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审判(九九八年) 第二十一章 九九八年,九月

奥尔德雷德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搞垮一位主教。所有的主教都有权势,但温斯坦不但有权势,还冷酷残忍。奥斯蒙德院长怕他是有道理的。冒犯温斯坦,就是把自己的脑袋送入狮口。

可是作为基督教徒,必须这样做。

奥尔德雷德越是这么想,就越确定控诉温斯坦的人应是德恩治安官。第一,治安官是国王的代表人,伪造货币是对国王的冒犯,国王的职责就是保证货币体系的健全。第二,治安官和他手下组成的团体与威尔夫和他的弟弟们势均力敌。他们权力相互制约,双方也因此互相仇恨。奥尔德雷德能肯定德恩恨威尔武夫。第三,控诉一名身居高位的伪造货币者对治安官而言是他的个人成就。这会让国王很高兴,当然,他也会好好地奖赏德恩一番。

周日弥撒之后,奥尔德雷德跟德恩谈了谈。奥尔德雷德让氛围随意些,当作镇上两个重要人物互相问候——他看上去不能像是在策划阴谋。奥尔德雷德友好地笑着,安静地说:“我想跟您私下谈谈。明天我能否到您院子里坐一坐?”

德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有种机敏的警觉,无疑能猜到这不仅仅是个简单的社交问候。“当然可以,”他答道,语气是同样闲谈般的礼貌,“很乐意。”

“那就在下午,如果您方便的话。”修士在下午一般没有太多宗教任务。

“当然可以。”

“还有,越少人知道越好。”

“明白。”

第二天午餐后,奥尔德雷德从修道院溜了出去,这个时候,镇上的人们正困顿地消化自己肚子里的羊肉和啤酒,街上没几个人注意到奥尔德雷德。现在他可以把一切告诉治安官了,可他又担心起德恩的反应来。德恩会有勇气对抗强大的温斯坦吗?

奥尔德雷德在大堂里找到了德恩,他正用一块手持磨刀石磨利他最喜欢的剑。奥尔德雷德从德朗渡口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不友好的居民区、社区教堂的堕落景象,以及他当时的直觉认为,那个地方藏着一个罪恶的秘密。当奥尔德雷德讲到温斯坦每个季度结算日会到访和送去礼物时,德恩的兴致被勾了起来;听到库姆妓院的故事,他也为之一乐;但当奥尔德雷德提到称硬币重量那段,德恩把剑放下了,急切地听了下去。

“温斯坦和德格伯特到库姆去,明显是为了把他们的假币花出去,然后换回真钱。因为这座城镇比较大,是商业往来之地,伪造的货币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德恩点点头:“有道理。在一个镇上,便士很快就会从一个人手里到另一个人手里。”

“这些硬币肯定是在德朗渡口制造的。想完美复制王室铸币厂使用的铸币压模,需要珠宝匠帮忙。德朗渡口就有个珠宝匠,名字叫卡思伯特。”

德恩既惊骇,又急切。他似乎着实被这无法无天的罪恶震惊了。“一个主教啊!”他激动地低声说,“伪造国王的货币!”但他也很兴奋:“如果我能将这个罪恶曝光,埃塞尔雷德国王将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名字!”

德恩平静下来之后,奥尔德雷德让他专注去想应该如何对他们进行伏击。

“我们要当场抓获他们,”德恩说,“我得看到他们伪造的材料、工具和流程。我要看假币制造的过程。”

“我想这是可以安排的。”奥尔德雷德说,但他的心里却没那么自信,“他们会定期开工,通常是季度结算日之后的几天。那个时候,温斯坦会去收租,顺便把真币带去德朗渡口,在那里做出两倍数目的假币。”

“简直邪恶。但我们抓获他们之前,千万不能让他们听到风声。”德恩若有所思地说,“我会在温斯坦离开夏陵之前走,这样他就不会觉得有人在跟踪他。我需要一个借口,比如,我可以假装要去巴斯福德一带搜捕铁面人。”

“好主意,正好我听说几周前有几只山羊被偷了。”

“然后我们可以藏在德朗渡口附近的森林里离道路比较远的地方。不过要有个人能告诉我们,温斯坦什么时候到社区教堂。”

“我来安排。我在村里有位同盟。”

“信得过吗?”

“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是建筑匠埃德加。”

“好选择。他在奥神村帮过蕾格娜夫人。他年轻且聪明。等温斯坦他们一开始造币,他就要来通知我们了。您觉得他能做到吗?”

“能。”

“我想我们的初始计划已经做好了。但我需要再好好地想一想。我们迟些时候再聊。”

“没问题,治安官。”

九月二十九日的米迦勒节,温斯坦主教坐在自己夏陵的住处收租。

一整天,财富涌入温斯坦的金库,给他带来了与性匹敌的愉悦感。附近村庄的村长早上来了,他们赶着牲畜,驾着装了货的车,带上了一袋袋、一箱箱的银便士。距离夏陵较远的贡品下午才到。作为主教的温斯坦同样是其他几个郡某些村庄的领主,那些财物则会在接下来的一两天运到。温斯坦对收到的财物逐一清点,仿佛一个饥饿的农民在数自己鸡舍里的小鸡。温斯坦最喜欢银便士,因为他能把它们带到德朗渡口,然后奇迹般做出两倍的数目。

梅德克的村长少了十二便士,没交钱的人是司铎的儿子戈德里克,他也来到了夏陵向温斯坦解释。“主教阁下,请求您宽宏大量。”戈德里克说。

“别说那些,我的钱呢?”温斯坦说。

“仲夏节前后的雨实在太可怕了。我有个老婆和两个孩子,我不知道这个冬天要怎么填饱他们的肚子。”

毕竟这场雨跟去年库姆经历的灾难不一样,那时候,整个镇的人都变得一贫如洗。温斯坦说:“梅德克的其他人都交了。”

“我的地在朝西的斜坡,谷物被水冲走了。明年我会交给您双倍的租金。”

“不,你不会的,到时候,你又要给我找别的借口了。”

“我发誓。”

“如果我接受了你发的誓而收不到你的租金,我就要变穷,你可就有钱了。”

“那我应该怎么办?”

“借钱。”

“我问过我的父亲,也就是司铎,但他没有钱。”

“如果连你的亲生父亲也拒绝你,那我为什么要帮你?”

“那我该怎么办?”

“想办法找到钱。如果你借不到,就把自己和家人卖了做奴隶。”

“阁下,您可以收我们做您的奴隶吗?”

“你的家人在吗?”

戈德里克指了指正焦急地等在后面的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温斯坦说:“你老婆太老,不太值钱;你孩子也太小了,我不收。问问别人吧。那个皮货商,就是寡妇伊玛,她有钱。”

“阁下……”

“滚开。村长,如果戈德里克在今天结束之前还没把钱交上,那就找别的农民接手朝西斜坡那块地。确保新来的人懂得排水沟的重要性。这是英格兰西部,我的天,下雨是常事。”

与戈德里克状况相同的人还有几个,他们被温斯坦以同样的方式打发了。如果允许农民不交租,那么下一个季度结算日,他们还会带着悲伤的故事空手而来。

温斯坦同时还为威尔武夫收租。在他身旁的伊塔马尔小心翼翼地将两份账目分开摆放,温斯坦会从威尔武夫的钱里抽走适当的回扣。温斯坦也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与郡长的关系放大了自己的财富和权力。温斯坦不想在他们的关系中平添危险。

到了下午的尾声,温斯坦召来几位仆人,将交给威尔夫的实物类租金运送回大院,自己则留着银币。温斯坦想私自返还给威尔夫,这样看上去像是他在向威尔夫赠送礼物。他在大堂见到了威尔夫。“你把奥神谷赠予蕾格娜夫人之后,钱箱里的租金也就没那么多了。”温斯坦说。

“她现在就在奥神谷。”威尔夫说。

温斯坦点点头。这是蕾格娜亲自收租的第三个季度结算日。自从与他在天使报喜节的对决之后,蕾格娜明显再也不愿意派个走卒替她去收租了。“她很出色,”他说,仿佛很喜欢她一样,“很美,很聪明,我理解你为什么总会向她征求意见了,虽然她只是个女人。”

这是句挖苦的赞美。一个被妻子管住的男人必然会受到嘲讽,而且大多不堪入耳。威尔夫觉察到了这话的别样意味。他说:“我也向你征求意见了,你不也只是个主教吗?”

“当然。”温斯坦笑了,他听出了反驳。他坐下,一个仆人为他倒上一杯红酒。“那次球赛,蕾格娜让你儿子出了丑。”

威尔夫板起了脸:“加鲁夫就是个傻子,很遗憾。在威尔士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不是胆小鬼,有什么困难都会迎上,可他不是当将军的料。他的策略就是跑到战场上用最大的嗓门儿喊,不过别人倒是会跟着他跑。”

他们继续谈论维京海盗的事。今年,维京的袭击是在更远的东部——汉普郡和苏塞克斯,与前一年库姆和威尔夫的其他所辖领域都遭到的重创不同,这次,夏陵的大部分地区躲过了一劫。然而,今年反常的雨水却让夏陵深受其害。“也许上帝对夏陵的人们有怒意。”威尔夫说。

“大概是因为他们没给够教堂钱吧。”温斯坦说。威尔夫大笑。

回住处之前,温斯坦去看望母亲吉莎。他亲吻了吉莎,坐在炉火旁,靠近她身边。吉莎说:“奥尔德雷德修士去见德恩治安官了。”

温斯坦好奇了:“是吗,真的?”

“他一个人去的,很小心。大概他以为没人注意到。不过我听说了。”

“狡猾的狗。他偷偷摸摸去找坎特伯雷大主教,还企图让人接管我在德朗渡口的教堂。”

“他有什么弱点吗?”

“在他青年时代发生过一件事,他跟另一个年轻的修士有恋情。”

“在那之后呢?”

“没有了。”

“或许这是个有用的攻击点,但如果之后他没有再犯,便还不足以把他搞垮。修士的生活里没女人,我想他们半数人都在住宿区里搞来搞去。”

“我对奥尔德雷德不担心。我打败过他一回,我一定可以再来一次。”

吉莎不那么肯定。“我不太明白,”她发愁道,“一个修士找治安官干什么去?”

“我更担心那个诺曼婊子。”

吉莎点头赞同:“蕾格娜是个聪明人,也大胆。”

“她在奥神谷凭她的策略战胜了我一次,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

“她还让威尔夫把马夫长维诺斯给开除了,就是那个帮我把马弄瘸的人。”

温斯坦叹了口气:“当时我们让威尔夫娶她真是个错误。”

“当初你协商的时候,为的是强化与休伯特伯爵的协议。”

“不只是这个,还因为威尔夫太想要她了。”

“你本来可以阻止这场婚姻的。”

“我知道。”温斯坦懊悔地说,“当时我从瑟堡回来的时候,本来可以说我们去得太晚了,她已经跟兰姆的纪尧姆结婚了。”温斯坦琢磨着自己的解释。通常他可以跟自己的母亲说实话,吉莎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他这边。“威尔夫只不过是委托我这个主教办件事而已,可悲的是,我自己没那个胆。我担心他猜到我干了什么。他发起火来,问题就大了。可事实上,我几乎肯定躲得过。但那时候我不知道。”

“别担心蕾格娜,”吉莎说,“我们能摆平她。她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力量对抗。”

“我不太确定。”

“无论如何,现在起来反对她是愚蠢的行为。威尔夫的心正攥在她手里呢。”吉莎嘴唇一拧,笑道,“不过男人的爱总是暂时的。给威尔夫一点时间,他慢慢就会厌倦她。”

“需要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耐心一点,时候会到的。”

“我爱您,母亲。”

“我也爱你,我的儿子。”

有的早上,捕鱼篮是满的,有的早上只有一半满,偶尔还有几天除了几条小鱼,什么也没有,但在任何一周,家里的鱼都吃不完。准备拿来熏的鱼被悬挂在木椽上,一段时间之后,屋里看着就像在下鳗鱼雨似的。一个周五,捕鱼篮满了的时候,埃德加决定去卖一些鱼。

埃德加找到一根一码长的棍子,用细枝当绳子,把十二条肥鳗鱼系在棍子上,走到酒馆去。夏末的阳光底下,德朗那个年轻些的妻子埃塞尔正坐在酒馆外拔鸽子毛,准备煮汤。她那双瘦得皮包骨头的双手血淋淋的,还满是油。“你要鳗鱼吗?”埃德加说,“一法寻两条。”

“你从哪儿弄来的?”

“被淹的干草地里。”

“不错。这些鱼又肥又美。好的,我来两条。”

埃塞尔走进去问德朗要钱,德朗跟她一起出来了。“你从哪儿弄的?”他问埃德加。

“我在树上发现了个鳗鱼窝。”埃德加说。

“这人一向无礼。”德朗说。他给了埃德加四分之一枚银币,埃德加继续往前走。

埃德加向洗衣女工埃巴卖了两条,向贝比卖了四条。在修道院做清洁的埃芙伯格说她没有足够的钱,但她的丈夫哈德温一整天在森林里采坚果,所以她还有一种方式可以回报埃德加。但他拒绝了。

腰包里有了四法寻之后,埃德加就带着剩下的鱼到司祭那里。

德格伯特的妻子伊迪丝正在屋外给孩子喂奶。“鱼不错啊。”她说。

“半便士,这四条就是你的了。”埃德加说。

“你最好问他。”伊迪丝说,头一甩指向打开的门。

德格伯特闻声走了出来。“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东西?”他对埃德加说。

埃德加克制住嘲讽的冲动:“因为洪水,我们的干草地上有了一汪鱼池。”

“谁告诉你,你能从那儿把鱼拿走的?”

“鱼游到我们的农场里也没经过谁的批准。”

德格伯特看着埃德加的棍子:“看来你已经卖了不少了。”

埃德加不情愿地说:“八条了。”

“你忘了我是这里的地主。我租给你的是农场,而不是河。如果你要做鱼池,你需要得到我的允许。”

“是吗?我以为你是土地的主,而不是河流的主呢。”

“你就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农民,什么也不懂。社区教堂的特许证给予了我捕鱼的权利。”

“我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你没捕过一条鱼。”

“那不影响。规定就是规定。”

“特许证在哪儿?”

德格伯特笑了:“你等等。”德格伯特走进屋,拿着一张折叠的羊皮纸回来,“这里,”他指着其中一段,“任何人若从河里捕鱼,必须向总铎上缴捕获数量的三分之一。”他咧开嘴笑了。

埃德加没有看羊皮纸。德格伯特知道埃德加不认识字。上面写的可能是别的东西,埃德加觉得被羞辱了。他是个无知的农民,这是真的。

德格伯特得意扬扬地说:“你拿走了十二条鳗鱼,所以你欠我四条。”埃德加把系着鳗鱼的棍子给了德格伯特。

然后埃德加就听见了马蹄声。

他抬头往山坡看去,德格伯特和伊迪丝也往那个方向看。六名骑手从山上轰隆而来,停在前方。埃德加认得出,他们领头的是温斯坦主教。

德格伯特前去迎接他这位尊贵的表亲时,埃德加迅速走开了。他经过酒馆,越过田野,他的哥哥们正在将收割的燕麦绑成一捆捆,但他没跟他们说话。埃德加绕开农舍,静静地溜进树林里。

埃德加知道该走哪条路。他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鹿道,穿过橡树和角树丛走了一英里,来到一块林中空地。德恩治安官和奥尔德雷德修士等在那里,还带上了二十名骑着马的士兵。这支队伍锐不可当,穿戴着刀剑、盾牌和头盔,全副武装,马匹健壮。埃德加出现的时候,其中两名士兵抽出了武器,埃德加认出了他们——那个矮小凶狠的是威格伯特,高大的是戈德温。埃德加举起双手,表示没带武器。

奥尔德雷德说:“大家不用紧张,他是村里的卧底。”于是二人放下了剑。

埃德加后退一步。他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卧底。

他一直为此感到苦恼。伪造货币者会被抓捕,他们得到的惩罚是残忍的。德格伯特活该受到任何惩罚,但卡思伯特呢?他是个软弱的男人,他只是依照别人的指令行事而已。他之所以犯罪,是因为他人将他欺凌至此。

不管怎么样,埃德加对逾越法律感到恐惧。妈妈总是跟那些当权者争论,但她从来没有骗过他们。逾越法律是杀害了森妮的维京海盗的行为,是法外之徒铁面人的行为,是温斯坦和德格伯特这两个抢劫穷人、却假装关心他们灵魂的人的行为。最好的人是遵守规矩的人,比如奥尔德雷德这样的神职人员,以及蕾格娜这样的贵族。

埃德加叹了叹气。“是的,我是那个卧底。”他说,“温斯坦主教刚刚到。”

德恩说:“很好。”他抬头扫了一眼。树叶之间露出一小片天空,让中午的烈日变得柔和,投射出类似傍晚时分的光线。

埃德加回答了德恩心中的问题:“今天他们不会造多少货币。他们需要些时间来生火,把便士熔化。”

“也就是从明天开始。”

“我猜明天上午过半的时候,他们就全面开工了。”

德恩看起来不太自在:“我们不能冒险。你能不能时不时看看他们的进度,到了适合突袭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们?”

“可以。”

“他们会让你进作坊吗?”

“不会,就是他们不让我进去,我才知道他们在干吗。平时珠宝匠干活的时候,我会跟他聊天,我们谈论工具、金属和……”

“你通过什么知道?”德恩不耐烦地打断埃德加。

“卡思伯特唯一关上门的时候,就是温斯坦在场的时候。到那时,我会敲门找卡思伯特。如果我被拒绝了,也就是他们开工了。”

德恩点了点长着灰发的头。“可以了。”他说,“到时候,你来告诉我们。我们会准备好的。”

那个晚上,温斯坦到村子里走了一圈,给每家每户送了一块熏肉。

第二天早餐之前,卡思伯特走进作坊,加木炭生火。木炭能比木头或者煤块烧得更热。

温斯坦确认作坊的外门已经关好、上闩之后,让克内巴站到门外把守。最后,温斯坦将一个铁箍箱交给卡思伯特,里面装着满满的银币。

卡思伯特拿出一口大黏土坩埚,将它埋入炭火中,火焰烧至锅口边缘。锅的温度逐渐升高,变成了拂晓时分的红色。

卡思伯特将已经切成圆柱形铸块的五磅重量的铜,与同样重量的银便士完全混合在一起,倒进坩埚之中,随后用风箱加大火力。混合物熔化后,他用一根木制搅炼棒将金属溶液搅拌均匀。木头在热金属中灼烧,但这不会有伤害。黏土坩埚继续变色,开始变成正午阳光那种明亮的黄。熔化的金属也变成了暗黄。

他在工作台上将十个黏土模具排成一列。将熔化的金属倒满一个模具,则会形成一磅的熔化混合物。这是温斯坦和卡思伯特不久前在反复试验中确定下来的模具。

最后,卡思伯特用两把长柄钳子将坩埚从火上抬出来,将混合物倒入黏土模具中。

温斯坦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个过程时,他心惊胆战。伪造货币是一项严重的罪名。任何对货币制度的破坏行为都是对国王的谋反,是叛国罪。从理论上说,对此罪的惩罚是截肢,但实际执行的判罚也许更加严厉。

当时,温斯坦只是个副主教。他在社区教堂旁来回踱步,从作坊出来又进去,不停地看有没有人来。现在他意识到,他当时的表现简直就是一个有罪之人的模样。但没有人敢质问他。

温斯坦很快就发现,大多数人不希望知道自己的上级在犯什么罪,因为知情会让他们陷入麻烦。于是,温斯坦用送礼的方式来加强人们的这种感受。即便是现在,他怀疑村民们也不会猜他一年四次在这里干些什么。

温斯坦希望自己不是大意,只是更自信而已。

当金属在模具中冷却、变硬,卡思伯特把模具翻转过来,将厚厚的铜银合金圆盘弹出。随后,他锤击每块圆盘,将它们打薄、打宽,直到每块圆盘确切填满工作台上用圆规刻出的大圆。温斯坦知道,一块这样的圆盘可以做出两百四十枚没有图案的空白硬币。

卡思伯特做了一个与一便士直径完全相等的压割器,现在他把合金圆盘中与便士直径相等的部分压割出来。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扫起残余碎片,待再次将其熔化。

卡思伯特的工作台上有三个重重的铁圆柱体。其中两个是压模,有着卡思伯特煞费苦心雕刻的、埃塞尔雷德国王发行的便士的两面图案。下方的压模叫砧模,刻有国王的侧面头像,配有“英格兰国王”的拉丁文字样。卡思伯特将砧模牢牢地放在铁砧的槽里。上方的压模叫锤模,有个十字架图案,也伪造了出处,有一行“夏陵埃夫怀恩制造”的字样,同样是拉丁文。去年,英格兰对便士设计做了修改,十字架的两臂变长了,这个变化给伪造货币增加了难度——国王也正是此意。由于多次锤打,锤模的另一面已经成了个蘑菇的形状。第三个铁圆柱体用来校准上下压模是否对齐,叫校准圈。

卡思伯特将空白硬币放到砧模上,套上校准圈,又将锤模塞进校准圈,让它完全与空白硬币表面接触。随后,他用铁头锤子对准锤模猛地一击。

卡思伯特取下锤模,又拿开校准圈。现在,原本空白的金属硬币刻上了十字架的图案。卡思伯特用一把钝刀子将硬币从砧模上撬起,翻转过来,另一面出现了国王的头像。

硬币的颜色不对,这枚合金硬币是棕色的,不是银色的。但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卡思伯特用钳子将硬币在火里烧热,然后浸入一碗稀释的硫酸里。温斯坦在一旁看着,硫酸已经将铜从硬币的表面带走了,留下的是纯银的颜色。

温斯坦笑了。坐收其利,他想。没什么能比看到这个更让他欢心的了。

有两种东西令温斯坦快乐——钱与权。实际上,它们是一种东西。温斯坦享受驾驭人们的权力,而钱给了他这个权力。他永远希望拥有更多的权力和金钱。他是一个主教,但他还想当大主教,而当他当上大主教,他还会力求成为国王的大臣,或许,最后成为国王。到了那个时候,他还想要更大的钱和权。但生活就是如此,他想。晚饭吃饱之后,到了第二天早上,仍然会饿。

卡思伯特将黏土坩埚放回火里,重新倒入一拨真币和铜片。

金属熔化之后,卡思伯特再次敲打锤模,挑出新的便士。

“跟处女的乳头一样新鲜。”温斯坦赞赏地说。

卡思伯特将便士放入硫酸中。

外面传来了声音。

卡思伯特和温斯坦僵住了,一声不吭地听着。

他们听见克内巴说:“走开。”

一个年轻的声音说:“我想见见卡思伯特。”

卡思伯特小声道:“那是建筑匠埃德加。”

温斯坦放松下来。

外面的克内巴说:“你找卡思伯特干什么?”

“给他一条鳗鱼。”

“你可以给我。”

“我可以给魔鬼,但这是给卡思伯特的。”

“卡思伯特很忙。你现在滚开。”

“也向你问好,善良的先生。”

“傲慢无礼的狗。”

温斯坦和卡思伯特沉默地等着,外面的对话不再继续了。过了一会儿,卡思伯特再次开始工作。他加快速度,把空白硬币塞进压模,锤打锤模,挑出新便士,迅速重复整套流程,就像厨房女工挑豌豆一样。真正的铸币者,也就是夏陵的埃夫怀恩,是以三人一组为单位工作的,他们可以一个小时制造七百枚硬币。卡思伯特将棕色便士浸入硫酸中,每几分钟停下手头的活,将表面呈银色的新硬币从硫酸中取回。

温斯坦继续在一旁看着,他甚感奇妙,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这个流程中最难的部分,他苦笑着想,其实是把钱花出去。因为铜没有银重,假币不能用作需要将硬币称重的大笔交易。但温斯坦会把卡思伯特做的便士在酒馆、妓院和赌房中使用,他享受在那里自由挥霍金钱的时光。

温斯坦正看着卡思伯特第二次将熔化了金属的坩埚从烧着木炭的火里抬出来时,遐想又被门外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又怎么了?”他愠怒地低语道。

这一次,克内巴的语气不太一样。之前跟埃德加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带着讽刺,现在,他听上去又惊又怕,温斯坦不自在地皱起眉头。克内巴说:“你是谁?”他声音响亮,却带着焦虑:“你们从哪儿来的?你们偷偷摸摸来找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卡思伯特将坩埚放到工作台上,说:“噢,耶稣啊,救我。是谁啊?”

有人把门撞得嘎吱响,但门是锁上的。

温斯坦听见了个声音,他想自己应该知道是谁。“还有另一个入口,”外面的声音说,“从主房进去。”

是谁呢?一会儿温斯坦就想起了名字——夏陵修道院的奥尔德雷德修士。

温斯坦记得自己跟母亲说过,奥尔德雷德不是什么威胁。

“我要让他上绞刑架。”温斯坦嘟囔道。

卡思伯特仍一动不动,害怕得全身瘫软。

温斯坦迅速环顾四周。处处有他们的罪证——掺假的金属、非法的压模和伪造的硬币。把所有东西都藏起来是不可能的——坩埚上炽热的熔化金属不可能塞进箱子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让外面的访客进来。

温斯坦穿过室内的门,走到教堂去。神职人员和他们的家人正在屋子各处,男人们在聊天,女人们在准备素菜,孩子们在玩耍。温斯坦猛地关上门时,他们全都突然抬头看去。

过了一会儿,德恩治安官穿过正门进来了。

他和温斯坦互相对视了一阵。温斯坦看起来既惊愕,又丧气。很明显,是奥尔德雷德把德恩带到了这里,只为一个目的。

我母亲警告过我的,温斯坦想,但我没有听。

温斯坦努力保持镇静。“德恩治安官!”他说,“实在是没有想到啊。进来,坐下,喝杯酒吧。”

奥尔德雷德也跟着德恩进来了,他指着温斯坦后面的门。“作坊就是从这儿进去。”他说。

后面跟着来的人是两名武装士兵,温斯坦知道他们,分别是威格伯特和戈德温。

温斯坦有四名武装士兵。克内巴在把守作坊外门,另外三名在马厩过夜。现在他们人呢?

更多治安官手下的士兵进入了教堂,温斯坦意识到,他自己的人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在人数上已经远远处于劣势。那几个可恶的懦夫可能早早就放下了武器。

奥尔德雷德大步穿过屋子,温斯坦整个人站在作坊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奥尔德雷德看着他,对德恩说:“就在里面。”

德恩说:“让开,主教阁下。”

温斯坦知道自己无法辩驳,除了利用他的官位。“出去!”他说,“这是司祭的房子。”

德恩朝四周看了看那些司祭和他们的家人,所有人静静地盯着这场对峙。“这可不像司祭的房子啊。”德恩说。

“你会在夏陵法庭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温斯坦说。

“噢,别担心,我们当然会去夏陵法庭。”德恩说,“现在,让开。”

奥尔德雷德从温斯坦身边推过去,把手放到门上。温斯坦勃然大怒,用尽全力朝奥尔德雷德脸上给了一拳。温斯坦的指关节都打疼了,他不常跟人拳斗。他用左手揉揉自己的右手。

德恩对武装士兵做了个手势。

威格伯特朝温斯坦走来。主教体形更大,但威格伯特似乎更危险。

“你敢碰主教!”温斯坦气愤地喊道,“你会招来上帝的诅咒!”

威格伯特犹豫了。

德恩说:“温斯坦这样的邪恶之徒不会为你招来上帝的诅咒,即便他是位主教也一样。”

德恩讽刺的语气把温斯坦气疯了。

“抓住他。”德恩说。

温斯坦动身,但威格伯特速度更快。温斯坦还没来得及躲,威格伯特就已经把他抓住,将他双脚离地提起,从门口移开了。温斯坦挣扎着,但徒劳——威格伯特的肌肉就像海船的绳索一般。

温斯坦的愤怒像卡思伯特坩埚上的金属一样滚烫。

奥尔德雷德冲进了作坊,德恩和戈德温紧随其后。温斯坦仍然被威格伯特抓着。有一会儿,他不想动了,被一个治安官的部下粗暴对待已经令他大惊失色。这时,威格伯特稍稍放松了自己抓牢的手。

温斯坦听见奥尔德雷德说:“看看这个,用来掺进银的铜、用来伪造货币的压模,还有工作台上的全新硬币。卡思伯特,我的朋友,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是他们逼着我干的,”卡思伯特说,“我只想为教堂做装饰物。”

撒谎的狗,温斯坦想,你巴不得想要这工作,你的利润肥着呢。

温斯坦听见德恩说:“那位邪恶的主教这样逼着你践踏国王的货币,有多长时间了?”

“五年。”

“好,现在结束了。”

温斯坦看到白花花的银币就要从他身边流走,怒不可遏,他猛地一推,从威格伯特手中挣脱开去。

奥尔德雷德惊讶地看着卡思伯特工作台上这座成熟的假币工厂——锤子、剪子、火里的坩埚、压模和模具,以及一堆发光的假银币。他正揉搓着被温斯坦打过的左颧骨上方,就听见温斯坦一声怒吼,随着威格伯特带着惊呼的咒骂,温斯坦冲进了作坊。

他满脸通红,唇上带着唾沫,就像生病的马嘴上的白沫。他像个疯子似的尖声叫骂着淫秽之词。

奥尔德雷德从来没有见过温斯坦发这么大的火。他似乎失去了控制。他语无伦次地宣泄着仇恨,猛地往德恩治安官身上撞去。德恩一时不备,被撞到了墙上。奥尔德雷德猜德恩对此类意外肯定很有经验,只见他抬起一条腿,往温斯坦的胸口踢过去,温斯坦踉跄几步。

温斯坦朝卡思伯特转过身去,卡思伯特畏缩后退。温斯坦抓起铁砧,将它打翻,工具和假便士洒向各处。

温斯坦又抓住铁头锤子,高高举起。他想杀人,奥尔德雷德从他的目光中看了出来。奥尔德雷德感觉自己生命中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魔鬼。

戈德温勇敢地向温斯坦进攻。温斯坦改变姿势,手臂一缩,把锤子甩向了工作台上装着熔化金属的坩埚。锅被打碎了,金属四溅。

奥尔德雷德看到滚烫的熔化金属立刻朝戈德温的整张脸溅去。这个高大的男人惊恐而痛苦地尖叫,但他刚一尖叫,就猛地停了。随后,奥尔德雷德的小腿被什么东西砸中了,他平生从没有感受过这般疼痛,然后昏了过去。

奥尔德雷德醒过来时,他尖叫起来,尖叫声持续了几分钟。最后,他的喊声变成了呻吟。有人给他喝了点烈酒,但这只能使他困惑而惊惧。

当惊慌终于缓和下来,奥尔德雷德能看清眼前事物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腿。他的腿肚子有一个知更鸟蛋般的洞,肉已经成了炭黑色,疼得要命。造成伤害的金属已经冷却,掉到地上去了,奥尔德雷德猜。

其中一个司祭的女人给他拿来了药膏涂抹伤口,但他拒绝了——不知道这药里会有什么样的异教徒神奇成分,可能是蝙蝠的脑袋,可能是捣碎了的槲寄生,也可能是黑鹂屎。这时奥尔德雷德瞧见了受人信赖的埃德加,便叫他为自己暖些酒清洗一下腿上的洞,再找块干净的布。

就在昏倒之前,奥尔德雷德看见戈德温被溅了满脸的熔化金属。德恩治安官跟他说,戈德温死了,奥尔德雷德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一小滴熔化金属便能马上在奥尔德雷德的腿上溅出一个洞来,那么打中戈德温那张脸的熔化金属则必然会在瞬息之间将他的脑袋全部烧伤。

“我已经逮捕了德格伯特和卡思伯特,”德恩说,“审判之前,我会把他们关在牢里。”

“温斯坦呢?”

“我不想马上把主教抓起来。我不想让整座教堂体系与我作对。但其实逮捕他也没有必要——温斯坦是逃不掉的了,如果他逃走,我会把他抓住。”

“我希望你是对的。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癫狂。他已经超出了一般的邪恶,他被魔鬼附了身。”

“我想你说得对,”德恩说,“这是一种新层次的邪恶。但别担心,我们抓了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