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知道,事情不会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结束。温斯坦绝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已发生的一切。他会反击,会对那些暴露他罪行的人施以残酷的报复。恐惧在埃德加心中升腾。他到底陷入了多么可怕的危险之中呀?
埃德加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他一直藏在幕后。奥尔德雷德他们突袭珠宝匠时,他不在场。直到喧嚣过后,他才跟着一群好奇的村民来到社区教堂。他肯定自己不会被温斯坦发现。
但他错了。
突袭过后一周,温斯坦的秘书,圆脸、浅金发的伊塔马尔来到德朗渡口。弥撒过后,他宣布了一项管理决定:社区教堂的司铎中,最年长的德尔温神父已被任命为总铎,代替被抓走的德格伯特。这种事明明写封信告知就行了,而他却专程从夏陵赶来宣布,这似乎没多大必要。
会众离开小教堂时,伊塔马尔朝埃德加走来。埃德加正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包括埃尔曼、埃德博尔德、克雯宝和六个月大的宝宝温妮。伊塔马尔没有费神寒暄,毫不客气地对埃德加说:“你是夏陵修道院奥尔德雷德修士的朋友。”
这就是伊塔马尔此行的真实目的?埃德加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道:“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说。”
埃尔曼愚蠢地插话道:“因为你就是白痴。”
埃德加恨不得冲埃尔曼的脸揍一拳,但他只是道:“没人同你说话,埃尔曼,闭上你的笨嘴。”他转身面对温斯坦的秘书,“我当然认识那位修士。”
“他被烧伤之后,你清洗了他的伤口。”
“谁都会这样做。您问这个干什么?”
“有人看见你在德朗渡口这里同奥尔德雷德在一起,你们在夏陵和库姆的时候也有人看见了。我本人还看见你同他一起出现在奥神村。”
伊塔马尔是说埃德加认识奥尔德雷德,仅此而已。伊塔马尔似乎不知道埃德加其实是奥尔德雷德的卧底,那他这番话又是何意?埃德加决定直奔主题:“您想说什么,伊塔马尔?”
“你打算当奥尔德雷德的助誓人吗?”
原来如此。伊塔马尔的任务是找出奥尔德雷德的助誓人是谁。埃德加松了口气。他本以为情况严重得多。
埃德加说:“没人请我当助誓人。”
这话没错,但也并非百分百诚实。埃德加非常希望有人请他当助誓人。如果助誓人亲身了解所涉事件的真实情况,那么他就会增加誓言的分量。埃德加去过作坊,见过那些金属、压模和刚刚铸造出的钱币,所以他的誓言可以帮助奥尔德雷德,同时打击温斯坦。
伊塔马尔明白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会有人请你的。”他说。他那张娃娃脸带着恶意扭曲起来:“我建议你到时候拒绝。”
埃尔曼再次开口:“他说得对,埃德加。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少掺和司铎之间的争端。”
“你哥是个明白人。”伊塔马尔说。
埃德加说:“谢谢二位的忠告,但事实上,一直没有人传唤我出席温斯坦主教的审判。”
伊塔马尔依然不满足。“记住,”他说,摆了摆一根手指,“德格伯特司铎是你的地主。”
埃德加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受到威胁。“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朝伊塔马尔凑过去,“给我说清楚。”
伊塔马尔似乎害怕了,不禁后退了一步,但他摆出一副好斗的样子,不甘示弱地说:“我们需要佃户支持教会,而不是搞垮教会。”
“我绝不会搞垮教会。比如,我不会在社区教堂里铸造假币。”
“少跟我耍小聪明。告诉你吧,要是你得罪了地主,他就会把你和你的家人从农场上赶出去。”
埃尔曼说:“上帝救救我们吧。我们可不能失去农场啊。我们才刚刚站稳脚跟呢。埃德加,听这个人的话。别犯傻了。”
埃德加难以置信地瞪着伊塔马尔。“我们在教堂里,而您刚刚参加了弥撒。”他说,“天使和圣徒环绕着我们,虽然他们看不见,但却是真实存在的。他们都知道您在干什么。您想隐瞒真相,保护坏人,使其不用承受犯罪的后果。您在犯下这些罪行的时候,嘴唇上还沾着圣餐中的红酒。天使正一边注视您,一边窃窃私语呢,您想象得到吗?”
埃德博尔德抗议道:“埃德加,他才是司铎,你不是!”
伊塔马尔面色煞白,思索了片刻,才开口作答。“我是在保护教会,天使知道这一点。”他说,尽管他看上去仿佛自己也不信,“你也应该这样做。不然,你就会感受到上帝的神职人员的怒火。”
埃尔曼绝望地说:“你必须照他说的做,埃德加,不然我们又会落得十五个月之前的下场,无家可归,一贫如洗。”
“这个我听出来了。”埃德加简短地答道。他不知所措,犹豫不决,但他不想表现出来。
埃德博尔德插话道:“告诉我们你不会出庭做证,埃德加,求你了。”
克雯宝说:“想想我的宝宝。”
伊塔马尔说:“听你家人的话,埃德加。”然后他转过身,那样子仿佛在说,他能做的都做了。
埃德加想知道妈妈会怎么说。现在他需要妈妈的智慧,其他人都帮不上忙。他说:“你们回农舍去吧,好吗?随后我再赶上来。”
埃尔曼狐疑地问:“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同妈妈谈谈。”埃德加说,然后便离开了。
埃德加走出教堂,穿过墓地,来到妈妈的安息之所。妈妈墓上的嫩草青翠欲滴。埃德加站在坟头,双手十指交握做祈祷状。“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妈妈。”他说。
他闭上眼,想象母亲还活着,站在自己身边,若有所思地聆听着。
“如果我宣誓做证,就会导致全家被赶出农场。”
埃德加知道母亲无法回答。不过,母亲还活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灵魂肯定就在附近,所以如果他展开想象,母亲是可以同他说话的。
“我们手头刚有点余钱,”他说,“可以去买毯子、鞋子和牛肉。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耕作很辛苦,他们应该得到一些奖赏。”
埃德加知道母亲会同意这一点的。
“但如果我屈服于伊塔马尔,就会帮助邪恶的主教逃脱正义的惩罚。温斯坦会继续作奸犯科。我知道您不会让我这样做的。”
埃德加觉得自己把道理讲得清楚又明白。
母亲也在他的想象中给出了明确无误的回答。“家人永远最重要。”她说,“照顾好你的两个哥哥。”
“那我就拒绝帮助奥尔德雷德好了。”
“没错。”
埃德加睁开眼:“我知道您会这样说的。”
他转身离开,但这时,母亲又开口了。
“或者,你也可以把事情做得聪明些。”她说。
“什么?”
他没听到答案。
“怎么把事情做得聪明些呢?”他问。
但母亲没有回答。
威尔武夫郡长拜访了夏陵修道院。
一个见习修士上气不接下气地来缮写室传唤奥尔德雷德。“郡长来啦!”他说。
一阵恐惧袭上奥尔德雷德心头。
“他要求见奥斯蒙德院长和你!”见习修士补充道。
威尔武夫的父亲当郡长的时候,奥尔德雷德就在修道院了。他不记得这两位老爷几时来过修道院。看来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奥尔德雷德用片刻时间平复了呼吸和心跳。
奥尔德雷德猜得到是什么导致了这次前所未有的拜访。全郡上下都在谈论治安官对德朗渡口社区教堂的突袭,或许整个英格兰西部都议论纷纷。对温斯坦的打击便等同于是对他哥哥威尔武夫本人的冒犯。
在威尔武夫眼中,奥尔德雷德多半就是罪魁祸首。
同所有强权人物一样,威尔武夫会不遗余力地维持权力。但他会狂妄到去威胁一名修士吗?
郡长应该是人民眼中不偏不倚的法官,否则他就会丧失道德上的权威,他的决定就会难以执行。对郡长来说,执行才是难点。他可以动用私人武装士兵去惩罚偶尔爆发的小反抗,他还可以招募军队——尽管相当麻烦,而且耗费不菲——去抗击维京海盗和威尔士人,可一旦人民对大乡绅丧失信任,他们就会暗暗地长期反抗,这便是郡长难以应对的了。他需要得到人民的尊敬。现在,威尔武夫准备置民意于不顾,无论如何也要打击奥尔德雷德吗?
奥尔德雷德感到胃里一阵恶心,于是使劲咽了口唾沫。自从开始调查温斯坦,他就知道自己对抗的是冷血的恶棍,他告诉自己这是他的责任。不过,在想象中冒险往往很容易,而如今,实打实的危险已降临到他头上。
奥尔德雷德一瘸一拐地爬上楼梯。他的腿还在痛,尤其是走路的时候。熔化的金属泼在血肉上,简直比刀扎还疼。
威尔武夫可不是那种愿意在门外干等的人,他已经进入了奥斯蒙德的房间。他身上的黄色披风分外刺眼,给灰白的修道院带来了鲜亮的世俗色彩。他站在床尾,双腿分开,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典型的挑衅姿态。
院长依然没下床。他坐起身,头戴睡帽,面露惊恐。
奥尔德雷德心里发虚,但他表现得相当自信。“您好,郡长。”他语气活泼地问候道。
“进来,修士。”威尔武夫说,仿佛这里是他的大院,而奥尔德雷德他们才是访客。威尔武夫得意扬扬地补充道:“你那黑眼圈想必是我弟弟给你的吧。”
“别担心。”奥尔德雷德故意装出一副屈尊俯就的口吻,“如果温斯坦主教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并乞求原谅,尽管他犯下了神职人员不该犯的暴行,那上帝也会宽恕他的。”
“有人挑衅他!”
“上帝不接受这样的借口,郡长。上帝教导我们,‘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威尔武夫恼怒地咕哝了一声,口风一转,道:“对德朗渡口发生的事,我很生气。”
“我也是。”奥尔德雷德开始进攻,“温斯坦竟然对国王犯下如此邪恶的罪行!更别提他还杀害了治安官的手下戈德温。”
奥斯蒙德怯生生地说:“闭嘴,奥尔德雷德,让郡长说话。”
希尔德雷德推门而入。
连续两次被人打断,威尔武夫不由得火冒三丈。“我没有传唤你,”他对希尔德雷德说,“你是谁?”
奥斯蒙德答道:“这位是司库希尔德雷德,我委托他在我患病期间代行院长职责。无论您说什么,他都会洗耳恭听的。”
“好吧。”威尔武夫接过刚才的话茬儿,继续说,“有人犯了罪,这是可耻的。”他承认道:“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做什么。”
“进行正义的审判。”奥尔德雷德说,“这显而易见。”
“闭嘴。”威尔武夫说。
奥斯蒙德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奥尔德雷德,你这样只会给自己惹麻烦。”
“惹麻烦?”奥尔德雷德义愤填膺地说,“该受惩罚的不是我。我没有伪造国王的货币。那是威尔武夫的弟弟干的。”
威尔武夫自知理亏。“我来这儿不是跟你讨论已经发生了什么的。”他搪塞道,“我刚才说了,问题是现在要做什么。”他转头面对奥尔德雷德:“别再说什么正义了,不然我就把你光溜溜的脑袋从瘦干的脖子上拧下来。”
奥尔德雷德无言以对。不必由他指出,人人都知道,贵族威胁修士,说要亲手对后者施加暴力,这至少是不成体统的。
威尔武夫似乎意识到他自降了身份,于是换了口气。“我们的职责,奥斯蒙德院长,”他说,将院长抬到同自己相当的地位,以示恭维,“是确保这件事不会损害贵族或教会的权威。”
“所言极是。”奥斯蒙德说。
奥尔德雷德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威尔武夫恃强凌弱才正常,好言安抚反倒意味着他居心不良。
威尔武夫说:“铸造假币的行为已经结束,压模也被治安官没收了,举行审判又有什么意义呢?”
奥尔德雷德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厚颜无耻的提议简直令人惊愕不已。不举行审判?这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威尔武夫继续道:“审判只会让主教丢脸罢了,而这位主教还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想想看,要是此后再没有人谈论这件事,那该多么美妙啊。”
“对你邪恶的弟弟来说当然妙不可言。”奥尔德雷德在心里嘀咕道。
奥斯蒙德支吾道:“您的意思我懂了,郡长。”
奥尔德雷德说:“您在这儿是白费口舌,威尔武夫。无论我们说什么,治安官都不会同意您的提议的。”
“或许吧。”威尔武夫说,“但倘若你们撤回对治安官的支持,也许他就不会一意孤行了。”
“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猜治安官会让你当他的助誓人。我请你拒绝他的要求,为了教会,为了贵族。”
“我必须讲出真相。”
“有时候,真相最好烂在肚子里,就连修士也必须明白这一点。”
奥斯蒙德恳求道:“奥尔德雷德,郡长说得句句在理啊。”
奥尔德雷德深吸一口气:“假设温斯坦和德格伯特是虔诚专一、甘于牺牲的神职人员,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上帝的事业,戒除了所有的肉体欲望,但他们犯下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让自己的职业生涯陷入岌岌可危的险境,那么,没错,我们需要讨论对他们的惩罚是否弊大于利。然而,他们不是这类神职人员,对吧?”奥尔德雷德顿了顿,似乎在等待威尔武夫回答这个问题,但郡长明智地一言不发。奥尔德雷德继续道:“温斯坦和德格伯特将教会的钱全花在酒馆、赌场和妓院里了,而且有太多的人知道这桩丑事。如果明天他们被剥夺了圣职,那对贵族和教会的权威来说只会有利无害。”
威尔武夫面露愠色:“你最好不要同我作对,奥尔德雷德。”
“我当然不会。”奥尔德雷德答道。这倒是实话,只是他看上去没那么真诚。
“那你就按我的话去做,撤回你们对治安官的支持。”
“不行。”
奥斯蒙德说:“好好想想,奥尔德雷德。”
“不行。”
这时,希尔德雷德才第一次开口:“你既然是修士,那你就应该服从权威,听院长的话,难道不是吗?”
“不行。”
蕾格娜怀孕了。
她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她相当肯定。卡特八成是猜到了,但别人不知道。蕾格娜严守着这一秘密,让那个新孕育的宝宝在自己体内生长。无论是四处活动的时候,还是命令下人打扫、整理和维修的时候,抑或是让整个大院保持运转,以免威尔夫为家里的事务而烦心的时候,她都在想着宝宝。
蕾格娜知道,怀孕的消息透露过早的话会给自己带来厄运。许多胎儿都自然流产了。蕾格娜出生六年后,她弟弟才呱呱坠地。在此期间,她母亲经历了好几次流产。蕾格娜要等到肚子大到裙子遮掩不住之后才会宣布。
蕾格娜很激动。她没有像许多女孩那样梦想过生孩子,但现在她怀孕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渴望能抱住一个小生命,好好地爱他。
她也很乐意扮演她在英格兰社会中的角色。她是一名嫁给了贵族的贵族女人,她的工作就是为丈夫诞下继承人。这会令她的敌人灰心丧气,同时使她和威尔夫的关系更加亲密。
蕾格娜也很担心。每个人都知道,生孩子是危险而痛苦的。女人芳华早逝,多半是因为难产。蕾格娜有卡特在身边,但卡特从未生过孩子。蕾格娜希望母亲在这里。不过,夏陵有一位出色的接生婆,蕾格娜见过她,那是一个冷静能干、头发灰白的女人,名字叫希尔迪丝丽丝,也叫希尔迪。
听说温斯坦终于恶人有恶报,蕾格娜非常开心。伪造货币无疑只是温斯坦的诸多罪行之一,但只有这一桩被揭发了出来。她希望温斯坦受到严惩,或许这次经历会打击他的傲慢气焰。她想,奥尔德雷德真是好样的,竟然能端了这老狐狸的窝。
这将是蕾格娜在英格兰参加的第一次重大审判,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这个国家的法律体系。她知道,这里的法律有别于诺曼底。《圣经》中“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原则在这里并不适用。这里对杀人的惩罚通常就是给受害者的家人一笔罚金。这笔钱被称作“赎罪金”,因死者的财富和地位的不同而变化——大乡绅值六十镑银币,普通农民就只值十镑。
埃德加来看蕾格娜的时候,她又了解到一些别的情况。她正在桌子上挑选苹果,拣出那些带伤的,因为它们挨不过冬天。她打算教厨房女工吉尔达制作苹果酒的最佳方法。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埃德加强壮的身影,后者正迈着自信的步伐进入大门,穿过院子。
“您变了。”一见到蕾格娜,埃德加就笑盈盈地说,“怎么回事啊?”
他的观察力确实相当敏锐,尤其是对体形。“我吃了太多的英格兰蜂蜜。”她说。这是实话——她总是饥肠辘辘。
“您看上去气色不错。”埃德加想起自己有些失礼,便又补充了一句,“请原谅我出言唐突,夫人。”
他站在桌子另一头,帮助蕾格娜挑选苹果,一边轻柔地拿放着好苹果,一边将坏苹果扔进桶里。蕾格娜察觉他心神不宁,便问:“德朗派你来购买物资吗?”
“我不再是德朗的仆人了。我被解雇了。”
也许他可以为自己工作,蕾格娜很喜欢这个主意。“你为什么被开除了?”
“布洛德被归还给德朗之后,他对布洛德死命地拳打脚踢,我以为他会杀了布洛德,就出手制止了他。”
埃德加总是努力去做正确的事,蕾格娜思忖道,但他到底给他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你是回农场了吗?”也许他惦记的就是这件事,“我记得那片地产量不高啊。”
“确实不高,但我围了一个鱼塘,现在我们食物充足,还有一些多余的鱼可以拿去卖。”
“布洛德还好吗?”
“我不知道。我告诉德朗,要是他再伤害布洛德,我就会宰了他。也许这会让他有所忌惮。”
“你知道我试过买下布洛德,将她从德朗手里救下来吧?但温斯坦否决了我的提议。”
埃德加点了点头:“说到温斯坦……”
蕾格娜看出埃德加紧张起来,猜他接着就要说出此次来访的真正原因。“嗯?”
“他派伊塔马尔来威胁我。”
“怎么威胁的?”
“如果我出庭做证,我的家人就会被赶出农场。”
“理由是什么?”
“教会需要佃户支持教士。”
“太过分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对抗温斯坦,为奥尔德雷德做证。但我的家人需要农场。现在我不光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位嫂嫂和一名在襁褓里的小侄女。”
蕾格娜看出他左右为难,不禁心生怜悯:“我明白。”
“所以我来找您。在整个奥神谷,肯定常常会出现无人耕种的农场吧。”
“一年会有那么几次。一般是原耕种者的儿子或女婿来接着耕种,但也不尽然。”
“如果我确信可以倚靠您,确信您可以给我家人一座农场,我就会当奥尔德雷德的助誓人,对抗温斯坦。”
“如果你们被赶出去了,我就会给你们一座农场。”蕾格娜毫不犹豫地说,“我当然会。”
蕾格娜看见埃德加安心地放下了紧绷的双肩。“谢谢。”他说,“您不知道这对我来说多么……”她讶异地发现,他淡褐色的眼睛中噙满了泪水。
蕾格娜的手从桌面上方伸过来,抓住埃德加的手。“你可以依靠我。”她说。她又握了一会儿他的手,然后才松开。
希尔德雷德在教士大会上对奥尔德雷德发动了突袭。
每天的教士大会上,修士们会感到他们在根本上是平等的。他们是兄弟,在上帝的眼中,他们全无尊卑之分,在修道院的运营中也无高下之别。但他们也宣誓服从权威,这两条原则显然是直接冲突的,所以它们并未得到严格遵循。修士们日复一日地执行着院长发出的指令,但在教士大会上,他们围坐成一圈,以平等的身份决定重大的原则问题,包括老院长过世后选举新院长。如果没有达成一致的话,他们就会投票。
希尔德雷德最先发话,说他不得不提请众修士讨论一个问题,他自己和楼上卧病不起的奥斯蒙德院长为此苦恼不已。然后,他通报了威尔武夫来访的事。奥尔德雷德扫视了听故事的修士们。年长的修士面色如常,奥尔德雷德意识到,希尔德雷德已经提前取得了他们的支持。年轻的修士震惊不已,他们没有得到事先通知,以免奥尔德雷德有机会辩驳。
最后,希尔德雷德总结道,他之所以在教士大会上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奥尔德雷德在对温斯坦的调查及随后的审判上扮演什么角色乃是一个原则问题。“我们的修道院为什么会存在?”他问,“我们该扮演什么角色?我们要参与贵族和高级神职人员的权力争斗吗?还是说,我们的职责是脱离俗世,在平静之中崇拜上帝,对周围肆虐的俗世生活的风暴置若罔闻?院长曾让奥尔德雷德不要掺和对温斯坦的审判,但奥尔德雷德拒不从命。我相信,聚集于此的兄弟们有权想想,上帝对我们的修道院有怎样的安排。”
奥尔德雷德看得出,众人大多认同希尔德雷德。就连那些没有预先被希尔德雷德硬拉着通气的修士也认为,修士们不应该卷入政治。大部分修士更喜欢奥尔德雷德,而非希尔德雷德,但他们也钟爱平静的生活。
他们等着奥尔德雷德开口。奥尔德雷德觉得自己仿佛置身角斗场中。他同希尔德雷德是院长之下最优秀的两名修士,两人中迟早有人会接替奥斯蒙德的职位。眼下这场争斗会影响最终谁能胜出。
奥尔德雷德要表明自己的观点,但他担心太多修士已有定见,仅仅诉诸理性或许是不够的。
奥尔德雷德决定在众人做出最终决定前,再努力争取一次。
“希尔德雷德兄弟所言,我基本同意。”奥尔德雷德开口道,辩论中尊重对手总是明智的——人们不喜欢你一上来就显得格格不入。“这确实是原则问题,关乎修士在这世上扮演的角色。我知道希尔德雷德对修道院的关心是真诚的。”奥尔德雷德的宽容已经达到极限,他决定就此打住。“不过,我想提出一个稍微不同的观点。”
房间里鸦雀无声,大家一脸渴望地等待着。
“修士必须像关心来世一样关心现世。耶稣教导我们‘积攒财宝在天上’,但我们只能通过在地上行善来做到这点。我们活在一个充满残酷、愚昧和痛苦的世界,我们要让它变得更好。当邪恶在我们面前大行其道时,我们绝不能视若无睹。至少……我做不到。”奥尔德雷德顿了顿,以增强感染力,“院长让我不要参与审判,我表示拒绝。这不是上帝给我的旨意。我的兄弟们,我请求你们尊重我的决定。但如果你们决定将我逐出这座修道院,那我当然不得不离开。”他扫视房内众人,“对我来说,这将是悲伤的一天。”
人们全都震撼了。他们并未料到奥尔德雷德会将这件事上升为个人的去留问题。没有人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或许,希尔德雷德除外。
众人沉默良久。奥尔德雷德需要一位朋友提出一种解决方案。可他根本没有机会预先安排,所以只能希望有人会自行想出办法,替他解围。
最后,是戈德莱夫修士想到了办法。“没必要驱逐你。”他用自己特有的简练语言道,“我们不应该强迫任何人去做他认为不对的事情。”
希尔德雷德愤愤不平地说:“但他宣誓过要服从权威,这又怎么说?”
戈德莱夫寡言少语,但并不缺乏智慧。他在辩论中可以同希尔德雷德一较高下。“服从是有条件的。”他言简意赅地说。
奥尔德雷德看出许多修士都表示赞同,对权威的服从不是绝对的。奥尔德雷德觉得民意已经朝自己这边倾斜。
令奥尔德雷德吃惊的是,他在缮写室的同事、老抄写员塔特维举起了手。奥尔德雷德不记得此前塔特维在教士大会上发过言。“我有二十三年未曾踏出这座修道院,”塔特维说,“但奥尔德雷德去过瑞米耶日。那儿甚至不在英格兰!他带回了不可思议的典籍,都是我们见所未见的书卷。多了不起啊。你们瞧,要做修士,可不止一种方式。”他微笑着点点头,仿佛在同意自己的观点:“不止一种方式。”
年长的修士被塔特维的这番话打动了,但更可能是因为他们几乎从未听过他表达意见。塔特维每天同奥尔德雷德一起工作,这让他的观点更有分量。
希尔德雷德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他没有强迫大家投票表决。“如果诸位想要原谅奥尔德雷德的抗命行为,”他强压恼怒,故作宽容道,“我相信奥斯蒙德院长也不会固执己见。”
大部分修士点头赞许。
“那讨论下一个议题。”希尔德雷德说,“我知道,有人抱怨面包发霉……”
审判前一天,奥尔德雷德同德恩一道喝啤酒。德恩说:“温斯坦想方设法地逼我们的助誓人放弃做证,但我认为他没有成功。”
奥尔德雷德点头道:“他派伊塔马尔威胁埃德加,如果埃德加不放弃做证,他就把埃德加全家赶出农场,但埃德加说服蕾格娜在必要的时候为他另寻农场,现在他是不会动摇的。”
“我猜,你在教士大会上也取得了胜利吧。”
“威尔武夫试图胁迫奥斯蒙德院长,但最终教士大会支持了我,站在了我这边。”
“温斯坦在宗教团体中不受待见,因为他使所有人脸上无光。”
“不光在夏陵,其他地方有许多人也关心这个案子。会有几位主教和修道院院长出席审判,我想他们会支持我们。”
德恩又给奥尔德雷德倒了一杯啤酒,奥尔德雷德谢绝了,但德恩自己又喝了一杯。
奥尔德雷德说:“温斯坦会遭到怎样的惩罚?”
“有法律规定,伪造货币者的手应该被剁下,钉在铸币厂的门顶上。但还有法律规定,在森林里伪造货币的人应被处死,德朗渡口或许就属于这一区域。不过,反正法官也并不是每次判案都要参看法律文书。他们往往随心所欲地做出裁决,尤其是威尔武夫那种人。但我们必须首先保证温斯坦能被定罪。”
奥尔德雷德眉头紧皱:“我不明白法庭怎么会判他无罪。去年,埃塞尔雷德国王让每位郡长同十二位顶级权贵宣誓,不得包庇任何有罪之人。”
德恩耸耸肩:“威尔武夫会打破誓言的。威格姆也会。”
“主教和修道院院长会遵守誓言的。”
“同威尔武夫非亲非故的其他大乡绅没有理由为了救温斯坦而背誓,那样会危害他们不朽的灵魂。”
“上帝的旨意终将实现。”奥尔德雷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