐斯在其他方面算得上优秀修士,奥尔德雷德一直同他交好,他只会在偶尔听到维格斐斯不得体地提到他的非法家人时,不赞成地皱皱眉罢了。
仪式一结束,奥尔德雷德就对维格斐斯说:“很高兴见到你。希望你有空留下来用午餐。”
“当然。”
“我们可不富裕。吃我们的食物,你完全不必担心犯下暴食的罪。”
维格斐斯微微一笑,拍了拍肚子:“我正需要这样的救赎呢。”
“坎特伯雷方面有什么新消息?”
“两件事。埃尔弗里克大主教已经命令温斯坦将维格里村的所有权还给德朗渡口的教堂,也就是你。”
“太好了!”
“等等,别高兴得太早。我已经将这个消息传达给温斯坦,但他说这件事并不是大主教可以裁决的。”
“就是说,他要对裁决置之不理。”
“不仅如此,温斯坦还将德格伯特任命为夏陵大教堂的副主教。”
“其实就是温斯坦的助手和可能的继任者。”
“没错。”
“这就是温斯坦所谓的‘惩罚’。”德格伯特刚在审判中被降职,就又被拔擢到如此高位。此举意在告诉众人,凡是温斯坦的人,都能官运亨通,而凡是反对他的人,比如奥尔德雷德,就得沉沦下僚。
“大主教拒绝批准这项任命。温斯坦对此却毫不理会。”
奥尔德雷德挠了挠剃光的脑袋:“温斯坦藐视大主教,而威尔武夫藐视国王。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多久?”
“我不知道,或许要持续到末日审判那天。”
奥尔德雷德转过头,发现会众中的两人正在满怀期待地注视着他。“我们午餐上再聊。”他对维格斐斯说,“我得同村民谈谈,他们全都是一肚子不满。”
维格斐斯离开了,奥尔德雷德转身面对等待他的那两人。一个手掌干裂、名叫埃巴的女人说:“过去,这里的司铎会付钱请我洗衣服,你们为什么不这样?”
“洗衣服?”奥尔德雷德说,“我们自己洗。”他们没多少衣服可洗,修士们常常两年才洗一次长袍。其他人或许会有缠腰布,就是缠在腰上和胯间的布条,在身前打结系好。女人在月经期会用缠腰布,过后会洗干净;男人则在骑马时用缠腰布,而且多半从来不洗。有时婴儿会裹在类似的布条中。但这种东西对修士来说毫无用处。
女人的丈夫塞尔迪克说:“过去,我为这里的司铎收集木柴,用灯芯草给他们铺地,还每天从河里替他们打新鲜水。”
“我没有钱付给你们。”奥尔德雷德说,“温斯坦主教偷走了这座教堂的所有财富。”
“主教是一位非常慷慨的人。”塞尔迪克说。
温斯坦慷慨是因为他用伪造货币赚了黑钱,奥尔德雷德在心里说,但当着村民的面谴责主教是毫无意义的。他们要么相信温斯坦用来洗白自己的故事,要么就假装相信那是真的,否则他们自己都会变成温斯坦的同谋。奥尔德雷德已经在法庭辩论中败北,这辈子再也不想争论这个问题了,于是他说:“总有一天,修道院会兴旺起来,给德朗渡口带来就业的机会和繁荣的商贸,但那需要时间、耐心和艰苦的劳动,因为我能付出的也只有这些了。”
奥尔德雷德离开那对不满的夫妇,继续前进。他们的这番话令奥尔德雷德很郁闷。苦苦支撑一座新修道院,这可不是他梦想中的生活。他想要的是与书籍笔墨为伴,而不是摆弄菜园和鸭塘。
奥尔德雷德朝埃德加走去,后者仍然能给他黯淡的生活带来几许光亮。埃德加在村子里发起了每周一次的鱼类交易。德朗渡口附近没有大村子,但分布着许多小定居点和孤独的农场,比如畸形足西奥贝尔特的羊圈。每周会有几个人——大部分是妇女——前来买埃德加的鱼。但德格伯特曾宣称自己有权获得埃德加捕获的鱼的三分之一收益。“你问我关于德格伯特的特许证,”奥尔德雷德说,“如今那份特许证归新修道院,因为部分权利同原先是一样的。”
“那德格伯特有没有说实话呢?”埃德加问。
奥尔德雷德摇头道:“特许证里没有提到捕鱼权。他无权向你征税。”
“我猜也是。”埃德加说,“那个谎话连篇的小偷。”
“恐怕他就是这种人。”
“大家都想不劳而获。”埃德加抱怨道,“我哥哥埃尔曼说,我应该把赚的钱分给他。挖鱼塘的是我,编捕鱼篮的是我,每天早上去腾空篮子的也是我。我的家人能吃多少鱼,我就给了他们多少鱼,但他们还想要钱。”
“男人都是贪婪的。”
“女人也是。八成是我嫂嫂克雯宝教埃尔曼这么说的。唉,算了。我能给您看些东西吗?”
“当然。”
“跟我来墓地吧。”
他们离开教堂,绕到这座建筑的北面。埃德加滔滔不绝地说:“我父亲教育我,一艘做工精良的船上,接合部不能咬得太紧。木材之间的细微运动可以吸收连续不断的风浪冲击,但石制建筑却缺乏这样的松动。”埃德加指着高坛同塔楼相交的地方,“看到裂缝没?”
奥尔德雷德当然看到了。在塔楼同高坛接合的地方有很大一条缝,他都可以将拇指伸进去了。“上帝啊。”他说。
“建筑会移动,但用灰泥接合的石块之间却没有松动的空间,于是它们之间就产生了裂缝。从某种角度来讲,裂缝是有用的,因为它们向我们传递了建筑的状况,事先警告了即将出现的问题。”
“你能用灰泥把缝隙填平吗?”
“当然可以,但这样做还不够。问题在于,塔楼在朝山坡缓慢倾斜,高坛却留在原地。我可以填补空缺,但塔楼还会继续偏移,然后又会产生裂缝。不过,这还是最轻微的问题。”
“那最严重的问题是什么?”
“塔楼会倒塌。”
“它再过多久会倒塌?”
“说不准。”
奥尔德雷德真想掩面痛哭。自己已经承受了那么多苦难,但这似乎还没到头,现在他的教堂又要倒了。
埃德加看到奥尔德雷德脸上的表情,便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道:“不要绝望。”
埃德加的抚摸鼓舞了奥尔德雷德:“基督徒从不绝望。”
“很好,因为我能够阻止塔楼倒塌。”
“怎么做?”
“在朝山坡的一侧修建扶壁支撑它。”
奥尔德雷德摇头道:“我没有钱买石料。”
“呃,或许我可以搞到一些免费石料。”
奥尔德雷德面露喜色:“你真能搞到?”
“我不知道。”埃德加说,“我可以试试。”
埃德加向蕾格娜寻求帮助。蕾格娜对埃德加一直很不错。别人谈起她时,都带着敬畏的语气,仿佛她是一头可怕的恶龙。她也的确是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但她似乎对埃德加颇有好感。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无论埃德加要什么她都会给。
埃德加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蕾格娜,他不禁自问这是为什么。当然,他想要帮助奥尔德雷德从忧郁的泥沼中挣脱出来。但埃德加怀疑,也许自己只是渴望成为贵族的朋友,而他向来鄙视别人趋炎附势。他想起德朗在权贵身边如何奴颜婢膝,对威尔武夫和温斯坦极尽谄媚,反复提到自己同他们是亲戚。此刻他想同蕾格娜交谈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但愿这同德朗那种可耻的巴结讨好是两码事。
埃德加乘船沿河前往奥神村,在新村长瑟利克家里住了一晚,瑟利克的妻子和外孙也在家。也许是埃德加的想象吧,这村子在瑟利克治下似乎更安宁幸福了。
第二天早上,埃德加将木筏留给瑟利克照管,自己步行前往夏陵。如果计划成功的话,他将用木筏载着一堆石头返回德朗渡口。
路上寒气逼人。冰冷的雨变成了雨夹雪。埃德加的皮靴已经湿透,双脚走得生疼。要是我有钱就好了,他想,那样我就能买一匹小马了。
埃德加想起了奥尔德雷德。他为奥尔德雷德感到难过,那名修士只是想做好事罢了。奥尔德雷德勇气可嘉,敢于公然对抗主教。但或许他太勇敢了——我们可以希冀来世获得公正,但在今生,那只是奢望。
夏陵的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碰上这种天气,大多数人待在室内,蜷缩在炉火旁。但在埃夫怀恩的石头屋子外面有一小群人,那里是国王批准的银币铸造厂。铸币者埃夫怀恩站在门外,他的妻子在他身边哭泣。德恩治安官及其手下也在那里,埃德加看见他们将埃夫怀恩的铸币设备搬到街上砸碎。
埃德加问德恩:“出什么事啦?”
“埃塞尔雷德国王命令我关闭铸币厂。”德恩说,“他对德朗渡口的伪造货币行为深感不悦,并认为那场审判弄虚作假,而这就是他表达愤怒的方式。”
埃德加没有料到国王会有这样的反应,威尔武夫和温斯坦显然也会大感意外。全英格兰所有重要的城市都各有一座铸币厂。夏陵铸币厂的关闭对威尔武夫将是一记沉重的打击。这不仅削弱了威尔武夫的威望,而且更重要的是,铸币厂能促进夏陵的商业,如今,那里的贸易活动要转移到别处去了。国王虽然没有多少手段保证令出必行,但铸币权掌握在他手中,关闭铸币厂是他可以施加的惩罚。然而,埃德加推测这还不足以让威尔武夫从此对国王俯首听命。
埃德加在郡长大院附近的牧场上找到了蕾格娜。她觉得天气太糟,不适合放马,所以正在监督马夫把马赶到一起带回马厩。她穿着一件狐皮大衣,同她的头发一样是红金色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居住在森林中的野性难驯的女人,美丽而又危险。埃德加发现自己正在幻想蕾格娜的体毛是否也是同样的颜色。接着,他立刻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一介劳工对贵族女人想入非非,这真是愚不可及。
蕾格娜冲埃德加微笑道:“天气这么冷,你是走过来的吗?你的鼻子看起来快被冻掉了!跟我来,喝点热啤酒吧。”
他们进入郡长大院。这里的大部分人也待在室内,尽管也有几个披着斗篷的忙碌人影在房屋之间穿梭。蕾格娜带埃德加进入她的房子。她脱掉外套的时候,埃德加觉得她有点发福。
他们在炉火旁紧挨着坐下。蕾格娜的女仆卡特加热了一块烙铁,插入一大杯啤酒中。卡特将酒杯呈给蕾格娜,蕾格娜说:“给埃德加喝吧,他冻得比我厉害。”
卡特面带愉悦的微笑将酒杯递给埃德加。或许我该娶一个像卡特这样的女孩,埃德加想。如今我有了鱼塘,可以养活妻子,而且夜里有人相拥而眠总是好事。不过,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知道这样想不对。卡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但他对卡特没有当年对森吉芙的那种感觉。一时间,他感到有点尴尬,连忙端起酒杯就喝,好让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啤酒下肚,一阵暖意传遍全身。
蕾格娜说:“我给你在奥神谷选了一座很好的小农场,结果你用不着了。现在奥尔德雷德是你的地主,你用不着担心他会收回土地。”
蕾格娜有点心不在焉,埃德加怀疑她有心事。“但我还是要感谢您。”他说,“是您鼓励了我,让我有勇气去当奥尔德雷德的助誓人。”
蕾格娜点头赞同,但显然,她对重提那场审判不感兴趣。埃德加决定直奔主题,以免她不耐烦。“我来这里,是想请您再帮我一个忙。”他说。
“说吧。”
“德朗渡口的教堂快塌了,奥尔德雷德没钱修缮。”
“我能怎么帮他呢?”
“您可以允许我们免费使用石料。我可以自己运输,您不用花一分钱。那将是一份虔诚的礼物。”
“没错。”
“您同意了吗?”
蕾格娜饶有兴趣地凝视着埃德加的眼睛,但她的脸上还透着某种难以捉摸的神情。“当然。”她说。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埃德加的泪水差点儿夺眶而出。一股由衷的感激之情涌上他心头,那几乎算得上爱了。为什么这世上像她这样的好人这么少呢?“谢谢。”他说。
蕾格娜在座位上往后一靠,让他回过神来。她干脆利落地问:“你需要多少石头?”
埃德加抑制住汹涌的感情,变得务实起来。“大概五筏石料和碎石吧。我打算建造一堵地基很深的扶壁。”
“我会写一封信给瑟利克,说你可以想拿多少石头就拿多少。你把信交给他就行了。”
“您真是太好了。”
蕾格娜耸耸肩:“谈不上。反正奥神村的石料可以供我们用上一百年。”
“嗯,但我还是要感谢您。”
“那你可以为我做件事。”
“您尽管开口。”替蕾格娜效劳是埃德加现在最想做的事。
“加布仍然是我的采石场主。”
“您为什么还留着这个偷您石料的人呢?”
“因为我找不到别人替代他。不过,或许你可以代替他担任采石场主,并监督他工作。”
想到自己能为蕾格娜工作,埃德加兴奋不已。但这怎么办得到呢?他说:“我一边监督采石,一边修缮教堂?”
“我觉得你可以一半的时间待在奥神村,一半的时间待在德朗渡口。”
埃德加缓缓点头。这或许行得通。“我本来就要常常去奥神村搬运石料。”但那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将鱼塘交给哥哥们,从而丧失卖鱼的收入。
蕾格娜用接下来的一句话解决了这个问题:“我每周付你六便士,每块卖掉的石料还给你抽四分之一便士。”
这可比卖鱼的收入高多了:“您太慷慨了。”
“我想让你确保加布不会故技重施。”
“这很简单。我只要看看采石场,就能知道他开采了多少石料。”
“他还很懒。如果有人愿意努力销售的话,奥神村是可以生产更多石料的。”
“您认为我是理想人选?”
“你无所不能。你就是这样的人。”
埃德加惊呆了。即便这样的称赞名不副实,那他也很开心蕾格娜如此看他。
蕾格娜说:“别脸红哟!”
他喜笑颜开地说:“谢谢您信任我。但愿我对得起您的期待。”
“好啦,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蕾格娜说。
啊,他想,这就是她刚才心不在焉的原因了。
她说:“我怀孕了。”
“哦!”埃德加闻言大吃一惊。这反应很不正常——一位健康的年轻新娘怀上孩子,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甚至注意到她发福了。“怀孕,”他傻兮兮地说,“老天啊。”
“预产期在五月。”
埃德加不知该如何回应。人们通常会对怀孕的妇女说什么呢?“您希望生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好让威尔夫高兴。他想要一名子嗣。”
“当然。”贵族总是想要子嗣的。
蕾格娜莞尔一笑,“你为我感到开心吗?”
“是的。”埃德加说,“非常开心。”
他很想知道,自己为何会言不由衷。
今年的圣诞前夜是星期天。那天一大早,奥尔德雷德就收到阿加莎修女送来的一条消息,请他前去见她。奥尔德雷德披上斗篷,走到渡口。
埃德加也在渡口,他正从木筏上卸石料。“蕾格娜同意我们免费使用石料。”埃德加说,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
“太好了!你真行。”
“我还不能开始建造扶壁,这个时节抹砂浆的话,过一晚上就全冻住了,砂浆不会自然凝结固定。但我可以做好所有准备工作。”
“可我还是没法儿给你工钱。”
“我饿不死的。”
“我能做什么报答你吗?不要付钱的那种。”
埃德加耸耸肩,“我想到的话,会主动说的。”
“很好。”奥尔德雷德朝酒馆望去,“我要过河去女修道院。布洛德在吗?”
“我送您过去。”奥尔德雷德跳上渡船,埃德加解开缆绳,拿起船篙,撑船渡过狭窄的河道,前往小岛。
埃德加在河畔等候,奥尔德雷德敲了敲修道院的门,披着斗篷的阿加莎出来应门。她是不会让男人进入女修道院的,但外面实在太冷,于是她领着奥尔德雷德进入空无一人的教堂。
在教堂东端的祭坛附近,有一把用整块石头雕出的圆背平座的椅子。“庇护之椅。”奥尔德雷德评论道。根据传统,任何坐在教堂中这种椅子上的人不会遭到起诉,不管他或她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而如果有人藐视这一规则,逮捕或者杀害在这把椅子上寻求庇护的人,那违规者自己将被处以死刑。
阿加莎点头道:“当然,到这座岛上可不容易,但倘若逃亡者是无辜的,那他就会克服一切困难来这里。”
“经常有人使用庇护之椅吗?”
“二十年里有三次。每次来寻求庇护的是不顾家人反对、坚决要做修女的女人。”
他们坐在北墙边冰冷的石椅上,阿加莎说:“我很钦佩你。对抗温斯坦那样的人可是需要勇气的。”
“但要打败他就不能只是逞匹夫之勇。”奥尔德雷德沮丧地说。
“我们总得试试。这是我们的使命。”
“我同意。”
阿加莎语气一转,变得更加务实了。“我有一个提议。”她说,“能让我们在隆冬振奋起来。”
“你有何打算?”
“我想明天把修女带到教堂去参加圣诞仪式。”
奥尔德雷德来了兴趣:“你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阿加莎微笑道:“因为我记得一个事实——是女人将我主带到这个世上的。”
“确实如此,所以,我们应该让女人同我们一起吟唱圣诞颂歌。”
“我就是这样想的。”
“另外,有女人加入,颂歌也会唱得更好听。”
“说不定真可以,”阿加莎说,“尤其是把弗莉丝修女留下的话。”
奥尔德雷德放声大笑,但还是说:“别这样。把每个人都带来吧。”
“我很高兴你喜欢这个主意。”
“喜欢极了。”
阿加莎站起身,奥尔德雷德也跟着起立。这次交谈相当简短,但阿加莎不是爱闲聊的人。他们走出了教堂。
奥尔德雷德看见埃德加正在同一个身穿污秽长袍的男人谈话。眼下天寒地冻,那人却光着一双脚,肯定是那种找修女乞食的苦命人。
阿加莎说:“哦,天啊,可怜的卡思伯特又迷路了。”
奥尔德雷德心头一惊。走近之后,他看到那人的眼睛上缠绕着绷带一样的脏布条。奥尔德雷德想,卡思伯特一定是被某个好心人带到了这里,让他同麻风病人和其他无法自理的人一起靠修女的施舍过活,然后他就为那个好心人不是自己而深感愧疚。他过于关心自己的问题,以至于没有像基督那样去帮助别人。
卡思伯特的声音低沉刺耳。“我落得如此田地,都是你的错。”他说,“你的错!”
“我知道。”埃德加说。
阿加莎高声道:“卡思伯特,你又闯入修女的领地了。我把你带回去吧。”
埃德加说:“等等。”
阿加莎说:“怎么了?”
埃德加说:“奥尔德雷德,刚才您问我,为了报答我为教堂修扶壁,您能为我做什么事。”
“是的。”
“我想到了一件事。我要您的小修道院收留卡思伯特。”
卡思伯特惊得目瞪口呆。
奥尔德雷德大受感动,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最后用哽咽的声音说:“你想当修士吗,卡思伯特?”
卡思伯特说:“是的,请你收留我,奥尔德雷德兄弟。我这辈子都在当神职人员,我只会过这种生活。”
“你必须学习我们的生活方式。修道院不是社区教堂,两者有些地方不一样。”
“上帝会要我这样的人吗?”
“他尤为关心你这样的人。”
“但我是罪人。”
“耶稣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悔改,乃是召罪人悔改。’”
“这不是玩笑吧?不是用来折磨我的恶作剧吧?有人对瞎子十分残忍。”
“不是恶作剧,我的朋友。马上跟我走吧,到渡船上来。”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卡思伯特浑身战栗,抽泣不止。奥尔德雷德用一条胳膊搂住他,浑然不顾他身上刺鼻的臭味。“走吧,”他说,“我们上船。”
“谢谢你,奥尔德雷德,谢谢。”
“谢谢埃德加吧。我自己居然没想到,真是惭愧。”
他们朝阿加莎挥手作别,她说:“愿上帝保佑你们。”
他们过河的时候,奥尔德雷德想,就算他无法在这个偏远的小修道院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也还是可以做一些善事的。
他们离船登岸,埃德加把渡船拴好。奥尔德雷德说:“这不算数,埃德加。我仍然欠你一份报答。”
埃德加说:“呃,我还有一个请求。”他神情忸怩。
“讲出来吧。”奥尔德雷德说。
“之前您说过要开办学校。”
“这是我的梦想。”
埃德加犹豫片刻,然后脱口而出:“您能教我识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