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德加的人生前十八年,他认识的唯一主人就是他的父亲,也许他严厉,但从不严酷。在那之后,德朗的出现令他震惊。埃德加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纯粹的恶意对待。
然而森妮因为丈夫,她遭遇过这种对待。许多次,埃德加设想过森妮应对辛纳里克时的情景。大多时候森妮会由着他来,少数时候她也会反抗。她是个大胆而固执的人。埃德加也试图以同样的方式对付德朗。埃德加避免冲突,面对小的伤害或者稍微不公正的事情,他会忍一下;但如果不得不发生争吵,他也会战斗到底。
至少埃德加阻挠过一次德朗打布洛德。还有那次,德朗显然希望蕾格娜在酒馆过夜,但埃德加违背了德朗的意愿,带着蕾格娜去了修道院。在母亲的帮助下,埃德加还逼着德朗给自己分配体面的伙食。
毫无疑问,德朗很想摆脱埃德加,但存在两个障碍:一个障碍是他的女儿克雯宝,她已经是埃德加家族的一员了。德朗已被埃德加的妈妈深刻地教训过一次:如果他伤害了埃德加,也就等于间接地伤害了自己的女儿。另一个障碍是德朗一直没办法花一天一法寻的价格找到与埃德加具备同等能力的建筑匠。一位好的工匠要的价格会是埃德加的三四倍。对此埃德加认真思考过,德朗的吝啬更甚于他的恶意。
埃德加知道自己正走在悬崖的边缘。因为德朗本质上不是一个完全理智的人,有一天,他会为了报复而不计后果。然而与德朗打交道并没有安全的办法,除非躺在他的脚下,像地上的灯芯草那样任他践踏。埃德加可不能这样做。
所以,埃德加对德朗继续采取顺从与反抗交替的态度,同时小心观察德朗脾气爆发的迹象。
蕾格娜离开后第二天,布洛德走过来跟埃德加说:“你想跟我免费来一次吗?虽然现在我肚子太大,不能被干了,但我可以给你好好吸一顿。”
“不想!”埃德加说,随后又难为情地补充道,“谢谢。”
“为什么不想?是我丑吗?”
“我跟你说过我死去的森妮了。”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对你好。我只是跟德朗不一样。”
“你对我很好。”
埃德加转移了话题:“你给你的孩子起名字了吗?”
“我不知道我还被允许给孩子起名字。”
“你应该起个威尔士名字。你的父母叫什么?”
“我父亲叫布里奥克。”
“我喜欢这名字,听上去有力量。”
“这是一位凯尔特圣徒的名字。”
“你母亲呢?”
“埃莱丽。”
“一个美丽的名字。”
泪水涌上了布洛德的眼眶:“我好想他们。”
“我让你伤心了。抱歉。”
“你是唯一问我家人情况的英格兰人。”
酒馆里传来喊声:“布洛德!进来。”
布洛德走了,埃德加则继续干活。
第一批交付的石头由加布的一个儿子从奥神村驾着小筏运到了下游,货物被卸下,堆到被烧毁的老酿酒房旁边。埃德加已经为新建筑的地基做了准备工作,他挖了一条沟渠,先将石头松散地放在里面。
埃德加必须先预估地基需要凿多深。他为此察看过社区教堂的地基,沿着高坛的墙凿了一个小洞,发现那里几乎没有地基。怪不得教堂摇摇欲坠。
他将砂浆倒在石头上,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如何确保砂浆的表面是平的?他眼力好,但这不够。之前他见过建筑工造房子,现在他希望自己当时能够看得仔细一点。最后,埃德加发明了一套装置。他做了一条一码长的薄薄的扁木棍,将其中一面挖空,做成一条平整的通道,就像之前德朗的圆木独木舟的微型版本。然后埃德加让卡思伯特在他的作坊里打造了一颗小型的、抛光的铁球。他将扁木棍放在砂浆表面,球放在通道里,然后轻拍木棍。如果球往一边移动,则表明砂浆的表面是不平的,需要重新调整。
这个过程需要花点儿时间,德朗很不耐烦。他从酒馆走出来,两手叉腰,看着埃德加干了一会儿活,说:“你弄这个弄了一个星期了,我也没看见你搭出什么东西来。”
“我得先把地基弄平。”埃德加解释道。
“我不在乎它平不平。”德朗说,“这就是间酿酒房,不是大教堂。”
“如果不平,它便会塌的。”
德朗看着埃德加,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但他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无知。于是他一边走开,一边说:“我得让利芙尽快酿酒。从夏陵订的酒很费钱。你给我赶紧的!”
埃德加干活的时候,常常能想起蕾格娜。那天她出现在德朗渡口,就像一位来自天堂的访客。她高挑、沉着而美丽,看着她的时候,你很难相信她是人类的一员。但她一旦说起话,便是一位富有魅力的人类了:她很亲切,有一颗温暖的同情心,可以为失去一条腰带而哭泣。威尔武夫郡长是个幸运的男人。他们二人将成为一对杰出的组合。不管他们去哪儿,每一双眼睛会追随他们,一位英俊的统治者和他美丽的新娘。
蕾格娜跟埃德加说了话,让他受宠若惊,即便她也直白地表示,跟他说话是想回避德朗。令埃德加欣喜不已的是,他能为她找到一个比客栈更合适的住处。他理解她不想跟大家躺在一起的心情。在酒馆里,即便相貌平平的女人也可能遭到男人的骚扰。
第二天早上,埃德加再次划船到麻风岛去接蕾格娜。阿加莎修女陪同蕾格娜与卡特和阿格尼丝走到河边,在那不远的距离,埃德加清楚地看到,阿加莎与他一样也被蕾格娜迷住了。她聚精会神地听着蕾格娜说话,目光难以从她身上移开。他们驶离小岛之后,修女一直站在河边朝他们挥手,直到船抵达对岸,蕾格娜走进酒馆。
离开之前,阿格尼丝跟埃德加说,她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他。他觉得阿格尼丝对自己的兴趣可能是出于爱情。如果是这样,他就必须跟她坦白,自己不会爱上她,同时向她解释森妮的事。他好奇自己会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多少遍。
临近晚上,酒馆里一声痛苦的叫喊吓了埃德加一跳。声音像是布洛德的,埃德加觉得可能德朗在打她。于是他放下工具,跑进屋去。
但没人在打什么人。德朗坐在桌上,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布洛德背靠着墙,倒在地上。她的汗水浸湿了黑发,利芙和埃塞尔站在一旁看着她。埃德加进门之后,布洛德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
“上帝救救我们,”埃德加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吗?”
“怎么回事?你个蠢小子。”德朗讥讽道,“你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吗?”
埃德加没见过。他只见过动物分娩,但那不一样。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他的哥哥出生的时候他还没来到世上。他知道人类分娩在理论上是怎么回事,所以他知道这会痛,还有,现在想起来,以前有时他会听见邻居家传来的痛苦叫喊,他记得妈妈说:“她到时候了。”但他从来没有近距离体验过这回事。
埃德加只知道,分娩的时候,通常妈妈们会死去。
这个女孩正承受着痛苦,但他却无能为力。埃德加备受折磨。“我们可以给她一点酒吗?”他绝望地说。通常烈酒会减轻疼痛。
利芙说:“可以试试。”她倒了一半的酒到杯子里,递给埃德加。
他在布洛德旁边跪下,将杯子伸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大口,却再次疼得扭曲了脸。
德朗说:“是伊甸园的原罪导致了这一切。”
利芙讽刺地说:“大家请看,我的丈夫,一位司铎。”
“这是真的。”德朗说,“夏娃违抗了命令,这就是为什么上帝要惩罚所有女人。”
利芙说:“我想夏娃是被她丈夫逼疯了吧。”
埃德加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干什么,其他人好像也一样。也许这全得听命于上帝了。埃德加回到外面,继续干活。
埃德加想知道森妮分娩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做爱显然也会导致怀孕,但埃德加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他意识到如果他看见森妮也处于这种痛苦,他会受不了的。他看着布洛德的时候已经够难受了,而他和布洛德只不过算是认识而已。
砂浆填好地基的时候,天色开始变黑。到了早上,他会再次检查地基是否平整,如果没有问题,明天他会先铺上第一批石块。
埃德加走进酒馆。布洛德躺在地上,似乎在打瞌睡。埃塞尔端上了晚餐——炖猪肉和胡萝卜。每年这个时候,人们要决定哪些牲畜可以活过冬天,哪些必须现在屠宰。有些肉可以现吃,剩余的便熏制或者盐腌,为冬天做准备。
埃德加痛快地吃了起来。德朗看着他吃饭的样子,火气来了,但也没说什么。利芙又喝了些酒,她稍稍醉了。
刚吃完饭,布洛德又呻吟起来,疼痛似乎更加频繁了。利芙说:“快了。”她说话含糊不清,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这样,但别人还是听得懂的。“埃德加,到河里打些新鲜的水,到时候给婴儿清洗。”
埃德加很吃惊:“婴儿要清洗的吗?”
利芙笑了:“当然,你等着看看。”
他提起桶,朝河边走去。天色漆黑,但天空澄澈,还挂着半轮明月。布林德尔跟着埃德加,希望能搭船兜风。埃德加将水桶浸在河里,然后提回酒馆。进去后,他看见利芙已经将几块干净的布摆了出来。“把水桶放在炉火边,这样水可以暖一点。”她说。
布洛德的叫喊声更痛苦了。埃德加看见她臀部底下的灯芯草已被某种液体完全浸湿。这应该是正常现象吧?他说:“我要让阿加莎修女过来吗?”遇上伤病之类的紧急情况,通常人们会让修女来帮忙。
德朗说:“我可付不起请她的钱。”
“她不收钱!”埃德加愤怒地喊。
“明面上是不收,但她希望你捐钱,除非你是穷人。她希望我能给钱,别人也觉得我有钱。”
利芙说:“别担心,埃德加。布洛德会没事的。”
“你是说这是正常的吗?”
“是的,没错。”
布洛德试图起身,埃塞尔扶着她。埃德加说:“她不是应该躺下吗?”
“不是现在。”利芙说。
利芙打开一只箱子,从里面取出两条细皮带,又取出一把干黑麦。据说燃烧黑麦可以驱赶邪恶的灵魂。最后,她捡起一大块干布,搭在自己肩膀上。
埃德加发现这是场此前他一无所知的仪式。
布洛德站着,双脚分开,弯下身体。埃塞尔站在她前面,布洛德伸出双臂抱住埃塞尔的瘦腰作为支撑。利芙跪在布洛德身后,提起她的裙子。“要生了。”她说。
德朗说:“噢,恶心。”他站了起来,裹上斗篷,拿起他的大酒杯,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布洛德叫声起伏,仿佛正挣扎着抬起一件重物。埃德加紧紧盯着布洛德,同时感到难以置信和惊恐不安:一个那么大的婴儿怎么可以从那个地方出来呢?不过,那个出口开始变得大了些,一个物体似乎正从里面被推出。“那是什么?”埃德加问。
“婴儿的脑袋。”利芙说。
埃德加目瞪口呆:“上帝帮帮布洛德。”
婴儿出来得并不流畅,脑袋似乎被推出来了一些,将出口撑大了,然后就停住了,仿佛是在休息。婴儿每往外涌一次,布洛德便会痛苦地叫喊一阵。
埃德加说:“婴儿有头发。”
利芙说:“通常都有头发。”
随后,如同奇迹一般,婴儿的整颗脑袋来到了世间。
埃德加被一种无以名状的强烈情感笼罩了。眼前所见之事令他充满惊惧。他的喉咙收紧,仿佛要哭出来,然而他并不悲伤,实际上,他感到喜悦。
利芙从自己的肩膀上把那块布拿下,放在布洛德的大腿之间,用双手支撑住婴儿的脑袋。婴儿的两只肩膀出现了,然后是肚子,还有个东西跟肚子连在一起,埃德加马上意识到,那是脐带。婴儿的整个身体被一层黏滑的液体覆盖。最后,双腿出现了,埃德加看出来了,这是个男孩。
埃塞尔说:“我觉得好奇怪。”
利芙看了看她,说:“埃塞尔要晕倒了。扶着她,埃德加。”
埃塞尔的双眼往上一翻,身体软了下来。埃德加及时扶住她的腋下,小心地让她躺在了地上。
男婴张开嘴,哭了起来。
布洛德的双手和双膝慢慢落下。利芙用布裹着小婴儿,轻轻地让他躺在地面的灯芯草上。然后她拿出那两条神秘的细皮带,紧紧绑住脐带,一条靠近婴儿的肚子,另一条距离第一条带子几英尺的位置。最后,她取下自己腰带间的刀子,把脐带割掉。
利芙用一条干净的布在桶里蘸了些水,开始清洗婴儿。她首先轻柔地洗掉他脸上和头上的血液和黏液,接下来是他的身体。婴儿碰到了水,又哭了起来。利芙将婴儿身上的水轻轻地拍干,再次把他包裹起来。
布洛德费力呻吟着,仿佛又要开始分娩,埃德加以为她生的是双胞胎,不过里面出来的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块状东西,他困惑地皱起眉头,利芙便说:“这是胞衣。”
布洛德翻过身来,背靠着墙。她原先带着警戒敌意的表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和筋疲力尽。利芙把孩子给布洛德,她的神色再次变了,变得温柔而欣喜。她带着爱意看着她怀里这个小巧的身体。婴儿朝向她,脸蛋贴着她的胸口。布洛德将胸口的衣服拉下,将他的脸放到自己的胸脯上。婴儿似乎知道了要做什么,嘴巴急切地咬住乳头,吮吸起来。
布洛德闭上双眼,露出了满足的神情。埃德加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利芙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大口喝光了。
布林德尔注视着婴儿,它被迷住了。婴儿的小脚从包裹的布里伸了出来,布林德尔舔了舔它。
通常清理腐烂稻草是布洛德的工作,但埃德加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他将布洛德身底下那团脏东西包括胞衣拿了起来,扔到外面去。
德朗正坐在月色下的长椅上。埃德加说:“孩子生下来了。”
德朗把杯子放在嘴边,喝了一口。
埃德加说:“是个男孩。”
德朗什么也没说。
埃德加将稻草扔到粪堆附近,它们干了之后,就可以被烧掉。
埃德加走了回去,布洛德和婴儿似乎入眠了。利芙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也许筋疲力尽,也许喝得太多,也许两者都是。埃塞尔仍然不省人事。
德朗进来了。布洛德睁开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但德朗只是走到桶边,给自己的大酒杯又倒上了酒。布洛德再次闭上双眼。
德朗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放在桌上。他突然坚决而迅猛地弯腰拾起婴儿。裹布掉到了地上。他说:“这小子是个杂种。”
布洛德说:“把他给我!”
“哈,这么说,你会讲英文。”德朗说。
“把孩子给我。”
埃塞尔没动静,但利芙说:“把孩子给她,德朗。”
“我猜他需要些新鲜空气吧。”德朗说,“这里对孩子来说太熏了。”
“求你了。”布洛德说。
德朗把孩子带了出去。
利芙跟在德朗的后面。布洛德想起身,却还是倒在了地上。埃德加跟在利芙后面。
“德朗,你要干什么?”利芙害怕地大喊。
“到那儿去,”德朗对孩子说,“尝尝河边的新鲜空气不是更好吗?”他沿着斜坡走到水边。
也许那里的新鲜空气的确对孩子更好,埃德加想,但这真的是德朗的意图吗?除了克雯宝,埃德加从来没有见过德朗对谁表现出如此的善心。分娩的戏剧过程是让德朗想起了克雯宝来到世间的场景吗?埃德加跟着德朗,与他相隔一定距离,盯着他。
德朗转身面对着埃德加和利芙。白色的月光照射在婴儿小巧的身体上。已经入秋,冰凉的空气吹在婴儿裸露的肌肤上,他醒了,哭了起来。
利芙喊:“暖着他的身体!”
德朗抓起婴儿的脚踝,把他倒吊起来。婴儿的哭声更加急迫。埃德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肯定会发生坏事。他感到一阵猛然的惊惶,于是朝德朗冲了过去。
瞬间,德朗迅速将孩子一甩,随着手臂挥摆,孩子被扔进了河中。
利芙尖叫起来。
孩子掉入河里,溅起水花,哭声突然停住了。
埃德加朝德朗撞去,两人倒在了浅滩上。
埃德加一跃而起。他拽掉自己的鞋子,将外衣从头顶拉出来脱下。
德朗气急败坏地说:“你个疯子,居然想淹死我!”
埃德加光着身体跳进了河里。
孩子小小的躯体已经被远远地冲到河流中间。德朗是个高大的男人,他常常抱怨的背部并没有影响他的投掷能力。埃德加朝着他认为孩子可能坠落的地方用力游去。天空无云,月色明亮,但埃德加沮丧地发现,前方的水面上什么也没有。婴儿肯定会浮起来的吧?人的身体一般不会沉入水底,对吗?可是人是会溺水的。
埃德加到达了他认为的婴儿落水点,从那里游过去,但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在水底挥动手臂,希望能够触碰到什么东西,但什么也感觉不到。
拯救孩子的急迫心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绝望。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感到这与森妮的事有某种关联。他没有被这个想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埃德加在水上踩着,转了一个圈,紧紧地盯着下方,希望光线能更亮一点。
通常水流会把漂浮物冲到下游。于是埃德加朝着下游方向游去,他一边左右扫视,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布林德尔与他在一起,努力划水跟上他的速度。也许它可以在埃德加有所发现之前,嗅到婴儿的味道。
水流推着埃德加往麻风岛的北岸前进,他想水流也会推着婴儿朝那个方向去。村庄里的废弃物有时候会冲到对岸的岛上,埃德加觉得在那里找到婴儿的希望最大。于是他游到岛的边缘。这里的河岸线并不清晰,它是低洼的泥地,是农场的一部分,只不过并没有长太多东西。他沿着河岸继续游,仔细在月光下察看。他看见许多废弃物:木屑、坚果壳、动物骨骸,还有一只死猫。如果婴儿在那儿,他肯定能看见他雪白的身体。但他还是失望了。
埃德加觉得自己越来越逼近疯狂,便不再继续沿岸游,而是直接游到了对岸的麻风岛。这里的河岸杂草丛生,他没办法看清楚地上有什么。他从水里走上来,朝着修道院,尽力在月色下扫视水边的物体。布林德尔叫了,埃德加听见了附近的动静。他猜麻风病人们正在看着他。据说他们很羞怯,也许是不愿让人们看到自己畸形的身体,但埃德加决定开口说话。“嘿,有人能帮忙吗?”他大声说。那动静突然停了下来。“有个婴儿掉进水里了。”他说,“你们看见什么了吗?”
沉寂持续了一会儿,有棵树后面出现了个人影。那个男人穿着破布,但他的身体看上去并不畸形,也许传言夸大了事实。“没人看见婴儿。”那男人说。
埃德加说:“你能帮我找找吗?”
那男人犹豫了下,然后点点头。
埃德加说:“他可能被冲上岸了。”
对方没有回应,所以埃德加转身继续自己的搜寻。渐渐地,他发现有人在陪着他找。有个人在灌木丛中跟他一起走动,还有一个跟在他的身后,踩着浅滩。他看到前方也有人在动。他很感激有人帮他,这么小的东西很容易就会看漏。
而当他已经快绕完一个圈,朝酒馆的方向往回走的时候,他发现很难再保持希望了。他疲惫不堪,身体还在发抖,一个裸身的婴儿现在会是什么状况?要是他没有淹死,也可能被冻死了。
埃德加现在的步行轨迹与修道院平行。他看见修道院里亮着灯,而这时在外面,他还看见了匆忙的步伐。一位修女正朝他走来,他认出了那是阿加莎修女。他这才记得自己没穿衣服,但阿加莎却像没有注意到似的。
她手臂上抱着一捆东西。埃德加希望大增。修女们是找到了孩子吗?
阿加莎肯定是看到了他脸上的急切,因为她对他悲伤地摇了摇头,埃德加心里满是惊惶。
她靠近他,把手臂上的婴儿给他看。布洛德的孩子被裹在一块白色毛毯里。他的双眼已经闭上,没有了呼吸。
“我们在岸上发现了他。”阿加莎说。
“他当时还……”
“活着吗?我不知道。我们带他去了暖和的地方,但是太晚了。不过我们已经给他做了洗礼,现在他和天使在一起了。”
埃德加悲痛得难以自控,他一边发抖,一边哭了出来,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我看着他出生,”他抽泣着说,“那就像个奇迹。”
“我知道。”阿加莎说。
“然后我看着他被杀害。”
阿加莎打开毯子,把小婴儿递给埃德加。他将婴儿冰冷的身体贴着自己裸露的胸口,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