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决心造一艘让德朗满意的船。
喜欢德朗是件困难的事,很少有人做得到。他心肠坏,而且吝啬。在酒馆生活的埃德加迅速熟悉了德朗这家人。年长些的妻子利芙大部分时候对德朗漠不关心。年轻些的女人埃塞尔似乎很怕她的丈夫。她平时买菜、做饭,但德朗一抱怨价钱,她就会哭。埃德加好奇这两个女人有没有爱过德朗。他觉得没有:两人女人都是来自穷苦的农民家庭,她们嫁给德朗大概是为了财产保障。
布洛德,那个奴隶,她恨德朗。当她不为路过的男人提供性服务时,德朗就让她一直清理房子和酒馆外的屋子,照料猪和鸡,给地面更换灯芯草。德朗对她说话言辞尖刻,她也还之以一贯的暴躁和怨恨。假如她的处境没那么糟糕,也许她还可以为他赚来更多的钱,但他似乎意识不到这一点。
女人们喜欢埃德加的狗布林德尔。布林德尔能把狐狸从鸡舍赶走,它也因此赢得了女人们的欢心。德朗则从来没有轻轻拍过这条狗,布林德尔也当德朗不存在。
然而,德朗似乎喜欢自己的女儿克雯宝,而克雯宝也喜欢他。他看见克雯宝的时候会对她微笑,而他与大多数人打招呼的方式通常只是一声冷笑,至多是自鸣得意的笑。为了克雯宝,德朗常常会放下自己手头的事,两人会坐在一起低声聊天,有时候他们会聊上一个小时。
这也证明与德朗维持一种人类之间的正常关系是可能的,于是埃德加决心去试试。他不是想获得德朗的喜爱,他只想和德朗建立一种没有怨恨的、轻松而实际的关系。
埃德加在河岸搭了间敞篷作坊,幸运的是,八月的阳光延续到了温暖的九月。他很高兴自己可以再次拾起建造的工作,可以再次磨刀,闻到斩开的木头的味道,想象各种形状的木头,构思如何把它们连接在一起,最终让自己的想法成真。
当埃德加做好所有的木制部件,将它们放在地面的时候,船的外形也清晰了起来。
德朗看着,指责道:“船的木板相接处一般是要有一部分重叠的。”
埃德加预料到德朗会提问题,而他也已经有了答案,但他很警惕。他不能在德朗面前表现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埃德加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件危险的事。“那种船体叫作鳞状结构,但这艘船的船底是平的,所以木板是平铺的,只需要两端相接。对了,我们管它叫列板,而不是木板。”
“木板、列板,我不管它叫什么,为什么船底是平的?”
“主要是为了乘船的人和牲畜可以在船上站稳,篮子和麻袋也可以很安全地堆在上面。还有,这样的船不会左右剧烈摇晃,乘客就会保持平静。”
“既然这主意这么好,那么为什么不是所有的船都长这样?”
“因为大多数船必须高速穿过海浪和水流。但这不适用于这个渡口。这里没有海浪,水流很稳,但是不强,而且对划船五十码的距离来说,速度并不是个重要因素。”
德朗嘟哝一声,指着船侧面的列板说:“两边应该更高些才对吧。”
“不是的。这里没有海浪,船的两侧不需要太高。”
“通常船的前端是尖的,这艘船的两端好像是钝的。”
“原因一样——它不需要高速穿过水浪。而且两端是方形,乘客上下船也更容易。这里有踏板也是这个原因,这样牲畜也可以登船。”
“需要这么宽吗?”
“如果要运一辆车,就需要。”为了得到一句赞赏,埃德加补充道,“在库姆河口乘船是一只轮子收费一法寻,也就是说,独轮车过渡口收费一法寻,手推车是半便士,一辆牛车就是一便士了。”
德朗的脸上掠过一抹贪婪,不过他说:“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车经过。”
“那些车之所以去了穆德福德,就是因为你的旧木船载不了它们。有了现在这艘,你可以等等看,会有更多车的。”
“这我可不信。”德朗说,“而且要是车上了船,划起桨来就费劲得见了鬼了。”
“这艘船不用船桨。”埃德加指着两条长杆,“这条河不过六英尺深,过渡口用船篙就可以。一个强壮男人没问题的。”
“我不能,我的背不好。”
“两个女的也可以一起划过去,所以我做了两条船篙。”
一些村民也划船顺流而下来到河边看个究竟。其中就有那个神职人员兼珠宝匠卡思伯特。他懂技术,也很博学,只不过怯懦而不善交际,长期处于他的主人德格伯特的欺压之下。埃德加时常跟卡思伯特说话,但得到的通常却只是一两个词的回复,只有谈到工匠技艺的时候除外。卡思伯特说:“这所有的东西是你用一把维京海盗的斧子做出来的吗?”
“我只有这把斧子了,”埃德加说,“斧子的背部可以用作锤子;我也经常把斧刃磨利,它的主要用处也在刃上。”
卡思伯特表示钦佩。他说:“你会怎么将相接的列板两端固定住呢?”
“我将它们钉在了一副木骨架上。”
“用铁钉吗?”
埃德加摇摇头:“我用木栓。”木栓就是有一端分叉的木钉。木钉插进船身的洞里之后,再把楔子塞进木钉分叉处的空隙中,从而将木钉变宽,将洞口塞满,使得木钉紧紧地固定住。随后,把木钉突出来的两端切掉,让列板两侧表面平坦。
“这样可以,”卡思伯特说,“不过,接合处得不能进水才行。”
“我得去趟库姆,买一桶焦油和一袋原毛。”
听了这话的德朗又来气了:“还想要钱是吗?船不是用羊毛造出来的。”
“列板的接合处需要用浸了焦油的羊毛来填满,这样才能不进水。”
德朗一脸愤恨,“就你机灵,给你好了。”他说。
这几乎算是句赞扬话了。
船造好之后,埃德加将它推入水中。
这通常是一个特殊的时刻。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全家人会聚在一起观看这个场景,镇上的许多人也会来。不过,现在埃德加是一个人在完成这件事。他并不担心船会沉,只是不想展现出胜利的姿态。作为一个新来的人,他正在试图与他人融洽相处,而不是表现突出。
埃德加先把船系在一棵树上,以免它漂走。随后,他将船推离岸边,观察它在水里的状态。船平直地漂浮着,他很满意。接合处没有水渗入。他解开绳子,踏上踏板。他的重量让船的一侧略略倾斜,这是正常现象。
布林德尔热切地看着他,但他不想让它也登上这艘船。他想看看这艘船没有乘客时候的样子。“你就站在那儿。”他说。布林德尔便趴了下来,鼻子放在两只爪子中间看着他。
两条船篙靠在木钩子上,船的两侧各有三个钩子。他拿起船篙,放入河中抵住河床,然后推开。这比他想象的要简单,他轻轻松松就划开了。
他走向船的前端,将船篙移到靠下游的一侧,让船轻轻往上游移动,逆流而行。他发现一个强壮女人或者正常体格的男人便可以将它推动——布洛德或克雯宝便可以,利芙和埃塞尔两个人一起也行,自己教过她们之后就更简单了。
埃德加一边划着船,一边往岸边扫了一眼。河岸远处,夏末的树叶郁郁葱葱。接着,他看到了一只绵羊,随后,又有几只羊从树林里出来了,两条狗在一旁护卫着;最后,牧羊人出现了,是一个长着长发、散着胡须的年轻人。
埃德加有了自己的第一批乘客。
突然,他紧张起来。他设计的这艘船可以搭载牲畜,可尽管他对船很了解,但他却对羊一无所知。羊群会和他想象的一样吗?它们会不会受惊逃窜?羊群会逃窜吗?他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大概他很快就要知道了。
划到岸边,埃德加下了船,将船拴在一棵树上。
牧羊人身上的味道好像好几年没洗澡了。他盯着埃德加看了好一会儿,说:“你是新来的。”他似乎对自己的观察能力很得意。
“是的,我是埃德加。”
“哈,你有一条新船。”
“很漂亮,对吧?”
“跟旧的那条不一样。”牧羊人每说一句话便会停顿一下,享受着完成一个句子给他带来的成就感。埃德加想,平时是不是没人跟他说话。
“很不一样。”埃德加说。
“我叫萨马尔,叫我萨姆就行。”
“希望你一切都好,萨姆。”
“我要把这群仔绵羊赶到市场上去卖。”
“我猜也是,”埃德加知道仔绵羊是满周岁的羊,“每个人或每头牲畜过河要一法寻。”
“我知道。”
“二十只羊、两条狗,加上你,就是五便士三法寻。”
“我知道。”萨马尔打开贴在腰带上的皮包,“我给你六个银便士,你找我一法寻。”
埃德加没有做好金钱交易的准备。他没地方放钱,没零钱,也没有剪子将一便士剪成二分之一和四分之一。“你可以把钱给德朗。”埃德加说,“我应该能一次把你们全运过去。”
“以前那条旧船要分两次,得花一早上时间。而且其中一两个蠢蛋肯定会不小心掉进水里,或者因为受惊跳下去,到时,还得有人去救它们。你会游泳吗?”
“会。”
“哈。我不会。”
“我觉得你的羊不会从这船上掉下去。”
“如果什么东西对它们有威胁,通常羊是能发现的。”
萨姆抱起一只羊,将它放到船上。跟在后面的狗也登上了船,兴奋地探索着,闻着新鲜木头的味道。一声独特的、带着颤音的哨声从萨姆的嘴里发出来,两条狗马上做出反应,又从船上跳了下来,围着后面的羊群,将它们护送到岸边。
这是个挑战的时刻。
领头的羊犹豫了一下,被地面和船之间的缝隙毫无必要地吓了一跳。它左看看,右看看,想找另一条路,但两条狗围住了它,不让它逃跑。那只羊似乎打定主意不踏上船了。就在这时,其中一条狗低沉地轻轻吼了一声,羊便猛地跳了上去。
那只羊稳稳地落在了船的内侧斜坡上,于是它开心地沿斜坡往船中间走去。
后面的羊群跟着它上了船,埃德加满意地笑了。
跟在羊群后面的两条狗也登上了船,像两位哨兵那样分别站在船的两侧。萨姆最后一个上来。埃德加解开绳子,跳到船上,调整船篙。
他们往河水中央移动的时候,萨姆说:“这条船比以前那艘好啊。”然后他点了点头,仿佛洞悉了一切。每一句普通的话都被他说得好像至理名言一般。
“很高兴你喜欢它。”埃德加说,“你是我的第一个乘客。”
“之前是一个女孩。克雯宝。”
“她结婚了。”
“哈。他们是结婚了。”
渡船到达了北岸,埃德加跳了出去。他拴绳子的时候,羊群也开始下船。它们比登船的时候要利落多了。“它们看见青草了。”萨姆解释着,它们已经吃起河边的青草来。
埃德加和萨姆走到酒馆里去,两条狗看着羊群。埃塞尔正在准备午餐,利芙和德朗在一边看着。过了一会儿,布洛德抱着木柴走了进来。
埃德加对德朗说:“刚才萨姆还没付钱。他要给五便士三法寻,但我没有一法寻零钱找给他。”
德朗对萨姆说:“给够六便士,你就能干那个女奴隶了。”
萨姆饥渴地看着布洛德。
利芙开口了:“现在她大着肚子呢。”布洛德怀孕快九个月了。三四周以来,没有人想跟她做爱。
但萨姆还在盼着。“我不介意。”他说。
“我不是在担心你。”利芙尖刻地说。萨姆感受到了她的讽刺。“都这时候了,孩子会受伤害的。”
德朗说:“谁关心啊?没人想要个奴隶杂种。”他轻蔑地把手一挥,示意布洛德趴到地上去。
埃德加没法想象萨姆要怎么趴在布洛德挺着的肚子上。只见布洛德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将自己肮脏的裙子掀了上去,萨姆马上在她后面跪下,将外衣拉起。
埃德加走了出去。
他往水边走去,假装检查一下渡船的停泊情况,他知道船完全没问题,因为他把它绑得很紧。他只是感到恶心。他从来搞不懂那些在库姆的马格丝妓院花钱找乐子的男人。这事听上去就很不愉快。他的哥哥埃尔曼说过:“你一旦有了感觉,不想上也得上。”可埃德加从来没有那种感觉。森妮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们共同享受过性爱,埃德加觉得,只要不及跟森妮在一起的感觉,就不值得拥有。
当然,萨姆所做之事比不愉快还要糟糕。
埃德加坐在河岸上,望向平静的灰色河水。他希望能出现更多的乘客,把自己在酒馆里看到的事情从脑海中抹去。布林德尔坐在埃德加身边,耐心地等着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没过多久,它就睡着了。
不久,牧羊人就从酒馆出来了,他将自己的羊群赶上房屋之间的山坡,沿路朝西走去。埃德加没有向他挥别。
布洛德来到河边。
埃德加说:“我很抱歉你遇上了这样的事。”
布洛德没有看他。她走上浅滩,清洗两腿间的部位。
埃德加往另一边看去。“很残忍。”他说。
他怀疑布洛德听得懂英语,她只是假装不懂。通常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会用流畅的威尔士语来咒骂;德朗对她发号施令的时候用的是打手势和吼叫的方式。但有时候埃德加感觉布洛德是能明白酒馆里的对话的,只不过她是偷偷地听。
现在,她证实了他的猜测。“没什么。”她说。她的英语带有口音,但很清晰,她的声音很有乐感。
“我不觉得没什么。”他说。
她清洗完,朝岸上走去。他与她的目光相遇。她带着怀疑和敌对的神情。“你干吗那么好?”她质问道,“你觉得你这样说,干我就不用给钱了?”
埃德加又转过头,朝河水那边的树木望去,没有回答。他以为她会走开,但她一直等在那里,等待他的回答。
最后,他说:“这条狗曾经属于一个我爱的女人。”
布林德尔睁开了眼睛。奇怪,埃德加想,狗是怎么知道别人在说它的。
“那个女人比我年长一点,是结了婚的。”埃德加对布洛德说。她没有表情,但似乎在专心地听,“她丈夫喝醉的时候,她就会在树林里跟我见面,我们就在草地上做爱。”
“做爱。”她重复道,仿佛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我们打算一起私奔。”令埃德加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他也意识到,自从上次从库姆来这里的路上他跟妈妈提过这事之后,这是他第一回再次跟人讲起。“我在另一座镇子上得到了一份工作和一所房子。”他跟布洛德说到的事连他自己家人也还不知道,“她漂亮、聪明,也善良。”他感觉自己哽咽了,既然将故事起了个头,他就想讲下去,“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的。”
“发生了什么?”
“我们打算私奔的那天,维京海盗来了。”
“他们把她带走了吗?”
埃德加摇摇头:“她跟他们搏斗,然后被杀了。”
“她很幸运,”布洛德说,“相信我。”
想到刚才萨姆对布洛德做过的事情,埃德加几乎要同意她的说法。“她的名字……”埃德加发现自己很难说出来,“她的名字叫森妮。”
“什么时候的事?”
“仲夏节的一周前。”
“我很抱歉,埃德加。”
“谢谢。”
“你还爱着她。”
“噢,是的。”埃德加说,“我永远爱她。”
狂风暴雨来了。九月第二周的一个晚上,外面大风咆哮。埃德加觉得那座教堂的塔可能要塌了。不过最后,村庄里所有的建筑平安无事,除了利芙那所不堪一击的酿酒房。
利芙失去的不仅仅是这座建筑。她有一口正在炉火上酿酒的大锅,大锅整个翻了过来,火灭了,酒没了。更糟糕的是,一只只装着新酒的桶全被倒落的木头砸烂,一袋袋麦芽被汹涌的暴雨淋湿,无法挽救。
第二天,暴风雨停歇之后,他们走过去看看损失了多少。一些居民——他们永远那么好奇——也聚到了废墟周围。
德朗气极了,他对利芙大发雷霆:“那间破棚子在暴雨来之前就要倒了,你本来就该把里面的酒和麦芽放在更安全的地方!”
德朗的怒气对利芙没起什么作用,“你可以自己搬或者让埃德加去搬啊,”她说,“怪我干什么。”
利芙的辩解也没让德朗改变想法,“之后我就得去夏陵买酒了,还要把酒从那里运过来。”他继续道。
“大家喝上几周夏陵的酒之后,就会知道我的酒有多好了。”利芙得意地说。
她的淡漠让德朗暴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咆哮道:“你已经让酿酒房着过两次火了。上一次你醉倒在地上,差点把你自己也给烧死。”
埃德加心生一计。他说:“你应该建座石头酿酒房。”
“别蠢了,”德朗看都没看他一眼,“酿个酒不用建座王宫。”
那个身材有点发胖的珠宝匠卡思伯特也在人群里,埃德加注意到他正在摇头,表示不同意德朗的观点。埃德加说:“你觉得呢,卡思伯特?”
“埃德加说得对。”卡思伯特说,“德朗,这已经是你们五年内第三次要重建酿酒房了。石头建筑可以抵挡风暴,也不会被烧毁。从长远来看,你这是在省钱。”
德朗轻蔑地说:“那谁能造这所房子,卡思伯特?是你吗?”
“不,我只是个珠宝匠。”
“我们总不能在胸针里酿酒吧。”
埃德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会造。”
德朗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对石头建筑有什么了解?”
埃德加对石头建筑一无所知,但他觉得自己的双手能够把任何需要建造的东西做出来。而且他渴望得到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他表现出了比自己内心更强大的自信:“石头跟木头是一样的,只不过它更硬一点而已。”
德朗的第一反应是瞧不起他,但他犹豫了一下。他的目光闪向了河边,还有那艘结实的、正在赚钱的渡船。“造这么一所房子要花多少钱?”
埃德加感觉自己有希望了。爸爸常说:“人们一旦问到价格,那他们就已经动了买船的心思。”
卡思伯特想了想说:“上次教堂有过一次维修,石头是从奥神村的石灰石采石场运过来的。”
埃德加说:“那个地方在哪里?”
“沿着上游走一天就到。”
“沙子从哪里弄到?”
“从这里走一英里到树林,有一处采沙坑。你得去挖沙,然后再运过来。”
“做砂浆的石灰呢?”
“这个很难弄到,我们可以去夏陵采购。”
德朗重复道:“这要花多少钱?”
卡思伯特说:“一块标准的原石在采石场的价格是一便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花的运送费也是一块石块一便士。”
埃德加说:“我先做个计划,看看最终确切需要多少,但我想大概是两百块石头。”
德朗假装吃惊:“什么,要两镑银币!”
“比起用木头和茅草一遍遍重新盖房子,还是它更便宜。”埃德加屏住呼吸。
“给我算清楚。”
一个凉爽的早晨,埃德加在日出时分,朝着奥神村出发。阵阵凉风刮过河岸。德朗已经同意为石头酿酒房付钱。现在埃德加要去兑现自己的豪言壮语,好好建造一所房子了。
埃德加把斧子带在身边。他本想跟一个哥哥同行,但两个哥哥忙于农事,所以他只得冒险独自上路。而且,他已经见识过那个叫铁面人的法外之徒,上次他逃跑了,这次应该不大会袭击他。不过他还是把斧子拿在了手上,随时做好准备。他很高兴有布林德尔在身边,它可以事先向他报告危险情况。
一个宜人的夏天过后,沿岸的乔木和灌木郁郁葱葱,走上一段路,总是要花去不少精力。早上过去一半,埃德加就需要绕到内陆去了。幸运的是,天空澄澈,他总是能见到阳光,这样他就可以记录方向,以便到时候能再绕回河边。
每走几英里,埃德加就能经过一片或大或小的居民区,看到一栋栋同样是木头和茅草建造的房屋,它们有的在岸边,有的位于内陆,在十字路口、池塘或者教堂附近。靠近这些村落时,他会把斧子吊在腰带上,给当地的人们一个平和的形象。但只要再次独自一人,他便会手持斧子。他想停下来休息,喝一杯酒,吃点什么,但他没有钱,所以他只是跟村民们交流几句,看看自己有没有走错路,然后继续前进。
埃德加以为沿着河边走是件简单的事,可是有数不清的小溪汇入河流,他不太确定哪条是主流,哪条是支流。有一次他看错了,走到下一个居民点,他才发现——这座村庄叫巴斯福德——他只得重新往回走。
他一边走,一边构思着自己要为利芙建造的那所酿酒房。那里面应该要有两个隔间,就像教堂的中殿和高坛一样,这样的话,贵重的物品就可以远离火源。壁炉需要用平整的石头搭建,石头之间需要用砂浆贴合在一起,以承受大锅的重量,而不致轻易塌陷。
埃德加认真地考虑着要做一个防火的屋顶,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屋顶,似乎也难以建成。他觉得石头不可能被切割成轻薄的小石块,至少用自己的斧子做不到。他觉得,可能橡树树心做成的木块会不错,但他不确定它们是否比编织紧密的茅草更不易燃。
他希望下午三点左右能够到达奥神村,但因为绕路,他已经拖延了不少时间。等他觉得在走最后一段路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天空了。
他来到了一座丰沃的山谷,脚踩着厚重的黏质土壤,心想,这一定就是奥神谷了。周围的田野里,农民正在收割大麦,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这干燥的天气,他们干活干到很晚。在一条支流汇入河流处,他看到了一座有着超过一百所房子的大村庄。
埃德加走错了路,本来他应该直接到达河流对岸的。这里没有桥,也没有渡船,不过他轻轻松松就游过去了,他把外衣高高地托过头顶,只用一只手就把自己推了过去。水是冰凉的,他从水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直在哆嗦。
在村庄边缘有片小果园。一个灰发男人正在摘水果。埃德加带着些担忧走了过去,他害怕那个人告诉自己这里离他的目的地还很远。“你好啊,朋友,”他说,“这里是奥神村吗?”
“是的。”那个人友好地说。他大概五十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脸上挂着笑容,看上去很聪明。
“感谢上天。”埃德加说。
“你从哪里来啊?”
“德朗渡口。”
“我听说过,那是个对神不敬的地方。”
埃德加很惊讶,德格伯特浪荡的名声居然传到了这么远。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说:“我的名字叫埃德加。”
“我叫瑟利克。”
“我来这里是想采购石块。”
“你沿着村庄边缘往东走,就能看到一条清晰的车辙路。再往内陆走大概半英里就可以到采石场。你在那里可以找到加贝尔特,也就是加布,还有他的家人。他是采石场主。”
“谢谢。”
“你饿了吗?”
“饿极了。”
瑟利克给了埃德加几个小梨子。埃德加感谢了他。然后他马上连梨带核吃下了肚,继续往前走。
这座村庄相当富有,房子和它们附带的屋子都搭建得不错。村庄的中央矗立着一座石头教堂,对面是一座酒馆,两座建筑中间是一片草地,奶牛正在那里啃食青草。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酒馆里走了出来,他看见了埃德加,走到半途,便露出了对抗的姿态。“你是谁啊你?”等埃德加靠近他的时候,他说。男人通红的双眼迷迷糊糊的,言语也含混不清。
埃德加停下脚步。“你好,朋友。我叫埃德加,从德朗渡口来的。”
“你以为自己去的是哪儿?”
“我去采石场。”埃德加温和地说,不想与他争论。
不过那个男人有些好斗:“谁批准你去的?”
埃德加有点没耐心了:“我觉得我不需要批准。”
“你在奥神村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我的批准,因为我是杜达,我是这座村庄的村长。你去采石场干吗?”
“去买鱼。”
杜达一脸不解,然后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嘲弄了,他气红了脸。埃德加也意识到自己聪明过了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又一次为自己的聪明劲感到懊悔。杜达说:“你这条放肆的狗。”然后将一只大拳头向埃德加的脑袋甩过去。
埃德加敏捷地退后一步。
杜达扑了个空,失去平衡,绊了一脚,然后摔倒在地上。
埃德加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要是两人真打起来,他肯定能打赢这个杜达,但这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要是自己引起了这个地方的人们的反感,也许他们会拒绝把石头卖给自己,那么自己的建筑工程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要陷入僵局了。
埃德加松了口气,因为身后传来了瑟利克的声音:“好了杜达,我送你回家。不然你该在这儿躺一个小时了。”他拉起杜达的胳膊,扶着他站起来。
杜达说:“那小子打我!”
“不是,他没打你,是你自己倒下去的,你吃饭的时候又喝多了。”瑟利克扭过头看着埃德加,示意他离开,接着就把杜达带走了。埃德加懂了瑟利克的意思,便走了。
埃德加很快就找到了采石场。有四个人正在那里工作,其中一个很显然是管事的人,年纪稍大,肯定就是加布了;另外两个男人有可能是他的儿子;还有一个男孩,要么是加布更小的孩子,要么是个奴隶。采石场回荡着锤打的声音,不时被加布的一阵干咳打断。那里有间木房子,应该就是他们的家,有个女人站在门口,正看着太阳下山。石块的粉末飘浮在空中,就像天起了雾,在暮色的光线照射下,点点灰尘也闪射出金色的光。
有位客户排在埃德加前面。一辆结实的四轮货车停在空地的中央。两个男人正在装载切割过的石头,还有两头牛——大概就是拉车的了——在附近吃草,两条尾巴拍打着苍蝇。
那个男孩正在清扫石屑,之后,这些石屑也许会作为砾石被卖出。男孩朝埃德加走了过来。他说话带外国口音,埃德加觉得他应该是个奴隶。“你是来这里买石头的吗?”
“是的。我要能建一座酿酒房的石头。但没那么紧急。”
埃德加坐在一块扁平石头上,观察了加布几分钟,很快便搞懂他是怎么工作的了。他会将一块橡木楔子嵌入一块石头的裂缝处,然后用锤子对着它敲进去,裂缝变大了,石头裂开了,各个部分也就掉到了地上。如果石头上本来没有裂缝,那么加布会动用他的铁凿子。埃德加猜,采石工人应该会从经验中得知石块最易裂的地方在哪里,这样工作也就会简单很多。
加布将一块大石头分成了两到三块,这样利于运输。
埃德加将注意力转移到那群采购石块的人身上。他们将十个石块放到自己车上后,就不再放了。这大概就是牛可以拉动的最大重量。他们将牛拴到车辕上,准备离开。
加布停下手头的活,咳嗽两声,看着天空,好像决定要收工了。他走向牛车,跟两位买家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位给他付了钱。
两位买家往牛身上甩了一鞭子,就离开了。
埃德加走向加布。这个采石场主从石堆里捡起一条修整过的小木棍,小心地在上面刻了一个新标记。这就是工匠和商人做记录的方式——他们买不起羊皮纸,即便有羊皮纸,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写。埃德加猜加布是在记录向领主交租的数目,也许租金和进账的比例是一比五,所以他需要记录他卖出了多少。
埃德加说:“我是德朗渡口的埃德加。十年前,你曾经卖过石块给我们维修教堂。”
“我想起来了。”加布说着,将那条记有账目的棍子放进口袋。埃德加注意到他只做了五个标记,但他已经卖出十块石头了,也许之后他会再标记上的吧。“我不记得你了,可能当时你还是个小孩子。”
埃德加观察着加布。他的双手全是旧疤,毫无疑问,这是干活的结果。也许他是在想应该怎样剥削这个无知的年轻人。埃德加笃定地说:“当时加上运送,价格是两便士一块石头。”
“那你觉得现在还是这样吗?”加布装出怀疑的神色。
“如果还是一样,我们大概需要两百块石头。”
“我不觉得我们能接受同样的价格。现在很多事不一样了。”
“这样的话,我就得回去跟我的主人谈谈了。”埃德加并不想这样。他本来打定主意要带着喜讯回去的。但是他不能让加布对他收取高价。埃德加不相信加布。也许加布只是在跟他商量一下而已,但埃德加感觉他大概不是个诚实的人。
这位采石人咳嗽了一声:“上次我们是跟光头德格伯特谈的,就是那个总铎。那时候他是不想多花钱。”
“我的主人德朗也不想多花钱,他们是兄弟。”
“你买石头用来干什么?”
“我要为德朗建造一座酿酒房。他妻子酿酒,之前酿酒的木房子老是被火烧掉。”
“你要造房子?”
埃德加抬起下巴:“没错。”
“你还很年轻啊。不过我想德朗应该是想要个便宜点的建筑工吧。”
“他也想要便宜点的石头。”
“你带了钱吗?”
也许我是年轻,埃德加想,但我并不蠢:“石头到了之后,德朗会付钱的。”
“他当然得付。”
埃德加猜,采石工人们会先把石头搬到河边,或者装在车上运过去,之后再把石头放到河面的木筏上,顺着水流送到德朗渡口。至于要来回几趟,也许得取决于木筏的大小。
加布说:“你今天在哪里过夜?客栈吗?”
“我跟你说过,我没钱。”
“那你就得在这儿睡了。”
“谢谢。”埃德加说。
加布的妻子叫比杜希尔德,不过他叫她比。她比她丈夫要热情一些,还邀请埃德加一起享用晚餐。埃德加把碗里的东西吃光之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长途跋涉之后有多累,他躺在地上,片刻之间便进入了梦乡。
到了早上,埃德加对加布说:“我需要一把你用的那种锤子和凿子,到时我想按照我的需求来修整石块。”
“你当然需要。”加布说。
“我能看看你的工具吗?”
加布耸了耸肩。
埃德加拿起一把木锤掂了掂。它又大又重,也简单、粗糙,他很容易就能照着做一把。加布另一把稍小的铁头锤做工更为讲究,锤头与手柄紧紧地嵌在一起。所有工具中,最好的是铁凿子,它的刀刃很宽,并不锋利,顶部展开,看上去就像一朵雏菊。埃德加也可以在卡思伯特的作坊里做出一把来。尽管卡思伯特可能不想与别人分享他的空间,但德朗会让德格伯特命令他这么做,到时候卡思伯特也别无他法。
这些工具旁边,挂在钩子上的是几根有刻度的棍子。埃德加说:“我猜每条棍子代表每位客户,你是在上面记账吧。”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抱歉。”埃德加不想表现得太多管闲事。然而,他没办法不注意到新的那根棍子只有五个刻度。加布明明卖出了十块石头,怎么只有五个刻度呢?他这样可是省下了很多租金。
不过即便加布在骗自己的领主,那跟埃德加也没有关系。奥神谷是夏陵郡长管辖的区域,威尔武夫郡长已经够富有了。
埃德加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他对比表示了感谢,准备起程回家。
从奥神村回家,埃德加觉得自己应该很快能找到方向,毕竟之前沿途走过一次,但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又迷路了。将近天黑的时候,他才到了家,又渴又饿,筋疲力尽。
酒馆里的人们已经准备睡觉了。埃塞尔对埃德加微笑了一下,利芙含糊地跟他问了个好,德朗没理他,布洛德正在堆木柴。她停了下来,直起腰,左手放在髋部伸展身体,似乎是在舒缓疼痛。当她转过身来,埃德加看到她的一只眼眶一片淤青。
“你怎么了?”埃德加说。
布洛德没有回答,假装没听懂他的话。但埃德加猜得出来。过去的几周里,随着她分娩的日子将近,德朗对她越来越愤怒。当然,男人对自己的家人使用暴力并不奇怪,埃德加也看见过德朗踢利芙的后背,扇埃塞尔的耳光,然而他对布洛德带着特别的恶意。
“还有晚餐剩下吗?”埃德加问。
德朗说:“没了。”
“但我走了一天了。”
“这就是给你的教训,下次别迟到。”
“我是去为你办事!”
“我也给你钱了,现在没吃的了,所以闭嘴吧。”
埃德加饿着肚子回去睡觉。
布洛德早上第一个起来。她走到河边去打些新鲜的水,这也常常是她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水桶是木头做的,但钉着铆钉,所以即便没有装水,它也很重。布洛德回来的时候,埃德加正在穿鞋。他看见布洛德正吃力地提着水桶,想去帮她,但没等他走过去,她就绊倒在半睡半醒的德朗身上,桶里的水泼了他一脸。
“你个蠢婊子!”德朗吼道。
德朗跳起身来,布洛德躲到一边。德朗举起了拳头。埃德加走到他们中间,说:“布洛德,把桶给我。”
德朗双眼冒着怒气。有一瞬间,埃德加以为那拳头要冲他过来了。德朗很壮,尽管他常常说自己的背不好,但他身材高大,肩膀结实。在这一瞬间,埃德加也打定了主意,如果德朗打过来,他就还手。虽然他肯定会遭到惩罚,但把德朗打倒在地还挺有快感的。
然而,正如大部分恃强欺弱者,德朗面对着比他强壮的人,便露了怯。他心中的愤怒让步于恐惧,然后他放下了自己的拳头。
布洛德悄悄逃开了。
埃德加把水桶给了埃塞尔。埃塞尔将水倒进悬在炉火上的大锅,把燕麦放入水中,用一根木棍搅拌着。
德朗恶狠狠地盯着埃德加。埃德加估计德朗会为这事记自己一辈子仇了,尽管他大概会为此受苦,他的良心也还是无法对他所做之事感到懊悔。
粥煮好了,埃塞尔将它舀到五只碗里。然后她又切了些火腿,放进其中一只碗,递给德朗,其他几碗给剩余的人。
他们沉默地吃着。
埃德加很快就吃完了。他往大锅看去,再看着埃塞尔。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地摇摇头。没有更多食物了。
这天是星期天,早餐过后,大家要到教堂去。
妈妈在那里,跟她一起的还有埃尔曼、埃德博尔德和他们共同的妻子克雯宝。现在村里二十五个左右的村民知道了这门一妻多夫的婚事,但没人说什么。埃德加从偷听来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虽然大家认为这不太正常,但不至于无法容忍。他听见贝比跟利芙表达过同样的观点:“如果一个男人有两个妻子,那么一个女人也可以有两个丈夫。”
看到克雯宝站在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中间,埃德加马上注意到他们截然不同的装扮。两位哥哥穿的是齐膝的家纺外衣,还没染过的略带棕色的毛织布已经破旧,也打了补丁,就像埃德加自己身上那件那样;克雯宝则穿着一件编织精细的毛织长裙,经过了漂白,并染成了品红色。她的父亲对每个人都吝啬,但对她很慷慨。
埃德加站在妈妈身边。以前她不怎么虔诚,如今,她对待礼拜却似乎认真了很多,当德格伯特和其他神职人员进行礼拜仪式的时候,她把头低下,闭上双眼,他们的随意和匆忙并没有减少她的敬畏感。
“你越来越信教了。”仪式快要结束的时候,埃德加对妈妈说。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仿佛在想要不要跟他吐露心声,他会不会理解。“我在想你的父亲,”她说,“我相信他跟上面的天使在一起。”
埃德加并不太理解:“你什么时候想他都行啊。”
“但这似乎是最好的时间和地点。我感觉我离他没那么远了。接下来的一周里,每当我想念他,便会盼着周日的到来。”
埃德加点点头,他能理解了。
妈妈说:“你呢?你会想他吗?”
“我在工作的时候,如果遇到难题,比如接合处连接不起来,或者刀刃不锋利,我就会想:我要问问爸爸。然后我会想到我已经没法问他了。几乎每天这样。”
“那个时候你会做什么?”
埃德加犹豫了一下。他担心他会说得好像自己有什么灵异体验似的。那种见过魂灵的人一般受人敬畏,但也许他们只是魔鬼的使者,鬼迷心窍罢了。不过妈妈会理解的。“我还是会问他。”埃德加说,“我就说:‘爸爸,这个我应该怎么办?’——我在脑子里这么问。”他匆忙地补充道:“但我不是看到了什么幻影,不是那种东西。”
她平静地点点头,并不惊讶。“然后呢?”
“然后答案就来了。”
她没说什么。
他有点紧张地说:“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奇怪?”
“一点也不奇怪。”她说,“人的灵魂就是这样的。”她转过身,跟贝比谈起了鸡蛋的事。
埃德加被勾起了好奇心。人的灵魂就是这样的。你想它,就会得到回应。
埃德加的思考被打断了。埃尔曼靠近他,对他说:“我们要做一把犁。”
“今天吗?”
“对。”
正在想象神秘事物的埃德加被拉回了日常事务当中。他估计两个哥哥选择在周日做犁是因为自己在这天有时间。两个哥哥没做过犁,埃德加却什么都能造。“需要我去帮你们吗?”
“你想来就来吧。”埃尔曼不喜欢承认自己需要帮助。
“你们已经有木材了吗?”
“有了。”
每个人似乎都可以在这儿的树林里自取木材。在库姆,爸爸砍一棵橡树要给大乡绅威格姆付钱。不过埃德加又想到,在那个地方,把木材从森林里运到镇上,人人看得见,所以监管伐木者很容易。可在这里,这森林到底属于光头德格伯特,还是穆德福德的地方官奥法,还没人搞得清楚。他们两个人也没有要求过付钱一事。毫无疑问,监管的成本比少量的金钱回报要多。因此,在这里砍伐树木是不收钱的。
大家开始从社区教堂离开。“我们该动手了。”埃尔曼说。
妈妈、三兄弟和克雯宝一起朝农舍走去。埃德加注意到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变,跟以前一样,他们相处和睦,不时伴着低声的吵嘴。这不寻常的婚姻对他们而言显然行得通。
克雯宝一直向埃德加投去得意的目光。“你拒绝了我,”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可你看看我现在得到了什么!”埃德加并不介意。她很幸福,他的哥哥们也很幸福。
同样,埃德加自己也并非不幸福。他造了一艘渡船,也正在建造一座酿酒房。他的薪酬很低,一下就会被人偷光,但他从农事中逃离了出来。
嗯,算是吧。
埃德加看着哥哥们堆在谷仓外的木头,想象着犁的形状。即便是镇上的人,也知道犁长什么样。犁有一条笔直的尖头木棒,用来松土;还有倾斜成一定角度的推土板,用来削出犁沟和翻土。这两样东西需要固定在框架上,由后面的力引导,用前面的力去拉。
埃尔曼说:“埃德博尔德和我来拉犁,妈妈在后面控制方向。”
埃德加点点头。这里湿润的土地很软,可以拉犁。如果是奥神村的黏质土壤,就需要牛的力气才犁得动了。
埃德加拿出他腰带上的小刀,跪了下来,开始在木头上做标记,之后他让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去削。虽然管事的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但两个哥哥也没什么意见。他们认识到埃德加有过人的技艺,尽管他们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两个哥哥做木工的时候,埃德加便开始做犁铧,也就是固定在推土板前面的刮片,它可以更容易切入土壤中。两个哥哥在谷仓里找到了一块生锈的铁铲。埃德加将铁铲在屋里的炉火上烤了一下,然后用岩石敲击,将其打磨成形。它最后的样子看上去有点粗糙,如果用铁锤子和砧的话,埃德加会做得漂亮些。
埃德加用石头将刮片磨利。
要是渴了,他们就跑到河边,双手捧起水来喝。他们没酒,也没杯子。
妈妈喊他们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已经快要将各种零件用钉子接合在一起了。
妈妈做了熏鳗鱼,配着野洋葱和煎面包。埃德加垂涎欲滴,他感觉自己的下颌骨馋得一阵剧疼。
克雯宝对埃尔曼轻声说了几句。妈妈皱皱眉头——在别人面前说悄悄话是不好的行为——但她没说什么。
当埃德加要伸手去拿第三片面包的时候,埃尔曼说:“少吃点行吗?”
“我饿!”
“我们没多少吃的分给你。”
埃德加义愤填膺:“我牺牲了今天剩下的时间来帮你做犁,你却连我多吃一片面包都有意见!”
怒气瞬间爆发,兄弟之间总会这样。埃尔曼言辞激烈地说:“你不能把我们家东西吃光啊。”
“昨天我没吃晚饭,今天早上也只喝了一碗粥,我快饿死了。”
“这我可帮不了你。”
“那就别叫我来帮你,你这没良心的狗。”
“那快把犁做完了,晚餐时你就该回你的酒馆去了。”
“我在那儿没什么吃的。”
埃德博尔德比埃尔曼脾气温和些。他说:“埃德加,问题在于,克雯宝需要吃更多东西,她怀孕了。”
埃德加看见克雯宝在憋笑,他更气愤了。他说:“埃德博尔德,那你就自己少吃点,留晚饭给我吃。让她怀孕的又不是我。”他又低声补了一句,“感谢老天。”
一时间,埃尔曼、埃德博尔德和克雯宝嚷嚷起来。妈妈拍拍手掌,他们安静了。她说:“埃德加,你说你在酒馆里没什么吃的是什么意思?德朗肯定有钱买很多食物吧。”
“也许德朗有钱,但他吝啬。”
“可你今天也吃了早餐啊。”
“一小碗粥而已。他的碗里有肉,我们剩下几个没有。”
“昨晚的晚饭呢?”
“没得吃。我是从奥神村走回去的,到得比较晚,德朗说晚饭没了。”
妈妈看着很生气。“那你在这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她说,“剩下的人闭嘴,而且你们记住,我的家人在我家里永远有吃的。”
埃德加吃了第三片面包。
埃尔曼满脸不高兴。埃德博尔德说:“如果德朗不给他吃的,那我们多久又要让埃德加来这里吃一次?”
“这个你不用担心,”妈妈没有多说,“我来跟德朗打交道。”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埃德加在想妈妈会怎样履行她的承诺:跟德朗“打交道”。她是个足智多谋、勇敢无畏的人,但德朗有权势。埃德加并不害怕他这个主人——他打女人,不打男人——但他是那屋子里所有人的主人、利芙和埃塞尔的丈夫、布洛德的所有者、埃德加的雇主。他是这座村庄里拥有第二高地位的人物,第一是他的兄弟。他基本上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跟他置气是不明智的做法。
周一跟平日没什么区别。布洛德到河边打水,埃塞尔煮粥。埃德加正坐下来吃他没多少的早餐时,克雯宝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暴跳如雷。她用手指着埃德加,说:“你妈妈是个老巫婆!”
埃德加感觉很快就可以听到他盼望的消息了。“我也总是这么想呢。”他诙谐地说道,“她怎么你了?”
“她想把我饿死!她说我只能喝一碗粥!”
埃德加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掩住自己的笑容。
德朗坚定地发出了权威的声音:“她不能这样对我的女儿。”
“她刚才就那样!”
“她有什么理由?”
“她说你让埃德加吃多少,她就让我吃多少。”
德朗惊呆了。他显然一点没有想到米尔德丽德这招。他面露困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随后他转向埃德加。“你跟你妈妈诉苦去了,对吧?”他冷笑道。
这句话对埃德加没什么攻击性,要埃德加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妈妈不就是用来诉苦的吗,对吧?”
“对,没错,我听够了。”德朗说,“你不能待在这儿了,你回家去。”
可是克雯宝不同意。“你不能送他回我们家。”她对德朗说,“多了一张嘴,我们那里就不够吃了。”
“那你可以来这里吃。”德朗假装在掌控全局,只是他看上去有点绝望。
“不,”克雯宝说,“我结婚了,我喜欢现在的样子。我的宝宝需要一个父亲。”
德朗意识到自己走入了困局,怒气冲冲。
克雯宝说:“你让埃德加多吃点就行了。你花得起钱。”
德朗转身向着埃德加,目露狠色:“你可真够狡猾的,啊?”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埃德加说,“有时候我也希望我能跟我妈妈一样聪明。”
“你会为你妈妈的聪明后悔的,我向你保证。”
克雯宝说:“我喜欢在我的粥里放些好吃的。”她打开埃塞尔放食物的箱子,拿出一罐黄油,随后用她腰带上的刀子从中切了一大块,放进埃德加的碗里。
德朗在一旁无助地看着。
“跟你妈妈说我这样做了。”克雯宝对埃德加说。
“好的。”埃德加说。
在有人来得及阻止埃德加之前,他就把那碗黄油粥喝进了肚子里,他感觉很不错。可德朗的那句话仍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你会为你妈妈的聪明后悔的,我向你保证。
也许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