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德雷德知道,温斯坦主教一定会气坏的。
婚礼的前一天,暴风雨骤然而至。那天早上,奥尔德雷德被他所在修道院的院长叫了过去。一位见习修士传了话:坎特伯雷的维格斐斯修士来了。奥尔德雷德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见习修士在一条有屋顶的回廊上看见了奥尔德雷德,这条回廊与夏陵修道院的主楼相接,通往修士的教堂。奥尔德雷德正是在那个地方建起了自己的缮写室——其实那里不过只有三张凳子和一口装有写作材料的箱子。奥尔德雷德梦想着有一天缮写室能有一个专门的房间,里面有暖暖的炉火,十几位修士能在那里工作一整天,抄写、装饰书籍页面。他有一名助理名叫塔特维,最近又新添了一名长着粉刺的见习修士,叫伊德格。他们三人坐在凳子上,把几块斜木板架在膝上进行书写。
奥尔德雷德将他的作品放在一旁晾干,然后在一盆水中清洗羽毛笔的笔尖,再用他的长袍袖子将它擦干。他走向主楼,沿着外围的楼梯上了楼。那是住宿区所在地,修道院的仆人正在抖床垫、扫地板。走上一段距离之后,奥尔德雷德进入奥斯蒙德院长的私人住所。
这个房间看着简朴而实用,又颇有种素净的舒适。靠在墙边的是一张窄床,上面放着厚重的床垫和毯子。东面的墙上挂着一个纯银的十字架,前面是一张用作祈祷的凳子。一张天鹅绒垫子放在地上,虽然已经破旧褪色,但上面的绒毛仍然充实,足以保护奥斯蒙德的膝盖。桌上的石壶装着的不是啤酒,而是红酒,旁边还有一块楔形奶酪。
奥斯蒙德并不是一个禁欲的热衷支持者,每个人从他的样貌便能看出来。尽管他穿着粗糙的修道院黑色长袍,头发也削成了修士标准的光秃样式,但他长着一张带着粉色光泽的圆润脸,鞋子还是毛茸茸的松鼠皮做的。
司库希尔德雷德站在奥斯蒙德旁边。奥尔德雷德很熟悉这样的组合。以往,这意味着希尔德雷德对奥尔德雷德所做之事感到不满——通常是因为花钱——于是他说服奥斯蒙德对此表示谴责。现在,奥尔德雷德正热切地看着希尔德雷德那张瘦脸,即便刚刚刮过胡子,他凹陷的双颊也是乌黑一团。奥尔德雷德发现,这一次,希尔德雷德的脸上并没有那种自鸣得意、预示着他要开始设下陷阱的表情,事实上,他几乎算得上面目和善。
房间里的第三位修士穿着一身溅了泥的长袍,这是在英格兰的十月里长途旅行的结果。“维格斐斯修士!”奥尔德雷德说,“见到你很高兴。”他们曾在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同为见习修士,尽管那个时候维格斐斯看上去和现在不太一样:这些年来,他的脸已经发胖,下巴的胡楂也变得浓密,瘦削的身材也长结实了。维格斐斯常常到这片区域拜访,传说他在特兰奇的村庄有一个情人。他是大主教的信使,也为坎特伯雷的修士收取租金。
奥斯蒙德说:“维格斐斯为埃尔弗里克带了封信来。”
“好!”奥尔雷德雷说,尽管他心里一阵惊悸。
埃尔弗里克是坎特伯雷大主教,英格兰南部的基督教堂的领导者。之前他是拉姆斯伯里的主教,那里离夏陵不远,奥斯蒙德很熟悉他。
奥斯蒙德拿起桌上一张羊皮纸,读了起来:“谢谢你对德朗渡口面临的糟糕处境进行汇报。”
奥尔德雷德写了那份报告,虽然是奥斯蒙德签字的。奥尔德雷德详细地描述了那座摇摇欲坠的教堂、敷衍了事的仪式,以及已婚的司铎们奢华的住宅。奥尔德雷德私下还写了一封专门描述德朗的信,他有两个妻子和一个奴隶妓女,但他的兄弟德格伯特总铎容忍了他的行为。
如果这封信让温斯坦知道了,他必然会大怒,因为正是他将他的表亲德格伯特指派到那个地方去的。这也是奥斯蒙德决定直接向埃尔弗里克大主教投诉的原因,因为跟温斯坦反映这些事根本没用。
奥斯蒙德继续念道:“你在信中表示,这个问题可以通过直接解除德格伯特以及他的神职人员的职务,换一批新人的方式来解决。”
这也是奥尔德雷德的建议,但不是他自己最先想出来的。埃尔弗里克到达坎特伯雷的时候做过类似的事情,他驱逐了游手好闲的司铎,输入了一批有纪律的修士。奥尔德雷德很希望埃尔弗里克赞同在德朗渡口也采取同样的措施。
“我同意你的提议。”奥斯蒙德读道。
“太好了!”奥尔德雷德说。
“新的修道院队伍会是夏陵修道院的一部分,新的院长也将直接听命于夏陵修道院的院长。”
这同样是奥尔德雷德的提议。他很欣慰,德朗渡口的社区教堂是一个渎神之地,现在它遭到了责罚。
“维格斐斯修士还带来了一封信给同为基督信徒的温斯坦,信中告诉了他我的决定,因为德朗渡口属于他的治理范围。”
奥尔德雷德说:“温斯坦的反应可就有意思了。”
希尔德雷德说:“他会不高兴的。”
“至少可以这么说。”
“但埃尔弗里克是大主教,温斯坦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对希尔德雷德而言,规则就是规则,此外一切不必多说。
奥尔德雷德说:“温斯坦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遵守规则,除了他自己。”
“的确,但他很懂教堂政治。”奥斯蒙德静下了心,“我想象不出他会为德朗渡口这点小事而跟大主教发生争执。要是他去挑战,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奥尔德雷德希望奥斯蒙德是对的。
奥尔德雷德对维格斐斯说:“我送你去主教的宅邸。”
他们沿着外面的楼梯走下去。“谢谢你带来的消息!”经过城市中心广场的时候,奥尔德雷德说,“那座可怕的修道院实在令我愤怒。”
“大主教听说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愤怒。”
他们经过夏陵大教堂,那是一座典型的英格兰大教堂,厚墙的高处有一些小窗户。教堂附近便是温斯坦的宅邸——在夏陵,只有这座建筑和修道院是双层建筑。奥尔德雷德敲了敲门,一位年轻的神职人员出现了。奥尔德雷德说:“这是维格斐斯修士,他从坎特伯雷来,带了一封埃尔弗里克大主教给温斯坦主教的信。”
那位神职人员说:“主教出去了,你可以把信留给我。”
奥尔德雷德想起了这位年轻人的名字——伊塔马尔。他是位执事,也是温斯坦的秘书。他长着淡褐色的头发,一张娃娃脸,但奥尔德雷德知道他并不天真无知。于是奥尔德雷德严厉地说:“伊塔马尔,这个人是你上司的上司的信使。你必须欢迎他,邀请他进去,为他提供食物和水,询问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伊塔马尔朝维格斐斯修士投去怨恨的一眼,但他知道奥尔德雷德说得没错,只见他停顿一下,说:“请进,维格斐斯修士。”
维格斐斯站在原地,说:“你觉得温斯坦主教还需要多久才能回来?”
“一两个小时。”
“那我在里面等。”维格斐斯朝奥尔德雷德转过身,“我送完信之后就回去。我希望能在修道院里睡一下。”
好决定,奥尔德雷德想。如果一位修士不去自觉抵抗,那么主教宅邸的生活就可能对他造成诱惑。
奥尔德雷德和维格斐斯分开了。奥尔德雷德往修道院的方向走去,但是他又犹豫了一下。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拜访过威尔武夫郡长现在的未婚妻了。蕾格娜小姐在瑟堡的时候招待了奥尔德雷德,他也希望在夏陵为她做同样的事。如果他现在去找她,可以为她的婚礼带去一些祝福。
奥尔德雷德穿过店铺和作坊,朝城镇中心走去。
快速发展的夏陵城为三类群体提供服务——郡长的大院,以及里面的武装士兵和攀附者们;大教堂和主教的宅邸,及其司铎和仆人们;还有修道院,及其修士和庶务修士们。这座城镇的商人则包括罐、桶、餐刀和其他家用器具的制造商,织布工和裁缝,马鞍和马具制造商,伐木工和木匠,盔甲、刀剑和头盔制造商,弓箭制造商,乳牛场女工,面包师,酿酒师,以及为每家每户提供肉食的屠夫。
但最盈利的行业是刺绣。十几个女人会聚在一起,一整天都坐在浅色的亚麻布上用染了色的羊毛线绣出交错的图案。通常这些图案描绘的是《圣经》故事和圣徒们经历过的场景,一般饰有奇怪的鸟儿和抽象的镶边。最终,这些亚麻布或者浅色的羊毛布会成为司铎身上的祭衣以及王室长袍,销往全欧洲。
奥尔德雷德在当地是个名人,街上的人们会跟他打招呼。于是他不得不停下来与几个人单独交谈,比如一个租了他在修道院的房子却欠着房租的人;奥斯蒙德的红酒供应商,他从司库希尔德雷德那里拿钱遇到了困难;还有一个想让修士为自己生病的女儿祈祷的女人——人人都知道,禁欲的修士比一般修士的祈祷更加灵验。
最终,当他到达大院的时候,他发现人们在忙活着准备婚礼。运送啤酒和面粉的马车正堵在门口。仆人们正在外面摆放一长排的搁板桌,很明显,这是因为客人太多,大堂的空间已经容不下了。一名屠夫正在屠宰动物,鲜肉会被插到烤肉扦上;一头公牛的两条后腿被吊在一棵粗壮的橡树上,它强有力的脖颈正溅出鲜血,涌进桶里。
奥尔德雷德发现蕾格娜正住在三兄弟里年纪最小的威格姆之前的房子里。门开着,蕾格娜和三个从瑟堡来的仆人都在——漂亮的女仆卡特、女裁缝阿格尼丝,还有长着红胡子的侍卫伯恩。穆德福德的地方官奥法也在。奥尔德雷德因为他也在场而感到一阵好奇,但很快,他就将注意力转向了蕾格娜,她与两位女仆正在检视不同颜色的丝质便鞋。蕾格娜抬起头认出奥尔德雷德之后,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欢迎来到英格兰,”奥尔德雷德说,“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住进自己的新房子。”
“现在我有好多事要干啊!”蕾格娜说,“不过它们很让人兴奋!”
他仔细看着她那张活泼的脸。他记得她是个漂亮的姑娘,不过那记忆已经生硬了——他的回忆里没能印出她那双独特的海绿色眼睛,她高高颧骨的优美曲线,以及她浓密的、泛红的、悄悄从一条棕色的丝绸头巾里露出几缕的金黄色头发。奥尔德雷德不像大部分男人,会被女性的胸部诱惑到罪恶的欲望当中,但即便是他,也看得出那令人惊叹的轮廓。
他说:“您对婚礼的感觉怎么样?”
“我快等不及了!”蕾格娜说,然后她脸红了。
奥尔德雷德想,那也就是没问题的意思了。“我想威尔武夫也等不及了。”他说。
“他想要个儿子。”蕾格娜说。
奥尔德雷德转移了话题,以免她继续脸红下去:“我想威格姆被赶出了自己的房子,很不高兴吧。”
“他可不比郡长的新娘地位高。”蕾格娜说,“而且他有他自己的房子——他妻子在库姆——所以他也不需要房子。”
奥尔德雷德向四周看去。这所房子是一座高质量的木制建筑,但也许没有从前那么舒适了。通常木房子在二十年之后就需要一次大翻修,五十年之后会完全坍塌。奥尔德雷德看见了一扇偏离了窗框的窗板、一张断了条腿的长椅,以及屋顶的一处漏缝。“您这里需要一位木匠啊。”他说。
蕾格娜叹了叹气:“他们在忙着为婚礼准备桌椅。那个木匠领班邓内尔一到下午就会喝醉。”
奥尔德雷德皱紧眉毛,木匠领班肯定得听郡长新娘的。“您不能让邓内尔走人吗?”
“他是吉莎的侄子。不过没错,重组维修队伍很快就是我要做的事了。”
“德朗渡口有个小伙子,他应该是一位很好的木匠。他叫埃德加。”
“我记得他。我能让他来修这栋房子吗?”
“您可以直接发出命令,无须多问。埃德加的主人是德朗,威尔武夫的表亲。您让德朗直接派他的这位手下过来就可以了。”
蕾格娜笑了:“现在我还不确定这是不是我的权力范围。不过我会听取您的建议。”
奥尔德雷德有一丝隐隐的忧虑。他感觉蕾格娜透露了些重要的事,但他没能抓到其中的意思。不过现在他也想不起来了。
他说:“您喜欢威尔武夫的家人吗?”
“我跟吉莎谈过,她也接受了我成为这里新的女主人。但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希望她能帮到我。”
“您肯定会赢得每个人的好感,这也是我曾经亲眼所见。”
“希望您是对的。”
蕾格娜行事谨慎,但奥尔德雷德并不确定她是否完全明白自己选择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兄弟二人分别是同一个地区的主教和郡长,这不是寻常事。它给了这样一个家族非常大的权力。”
“您说得有道理。威尔夫需要一个他可以信任的主教。”
奥尔德雷德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信得过温斯坦。”
蕾格娜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奥尔德雷德必须小心自己的言辞。在他看来,威尔武夫和他的家人就像牢笼里的野猫,一直处于互相攻击的边缘,目前仅仅是出于私利而避免争斗而已。但他并不想把这话毫无保留地告诉蕾格娜,因为他担心这样会令她泄气。他想提醒蕾格娜,但不想吓到她:“我是说,他的弟弟们并没有做出过什么令他惊喜的事,就这样。”
“国王肯定喜欢这家人,他给了他们如此大的权力。”
“也许是的,曾经是这样。”
“你是什么意思?”
奥尔德雷德这才发现,原来蕾格娜还什么也不知道。“威尔武夫在埃塞尔雷德国王那里已经失宠了,就因为他与你父亲的那项协定。他本该请求国王批准的。”
“之前他跟我们说国王会很乐意批准的。”
“不是这样的。”
“我父亲一直担心这事儿呢。威尔夫会遭到惩罚吗?”
“他已经被国王处以罚金了,但他还没有上缴款项。他认为埃塞尔雷德国王的决定没有道理。”
“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短时间内没什么。如果贵族阶级公然挑战王室,其实国王没有什么可以马上采取的措施。但长期下来,谁知道呢?”
“那么有没有谁能对这个家族的权力起到制衡作用?有什么职位是威尔夫不能派自己的人去就任的?”
这是个关键问题,如奥尔德雷德所料,蕾格娜把它提了出来。奥尔德雷德估计,蕾格娜父亲教给她的东西她全学了过来,还补充了些自己的智慧。“有,”他说,“治安官,德恩。”
“治安官?我们在诺曼底没有这样的职位。”
“他是郡里的地方官,也是国王在当地的代表。威尔武夫希望威格姆能够得到这个职位,但他被埃塞尔雷德国王拒绝了,国王安插了自己的人。尽管人们管他叫‘决策无方的埃塞尔雷德’,但他并没有那么蠢。”
“这是个重要角色吗?”
“现在治安官变得越来越有权力了。”
“为什么?”
“这跟维京海盗有关系。过去六年,埃塞尔雷德曾两次通过金钱交易,让此地免于维京海盗的侵袭——这笔钱可是个大数目。六年前,他花了一万镑;三年前,是一万六千镑。”
“我们在诺曼底听说过这个。我爸爸说,这就像喂饱一头狮子,希望它不再继续把你吃掉。”
“这里很多人也有类似的说法。”
“但为什么这能让治安官拥有权力呢?”
“他们负责筹集资金。这就意味着他们有强制执行的权力。一名治安官现在已经拥有自己的军事力量了,虽然队伍很小,但薪酬很高,装备也足。”
“这就是与威尔夫抗衡的力量。”
“完全正确。”
“那治安官的角色跟郡长的角色不就冲突了吗?”
“一直就是冲突的。郡长负责维持正义,治安官则负责处理犯上之事,包括不交租金。明显这两者之间是会产生摩擦的。”
“有意思。”
奥尔德雷德想,现在的蕾格娜就像一名伸出手指放在里拉琴上的乐师,尝试在演奏之前拨出几个音来。之后的她将成为这个地区的权力所在,可能她会做不少好事。但从另一方面讲,她也有可能被毁灭。
只要是奥尔德雷德力所能及的事,他都会帮助蕾格娜。“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请告诉我,”他说,“来修道院找我。”他又想到,如果年轻修士看到蕾格娜这样的女人,也许会忍不住诱惑。“或者直接捎个信。”
“谢谢您。”
奥尔德雷德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的目光又被奥法那庞大的轮廓和歪扭的鼻子吸引住了。作为郡长的小仆人,这位地方官在镇上有自己的房子,但据奥尔德雷德所知,他和蕾格娜没什么关系。
蕾格娜看到了奥尔德雷德的目光,说:“您认识奥法吗?穆德福德的地方官。”
“是的,当然认识。”奥尔德雷德看到蕾格娜朝阿格尼丝扫了一眼,她正害羞地垂下双眼。奥尔德雷德马上便看出来,奥法正在追求阿格尼丝,这明显也是得到了蕾格娜准许的。也许蕾格娜是希望自己的仆人也能够在英格兰立稳脚跟。
奥尔德雷德向蕾格娜道了别,走出大院。在城镇中心,穿过大教堂和修道院教堂之间的广场时,他遇见了刚从主教宅邸出现的维格斐斯。“把信给温斯坦了吗?”他说。
“给了,刚才给的。”
“他有没有大发雷霆?”
“他拿了信,说之后会读。”
“唔。”奥尔德雷德简直希望温斯坦能暴怒。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温斯坦的反应。
两位修士回到修道院。司厨正在准备午餐食物——鳗鱼煮洋葱和豆子。他们吃饭的时候,戈德莱夫修士在朗诵《圣本笃会规》的序言:听啊,孩子,竖起你心灵的耳朵,倾听你主人的规诫(Obsculta,o fili,praeceptamagistri,et incline auremcordistui)。奥尔德雷德喜欢这个词,“心灵的耳朵”(auremcordistui)。这是一种比普通的聆听更为专注和细致的倾听方式。
之后,修士们一个接一个地沿着有屋顶的回廊走到教堂,进行下午的第九课礼拜仪式。这座教堂比德朗渡口的社区教堂要大,但比夏陵大教堂要小。它由两个空间组成,一个是十二码长的中殿,另一个是小一些的高坛,中间由一条窄拱门分隔开。修士们从侧门进入教堂。高级修士走进高坛,围绕祭坛,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其他人则整齐地排列在中殿,礼拜的会众同样站在中殿,尽管没有多少会众。
奥尔德雷德与他的教友们站在一起吟诵祷文,他开始对自己、对这个世界和对上帝感到平静了。今天的出行过程中,他很想念这种感觉。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仪式进行了几分钟,奥尔德雷德听见教堂西边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这扇主门平时并不常使用。所有年轻的修士转过头去看是谁进来了。奥尔德雷德认出了那淡黄色的头发——温斯坦主教年轻的秘书,伊塔马尔执事。
年长的修士坚定地继续念诵祷文。奥尔德雷德觉得必须有人搞清楚伊塔马尔想干什么才行。于是他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悄声对伊塔马尔说:“怎么了?”
执事看上去很紧张,但他大声地说:“温斯坦主教召见坎特伯雷的维格斐斯。”
奥尔德雷德不情愿地扫了维格斐斯一眼,后者圆圆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奥尔德雷德自己也很害怕,但他下定决心不让维格斐斯单独面对愤怒的温斯坦。现在有人遭遇这样的事:本来是去答个不讨好的话,结果回来的时候,人头被装在了麻袋里。温斯坦似乎不会这么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奥尔德雷德装出了自信的语调:“请向主教致歉,告诉他,维格斐斯修士正在进行礼拜仪式。”
伊塔马尔明显不想带着这样的话回去:“如果让主教等,他是不会高兴的。”
奥尔德雷德知道这一点。他保持平静的声音,讲出他的道理:“温斯坦肯定不希望打扰一个正在祷告的神职人员吧。”
伊塔马尔的表情清晰地表明,温斯坦对此并无顾虑,但这位年轻的执事正要开口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不是所有修士都是司铎,但奥尔德雷德身兼二职,他的职位也比伊塔马尔高,后者仅仅是个执事而已。所以伊塔马尔迟早要让步于他。稍作思量过后,伊塔马尔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然后不情愿地离开了教堂。
修士们首战告捷,奥尔德雷德高兴得一阵眩晕。但这种胜利的感觉很快就因另一种想法消退了,这件事远未结束。
他回到礼拜仪式当中,但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儿。仪式结束之后,维格斐斯就没借口了,那时候该怎么办?奥尔德雷德和维格斐斯会一起到主教的宅邸去吗?奥尔德雷德并不适合侍卫这个角色,然而也许去比不去更好。他能说服奥斯蒙德院长陪他一起去吗?温斯坦肯定不会直接跟一位院长对着干。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奥斯蒙德不是个勇敢的人。最有可能的是,奥斯蒙德会胆怯地说,这封信是坎特伯雷的埃尔弗里克自己写的,维格斐斯也是他派来的,所以要不要保护这位信使,还是让埃尔弗里克说了算吧。
然而,一切提前爆发了。
主门再次打开,这一次,门砰然作响。吟诵顿时停止,每个修士都转过身往后看。温斯坦主教大步踏进教堂,斗篷飞舞。跟在他后面的是武装士兵克内巴。温斯坦身材高大,而克内巴比他还要高大。
奥尔德雷德吓坏了,但他能藏好自己的情绪。
温斯坦吼道:“你们这里谁是坎特伯雷的维格斐斯?”
奥尔德雷德向前一步,面对着温斯坦,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主教阁下,”他说,“您打扰了修士们的第九课礼拜仪式。”
“我爱打扰谁就打扰谁。”温斯坦喊道。
“包括上帝?”奥尔德雷德说。
温斯坦恼羞成怒,他的双眼仿佛鼓了起来。奥尔德雷德差点要往后退一步,但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他看见克内巴的手伸向了佩剑。
在奥尔德雷德身后,祭坛上的奥斯蒙德院长用他发抖但坚定的声音说道:“你最好不要在教堂拔出那把剑,克内巴,除非你希望上帝永远诅咒你终有一死的灵魂。”
克内巴脸色苍白,他的手猛地往上一松,仿佛被那剑柄烫着了。
也许奥斯蒙德并不是完全没有勇气的,奥尔德雷德想。
温斯坦的势头有所消减。但他的愤怒依然可畏,可修士们没有屈服。
温斯坦愤怒的目光转到了院长身上。“奥斯蒙德,”他说,“你竟敢向大主教投诉一座在我权力范围之内的教堂!你根本没有去过那儿!”
“可我去了。”奥尔德雷德说,“德朗渡口那座教堂的罪恶和堕落是我亲眼所见的。汇报我的见闻是我的职责。”
“闭上你的嘴,小毛孩。”温斯坦说,其实他仅仅比奥尔德雷德年长几岁而已,“我在跟巫师讲话,不是巫师的猫。我要问的是你的院长,不是你,你只不过是想把我的社区教堂要走,归到他的帝国里去。”
奥斯蒙德说:“社区教堂属于上帝,不属于人。”
又一个勇敢的回击,这再次挫败了温斯坦。奥尔德雷德开始相信,温斯坦最终要夹着尾巴从这里跑掉了。
然而,奥斯蒙德在言语上的胜利却让温斯坦更具威胁。“是上帝把这座社区教堂交给了我。”他咆哮道。然后他上前逼近奥斯蒙德,奥斯蒙德往后退:“你给我听着,院长,我是不会允许你要走德朗渡口教堂的。”
奥斯蒙德仍然以反抗的姿态回应,不过他的声音在颤抖:“事情已经决定了。”
“但我会在夏陵法庭斗争到底。”
奥斯蒙德害怕了。“这样会遭到非议的。”他说,“夏陵的两位神职领袖不适合这样公开争论。”
“这一点,你偷偷摸摸给坎特伯雷大主教写那封信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
“你必须服从他的权威。”
“我不会的。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直接到坎特伯雷,向他汇报你的罪恶。”
“埃尔弗里克大主教早就知道我的罪恶,不过那是另一回事。”
“我敢说,有一些他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奥斯蒙德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罪恶,奥尔德雷德想,但温斯坦可能会捏造一些出来,甚至会找人发誓,以证实它们的存在,只要他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奥斯蒙德说:“你不能不服从大主教的意愿。”
“你也不该强迫我使用这么极端的手段。”
这就奇怪了,奥尔德雷德想。没人强迫温斯坦做什么事。德朗渡口看上去并不是个重要的地方。奥尔德雷德也确信,它没什么值得争的。但他想错了:温斯坦已然是一副要打仗的样子了。
为什么呢?温斯坦从社区教堂获得一部分收入,但不会太高。教堂为德格伯特提供了一份工作,但也没有给他很大的权力。德格伯特甚至不是温斯坦的近亲,再说了,温斯坦为德格伯特再安排一个职位是很简单的事。
那德朗渡口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要呢?
温斯坦仍然在怒吼:“这场争斗会持续几年时间,除非你今天做出理性的选择,奥斯蒙德,快投降认输。”
“你是什么意思?”
“给埃尔弗里克写一封回信。”接下来,温斯坦装出了一副嘲弄道义的语调,“你就说,秉承着基督精神,你不希望与你的基督教兄弟夏陵主教发生争执,他已经真诚地保证,一定会将德朗渡口整治妥当。”
但奥尔德雷德知道,温斯坦没有做这样的保证。
温斯坦继续道:“向埃尔弗里克解释,他的决定会导致夏陵发生丑闻,而你并不认为那座小教堂值得引发这样的动乱。”
奥斯蒙德犹豫了。
奥尔德雷德愤怒地说:“神的作品经得起这样的动荡。耶稣把货币兑换商从神殿赶出去的时候也不介意引发丑闻。福音书……”
这一次让奥尔德雷德闭嘴的是奥斯蒙德。“这种事让你的长辈来管。”奥斯蒙德厉声道。
温斯坦说:“对,奥尔德雷德,闭上你的嘴吧。你坏的事已经够多了。”
奥尔德雷德俯首听从,但他的内心怒不可遏。奥斯蒙德没有必要就此投降,大主教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奥斯蒙德对温斯坦说:“我会虔诚地考虑你的意见。”
这对温斯坦而言并不足够。“我今天就写信给埃尔弗里克,”他说,“我会跟他说,他的建议——他的建议——并不受欢迎。你和我已经就此事做了讨论,我相信你经过深入的思考之后,也对我表示同意,现在这个时候,那座社区教堂不能改成修道院。”
“我跟你说过,”奥斯蒙德恼怒地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温斯坦没有理会他的回答,他感觉奥斯蒙德已经败下阵来。“维格斐斯修士可以把我的信带回去给他。”他朝一排修士盯过去,不知道哪个是维格斐斯,“对了,如果我的信没能顺利送达大主教处,我会亲自用一把生锈的刀将维格斐斯的睾丸切掉。”
修士们听到如此暴戾的话,都震惊了。
奥斯蒙德说:“请离开我们的教堂,主教,不要再玷污上帝的住所。”
“写你的信吧,奥斯蒙德,”温斯坦说,“跟埃尔弗里克大主教说你改变主意了。不然的话,你会听到更坏的消息。”说完这句话,温斯坦转身从教堂大步离开。
他觉得他赢了,奥尔德雷德对自己说。
我也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