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库里发现那样东西之后,达茜心想,人们不会在闲谈中过问的一件事儿是:你的婚姻怎么样?他们会问你:周末过得怎么样?佛罗里达之行如何?身体还好吗?孩子怎么样啦?他们甚至还问你,宝贝儿,生活待你怎么样啊?可就是无人涉及这问题:你的婚姻怎么样?不错啊,在那晚之前,她原本会是这样回答这个问题,一切蛮好。
她生下来的时候,名叫达赛伦·麦迪森(只有被新买的婴儿取名用书搞糊涂了的父母才会喜欢达赛伦这么个名字吧),那一年,J.F.肯尼迪当选为美国总统。她是在缅因州的弗雷堡长大的,那时候,弗雷堡还不过是个小镇子,尚不属于美国第一家超级商场L.L.比恩,以及其他六个被称为“奥特莱斯”(好像它们都是排污水道,而不是购物商场似的)的超大型零售商的附属地区。念完弗雷堡中学之后,她便进了艾迪森商业学校,在那儿学了些文秘技能。之后,她受雇于乔·兰塞姆·雪佛兰公司,到一九八四年她离职时,这家公司已经成为了波特兰地区最大的汽车经销商。
她相貌平平,但倒是从两个比她稍谙于世故的女友那里学到了足够的化妆手法,让她能把自己上班时打扮得端庄得体,泡酒吧时楚楚动人;周五和周六的晚上,她们一帮人喜欢到“灯塔”或者“墨西哥人”(那里有现场演奏)喝几杯玛格丽特。
一九八二年,乔·兰塞姆雇了波特兰的一家会计公司,帮他打理已经变得错综复杂的税务状况(“是那种我们乐意遇上的问题”,达茜无意中听到他对一名高级销售人员说)。两名挎着公文包的男子走出来了,一老一少。这二位都戴眼镜,穿着老式西服;两人都梳着短发,整齐地从前额往后梳,那副派头让达茜想起母亲那本题为《一九五四年的记忆》的高级年鉴里的照片。年鉴的人造革封面上,印着一个将麦克风举到嘴边的男孩拉拉队长。
年轻的会计名叫鲍勃·安德森。会计们来公司的第二天,她就跟他搭讪起来。
交谈过程中,她问他是否有什么兴趣爱好。
有,他说,他是个钱币收藏家。
他开始告诉她那是怎样的一个爱好,她却说:“我知道。我父亲收藏十美分的自由女神硬币,还有五美分的水牛头钢铺儿。他说这些是他的癖好。安德森先生,你收藏钱币时有偏爱的品种吗?”
他有:小麦便士。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朝一日碰上一枚一九五五年的重影币,那是——可就连这一点事儿她也知道:一九五五年的重影币是个失误。有价值的失误。
顶着一头精心梳理过的浓密棕发的安德森先生,对她的回答感到十分高兴。他请她叫他鲍勃。后来,在吃午饭的当儿——
他们是坐在车身修理厂后面的长凳上,边晒太阳边吃饭的——他吃的是黑麦面包配金枪鱼,她呢,吃的是盛在特百惠碗里面的希腊色拉——他问她周六是否愿意跟他一块儿去城堡岩逛逛街卖。他刚刚租了个新公寓,他说,正在寻找一张扶手椅。如果碰上价廉物美的,再买台电视。价廉物美,这是个她在往后的日子里听惯了的词儿。
跟她一样,他也是相貌平平,同是你在大街上看见也不会留意的普通人。他也不会刻意打扮,好让自己更中看些……不过那一天在长凳上,他却像化了妆一样。
约她出去的时候,他双颊发红,而且还红得恰到好处,令他容光焕发。
“不去看看硬币么?”她揶揄道。
他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小而白,一看即知经过了精心护理。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想到那些牙齿都会让她浑身打颤——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见到一套漂亮的硬币,我当然也会看看。”他说。
“尤其是小麦便士?”她再次逗他,不过也是点到为止。
“尤其是那些。你想来吗,达茜?”
她来了。而且在婚礼的那个夜晚也来了。那之后,高潮来得并非特别频繁,但时不时也会有,足够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正常而充实的女人。
一九八六年,鲍勃得到了晋升。在达茜的鼓励和支持下,他也创办了一家不大的邮购公司,专营可收藏的美国硬币。从一开始,生意就不错,到一九九零年的时候,他增加了棒球卡和老电影纪念品的业务。
他从来不备海报、宣传单页和窗卡,可每当人们询问他这些物品时,他差不多总能找得到。实际上,在计算机还没使用的那些年头,是达茜利用她那本饱和的罗洛德克斯通讯录给全国的收藏者打电话才找到这些东西的。生意从来没有兴旺发达到变成可以全职,不过也没什关系。他们俩谁也不想经营全天候的生意。在这一点上,他们达成了共识,就像他们最终商量好在帕诺尔买下那栋房子,还有在合适的时候生几个孩子。他们总是达成共识。意见不一致时,他们会妥协让步。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看法还是一致的。他们很有默契。
你的婚姻怎么样?还不错。算得上美满。一九八六年,多尼出生——为了他,她放弃了工作,而且除了帮忙打理安德森硬币和收藏品公司之外,再没干过别的工作——一九八八年,又生了佩特娜。那时,鲍勃·安德森密匝匝的棕发已经渐渐变稀,到了二零零二年,也就是苹果电脑最后彻底取代了达茜的罗洛德克斯通讯录的那一年,他头上有了一大块发亮的秃顶。他试着用不同的办法梳理剩下的头发,可结果呢,在她看来,只是使那块秃顶变得更加醒目招眼。令她恼怒的是,他还尝试过两种所谓的神奇生发剂,就是那种深夜时分,由贼头贼脑、专吃广告饭的家伙在有线电视上卖出的货色(鲍勃·安德森在悄悄跨人中年的时候变成了夜猫子)。他没告诉过她他试过这些,但毕竟他们同住一间卧室,虽然她的个头没高到无需帮忙就能看到橱柜最顶层,可她有的时候要踩着凳子把他的“周六衬衫”
放好,就是那些他在花园里干活时穿的衣服。于是,二零零四年的秋天,她在那里发现了一瓶液体;第二年又发现了一瓶绿色的小胶囊。她上网查了查,发现不便宜。
肯定,神奇的东西从来就不便宜嘛,她记得自己曾这样想过。
不过,恼怒也好,不恼怒也好,对于这些神奇药剂,她还是保持了平和的态度;二零零五年油价上涨,他却非要买那辆二手雪佛兰越野车时也是如此。她猜(事实上,是她知道),他在某些时候也做了让步,比如她坚持要让孩子们参加好的夏令营活动,给多尼买电吉他(他已经弹了两年,弹得出奇好,后来却突然放弃了),或是给佩特娜租马。成功的婚姻是一种平衡——这是人所皆知的事儿。成功的婚姻也取决于对恼怒的高度宽容——这一点则是达茜的心得。正如史蒂维·温伍德那首歌中所唱的,宝贝儿,你只得顺其自然。
于是她顺其自然。他也是。
二零零四年,多尼离家,到宾州上大学去了。二零零六年,佩特娜沿着沃特维尔的那条路向下,到科尔比去了。那时候,达茜·麦迪森,安德森已经四十六岁了。
鲍勃四十九岁,但他依旧跟斯坦,莫林一起进行幼年童子军的活动。莫林是个建筑承包商,住在顺着这条路下去半英里的地方。达茜觉得自己的秃顶丈夫穿着卡其短裤和棕色长筒短袜参加每月一次的野外远足十分滑稽,可并没有说出口。他的头秃得愈发厉害,眼镜咸了双焦点镜,体重也从一百八十磅升到二百二十多磅。他成了会计公司的合伙人——本森和培根公司现在变成了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他们卖掉了帕诺尔的第一套房子,在雅茅斯买了一套更贵的。她的乳房,以前小而坚挺(她一直认为这是她的最亮点;她压根儿就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猫头鹰餐厅里的那些低胸女招待),现在变大了,也不那么硬实,晚上摘掉胸罩时会下垂——当你已经接近五十岁界线的时候,还能指望什么呢?——但鲍勃仍然会时不时从她身后冒出来,双手托住它们。楼上的卧室俯瞰着他们宁静的两亩地,那里时常有他们欢爱的快乐插曲。要是他在性爱游戏中来得快了些,没能让她满足,经常,但并不总是这样,她会抱住他,在他昏昏入睡时感受他温暖的身体……那种满足从没消失过。她觉得,那是一种懂得很多夫妻已经离散、而他们依然生活在一起才生出的满足;那是一种知道临近银婚时、生活的航程依然走得稳稳当当的满足。
二零零九年,也就是从他们在这条路上一家不大的浸信会教堂里——那座教堂如今已经不复存在,原来的教堂遗址变成了停车场——说“我答应”的二十五年后,多尼和佩特娜在城堡岩景观丘的桦树酒店给他们俩办了场惊喜派对。到场的客人有五十多位,还有香槟(上好品质的)、小牛排,外加一个四层的大蛋糕。两位受尊之人随着肯尼,洛金斯《自由自在》的乐曲起舞,如同他们当初在婚礼上那般。客人们为鲍勃轻快的舞步鼓掌,她却为这早已忘却的一幕感到心痛。是啊,心痛也是应该。除了那尴尬的秃顶(起码对他来说是尴尬的)外,他还长出了大肚腩,不过,作为常年伏案的会计来说,他的脚步还算轻盈。
然而,所有那一切都成了历史,成了将进入讣告的内容,而他们仍然太年轻,还不到思考讣告的时候。它忽视了婚姻的细枝末节,可是她相信(坚信),那些平常的、秘而不宣的事才是验证婚姻伴侣关系的素材。那次,她吃了坏虾,呕吐了一整夜。坐在床沿,汗涔涔的头发黏在颈背上,眼泪顺着发红的面颊流下来的时候,鲍勃就在她身边,耐心地端着面盆,等她每次呕吐之后,再拿到盥洗间里,倒掉污物,清洗干净——每次都洗干净,才不会有呕吐物的味道让她更恶心,他说。第二天清早六点钟,可怕的反胃终于好转时,他却已经把车暖好,准备带她去急诊室了。他向公司请了病假,取消了去怀特河的旅行,只为万一她再次不舒服时能陪在身边。
他们之间的照顾是相互的。她也曾经陪着他一起坐在圣斯蒂芬医院的候诊室里——那是一九九四年或一九九五年的事了——等待活检结果。淋浴时,他无意中发现左腋有只可疑的肿块。所幸活检排除了癌变,只是淋巴结感染。肿块待了一个月左右,后来自行消失了。
透过半掩半开的盥洗间门,会瞥见他坐在马桶上,膝上放着填字游戏书;闻到他面颊上有科隆香水味儿,就意味着他要开着雪佛兰越野车外出两三天,床上他睡的那侧会空上两三晚,因为他要在新罕布什尔或者佛蒙特(B.B&A公司现在的客户遍布北新英格兰地区的所有州),把某个人的账务理理清。有时候,那味道意味着他要外出看看某个硬币收藏,因为不是家中钱币生意的所有交易都可以用电脑完成的,这一点他们俩都清楚。还有前厅那只陈旧的黑色行李箱,那一只无论她怎么唠叨,他都不会丢弃的行李箱。他放在床头的拖鞋总是一只塞在另一只里头。床头柜上的那只水杯,连同水杯旁边放着的橘色维生素药片,总是放在当月的《硬币和货币收藏》杂志上面。打完饱嗝之后他总是说:“外面要比里面空间大”,放完响屁之后他总是说“当心,毒气袭击!”他的外套总是挂在过道的第一个衣钩上。他的牙刷照在镜子里头(达茜想,要不是她定期更换,他准至今还用着结婚时用的那把牙刷呢)。每吃完两到三口饭,他会用餐巾擦擦嘴。他会精心准备露营装备(总是多带一个罗盘),然后才跟斯坦和一帮九岁孩子出发,去攀登死人之路——那是一段危险又骇人的艰难路段,穿过金木大道后面的树林,抵达威恩伯格的二手车城。
他的指甲总是又短又干净。接吻时,他嘴里呼出的气息是洁牙牌口香糖的味道。这些,还有其他无数的琐事构成了他们的婚姻秘史。
她知道他一定也有一部关于她的历史,从她冬天用的肉桂味无色唇膏,到他吻她颈背时闻到的香波味儿,以及她每月两到三次无故失眠、凌晨两三点还在用电脑的声音。
现在,二十七年过去了,或者说——有一天,她自寻开心,在电脑上使用计算器算出——九千八百五十五天过去了。差不多是二十五万小时和一千四百多万分钟。
当然,其中有些时间他在出差,她自己也会外出(最伤心的一次是小妹布朗德琳意外身故后,去明尼阿波利斯陪伴父母)。
不过,大多数时间他们还是厮守在一起。
她对他的所有情况都悉数了解吗?当然不。正如他并非对她全然了解一样——比如,她有时候(大多是在雨天或者是在她失眠的那些夜里)会大嚼黄油手指或者鲁斯宝贝牌巧克力能量棒,吃到不想吃或是反胃,可就是停不下来。又比如,她觉得新来的邮递员有几分可爱。无从知道一切,可是她觉得,经过了二十七年,他们知道所有重大的事情。这是一桩美满的婚姻,是经历了漫长的考验、目前还在持续的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婚姻当中的一桩。她毫不置疑地相信这一点,正如她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相信引力会把她拴在地球上一样。
直到车库里面的那个夜晚。
电视遥控器不灵了,水槽左侧的厨房柜里没有双A电池。有D号和C号,甚至还有一包尚未开启的极小的三A,可就是缺那该死的双A。于是,她便到车库去了,因为她知道,鲍勃存了一摞金霸王电池在那儿。就是为了这么一丁点的事儿,她的生活就整个改变了。好像人人都悬在空中,高高地悬在空中,只要迈错了糟糕的一小步,你就会摔下来。
厨房和车库由一个有顶的过道连接。
达茜一边行色匆匆地穿过过道,一边把家居服往身上拉紧——两天之前,热得异乎寻常的夏天突然结束,现在感觉更像是十一月,而不是十月了。风啃啮着她的脚踝。她本该穿上短袜和宽松裤的,但是《两个半男人》不到五分钟就要播出,该死的电视却锁在了CNN上。要是鲍勃在家,她就会请他去手工调一调频道——电视后的某个地方有调频道的按钮,只有男人才能找得着——然后,再打发他去拿电池。毕竟,车库大多数时候是他的专属领地。她到车库去仅仅是把车子开出来,而且,只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才那么做;天气好时,她就把车停在车道拐弯的地方。可是鲍勃现在人在蒙彼利埃,鉴别一套二战时的钢制便士,于是她,至少说是暂时,成了安德森家唯一的主人。
她在门边上摸索着找到了那三个开关,用掌根往上一推,头顶上的荧光灯“吱吱呀呀”地亮了。车库空旷而又整洁,工具一一挂在钉板上,工作台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地面是水泥地板,漆成战舰灰,上面没有一丝油斑点;鲍勃说过,车库地面上有油斑,要么说明车库主人经营废品,要么不善维护。他平时到波特兰上班用的才开了一年的丰田普锐斯停在里面。他是开着那辆跑了很多里程的SUV到佛蒙特的。
她的沃尔沃停在外面。
“开进来很方便,”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结婚二十七年后,原创性的话就会越来越少了),“用放在遮阳板上面的开门遥控就行了。”
“我喜欢把车放在能看到的地方。”
她总是这么回答,尽管真实原因是她担心倒车出来时会把车库门划坏。她讨厌倒车。
她认为他知道这一点……正如她知道他有个特别的癖好,喜欢把纸币头像朝上放在钱包里面,而且每次暂停阅读的时候,从不会把书摊开倒着放——因为他说那样折断书脊。
起码车库里头很暖和;粗壮的银色管道(你很可能会管它们叫通风管,但达茜吃不大准)在天花板上方纵横交错。她走到工作台边,几个方罐子排成一列,上面整齐地贴着标签:栓、螺丝、搭扣和纸夹子、管件,还有——她尤其喜欢这个——零碎东西。墙上有个挂历,画面是位泳装美女,年轻性感得让她伤感。挂历左侧钉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多尼和佩特娜在雅茅斯小联盟球场里的快照,他们都穿着波士顿红袜队套头衫。照片下面是鲍勃用魔术记号笔写上去的家乡球队,1999几个字。另一张照片新多了,展示出长大成熟、距离漂亮还有一步之遥的佩特娜,她跟未婚夫迈克一起站在老果园海滩的文蛤陋屋前头,彼此搂着对方的腰肢。这张照片下面是用魔笔写的标题幸福的一对。
放电池的柜子上面有个动力牌胶带标签,上面写着“电材”。达茜朝那个方向走去,没看脚下——她过于相信鲍勃近乎疯狂的整洁癖——结果被没完全推到工作台下的纸箱绊了一跤。她踉跄了一番,最后的一刹那抓住了工作台。她折断一片指甲——又疼又气——但是,毕竟没让自己摔个很可能不轻的大跤,这还算不错。考虑到万一自己头颅着地摔个碎裂,屋里连个打911急救电话的人都没有,这算是不错的了——地面上虽没有油污,而且干净,可是特别坚硬。
她原本可以简单地用脚边子把箱子推回到工作台下面的——事后,她才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把这仔细思考过,就像数学家在脑子里反复思考一道深奥复杂的公式一样。毕竟,她当时走得匆忙。但是,她在箱子上面看到了一张帕顿威尔克斯公司的编织用品价目单,于是便蹲下身子把它抓起来,想把它跟电池一起拿走。可是,当她拿起它时,又发现了一张之前找不到放在何处的布鲁克斯通公司的邮购目录。
而且,在那张价目单下面还有保娜·杨……陶柏芝……福喜利……布罗明戴尔……
“鲍勃!”她叫了出来,但叫声是以两个音节气愤地跑出来的(他留下泥泞的印迹或者把湿透的毛巾丢在盥洗间地板上,好像他们住在一家有佣人服侍的豪华宾馆似的;每逢这种时候,她就会叫出这样的声音),不是鲍勃,或者鲍噢勃!因为,说真的,她读他就像读一本书一样。他认为她从邮购目录上订购了太多的东西,曾经有一次过火到大声说,她对邮购购物已经上瘾了(这真好笑,她上瘾的明明是黄油手指)。他那次小小的心理分析换来的是她两天对他不理不睬。可是,他知道她心里是如何想的;他也知道,对那些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她依旧是原来那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姑娘。于是,他便把她的各种邮购目录单偷偷地收拾好,妥当地堆到这里来了。大概,下一站就会是放进回收箱了。
丹斯金……特快……电脑大卖场……
苹果世界……蒙哥马利……莱娜,格莱斯……
她越往里面翻,就越感到生气。看到这些,你简直会认为她花钱花得要把家败光了,这真是荒谬。此刻,她已经完全忘了《两个半男人》。她在脑子里酝酿好了回击鲍勃的好戏,只等他从蒙彼利埃打电话过来(吃完晚饭回到宾馆后,他总要打电话回家的)。不过,她准备先把这些价目单拿回到他妈的屋子里头,这么做,要她来回走个三四趟,因为这一摞单子起码有两英尺高,而且很重。她被箱子绊倒过,真的是不足为怪。
被价目表搞死,她心里想,这倒是一种充满讽刺意味的死法——这个想法像根干树枝一样干脆利落地断掉了。她一边想着,一边翻阅,现在已经翻到一摞的四分之一处了。翻到到“醋栗斑”(乡村风格)下面时,她突然发现了不是价目单的东西。不,完全不是价目单,而是一本杂志,名叫《捆绑妓女》。
她差点儿没把它拿出来,要是在抽屉里偶然看到,或者在那个高高的放着神奇生发产品的架上看到,她可能就不会拿了。可是,在这儿发现了这本杂志,而且塞在足有两百张价目单里……她的价目单……这就有了超乎男人对性变态感到尴尬的某种含义了。
封面上的女人被绑在椅子上,除了件黑色的面罩之外,她浑身赤裸,不过面罩也只是遮住了脸的上半部,你还可以看出她在尖叫。她被粗重的绳子绑着,绳子勒进了她的乳房和腹部。她的颌、颈和胳膊上都有假血。横贯这一页下方的,是醒目的黄色字体,印着一句让人不快的诱惑:臭婊子布兰达想要,在P49得到了。
达茜不打算要把杂志翻到第四十九页,或者其他任何一页。她心里这样对自己解释这种情况:这是男性的探索。她对男性探索的了解源自在牙医办公室里读过的《大都会》上面刊登的一篇文章。有个妇女在自己丈夫的公文包里发现了两三本同性恋杂志后,给杂志的一位顾问写信咨询(这位心理医生专攻一向神秘的男同)。非常直白的东西,这位读者写道,她担心自己的丈夫也许已经心理出柜了。虽然,她继续写道,他一定还在小心隐瞒。
不用担心,提供咨询的女士说。男人从天性上说爱好冒险猎奇,许多人喜欢探索,要么是另类性行为——同性恋在这方面位列头号,团体性行为排列第二——要么就是恋物:水中,异装,公开性行为,乳胶人偶。当然,还有捆绑,她补充道,有些女人也对捆绑着迷。这使达茜大为诧异,不过,要是有人间到的话,她会第一个承认她并不全部清楚。
男性探索,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也许是在某个报刊摊点上看到了这本杂志(虽然达茜在努力想象这个特别的封面出现在某个报刊亭,但是她的思路就是无法向前),一时感到好奇。或者,也许是他从某家便利店的垃圾桶里拣出来的呢。他把它带回家,在车库里翻翻,就像她一样感到震惊(封面模特身上的血是假的,但是那个尖叫看起来太真实了),然后随手把它塞进那堆价目单里了;它们已经捆好,准备放到回收箱里,因此她看不到它,也就不会找他麻烦。就是这样,只是一时兴起,偶然为之。
要是她仔细查看其余的价目单,也不会发现类似的东西。也许会有一些《阁楼》和内裤杂志——她知道大多数男人喜欢丝绸和蕾丝,鲍勃在这方面也不例外——但是,不会再有《捆绑妓女》这一类。
她再次看向封面,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上面没标价格。也没有条形码。因为好奇这样的杂志要花多少钱,她又查看了一下封底,封底上的照片让她蹙眉:一个裸体金发美女,绑在像是用钢做成的手术台上。但这一位脸上惊恐的表情看上去和三美元纸币上的头像一样夸张,这一点多少让她宽心。站在金发美女旁边的胖男人手里拿着把刀,好像是金厨牌的,戴着臂环,穿着皮内裤,看起来十分滑稽——不像是个要把今天的捆绑妓女切成碎块的人,倒更像是个会计。
鲍勃是个会计,她脑子里说道。
愚蠢的想法来自她脑子里太大的愚蠢区域。她推走了这个想法,如同弄清封底没有定价和条形码之后,就把那本格外让人不爽的杂志推回到价目单堆里一样。就在她把纸箱推回到工作台下面的时候——她改变了把价目单运回屋子里的想法——心里忽然有了关于杂志上为何没有定价和条形码的答案。这是一种用塑料套包装出售的杂志,把不堪入目的封面遮住。定价和条形码都在塑料包装上,一定就是这样,难道还会有别的可能?如果不是从垃圾桶里把它摸出来的话,他就一定是在某个地方买下这破东西。
也许他是从网上购来的。有些网站可能专门经营这类东西。更不用说装扮成十二岁幼童的年轻女人了。
“没什么。”她说道,接着很快把头点了一下。这是桩业已结束的交易,一封泥牛人海的信,一次已有结果的讨论。今晚他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或者待他回家的时候,要是她提及此事,他不仅会感到难堪,而且会自我辩护。他可能会说她在性方面幼稚,这一点她觉得自己的确如此;他可能会怪她反应过激,这一点她决心避免。
她决意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吧,宝贝儿。
婚姻就像是一座处于不断建造状态的房子,每年都看到有新房间竣工。第一年的婚姻是个茅舍;持续了二十七年的婚姻是座巨大的、布局凌乱的大厦,肯定有不少边边角角和储藏空间,多半积满了尘埃,废弃不用,有些还放着令人不爽、你不愿看到的物件。可那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可以扔掉那些物件,也可以把它们送给慈善机构。
她太喜欢这个想法(这想法让她觉得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居然大声把它说了出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而且,为了证明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用双手使劲把纸箱推了一下,一直把它送到了后墙。
从那儿传来哐当一声。是什么呢?我不想知道,她心里想,旋即非常肯定,这想法不是来自大脑的愚蠢区域,而是来自智慧区域。工作台下面黑幽幽的,可能会有老鼠。即使像这样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车库,也可能会有老鼠,尤其是在寒冷的天气;再说了,老鼠受到惊吓时,可能会咬人。
达茜站起来,掸掉家居服膝盖上的灰尘,离开了车库。过道走了一半时,她便听到电话“叮铃铃”地响了。
答录机还没有开始工作的时候,她就已经回到了厨房,但她还是等着。要是电话是鲍勃打过来的,她就让机器接。此时此刻,她不想跟他说话。他也许会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什么。不接的话,他会认为她到拐角的商店或音像村去了,一小时后会再打来。而一小时之后,她不愉快的发现就可能淡定一些,她会心情舒畅,他们可能会进行愉快的交谈。
可是,打电话的不是鲍勃,而是多尼。
“哦,该死,我真想跟你们说说话。”
她拿起电话,往后斜靠着厨台,说道:“好,说吧。我刚从车库回来。”
多尼有说不完的新闻。目前他住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在该城一家最大的广告公司的最底层累死累活地干了两年,没有获得任何晋升的机会,他和另一位朋友便决定独立闯荡一番。鲍勃强烈反对他这么做,并正告多尼说,多尼跟他的合伙人永远得不到他们熬过第一年所需要的起步贷款。
“脑子清醒清醒吧,”达茜把电话转给他之后,他说道。这是今年早春的事儿,最后一些雪片儿还零星地隐匿在后院的大树和草丛下面。
“你二十四岁,多尼,你朋友肯也是。你们两个没经验的新手,甚至连第二年的撞车车险都买不上,仅有的全是负债。没有银行会贷款七万美元给一家新办企业的,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经济形势下。”
然而他们获得了贷款,现在还搞定了两个大客户,而且都是在同一天。一家是汽车交易商,正在寻求新颖途径吸引三十岁左右的客户。另一家恰恰就是给安德森和海沃德公司发放启动贷款的银行。达茜高兴得叫了起来,多尼也在电话里头高声回应。他们交谈了约有二十分钟。在谈话过程中,他们有一次被“嘟嘟”的声音打断,是又有电话打进来了。
“你想接那个电话吗?”多尼问道。
“不,是你父亲的电话。他在蒙彼利埃,看一批钢便士藏品。他在买下收藏之前会再打电话来的。”
“他做得怎么样啊?”
不错,她心里想,拓展新兴趣。
“挺着身子嗅空气呢。”她说。这是鲍勃顶爱说的一句话,这话让多尼笑了起来。她喜欢听他笑。
“还有,佩特娜怎么样啦?”
“你自己打电话给她呗,多尼。”
“我会的,我会的。我一直在抽时间考虑做这事儿。”
“她很好。满脑子的结婚计划。”
“你会认为她下周结婚,而不是在明年六月。”
“多尼,要是你不花心思去理解女人,你永远结不了婚。”
“我不急,我现在开心得很。”
“你小心享受就好。”
“我很小心而且礼貌。我得赶紧出发了,妈妈,约了半小时后与肯见面喝点东西。我们要对这桩汽车生意进行头脑风暴呢。”
她差点儿要告诉他不要喝得太多,但旋即克制住了。他也许看起来还像个初中生,而在她最清晰的记忆中,他是个穿着红色灯芯绒套头衫的五岁孩子,在帕诺尔的耶伯伦公园里头,不知疲倦地在混凝土小路上推着他的小滑板车。可现在他再也不是个五岁孩子,也不再是个初中生。他是个年轻人了,而且,尽管看似不可能,还是个开始闯荡世界的年轻企业家。
“好吧,”她说道,“谢谢你打来电话,多尼。跟你交谈真是件乐事。”
“我也是。老爸打电话来时,代我向他问好,我爱他。”
“我会的。”
“挺着身子嗅空气,”多尼边说边窃窃地笑了,“不知他把这句话教给了多少童子军?”
“所有的童子军。”达茜打开冰箱,看看是否碰巧还有根黄油手指,冻得凉凉地等着她。没有。
“真恐怖。”
“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
她挂了电话,又感到舒坦了。她面带微笑。不过,当她站在那儿、倚着厨台的时候,笑容逐渐消失了。
“哐当”一声。
当她把纸箱推回工作台下面的时候,曾有“哐当”的声音。不是“砰砰”声,好像盒子撞到了一只掉落的工具上,而是“哐当”。类似空荡荡的回响声。
我才不管它呢。
不幸的是,情况可不是这样。
“哐当”
的声音感觉事有未尽。纸箱也是。是否还有类似《捆绑妓女》的别的什么杂志呢?我不想知道。
对,对。不过,不管怎么说,也许她应该搞清楚。因为如果只有那一本杂志的话,她对于鲍勃只是一时好奇的判断就是对的;那好奇感仅凭向一个不雅的(而且也是不平衡的,她补充道)世界偷窥一眼就完全满足了。如果还有更多的话,也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毕竟正把它们朝外扔呢——但也许她该知道吧。
主要还是……那个“哐当”声。这个声音在她脑子里萦绕不断,压倒了有关杂志的问题。
她从储藏室拽了把手电,往外走,回到车库。一出门,她便立刻把家居服的翻领揪紧,心里希望自己穿上了夹克衫。真的,天气正在变冷。
达茜双膝着地,把装价目单的纸箱推到一边,在工作台下面打开了手电。有一刹那,她搞不懂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两排黑乎乎的东西阻断了光滑的踢脚板,一排比另一排稍微厚一点。旋即,一丝不安在她上腹部油然生起,并且从她胸骨中间往下蔓延到腹部凹陷的地方。这是一处藏匿之地。
达茜,别管它。这是他的事儿,为了自己心安,你就由它去吧。
金玉良言,可是,她已经走得太远,听不进这个建议了。她爬到工作台下面,握着手电,准备避开蜘蛛网,可是并没有一丝一线。如果她还是原来那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姑娘,那么她那秃顶、集币、参加童子军的丈夫就还是原来那个一切优雅、一切洁净的小伙子。
他本人爬到这里来过,所以蜘蛛网都没机会在这里编结起来。
是真的吗?实际上,她并不知道,对吗?可她认为她知道。
裂缝分列八英寸的踢脚板两侧,好像有个暗榫,这样,踢脚板就可以转动。用力推纸箱时,她恰巧把踏脚板撬开了一条缝,可还是无法解释那声“哐当”。她推了一把踢脚板的一端。踢脚板一端往里摆,另一端往外翘,露出一个长八英寸、高一英尺、深或许十八英寸的隐藏之处。她本以为会发现更多杂志,说不定卷着,然而没有。只有一只小小的木盒,她非常笃定自己认识这只盒子。就是这只盒子发出的“哐当”声。木盒一直倒立着,装有枢轴的踢脚板把它撞倒了。
她把手伸进去,抓住木盒子——她的不安如此强烈,简直都有质感了——把它拿了出来。是五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吧,在圣诞节的时候,她送给他的橡木盒。或者是为他的生日而送的?她记不得了,只记得这盒子是在城堡岩的工艺店里买到的。
上方是浅浮雕的手工雕刻,雕了个链子图样。链子下面,也是浅浮雕的,说明盒子的用途:链扣。鲍勃有一摊袖口链扣,而且,虽然他工作时爱穿纽扣款式的衬衫,但是他有一些非常漂亮的链扣。她记得自己当时想,要把那些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这只盒子倒有用。达茜知道,当这个礼物被包好、并且得到称赞之后,有一阵子,她在卧室里面他那一侧的床头柜上见过它,但是无法记得近期是否见过。她当然有段时间没见过了。因为它放在这里,在他工作台下面的隐蔽地方。她敢拿房子跟运气(他的又一句习语)打赌:如果她打开盒子,里面存放的绝不会是链扣。
那么,就别看了。
又一条忠告,可现在她实在无法放手。
她一边感觉自己像是个漫游到一间赌室的女人,为了某个疯狂的原因把自己一生的积蓄都当赌注压在一张牌上,一边打开盒子。
让它空着吧。求求上帝,如果你爱我,就让它空着吧。
然而,盒子不是空的。里面有三个塑料的长方形东西,用一根橡皮带扎着。她把那捆子拣了出来,只用手指尖——如同一个女人扔掉一块破布,生怕它不仅脏,还有细菌。达茜解开了橡皮带。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它们是信用卡,然而,不是。最上面是一张红十字会献血者的证件,这证件属于一个名叫玛乔丽·杜瓦尔的人。她的血型是A型阳性,地区是新英格兰。达茜把证件翻转过来,看到了那位玛乔丽——不管她是谁——最后一次献血是在二零一零年八月十六日。三个月之前。
到底谁是玛乔丽·杜瓦尔?鲍勃怎么会认识她呢?而且,为什么这个名字引起她模模糊糊、可又非常清晰的记忆呢?下一个是玛乔丽,杜瓦尔的北康威图书馆的图书证,上面的地址是:新罕布什尔州南甘赛特市赫尼巷17号。
最后一个塑料片是玛乔丽,杜瓦尔新罕布什尔州的驾照。她看上去像个极其普通的美国妇女,三十五岁左右,不是很漂亮(虽然没人在驾照上的照片看起来状态最好),但样子倒也中看。微暗的金发向后梳着,或挽成圆髻,或扎成马尾,这一点从照片上无法分辨。出生日期是一九七四年一月六日。地址与图书证上的地址相同。
达茜意识到自己在发出沉闷的哼哼声。
听到从自己喉咙里发出这种声音真是恐怖,然而她无法停止。她的胃好像变成了一只铅球,把她的内脏往下拽,扯成新的、让人不适的各种形状。她在报纸上见过玛乔丽·杜瓦尔的照片。还在六点钟的新闻节目里头见过。
她双手毫无知觉,用橡皮带重新把证件绕好,放回盒子里,然后再把盒子放回到隐藏之处。她正准备重新把隐藏处盖好,就在此时此刻,她听到自己说:“不,不,不,那不对。不可能对。”
那是聪明的达茜的声音呢,还是愚蠢的达茜的声音呢?难以分辨。她笃定清楚的是,愚蠢的达茜就是那个打开盒子的人。
由于那个愚蠢的达茜,她正往下跌。
她把盒子重新拿出来,心里想着,这是个错误,必须是错误,我们已经结婚了半辈子,我应该知道,我会知道的。又打开盒子,心里想,人们真的彼此了解吗?在今夜之前,她的确这样认为。
玛乔丽·杜瓦尔的驾照现在放在这搭东西的最上面。之前,它是放在最底下的。
达茜把它放在了那里。可是,其他两个证件哪个在上面呢,是红十字会的证件,还是图书证?这个问题很简单,当只有两个选择的时候,就不会复杂。可是,她却因为太过不安而记不起来。她把图书证放在上面,但是旋即就知道放错了,因为打开盒子的时候,她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抹红色,鲜血一般的红色,当然,献血证件总是红色的,所以献血证原本是放在最上面的。
她把它放到那里,就在她用橡皮带重新绕好那堆塑料片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又开始响了。是他打来的。是鲍勃,从佛蒙特打来的,假如她在厨房里接他的电话,她会听到他乐滋滋的声音(一个如同她自己声音般熟悉的嗓音),问道,喂,亲爱的,好吗?她手指猛一用力,橡皮带“啪”地断了。
带子飞得远远的,她惊叫出声,究竟是因为沮丧还是因为害怕,她不清楚。可是真的,她为什么会害怕呢?结婚二十七年,他可从来没在她身上动过一根指头,除了抚摸。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回,他对她说话的声音高了点。
电话又响了……又……然后在半途断了。现在他会留言。又想你了!该死的!给我回个电话吧,这样我就不担心了,好吗?我的电话号码是……
他还会把自己的房号加上去。他做事尽善尽美,没有半点遗漏,也从不想当然。
她现在考虑的事儿绝对不会是真的。
这就像是妖魔般的妄想一样。有时候在人的思想最深处,妖魔从泥泞中突然站起来,浑身亮闪闪的,面目狰狞,但又让人信以为真:酸性消化不良乃是心脏病发作的开始;头痛乃是大脑肿瘤的开端;佩特娜周日没打电话意味着她出了车祸,正躺在医院,神志不清。可是这些妄想通常是在失眠时的凌晨四点才出现,而不是在晚上八点钟……那根该死的橡皮带子到哪里去了呢?她终于找到了,橡皮带子落在纸箱后面,她再也不想朝箱子里面多看一眼。她把带子放进口袋,开始站起来去找一根新的。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头“嘭”的一声撞到了桌底。达茜哭了。
工作台所有的抽屉里面都没有橡皮带,这让她哭得更厉害了。她穿过过道往回走,那几张可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证件还在她家居服的口袋里装着。她把一根橡皮带从厨房抽屉里拿出来,在那只抽屉里头,她存放着各种各样的有用无用的杂物:纸夹子啦,系面包的绳子啦,已经基本没有吸力的冰箱磁铁啦。后面这两样东西,有一个上面写着达茜当家,那是鲍勃送给她的、装在长筒袜里的一个礼物。
在厨房台面上,电话上面的灯在持续不断地一闪一闪着,显示留言,留言,留言。
她匆忙赶回到车库,这回没有拉紧家居服的翻领。她再也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了,因为内心的寒冷更加强烈。还有那只铅球在把她的内脏往下拽拉,把它们拉长。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需要去厕所,而且很急。
没关系。忍住。就当你是在路上,而下一个休息区在前方二十英里。把这事儿处理妥当。把所有东西按照原来的样子放回。然后你就可以——然后她就可以什么呢?忘掉它吗?那可做不到。
她用橡皮带把身份证件扎好,发现驾照不知怎的重新放在了最上面,于是,她骂自己是个傻逼……一个贬义词,假如鲍勃在任何时候试图把这个词用到她身上,她会为此扇鲍勃耳光的。可是他从没试过。
“傻逼,但不是捆绑妓女。”她嘟哝道,肚子突然有一阵撕心裂肺的痉挛。她慢慢蹲下来,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等着痉挛过去。要是这儿有个盥洗问,她会奔过去的,然而没有。痉挛过去了——不情愿地——她重新把证件按照她笃定正确的顺序一一排列好(献血证,图书证,驾照),然后把它们放回木盒里。接着,又把盒子放回到隐藏之处,再把带枢轴的踢脚板紧紧封闭好。最后,把纸箱放回她被它绊倒的时候它原来的位置上:稍微有点往外突出。
他根本不会知道这其中有些异样的。
可这一点她确定吗?要是他就是她所认为的那种人——有这样的想法都是可怕的,要知道,半个小时之前,她所要的只是他妈的电视遥控器用的新电池——要是他的确就是那种人,那么他一定是小心翼翼好长时间了。他的确是小心翼翼,他整洁干净,他是原先那个一切优雅完美、一切洁净的男孩。可是,假如他就是那些证件隐约暗示的那种人,他保准儿是超级小心。超级戒备。狡猾。
直到今晚,她才想到把这个词跟鲍勃联系在一起。
“不。”她对车库说道。她在冒汗,头发打缕,紧贴在脸上,她开始痉挛,双手颤抖不止,像患了帕金森氏综合症人的手一样,不过,她的声音却镇定得出奇,安静得出奇。
“不,他不是那种人。搞错了。我丈夫不是比蒂。”
她回到屋里。
她决定沏茶。茶有镇定作用。她给水壶灌水的时候,电话又开始响了。她把水壶丢在水槽里——“嘭”,这声响令她发出一声细细的尖叫——接着走到电话旁边,边走边在家居服上面擦着湿手。
镇定,镇定,她告诉自己,要是他能守住秘密,我也能。记住所有这一切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释。
噢,真的?——我只是不清楚其中的原因罢了。
我需要时间来思考这个原因,仅此而已。
因此:镇定。
她拿起话筒,兴高采烈地说道:“假如是你的话,帅哥,就过来吧。我丈夫外出了。”
鲍勃笑了。
“亲爱的,你好吗?”
“挺直身子嗅嗅空气呗。你呢?”
长时间的沉默。不管怎么说,这沉默让人感觉到漫长,虽然不可能超过几秒钟时间。在沉默中,她听到了些让人心惊的冰箱的“吱吱”的叹息声,然后是水从龙头上滴落到她丢在水槽里的茶壶上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心跳声——最后的声响似乎来自她的喉咙里头,而不是发自她的胸腔。
他们结婚这么久了,他们几乎彼此心灵呼应得细致人微。这会在每桩婚姻中发生吗?她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的婚姻。只是现在,她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了解那一位。
“你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他说,“声音很浊。一切还好吧,宝贝?”
她本该感动的。然而她没有感动,反而感到恐惧。玛乔丽·杜瓦尔:这个名字不仅仅悬挂在她眼前,而是好像一亮一熄、一闪一灭的霓虹标牌。有一刹那,她说不出话来,而且使她害怕的是,随着她眼泪越涌越多,熟悉的厨房此时此刻开始在她面前摇晃。痉挛般的沉重感也重新回到了腹部。玛乔丽·杜瓦尔。A型阳性。赫尼巷17号。如同在说:嘿,亲爱的,生活待你怎么样,你在挺直身子嗅嗅空气吗?“我想起了布朗德琳。”她听到自己说。
“哦,宝贝。”他说,他声音里透出的怜爱是十足的鲍勃气息。她再熟悉不过了。难道自一九八四年以来,她不是一次又一次地依赖着这份怜爱吗?甚至在更早之前,他们还在谈情说爱、她逐渐意识到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时,依赖不就存在吗?无疑,她依赖着他。就如同他依赖着她一样。
想到这份怜爱可能只是毒药蛋糕上面的甜霜,她就觉得自己疯了。而此刻,她正对他撒谎这个事实甚至更疯狂。也就是说,若疯狂有程度之分的话。或许,疯狂就像是件独一无二的东西,没有比较级形式,也没有最高级形式。她现在在想什么呢?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在想什么呢?然而他正在说话,她却不知道他刚刚说了什么。
“再说一遍。我刚才正伸手够茶呢。”
又一个谎言,她双手颤抖得太厉害了,不可能伸手去够任何东西,不过,这是个小小的、似乎能让人相信的谎言。而且她的声音没有颤抖。至少,她不认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说,什么让你想起了布朗德琳?”
“多尼打电话了,问了问他妹妹的情况。这让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妹妹。我到外面散了一会儿步。我有点拉着鼻子说话,虽然也有感冒的原因。你可能从我的声音里听出来了吧。”
“是的,我立刻就听出来了,”他说,“听着,我明天不去伯灵顿,直接回家。”
她差点儿喊不!可那样做就等于把事情搞砸了。那样也许会使他更担心,天一亮就上路了。
“你这么做的话,我就揍你的眼。”
她说,听到他笑,她才松了口气。
“查理·弗莱迪告诉过你,伯灵顿的销售值得去一趟,他的商脉不错。还有他的直觉,你一直这么说。”
“是的,不过,我不想听到你这么低落。”
他知道(而且还是马上!马上!)出了什么差错,这真糟糕。她需要对出差错的事撒谎——嘿呀,那就更糟了。她闭上眼睛,看到臭婊子布兰达在黑面罩里头尖叫,然后又睁开。
“是的,我刚刚情绪低落,但是我现在好了,”她说,“只是一时的。她是我的妹妹,我看到父亲把她带回家。有时候,我会想到这件事,仅此而已。”
“我知道。”他说。他确实知道。她妹妹的死,并不是她爱上鲍勃·安德森的理由,但他对她伤恸的理解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
布朗德琳·麦迪森在外面滑雪的时候被一个骑雪地摩托的醉鬼撞死了。他逃离了现场,弃尸于距离麦迪森家半英里的树林里。等到八点钟,布朗德琳还没回家的时候,两个自由港的警察和当地居民区监察委员会的人进行了一次搜寻。是达茜的父亲发现了尸体,然后抱着尸体穿过半英里的松树林回到家里。达茜——坐在客厅里,留意接听电话,努力让母亲镇定——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他在冬天满月的、寒气凛凛的月光下沿着草坪大口大口地吐着白云一般的气息回来了。达茜首先想到的就是,在特纳古典电影台播放的老黑白爱情电影里,某个家伙背着他的新娘跨过了他们度过幸福蜜月的农舍门槛,与此同时,有五十把小提琴把糖浆倾泻到电影配乐上。
达茜发现,鲍勃,安德森可以用一种别人无法做到的方式讲述。他没有痛失兄弟姐妹,可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在抄接贴地棒球的过程当中(起码不是鲍勃打偏的;他根本不打棒球,那天他正在游泳),那个男孩冲到马路上去接打偏了的球,被送货卡车撞到,送到医院后不久就死了。
对她来说,这个陈年的悲恸并不是使她觉得他们的相遇意义特殊的唯一原因,但是,正是它使他们的结合有了些神秘意味——不是巧合,而是注定。
“就待在佛蒙特吧,鲍比。到销售现场去看看。我爱你这么关心我,不过,要是你跑回家,我会感到自己像个小孩,那会让我抓狂。”
“好。不过我会在明天七点半给你打电话。严正警告。”
她笑了,听得出来那笑是真的……或者,她的笑与真实的笑太接近了,没有丝毫的差别。为什么她不能真笑呢?究竟为什么不呢?她爱他,会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判他无罪。在每一个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这也并不是选择。你无法关闭爱情——哪怕是非常缺失、有时视为理所当然的二十七年的爱情——用你关掉水龙头的那种方式。爱,发自心灵,而且,心灵有它自己的规律。
“鲍勃,你总是在七点半打的呀。”
“指控有效。今晚给我打电话,要是你——”
“——需要任何东西,不管几点钟。”
她帮他把话说完。此刻,她几乎又觉得像她自己了。从猛烈的打击中,大脑可以恢复神志的次数之多可真有趣。
“我会的。”
“我爱你,亲爱的。”这些年来,太多次的谈话都是这样结尾的。
“我也爱你。”她边说边笑道,然后挂断了电话,前额抵着墙壁,闭上眼睛。
当笑容还未能从脸上消失的时候,她就开始哭了。
她的电脑放在缝纫间里,那台老苹果电脑旧得不能再旧了,反倒有股复古的时尚气质。平常除了收发邮件,或者上上易邮宝之外,她很少用它。可是,这刻儿她打开谷歌,在里面敲进玛乔丽,杜瓦尔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把比蒂加进去搜索,不过,她犹豫的时间不长。为什么要延长这份痛苦呢?反正它是要来的,这一点她肯定。她点击“回车”键,就在她看着小小的等候的圈子在屏幕上方绕来绕去的当儿,原先的痉挛又一次袭来。她赶紧跑到盥洗问,坐在马桶上,双手捂住脸。
门背后有面镜子,她不想在镜子里面看到自己。可是,镜子为什么要放在那儿呢?她为什么允许镜子放在那儿呢?谁想坐在马桶上照镜子看自己呢?哪怕是在最佳状态的时候,更何况,非常肯定的是,现在不是最佳状态呢?她拖着双脚,慢慢回到电脑旁,像个因为干了母亲称之为大坏事的那种事儿、知道马上就要接受惩罚的孩子。她看到谷歌给她提供了超过五百万个搜索结果:哦,无所不能的谷歌,如此慷慨,又是如此可怕。
但是第一个结果竟令她发笑;它邀请她在推特网上关注玛乔丽,杜瓦尔·比蒂。达茜觉得可以忽略这个结果。除非她错了(那会使她多么感激啊),否则她正在搜索的玛乔丽最后一次用推特应该有段时间了。
第二个结果来自《波特兰新闻先驱报》,达茜点击它的时候,迎接(那个迎接的感觉像是击了她一巴掌)她的照片是那张她记得在电视上出现过的,很可能也是她在报纸上看过的,因为《波特兰新闻先驱报》正是他们家订的报纸。这篇文章是十天前登出的,而且是头版头条的新闻故事。一名新罕布什尔妇女也许已经成为“比蒂”
的第十一位受害者,标题这么醒目地写道。
副标题是:提供消息的警方人士称:“我们百分之九十肯定。”
玛乔丽·杜瓦尔在报上的照片看起来漂亮多了,那是在摄影室拍的,她摆着古典姿势,穿着黑色长裙。头发披下来,金色的,在这张照片上颜色显得淡多了。达茜纳闷,是否是玛乔丽的丈夫提供的这张照片。她觉得是。她猜这照片就放在赫尼巷17号的壁炉架上,或被安放在客厅里。
漂亮的女主人用她永恒的笑容欢迎客人。
绅士们更爱金发女郎,因为他们厌烦了把黑发女士硬塞给他们。
这也是鲍勃的口头禅之一。她从没喜欢过这句话,现在则更讨厌这句话装在自己脑子里。
玛乔丽·杜瓦尔是在离她南甘赛特的家六英里的一个沟壑里被发现的,那地方正好位于北康威的边界上。县司法官猜想,死亡可能是勒扼所致,但是他也说不准;结论要由法医来下。他拒绝对此事做进一步猜想,或者回答任何别的问题,不过,根据未透露姓名的消息人士说(此人“跟调查密切相关”,因此他的话起码具有了一半的可信度),杜瓦尔曾被啃咬,并遭到了性侵犯,“手段跟其他几起比蒂谋杀案相同。”
要把前几起的谋杀案完全总结起来,这一起谋杀案算得上是个自然过渡。第一起发生在一九七七年。一九七八年有两起,一九八零年又是一起,然后在一九八一年又发生两起。其中两起发生在新罕布什尔,两起在麻省,第五起和第六起发生在佛蒙特。之后,中间间隔了十六年。警方猜想,三种情况下,有一种情况已经发生了:比蒂搬迁到另一个地区,而且还在继续追求自己的嗜好;比蒂因为某个与此无关的犯罪已经被捕入狱,或者就是比蒂已经自杀。
根据记者为写报道而咨询过的心理医生的解释,有件事不可能发生,那就是,比蒂对谋杀感到厌倦。
“这些家伙不会厌倦的,”
那位心理医生说,“这是他们的娱乐或消遣,是他们的心理强迫冲动。不仅如此,这还是他们的秘密生活。”
秘密生活。这短语是个有毒的夹心软糖。
比蒂的第六个受害人是来自巴里的一名妇女,圣诞前一周,被一辆路过的扫雪机在雪堆里发现的。这个圣诞假日对她的家人来说有多凄惨可想而知,达茜心里想。
倒不是那一年她自己有多享受圣诞假日。
孤孤单单地远离故乡(每当她和母亲交谈的时候,连野马也不能从她嘴里拽出这个情况),做一件自己没把握是否胜任的活计,即使已经干了十八个月,工资还被晋过一级,她却丝毫没有感到节日的气氛。她有些熟人(一起喝玛格丽特的姑娘们),但是,没有真朋友。她从不善于交朋友。用害羞来描述她的人格算是个厚道的词;内向可能更加准确。
后来鲍勃·安德森面带微笑走进了她的生活——邀请她出去,但从不接受拒绝。
在扫雪机发现比蒂“早期连环谋杀”最后一个受害人的尸体之后,还不到三个月。
情况肯定就是那样,他们相爱了,然后比蒂停止杀人十六年。
因为她?因为他爱她?因为他想罢手不干大坏事了?或许只是巧合。可能是那样吧。
不错的猜想,可是,她在车库里发现的那些身份证件使得巧合似乎不大可能成立。
比蒂的第七个受害人,也就是报纸上称为“新连环谋杀”的第一个被害人,是一位来自缅因州沃特维尔市的妇女,名叫斯泰西,莫尔。她丈夫跟两个朋友一起在波士顿看了两三场红袜队的比赛,一回家就在地窖里发现了她。那是在一九九七年八月。她的头被塞进了一箱甜玉米里,玉米是莫尔一家在16号公路路边农家地摊上卖的。她裸着身子,双手被绑在背后,臀部和大腿上有十二处被咬伤的痕迹。
两天之后,斯泰西·莫尔的驾驶执照和蓝十字会证件用一个橡皮带扎着,被邮寄到了奥古斯塔,上面用大写字体写着:刑侦部首席检察官布博收。还有个留言:你好!我回来了!比蒂!负责莫尔谋杀案件的侦探们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这包裹。类似的、挑选出来的各种身份证件——还有类似的、兴高采烈的留言——在以前的每起比蒂谋杀案发生之后都会被寄出。他清楚什么时候她们独自一人。他折磨她们,主要是用他的牙齿;他强奸她们,或者对她们实施性侵犯;他杀害她们;几周,或者几个月过后,他再把她们的身份证件邮寄到警察分局,用这个办法来奚落警方。
为保证杀人的功劳记到自己头上,达茜心里懊恼地想着。
二零零四年,又有一起比蒂谋杀案发生;二零零七年,发生了第九起和第十起。
那两起是最惨绝人寰的,因为其中有一个受害人是孩子。那个妇女十岁的儿子因胃痛从学校告假回家,其时,正好比蒂在作案,显然是不期然撞到了。孩子的尸体和他母亲的尸体一起在附近的一条小河里被发现。
当这名妇女的身份证件——两张信用卡和一张驾照——寄到麻省七号警区的时候,附带的卡片上写着:你好!这男孩是个意外伤害!对不起!不过,动作很快,他没“受苦”!比蒂!还有其他许多文章,她都可以搜到(哦,无所不能的谷歌),可是为了什么目的呢?平凡的生活中又一个平凡夜晚的甜美梦想,已经被梦魇吞噬了。阅读更多关于比蒂的文章,能驱散这个梦魇吗?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她肚子突然收紧。她跑往盥洗间——尽管有风扇,但是气味还有,通常你可以无视生活是个多么发臭的营生,但不会总是这样——接着,就双膝着地,倒在马桶前面,张开嘴巴,盯着马桶里蓝色的水。
有一阵子,她觉得呕吐的需要将要过去,然后,想到了斯泰西·莫尔,那张被扼死的、发紫的脸塞进玉米里,臀部满是干成巧克力牛奶色的血污。这个想法使她再也忍不住,吐了两次。吐呕得太厉害了,满脸溅上的都是太渍宝洁厕剂的水迹,还有她自己的呕吐物。
她边哭,边喘着气,把马桶冲了。马桶陶瓷必须要清洗了,不过,眼下,她只是把马桶盖子放下,把自己发红的脸靠在马桶盖子冰凉的米色塑料上。
下一步怎么办?明摆着的法子就是,报警。可要是报了警,结果却证明是错了,情况会怎么样呢?鲍勃一直是个最大度、最宽容的男人——每次她把老旅行车的前部撞到邮局停车场边上的大树上,结果把挡风玻璃弄碎的时候,他唯一关心的是,她是否划伤了脸——可是,假如她错误地指认,说他犯有十一宗他并未实施的谋杀,他还能够原谅她吗?而且全世界都会知道。不论有罪无罪,他的照片会刊登在报纸上。头版。
她的照片也会在上面。
达茜拖着身子站起来,从盥洗间柜子里拿起马桶刷子,把自己的呕吐物清理好。
她清理的动作缓慢。背疼。她觉得自己吐得太狠,拉伤了肌肉。
清理活儿干到一半的时候,下一个想法就“砰砰”地接踵而至了。不仅仅是他们两人被拽进报纸的胡猜乱想和二十四小时有线新闻肮脏的漂洗圈子中,还有孩子们要考虑啊。多尼跟肯刚刚找到他们的头两个客户,可是,这个新闻狗屎炸弹爆炸三个小时后,银行和寻求新颖途径的汽车交易商就会不见踪影。今天才真正呼吸第一口气的安德森和海沃德公司,明天就会死亡。达茜不知道肯,海沃德到底投了多少钱,多尼可是把所有身家都押上去了。
虽然那并不等于是大量资金,但是,当你第一次开始自己人生航程的时候,你还投进了别的东西。你的心力,你的脑力,你的自我价值。
再有,就是佩特娜和迈克,可能就恰恰在这个时刻,他们两人正头靠着头商量婚礼计划呢,根本没意识到一只两吨重的保险箱扣在一根磨损严重的弦上,正悬挂在他们头顶。佩特娜一向把父亲当成自己的偶像。要是她发现,曾经在后院的秋千上推她摇荡的那双手同样就是绞杀了十一位妇女生命的双手,她会受到怎样的打击?要是她发现,曾经和她晚安吻别的嘴唇后面隐藏着撕咬十一位妇女的牙齿,在有些案子里甚至一直咬到有些妇女的骨头,她会受到怎样的打击?她又一次坐到电脑边上。这时候,达茜的脑子里冒出一则可怕的报纸头条新闻。
新闻配着鲍勃的一幅照片刊出,照片上的鲍勃,系着颈巾,穿着滑稽荒唐的卡其短裤和长筒袜。那则新闻太清晰明白,就像已经刊印出来了:连环杀手“比蒂”领导幼年童子军十七年达茜用一只手“啪”地捂住嘴。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眼睛在眼眶里一阵一阵地跳动。她忽地产生了自杀念头,有那么一会儿(漫长的时刻),这念头似乎完全合乎情理,而且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解决方案。
她可以留言说,她这么做,是因为担心自己患了癌症。或者说出现了老年痴呆(阿尔茨海默病)的早期症状,那倒更好些。
可是,自杀也会给几个家庭投下阴影,而且,要是她搞错了怎么办?假如鲍勃只是在路边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发现了那些身份证件,该怎么办?你知道那不大可能吗?聪明的达茜轻蔑地笑道。
好,是这样,但是,不大可能与不可能毕竟不同,是不是?也有别的东西,别的能使她目前陷进的笼子十分牢靠的东西:要是她没搞错的话,怎么办?她的死,难道不会使鲍勃逃之夭夭,去杀害更多的人,因为他再也不必过这种秘密的双重生活?达茜不能肯定自己相信死后还会有意识存在,可是,要是真有的话,怎么办呢?要是她在彼岸,不是面对伊甸园里碧绿的田野和丰饶的河流,而是面对一排可怕的、被扼杀的妇女,她们身上留着她丈夫的牙印子,人人控告,是她导致了她们的死亡,因为她选择了一条轻而易举的出路,那该怎么办?难道只要她无视自己所发现的蛛丝马迹(这样的情况基本不可能,起码现在她自己是不相信的),她们的指控就不再是事实吗?她真的认为,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可以举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她就要把更多的妇女置于可怕的死亡境地吗?她心里想:我希望死了算了。
可她没死。
很多年来的头一回,达茜·麦迪森·安德森从椅子滑到了地上,双膝跪地,开始祈祷。可是不灵。除了她之外,屋里空空落落的。
她是从不记日记的,但是,她把十年的约见记录一直放在阔大的缝纫盒底下。
鲍勃十年的出行记录则塞在他家庭办公室柜子的某个抽屉里。作为一名会计,他在记账的事情上十分心细,把每笔结算、免税和汽车折旧的每分钱都记录在案。
她把两人的所有记录本都摞在电脑边上,然后打开谷歌,强迫自己做必需的调查,把比蒂案件受害者的姓名和死亡日期都记录下来(有些必然只是大概时间)。然后,当电脑上的数字钟无声地驶到十点时,她开始进行艰苦的核对工作。
她宁愿用十二年的生命来交换某样能证明他与哪怕一桩谋杀案无关的证据。然而,她的约见记录恰恰使事情变得更糟。
新罕布什尔州基恩县的凯莉·葛威是于二零零四年三月十五日在当地垃圾填埋场后面的树林里被发现的。根据法医的说法,她已经死亡三到五天了。在达茜的约见笔记上,从二零零四年的三月十号到十二号潦草地写着鲍勃到布拉特见菲茨威廉姆。
乔治·菲茨威廉姆是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的一位大客户。布拉特是菲茨威廉姆所居之地布拉特伯勒的缩写。从新罕布什尔的基恩县开车到那儿很方便。
海伦·沙韦尔斯通跟她儿子罗伯特是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在埃姆斯伯里镇的纽利河中被发现的。他们住在二十英里之外的塔索尔村。在她二零零七年的记录本里十一月的那一页上,从八号至十号下面画下的一条线上,潦草地写着鲍勃在索格斯,两个财产出售外加波士顿硬币拍卖会。她还记得,在这些日子的某个夜晚,自己给他在索格斯的汽车旅馆打电话,但是没有找到他。假定他当时和某个硬币销售商外出了,或许在洗澡?她似乎回忆起来了。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那么当晚他会不会实际上是在路上?或许在埃姆斯伯里镇做完一桩差事(小小的递送)后,正在回旅馆?或者,假如他在洗澡,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他又在冲洗什么呢?数字钟超过了十一点,开始爬向子夜时分,这是一个据说墓地打哈欠的时分。
她开始细细查看他的旅行记录和发票,并不时地停下来重新检查。七十年代后期的材料零零星星,没有多大帮助——在那些岁月里,他不过就是最底层的一名办公室寄生虫罢了——不过八十年代以来的所有材料都在,她发现与一九八零年和一九八一年发生的比蒂谋杀案之间的联系清晰且不容置疑。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
而且,“聪明的达茜”坚持认为,如果你在一户人家的屋子里发现了足够多的猫毛,很大程度上,你只好认为这家某个地方有只猫了。
那么,我现在怎么办?答案似乎是带着她困惑而恐慌的脑袋上楼去。她怀疑自己能否睡得着,不过,至少可以冲个热水澡吧,然后躺下。她疲惫不堪,呕吐拉伤的背部还在疼痛,而且浑身汗臭。
她关掉电脑后,拖着沉重的步子慢腾腾地爬到二楼。热水澡使背痛得到了舒缓,口服一两颗泰诺,可能会在凌晨两点左右进一步减缓背痛;她确信,她醒来时会发现这一点的。她把泰诺放回药盒的时候,趁便把安比恩安眠药瓶拿出来,抓在手里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又放下了。这药无法让她睡着,只会使她昏昏沉沉,而且——或许——比她现在还要妄想。
她躺下来,朝床另一侧的床头柜看了看。鲍勃的钟。鲍勃备用的一副看书用的眼镜。一本名叫《陋屋》的书。你该读一读,达茜,这是一本改变生活的书,他在最近这次出行前的两三个晚上这么说过。
她关了灯,旋即,眼前就出现被塞进玉米箱中的斯泰西·莫尔。她又把灯开了。
大多数夜里,黑暗是她的伴侣——是睡眠仁慈的预告者——然而,今夜情形却不是这般。今夜,黑暗被鲍勃的一群妇女占据了。
你还不知道。记住,你并不确认那件事。
可是,如果你发现了足够多的猫毛……
猫毛够多了。
她躺在床上,甚至比自己原先担心会睡不着的状态还要清醒,大脑一圈圈地在转,一会儿想到受害人,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孩子,一会儿想到自己,甚至还想到某些被遗忘的、有关耶稣蒙难时刻在客西马尼园里祈祷的圣经故事。就这样,她痛苦地来回胡思乱想,感觉约摸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之后,她朝鲍勃的钟瞥了一眼,发现才过了十二分钟。她用一只臂肘撑起身子,把钟面转向了窗户。
他在明天晚上六点钟才会到家,她心里想着……尽管既然现在已经是子夜一刻钟,她觉得,从理论上说,是在今晚,他就会到家。不管怎样,她还有十八个小时的时间。这时间肯定足够让她作出某个决定。要是她能睡着,哪怕就一会儿——睡眠可以调整大脑——该多好啊,但是,这不可能了。她会迷糊上一会儿,然后想到玛乔丽·杜瓦尔,或者斯泰西·莫尔,或者(最悲惨的)罗伯特·沙韦尔斯通,十岁。
他没有“受苦”!之后,任何睡着的可能性会又一次消失。她会永远睡不着的想法进入了脑海。当然,那不可能,可是躺在这儿,尽管已经用了斯格普漱口水清洗过了,嘴里却还有呕吐物的味道,这一想法似乎还是蛮有道理的。
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一年,她在屋子里转悠着照镜子。她总是站在镜子前面,双手摆成杯状,放在脸的两侧,鼻子抵着镜面玻璃,但是屏着呼吸,这样才不会把雾气喷在镜面上。
要是被母亲发现,总要拍她一把,把她撵走。那样会在镜子上留下斑印,我还得把它擦干净。你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感兴趣?你永远不会因为美貌被绞死的。为什么要站得这么近?这个样子,任何值得看的东西,你都看不清楚的。
那时她多大?四岁?五岁?不管怎么说,她感兴趣的倒不是镜子里的自己——或者说,主要不是自己;可那时她太小了,无法说得清。她相信,镜子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而且,她看到照在玻璃里头的不是他们家的客厅,或者盥洗间,而是别人家的客厅,或者盥洗问。也许是麦森家的,而不是麦迪森家的。因为在玻璃的另一面,照进的东西看起来相似,但是并不相同。要是你看的时间够长,你就会开始挑出一些并不相同的地方:那边的地毯看起来像是椭圆形的,不是圆形的;门似乎是带转栓的,不是带插栓的;某盏灯的开关装在门的另一侧。就连小姑娘也不一样了;达茜相信她们是有关系的——镜子姐妹们?——但是不,不一样的。那个小女孩不是达赛伦,麦迪森,她或许叫做珍妮,或者桑德娜,或者甚至依琳娜·瑞格比,不知什么原因(某个让人害怕的原因),那个小女孩正在一个举行过婚礼的教堂里捡拾稻子。
躺在床头灯投射的光圈里,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打了会盹儿。达茜觉得,要是自己当时能够告诉母亲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要是当时她说得清她看的根本不是她本人,而是那个更加神秘的小女孩,也许她就会跟儿童心理医生度过一段时光了。
可是,并不是那个小女孩使她感兴趣,从来就不是。她感兴趣的是,镜子后面存在着另外一个完全别样的世界,而且,如果你能穿过那个别样的屋子(更加神秘的屋子),再从那扇门出来,会有另外一个世界等着你。
当然,这个想法已经过去了,借助于一只新玩具娃娃(她用自己喜欢的煎饼糖浆来给那个玩具取名,叫它黄油沃斯夫人)和一个新的玩具屋,她把兴趣转移到了更容易被接受的小姑娘们的幻想上去了:做饭、洗衣、购物、教养婴儿、盛装赴宴等等。
现在,经历过这么多年之后,她终究穿过了镜子。可是,根本就没有小女孩在更加神秘的屋子里等待;相反,倒是有个更加神秘的丈夫,一直生活在镜子背后,在那边干着罪恶勾当。
价廉物美,鲍勃喜欢这么说——这是身为会计最紧要的信条。
挺直身子嗅嗅空气——这是回答你怎么样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个答案,他曾经带领着走过亡者之路的每一批童子军中的每个儿童都知道。毫无疑问,那些孩子中,有些长大成人之后还在重复着这个回答。
绅士们更爱金发女郎,因为他们厌烦了塞进……
不过,后来睡意还是朝达茜袭来,虽然那位温柔的睡意护士没能把她带得远远的,但是,她前额上和发红浮肿的眼睛四周的皱纹还是缓和了些。当她丈夫把车驶进车道的时候,她的身体动了动,却没有醒来。要是越野车的前灯照射到屋顶的话,她也许会的,不过,鲍勃把车开到街区一半的时候就把灯熄掉了,这样就不会把她弄醒。
一只猫在用毛茸茸的爪子抚弄她的面颊。很轻柔,但是也很急切。
达茜试图用手把它拂开,可她的手重似千磅。不管它,反正是梦——肯定是梦。
他们没养猫呀。如果你在一户人家的屋子里发现了足够多的猫毛,这家肯定某个地方有只猫,她那挣扎着要醒过来的大脑非常理性地告诉她。
此刻,那只爪子在抚弄她的刘海了,接着是刘海下面的前额。不可能是猫,因为猫不会说话。
“醒醒,达茜。醒醒,亲爱的。我们得谈谈。”
声音和抚摸一样轻柔舒服。是鲍勃的声音。不是猫爪,是只手。鲍勃的手。可是,不可能是他,因为他在蒙彼利埃——她双眼猛地睁开了,他就在那里,好好地,坐在她旁边的床上,抚弄着她的脸和头发,跟她身体不适时他有时候表现的一样。他身穿三件套的Jos.A银行西服(所有的西服都是在那里买的,他管它叫——他的又一个半开玩笑的说法——“运气(Joss)银行”),但是背心的纽扣没扣上,衣领也敞开着。她能看到领带的末端从他外套的口袋里冒出来,像条鲜红的舌头。
他的腹部在裤带上方鼓凸出来,她第一个连贯的想法就是,你真得对体重有所动作了,鲍勃,那样对你的心脏不好。
“你——”她的声音出来了,像是一声几乎无法听清的乌鸦叫。
他笑笑,然后继续抚弄她的头发,她的面颊,她的颈背。她清清嗓子,又试着开口说话。
“你在这儿干吗呢,鲍勃,现在一定是——”她仰起头,看看他的钟,但当然看不到时间,因为她早就把钟面转向墙壁了。
他往下瞥了瞥自己的手表。把她抚弄醒的时候,他一直在微笑着,现在还在笑。
“三点差一刻。我们谈完话后,我坐在又蠢又旧的汽车旅馆差不多两个小时,试图说服自己,我考虑的事情不可能是真的。然而,我不是靠回避事实成为如今的自己的。于是,我跳上越野车,上了路。一路上,车辆星儿都没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在夜深时分做更多的旅行。也许我以后会这样的。那是说,如果我不进肖申克的话。要么是康科德的新罕布什尔州立监狱。不过,这件事由你决定。不是吗?”
他的手还在抚弄她的脸。手的感觉熟悉,甚至手的气味也熟悉,她以前一直喜欢。
可现在她不喜欢了,不仅仅是因为今夜的痛苦发现。她怎么竟然就从来没有注意到,那个抚弄触摸是多么自鸣得意,多么富于占有欲!你是个老骚货,可你是我的老骚货,现在那个触摸似乎在这么说,唯独这次,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在地板上撒尿,那很不好。事实上,是个大坏事。
她推开他的手,坐了起来。
“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你在说什么呢?你偷偷摸摸地进来,把我弄醒了——”
“是的,你刚才在睡觉,灯还亮着——我一拐上车道,就看到了。”他的笑容里没有一丝负罪感。不过也没有凶气。还是那种一模一样的、甜美的、她几乎从一开始就喜欢的鲍勃·安德森的笑容。有一刻,她飘飘忽忽地想起了婚礼之夜,他是多么温柔啊,一点儿也不催她。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习惯新鲜事物。
这也是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她寻思着。
“你睡觉从来不开灯的,达茜。虽然你把睡袍穿在身上,可是你睡袍下面还戴着胸罩,你也从来不那么做的。你刚刚忘了脱掉,是吗?可怜的宝贝儿。可怜的、疲倦的小姑娘。”
短暂地,他摸摸她的乳房,然后——谢天谢地——把手拿开了。
“而且,你把我的钟也转了过去,这样你就不必看时间了。你很不安,我就是你不安的根源。对不起,达茜。我是发自心底的。”
“我吃了反胃的东西。”这是她所能想出的唯一理由。
他耐心地笑笑。
“你找到了我在车库里的隐藏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你干得漂亮,把东西放回到你找到它们的原处了。不过,我对这些东西可非常细心,我放在踢脚板里面枢轴上的胶带断了。你没注意到,是吧?你怎么可能注意到呢?那是一种粘上去就几乎看不见的胶带。此外,里面的盒子离我原先放它的地方——我一直放它的地方——靠左一两英寸。”
他伸手再去抚弄她的面颊几下,她把脸转开的时候,便抽回了手(好像没有怀恨在心)。
“鲍勃,我能看得出来,你的帽子里有只蜜蜂在嗡嗡叫,不过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也许你最近工作太累了。”
他难过地把嘴朝下一撇,接着眼睛就湿润了。难以置信。实际上,她必须要克制自己,才能不让自己为他感到难过。情感是人的另一个习性,跟其他习性一样,受到条件制约。
“我想我向来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
“亲爱的,我赶了好长时间的路,一路上都在考虑这件事。我想得越久,我想得越深,就越是感到真正需要回答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WWDD。”
“我不懂——”
“嘘。”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只手指轻轻地按在她嘴唇上。她能闻到肥皂的味道。在离开汽车旅馆之前,他一定冲过澡了,这是个非常有鲍勃风格的做法。
“我要把一切告诉你。我要一吐为快。我想把内心深处的一切告诉你。我一直想要你知道。”
他一直想要她知道?亲爱的上帝啊。
也许会有更糟的事情在等待,不过,到目前为止,显而易见,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不管是什么,你就把它留在你的脑子里吧,我不想知道。”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异样的东西,亲爱的。我非常擅长解读女人的眼睛,已经快成专家了。WWDD代表的是达茜会干什么。在现今的情况下,要是她发现了我的藏物之处,以及我的盒子里放了些什么,达茜会干什么呢。顺便说一句,我一直很喜欢那只盒子,因为是你送给我的。”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在她的眉宇之间快速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湿湿的。平生头一回,他的嘴唇接触到她的皮肤使她反感,她突然想到,在日出之前她也许就会死掉,因为死去的女人无法泄露秘密。虽然,她心里想,他会努力保证我不会“受苦”。
“首先,我问自己,玛乔丽·杜瓦尔这个名字,对你而言是否有任何意义。我本愿意用一个大大的不字来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有时候,一个人吧,还是得做个现实主义者。你不是全世界头号新闻迷,但你我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了,我知道你关注电视和报纸上的重要新闻。我想你会知道这个名字的,即使你不知道,也会辨认出那张驾照上的照片。此外,我当时心里想,难道她对我为什么拥有这些身份证件不会感到好奇吗?女人总是好奇心强。看看潘多拉吧。”
或者蓝胡子的老婆,她心想,那个朝上锁的房间里偷看、发现她的前任们都惨遭割头的女人。
“鲍勃,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你在说——”
“因此,我进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启动你的电脑,打开火狐——那是你惯常用的搜索引擎——然后检查搜索记录。”
“什么?”
他“咯咯”地轻笑着,好像她说了个格外好笑的笑话。
“你都不知道。我不认为你知道,因为我每次检查,一切都在那儿。你从来没有清除过!”
他又“咯咯”地发笑了,就像一个男人看到妻子特别可爱的样子一样。
达茜第一次感到薄薄的怒火在搅动。
鉴于眼下的情势,这可能有些荒唐,可感觉的确就是那样。
“你检查我的电脑?你这个肮脏的、鬼鬼祟祟的家伙!”
“我当然检查。我有个经常做坏事的、很坏的朋友。那种男人必须了解跟他最亲近的人。因为孩子们已经离家,所以那就是你,只有你了。”
坏朋友?一个经常做坏事的坏朋友?她的头在眩晕,但是,有件事似乎再清楚不过了:再这样否认下去也无益。她明白,而他知道她明白。
“你不仅仅搜索了玛乔丽,杜瓦尔的情况。”从他的声音里,她丝毫没有听出羞耻或者辩护的语气,只有凶恶狰狞的悔意,那就是,情况居然会搞到这步境地。
“你搜索了她们所有人。”然后他笑了起来,说道,“不赖嘛!”
她靠着床头板,坐起身来,这动作使她稍稍远离了他。那就好。距离就是好。
所有这些年月,她一直跟他躺在一起,屁股靠屁股、大腿靠大腿的,而现在还是离他远点好。
“什么坏朋友?你在说什么?”
他把头侧向一边,鲍勃的体态语言表示我觉得你很迟钝,不过迟钝得有趣。
“布莱思。”
起初,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猜想一定是某个工作上有接触的人。或许可能是同谋共犯?表面上看似乎不大可能。她本会说鲍勃和她一样,是个不擅长交友的人,不过,做这种事的男人有时候确实会有同谋共犯。
“布莱恩·德拉汉蒂。”他说道,“别对我说,你忘了布莱恩。在你告诉我布朗德琳的事之后,关于他的情况,我已经全部告诉过你。”
她的嘴不由地张开。
“你初中时的朋友?鲍勃,他死了!他追接棒球的时候被卡车撞倒,他死了。”
“嗯……”鲍勃的笑容变得饱含歉意,“是……也不。每当我对你谈起他的时候,我几乎一直叫他布莱恩,可是,我从前在学校里不是这样叫他的,因为他讨厌那个名字。我用他的首字母叫唤他。我叫他BD。”
她张口想问,布莱恩与这件事有何关系,就像与中国茶的价格一样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她马上就懂了。她当然懂了。
BD。
比蒂。
他说了很长时间,他说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是害怕。所有这些年月,她一直跟个疯子在一起生活,可是,她又怎么能知道呢?他的疯狂就像是地底下的大海。上面有一层岩石,岩石上面有一层土壤,鲜花就在那里生长。你可以在鲜花丛中散步,却从不知道,下面有狂潮波澜……然而它就在那儿。过去一直就在。他将一切怪到BD身上(只是多年之后,在他给警方的便条中,他变成了比蒂),可是,达茜怀疑,鲍勃并不真的那样想;责怪布莱恩·德拉汉蒂,只是为了更方便地使他的两种生活保持分离状态。
比如,带枪到学校去实施抢劫是BD的想法。根据鲍勃的说法,他们在城堡岩高中读书期间,在一年级升二年级的夏天就有了这个灵感。
“一九七一年,”他说道,性情温和地摇了摇头,像个男人回想起在天真无邪的童年犯下的某个小错时兴许会做的动作一样。
“很久之前,那些科伦巴茵的小精灵甚至就是他们父亲眼里亮闪闪的星星。有些姑娘鄙视我们。迪亚娜,拉马季,劳拉,斯文森,格洛丽亚·哈格尔蒂……还有其他两三个家伙,不过,我忘了她们的名字了。计划是搞到一捆枪——布莱思爸爸的地下室里面,大概有二十来支步枪和左轮手枪,包括二战时得来的一两把让我们十分着迷的德国鲁格手枪——并且把它们带到学校。你知道,那时候学校没有搜查或者金属探测器。
“我们打算把科学楼的侧翼当成自己的堡垒。我们会用链条把门锁好,杀死某些家伙——多半是老师,但也包括一些我们不喜欢的家伙——然后,我们穿越过道远处那端的防火门,把剩下的孩子们吓跑。哦……大多数孩子。我们将把那些鄙视我们的姑娘们当成人质。我们计划——BD计划——趁警察还没赶到的时候,就把一切做完。他画了张地图,还在他的几何笔记本里记下了一张步骤清单。我记得总共约有二十格步骤,从‘拉响火警制造混乱’开始。”他“咯咯”地轻笑起来。
“把那个地方封闭之后……”
他朝她笑笑,稍微有点难为情,不过她认为,他感到羞耻的主要原因是这个计划有多愚蠢。
“哦,你很可能猜得出来。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荷尔蒙非常旺盛,风一吹,我们就变得欲火中烧。我们要告诉那些女孩子,如果她们,你知道的,让我们干得很爽,我们就放她们走。如果不愿意,就杀了她们。她们会愿意的。”
他慢慢地点点头。
“为了活命,她们会愿意。BD在这一点上猜对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因为往事重提,他的眼神变得朦胧(古怪,但是真实)。
为了什么?年轻人疯狂的梦想?恐怕实际上真是这样。
“我们并不计划像科罗拉多州的那些‘重金属哑铃’一样自杀。没办法。在科学楼侧翼下面有个地下室,布莱恩说,就在那儿有个隧道。他说隧道从供给间通到119号公路对面的消防站。布莱恩说五十年代的时候,这所高中只是个从幼儿园一直到八年级的文法学校,那儿有个公园,休息的时候,小孩子常常在公园里面玩耍。隧道的作用就是让他们可以不需要穿过马路就能到达公园。”
鲍勃大笑起来,吓了她一跳。
“对他的所有话,我都信以为真,可是结果呢,他满嘴胡言。第二年秋天,我亲自到下面去寻找。供给间在那儿,全是纸张,散发着人们过去使用的蜡纸油印件的印油臭味儿,不过,要是真有隧道的话,我可压根儿没发现过,要知道那时候我就是个非常仔细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在对我们两人撒谎呢,还是只对他自己撒谎。我只知道没有隧道。我们本来会被困在楼上的,可谁知道呢,我们本来也许会自杀的。你永远无法知道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要干什么,对不对?他们到处滚啊转啊,像枚尚未爆炸的炸弹。”
你再也不是尚未爆炸的炸弹了,她心里想,是吗,鲍勃?“不管怎么说,我们本来会被吓破胆的,但也许不会。也许我们会试图实施整个计划。BD让我兴奋不已,大谈特谈我们将如何去摸女孩子的上身,然后让她们脱掉彼此的衣服……”他兴奋地看着她,“是的,我知道这听起来是个什么样儿,不过是男孩的性幻觉。可是,你要知道,那些女孩们是真的鄙视我们。你想和她们搭讪,她们总是大笑,走得远远的,然后就站在咖啡馆的角落,一群人打量着我们,笑得更厉害。所以,你真的不能责怪我们,是吗?”
他看看自己紧贴在大腿上的手指,不停地在西裤上面打鼓点,然后重新抬起头来看着达茜。
“有件事你必须明白——你真的必须明白——就是布莱恩是多么善于劝服别人。他比我要坏多了。他是真疯狂。而且那个时候,全国都在骚乱,别忘了,这也是原因之一。”
你说的话我怀疑,她心里想。
令她感到惊奇的是,他是怎么使这一切听起来几乎是正常的,好像每个青春期男孩的性幻想都涉及强奸和谋杀。可能他真的相信是那样的,正如他曾相信布莱恩·德拉汉蒂神秘的逃跑隧道一样。他真的相信过吗?她怎么会知道?毕竟,她是在听一个疯子的回忆。只是实在难以置信——依然!——因为这个疯子就是鲍勃。
她的鲍勃。
“不管怎么说,”他说道,耸了耸肩头。
“这事从没发生过。那是个夏天,布莱恩跑到公路上,被撞死了。葬礼之后,在他家里有个接待仪式,他母亲说,如果我需要的话,我可以到他房间里拿些什么。作为纪念吧,你知道的。我确实想要。我确实想要!我拿走了他的几何笔记本,这样就没人会翻它,看到他‘伟大的城堡岩枪杀和性交聚会’计划了。那是他的叫法,你知道的。”
鲍勃笑了笑,充满了懊悔。
“如果我是个信徒,我要说,上帝把我从自身手中拯救了出来。谁知道是否真有什么……什么命运……自有它对我们的安排。”
“对于你来说,命运的安排就是让你去折磨、去杀害妇女?”达茜无法自制地问出这个问题。
他看了看她,有责怪的意思。
“她们是势利小人,”他说道,竖起一根手指,像教师们开导学生时常做的手势。
“还有,不是我干的。是比蒂干了那些事儿——而且我要说,事出有因,达茜。我说的是过去干的,不是现在干的,因为所有那一切现在都被抛在后面了。”
“鲍勃——你的朋友BD已经死了。他死了将近四十年了。这你一定知道的。我的意思是,在某种程度上,你一定知道的。”
他把手在空中一挥:一种好脾气的投降姿势。
“你想把这叫做逃脱罪过吗?我想,心理医生会那么定义,如果你要这样说,就随你吧。可是,达茜,听着!”他把身子往前倾,一只手指摁在她前额上,介于眉宇之间。
“听着,把这事儿在你脑子里搞清楚。是布莱恩。他用……用一些观念感染了我,就让我们那样说吧。一些观念,你一旦装在脑子里头,就无法不去想它们。你无法……”
“把挤出的牙膏放回牙膏管里?”
他拍了下手,差点儿使她尖叫起来。
“对极了!你无法把挤出来的牙膏放回到牙膏管里。布莱思死了,可是他的那些观念还活着。那些观念——搞到女人,对她们任性而为,不管什么疯狂的想法出现在你的脑海里都要实施——女人们成了他的幽灵。”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向上翻转,然后向左移动。她不知在哪里曾读到过,这个动作意味着说话人正在刻意撒谎。可是,他是否在撒谎,这还重要吗?或者,他正在对他们两人中的哪一个撒谎,这还重要吗?她认为不。
“我不会叙说细节,”他说,“那样的东西不适合你这样的可人儿听,而且,不管你是喜欢与否——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你还是我的可人儿。不过,你得知道,我曾跟这个幽灵搏斗。我跟它搏斗了七年,可是那些念头——布莱思的那些念头——不停地在我脑子里滋长。直到最后,我心想,‘我就试一次,只是为了把它从我脑子里赶走。把他从我脑子里赶走。如果我被逮到,就被逮到——起码我再也不会想它,对它的滋味感到好奇了。’”
“你在告诉我,你所干的一切都是男性探索。”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哦,是的,我觉得你可以这么说。”
“或者,就像是到声名狼藉的风月场试试,只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谦虚地耸耸肩,孩子气十足。
“有点儿。”
“鲍勃,这不是探索。这不是到风月场所玩玩。这是伤害一个女人的性命。”
她看不到丝毫的负罪感或者羞耻心,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对于这些情感,他似乎无能为力,好像控制着它们的开关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短路了——他只是摆出一副愠怒的表情盯着她,一副十几岁孩子的、“你不理解我”的愠怒表情。
“达茜,她们是势利小人。”
她想喝杯水,可又不敢起身到盥洗问去。她担心他会挡住她,接着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呢?再之后呢?“此外,”他又开始了,“我不认为我会被逮住。要是我小心翼翼、精心计划的话,就不会。那可不是一个半生不熟、欲火中烧的十四岁男孩的计划,你知道,那是一个务实的计划。我也意识到了另外的问题。我不能一个人干。哪怕我不因为紧张把事情搞砸,也说不定会砸在负罪感上。因为我是个好人。我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而且信不信由你,我至今还是这样认为的。我有证据,不是吗?一个温馨的家,一个温柔的妻子,两个漂亮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开始了他们自己的生活。而且我还回馈社区。这就是我为什么两年来无偿地接下了市镇司库工作的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每年和文尼,埃施勒一起组织万圣节的献血活动。”
你应该请玛乔丽·杜瓦尔献血的,达茜心想,她是A型阳性。
他稍稍把胸中的气息呼出——一个男人用最后一个无可辩驳的观点来使自己的论点成立——说道:“这也是带着幼年童子军活动的目的。你认为多尼参加童子军的时候我就该洗手不干了,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可我不这么想。因为不仅仅是为了他,根本就不是为了他。这是为了社区。这是为了回馈和报答。”
“那么,请你把玛乔丽·杜瓦尔的性命还给她。或者斯泰西·莫尔。或者罗伯特·沙韦尔斯通。”
最后那个名字终于被他听进去了。他眨了眨眼睛,好像被她打了一拳。
“那孩子是个意外。他不该在那儿的。”
“可是,你在那儿难道就不是个意外?”
“不是我,”他说道,接着,把终极的、超现实的荒诞加了上去。
“我不是个通奸犯。是BD。从来就是BD。首先,是他把那些念头放进我的脑子里头,这就是他的错。我本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些主意。我用他的名字在便条上签字交给警方,只是为了说明这一点。当然,我改变了拼写,因为第一次谈到他时,我就告诉过你,我有时候叫他BD。你也许记不得了,可我记得。”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仔细。他至今没被逮住毫不奇怪。要是她没有踢到那个该死的纸箱子——
“她们都跟我或我的生意无关,主业和副业都没有关系。否则会非常危险。不过我经常旅行,我总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BD——我身体内部的BD——他和我一样。我们都留心那些势利小人。你一向能够分辨得出来。她们把裙子穿得太高,故意露出胸罩带子。她们勾引男人。比如那个斯泰西·莫尔。你读过关于她的报道,我相信。她结过婚,但那并不妨碍她把奶头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她在一家咖啡店做招待——沃特维尔的阳光边咖啡店。我过去常到那儿,去米克尔森硬币店瞧一瞧,记得吗?你甚至跟我一起去过两三回呢,那时候佩特娜在科尔比。这事儿发生在乔治,米克尔森去世之前,他儿子把所有存货卖了,这样他自己就可以去新西兰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那女人勾引我,达茜!总是问我要不要把咖啡热一热,说些诸如红袜队怎么样之类的话,弯着腰,把她的奶头在我肩上磨磨擦擦的,想方设法把我的下面搞硬。她就干这种事儿。我承认,我是个男人,有男人的需要,虽然你从不拒绝我,或者说很少拒绝……哦,很少……我是个男人,有男人的需要,我一向性欲旺盛。一些女人感受到了,就喜欢利用我这个特点。这让她们心荡神驰、魂不守舍。”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眼眸暗沉,若有所思。接着,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头猛地一甩。他那头日益稀薄的头发飞了起来,然后又落定。
“总是笑!红彤彤的口红,还总是笑!哦,我认得出那样的笑。大多数男人都认得出来。‘哈哈,我知道你想要,我能闻得出来,不过呢,你能得到的就是这么点儿了,将就一下吧’。我可以!我可以将就!但BD不行,他不行。”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有许多那样的女人。要搞到她们的名字很容易。你可以在网上搜索。假如你知道该怎么搜索的话,就可以搜到许多信息,会计们都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搜索过……嗯,十来次。也许甚至有一百次吧。你可以把这叫做爱好,我想。你可以说,我除了收集硬币,还喜欢收集信息。通常并没有什么动作。不过,有时候BD会说,‘她就是你想跟踪到底的人,鲍勃。就是那边的女人。我们一起制订计划吧,等时机一到,你让我动手就行。’这就是我干的事。”
他抓着她的手,把她软塌塌的、冰凉的手指头握到他的手里面。
“你认为我疯了。我能从你的眼神中看出这一点。可我没疯,亲爱的。是BD疯了……或者是比蒂,如果你更喜欢他那个公开的名字。顺便说一下,如果你读过报纸上的那些故事,就会知道我刻意在给警方的便条上把单词拼错。我甚至把地址全拼错。我的钱包里保留了一张错误拼写的清单,这样一来,我总能以相同的方式把词拼错。这叫做误导。我要他们认为,比蒂很笨——或者说是文盲——而他们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笨的是他们。我只有一回遭到警方的质询,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以目击证人的身份遭到质询,大约是在BD杀害了姓莫尔的女人之后的两周吧。一个老家伙,走路一瘸一拐,处于半退休状态。他要我给他打个电话,如果我想起了什么的话。我说我会的。真荒唐。”
他不出声地暗自笑着,就像他们一起观看《摩登家庭》或者《两个半男人》时那样。直到今夜之前,这种笑法一直使她感到愈发开心。
“告诉你吧,达茜,如果他们逮我个正着,我会承认的——起码,我认为我会的,我不认为有人能百分之百确定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会干什么——但是,我无法给提供很多信息。因为我记不清实际的……实际的行为了。除了知道做过。我有点儿……我不知道……失去意识了。失忆。该死的东西。”
哦,你这个撒谎的家伙。你什么都记得。
全在你的眼睛里呢。甚至全在你嘴巴往下努一努的样子里呢。
“现在……一切都掌握在达茜的手里。”他把她的一只手举到唇边,吻了吻手背,好像是为了强调这一说法。
“你知道那句老台词吗?‘我会告诉你的,但是之后我就必须把你杀了。’这话在这里不适用。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做的一切,我创建的一切……尽管在别人看来这一切微不足道……但都是为了你,我才付出努力的。当然,也是为了孩子们,但主要还是为了你。你走进我的生命,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停手了。”她说道。
他突然灿烂地咧嘴笑了起来。
“二十多年!”
十六年,她心里想,但是没说出来。
“这些年的大多数时候,我们一起抚养孩子,努力打拼想让我们的硬币事业好起来——当然主要是你干的——我在新英格兰到处奔走,做税务,建立基金——”
“你才是真正让我们的事业发达起来的人,”她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为里面镇定而又热情的情绪感到惊讶。
“你才是有专业技能的那个。”
他看上去感动得快哭了。开口说话时,他声音沙哑。
“谢谢你,亲爱的。你这句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要知道,是你救了我。在许多方面,而不单单在某一方面。”
他清了清嗓子。
“十二年中,BD从没躁动过。我想,他已经消失了。说实话,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可后来他又回来了。像个幽灵。”
他像是若有所思,然后非常缓慢地点点头。
“就是那样,一个幽灵,一个坏幽灵。每当我旅行的时候,他便开始对女人们指指点点了。‘瞧瞧那一位,她想让你看见她的奶头,可你要是真碰它们,她就会报警,然后等警察把你带走的时候,她就跟朋友们一起大笑。瞧瞧用舌头舔着嘴唇的那一位,她知道,你想要她把舌头放到你的嘴里,而且她知道你晓得她不会那么做。瞧瞧那一位,下车的时候在炫耀自己的短裤,如果你认为那不过是偶然,你就是个白痴。她不过是另一个势利小人,一个认为自己不会遭报应的小人。’”
他停下来,眼睛比原来更加阴暗沮丧。
曾经成功地骗过她二十七年的鲍勃,此时就在这双眼睛里了。那个企图假冒幽灵逃脱的鲍勃。
“一开始产生这些冲动的时候,我跟它们搏斗。有杂志……某些杂志……我在我们结婚之前就买了,我当时觉得,要是我再看看那些杂志……或者某些网站……我觉得我可能……我不知道……用幻想取代现实,我想你会说……可是一旦你尝试过真实的事情之后,幻想值个屁。”
达茜觉得,他说话的样子就像爱上了某种昂贵佳肴的人。鱼子酱。松露。比利时巧克力。
“不过,要紧的是,我停下了。这么多年间,我停下了。我能再次停手,达茜。这一回可是永远。假如我们还有机会的话。假如你能原谅我,翻过这一页。”他殷切地看着她,眼泪汪汪的。
“你有可能这样做吗?”
她想起路过的扫雪车不小心铲出那位埋在雪堆里的妇女和她赤裸的大腿——她也曾穿着粉红色芭蕾舞裙在文法学校的舞台上笨拙地跳舞,曾是某个母亲的女儿,曾是某个父亲的心肝宝贝。她想起在冰冻的小河里被发现的一位母亲和她的儿子,他们俩的头发在发黑的、边缘结了薄冰的水中一漾一漾的。她还想起那位头被塞在玉米里的妇女。
“我得考虑一下。”她小心翼翼地答道。
他抓住她的上臂,朝她倾了倾身子。
她必须强迫自己不要躲闪回避,而且还要迎着他的目光。它们是他的眼睛……然而又不是。也许跟那幽灵有关,她心里想。
“这不是一部变态丈夫满屋子追逐尖叫妻子的电影。如果你决定到警局去报案,把我交出去,我不会竖起一根手指头来阻止你。可是,我知道,你已经考虑过了,这样做会给孩子们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你没考虑过的话,你就不是我娶的女人了。也许你尚未考虑的是,那样做对你自己有什么影响。没有人会相信,嫁给我这么多年,你却一直不知情……起码也应该有过怀疑。你必须搬得远远的,仅靠积蓄生活,因为一向是我养家糊口,可是男人要是坐了牢,他就无法养家了。因为官司,你甚至还无法得到剩下的积蓄。当然,还有孩子们——”
“别说了,谈这事儿的时候,你别谈他们,永远别谈他们。”
他谦卑地点点头,可是依然轻轻地握住她的前臂。
“我曾经打败过BD——我打败了他二十年——”
十六年,她再次想,十六年,而且你知道。
“——我还可以再次打败他。在你的帮助之下,达茜。有了你帮忙,我什么都能干。即使再过二十年,他再回来,又怎么样呢?那时我都七十三岁了。开着助步车猎女人可就难喽。”想到那个荒唐的画面,他忍俊不禁,然后又镇定下来。
“不过呢——现在你仔细听我说——万一我故态复萌,哪怕只有一次,我就会自杀。孩子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永远不必被……这个,耻辱……影响,因为我会把现场弄得像场事故……但是你会知道。而且你会知道原因。所以,你怎么看?我们能把这一切抛到脑后吗?”
她装作在思考。实际上,她的确在思考,尽管她被激发出来的思维并不是朝着他能领会的方向前进。
她思考的是:这些话正像是瘾君子说的,“我再也不会吸毒了。我以前戒过,这回,我会永远戒掉。我说话算数。”然而他们说话并不算数,尽管他们自认为言而有信,可他们没有,他也不会。
她思考的是:我该怎么办?我们在一起太久了,我没法糊弄他。
一个冷冷的声音回答了这问题,一个她从未察觉的、驻扎她心里的声音,它也许跟BD的声音类似,是那声音悄悄告诉鲍勃它在餐馆里观察到的那些势利女人,还有些在街角浪笑,坐在车顶放下的名贵跑车里,或者在公寓大楼的阳台上彼此耳语,彼此对笑。
或许,它就是那个更加神秘的小女孩的声音。
为什么你不能?它问道,毕竟……他成功地骗过了你。
然后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就是现在,现在非得应付。
“你必须答应罢手不干,”她说得很慢,很不情愿。
“你发个最庄重、绝不背叛的誓言。”
他顿时满脸轻松,这轻松太完全彻底了——太孩子气——她竟然有些感动。他神情严肃,就像他曾经是过的那个男孩。
当然,也是个曾经计划带枪到学校的男孩。
“我会的,达茜。我发誓。我真的发誓。我之前就是这样对你说的。”
“而且,我们从今往后不要再谈这件事。”
“明白。”
“你也不要把姓杜瓦尔的那女人的身份证件寄给警方。”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到失望的神情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不过,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必须感到自己受了惩罚,哪怕一点点也好。那样,他才会认为他已经说服了她。
难道他没有说服她吗?哦达茜,难道他没有说服她吗?“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发誓,鲍勃。行动比语言更加有力。在树林里刨个洞,然后把那女人的身份证件埋到洞里。”
“那样做了之后,我们——”
她伸出手来,把一只手压到他嘴上。
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严厉庄重。
“嘘。什么都别说了。”
“好的。谢谢你,达茜。非常感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感谢我。”然后,尽管一想到他睡在身边就让她反感不快,可她还是强迫自己把余下的话说完。
“把衣服脱了上床吧。我们俩都需要睡一会儿。”
他几乎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不过,等他那轻微而拘谨的鼾声响起之后,过了老大一会儿,达茜还是睡不着。她心想,要是她让自己迷糊过去,可能醒来的时候就会发现他的双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毕竟她是和一个疯子同床共枕。要是把她算进去,他杀人的数字就变成十二了。
可他说的是认真的,她心里想。东边的天空正开始发白。他说他爱我,他是认真的。当我说我会保守他的秘密时——说到底他要的还是保守他的秘密——他相信了我。为什么不呢?我几乎都把自己说服了。
他会恪守自己的誓言,难道不可能吗?毕竟不是所有的瘾君子都没能戒掉毒瘾。
虽说只为了自己,她不会永远保守他的秘密,但是为了孩子们,她也会保守秘密。
我不能。我不会。可是还有别的选择吗?还有他妈的什么选择呢?就在她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她那困顿混浊的大脑终于懈怠,渐渐地人了梦乡。
她梦见走进餐厅,发现一个女人被链子捆在长长的桌子上。除了一只黑色皮兜帽遮住脸的上半部之外,她浑身赤裸。我不认识那女人,她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她在梦中这样想着,随后,兜帽下面的佩特娜说话了:“妈妈,是你吗?”
达茜试图大声喊叫,可在梦魇里,有的时候,你喊不出来。
当她终于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头疼,痛苦,像宿醉一般——床的另一半已经空了。鲍勃把他的钟又倒转过来,因此,她看到时间是十点过一刻。这是多年来她醒得最迟的一次,不过她是直到第一缕晨曦出现时才迷迷糊糊入睡的,这一觉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恐怖。
小解后,她从盥洗间门后的衣钩上把家居服取下来,然后刷牙——嘴里有臭味儿。像是鸟笼子的底部,若是吃饭时多喝了一杯葡萄酒或看棒球比赛时喝了第二瓶啤酒,鲍勃总会在次日清晨这么说。她把漱口水吐出来,刚准备把牙刷放回到杯子里,又停了下来,照照镜子。今天早晨,在镜子里,她看到的是个老妇,而不是个中年女人:皮肤惨白,嘴角两边都是皱纹,眼睛下面是青斑,还有只有因为辗转反侧睡不着才会出现的爆炸头发型。然而,这些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时的关注;外表看起来如何是目前她最不在乎的一件事。她的目光越过镜中人的肩膀,看向敞开的盥洗间门,进入他们的卧室。可那不是他们的房间;它是更加神秘的房间。她能看到他的拖鞋,可那也不是他的;太大了,不可能是鲍勃的,倒几乎像是巨人的。它们属于那个更加神秘的丈夫。还有那张双人床,上面铺着皱巴巴的床单,还有乱糟糟的毯子,那是更加神秘的床。她把目光转回到眼前这位头发蓬乱、眼睛充血、满是惊愕的女人身上:更加神秘的妻子,浑身披着邋遢潦倒的光辉。她的名字还是叫达茜,可她的姓不是安德森。这个更加神秘的妻子叫布莱恩·德拉汉蒂太太。
达茜身子往前倾,直到鼻子触到玻璃。
她屏住呼吸,双手成杯状放在脸的两侧,如同她还是那个穿着沾满草屑的短裤和往下滑的白袜子的少女。她看着,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屏住气息,然后“哈”的一声吐出气息,弄得镜子上面全是雾气。她用毛巾把玻璃擦干净,然后下楼去迎接作为魔鬼之妻的第一天。
他在糖碗下面给她留了一张便条:达茜——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处理那些证件。我爱你,亲爱的。
鲍勃他在自己名字的周围画了个小小的心形图案,这是一件他多年没做的事。她感觉心中涌起一阵爱意,这爱意跟快要凋谢的鲜花的味道一样,厚重而又让人腻烦。
她想要像《旧约》中某个故事里的妇女一样号啕恸哭,忙用小毛巾捂住声音。冰箱还在“咔咔”地响着,开始了没心没肺的蜂鸣。水滴在水槽里,“叮叮当当”地在瓷器上读着秒。她的舌头成了塞在嘴里的酸酸的海绵。她感到时间——在这个家里,作为他的妻子,所有即将来临的时间——像件约束衣,把她包围起来。或者说像口棺材。这是她儿时就信任其存在的世界。
这个世界一直都在。等着她。
在多尼为卡文迪什硬件队打游击手位置的那些年头里,她丈夫曾经辅导过小联盟(还是跟满腹波兰笑话、喜欢给人熊抱的文尼·埃施勒一起)。达茜仍然记得鲍勃对男孩们——他们当中许多人在流泪——说的话,在他们输掉了19区锦标赛的最后一场比赛之后。那是在一九九七年,可能是在鲍勃谋害了斯泰西·莫尔,并且把她塞到玉米箱之前大约一个月左右。他给那帮淌眼泪、流鼻涕的男孩们说的话,简短、英明,而且(她那个时候就这么认为,十三年之后依旧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地友好和善。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多么难受,可是明天太阳会照样升起。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们会感觉好些的。当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们会感觉更好一些。这只是你们生活的一部分,现在结束了。赢了,当然更好,但是,无论是赢还是输,都结束了。
生活会继续。
如同她运气不好地到车库寻找电池之后,她的生活还要继续一样。她在家里(她不敢外出,担心自己知道的秘密会如大写字母写在脸上般暴露)度过了漫长的一天,鲍勃下班回家时,他说:“亲爱的,关于昨晚——”
“昨晚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只是提前到家了,就这些。”
他孩子气地低下头,当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充满感激的灿烂笑容。
“那好,”他说,“结案?”
“书合上了。”
他张开双臂。
“吻吻我,美人。”
她吻了,不知他是否也吻过她们。
好好吻,用你那受过训练的舌头,我就不会砍你,她能想象他这么说,投入你小小的势利之心。
他双手放在她的肩头,后退两步。
“我们还是朋友吧?”
“还是朋友。”
“笃定?”
“笃定。我没做饭,也不想出去。你为什么不换身衣服,去给我们买个比萨呢?”
“行。”
“别忘了吃你的奥美拉唑。”他朝她表露喜色。
“一定。”她望着他蹦跳着踏上楼梯,便想对他说。
别那样,鲍勃,别那样考验你的心脏。
可是不。
不。
就让他尽管考验吧。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了。第三天同样。
一周过去了,然后两周,然后一个月。他们恢复了往日的生活习惯,算是长久婚姻的小习惯吧。她刷牙的时候,他冲澡(通常用一种调子准、但不是特别悦耳动听的嗓音唱些八十年代走红的歌曲),尽管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光着身子刷牙,只等他从浴室出来她就直接进去;现在要等到他离家动身前往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的时候,她才开始洗澡。即使他留意到了她这个生活习惯的细微变化,他也没说什么。
她重新参加读书俱乐部的活动,告诉别的女士们和两个退了休、但也来参加的绅士她前段时间身体不适,不想把病毒和自己对芭芭拉·金索弗新书的看法一道传染给大家,大家都礼貌地轻声笑笑。这之后的一周,她重新参加名叫“编织打结会”的编织社活动。有时候,她发现自己从邮局或者杂货店回来时,会不知不觉地跟着收音机一起唱起歌来。晚上,她跟鲍勃一起看电视——总是喜剧,从来不看司法犯罪那一类片子。现在,他回家早了;自从去过蒙彼利埃之后,再也不开车外出了。他给自己的电脑装了Skype,说这样就能看硬币收藏,还可以节省汽油。他虽然没有说这样还会减少诱惑,但他不必非要说出来。
她看各种报纸,想知道玛乔丽,杜瓦尔的身份证件什么时候出现,她心里明白,如果他在那件事上撒了谎,那么他在任何事情上就都会撒谎。可是他没有。每周一次,他们到雅茅斯两家价格不贵的餐馆中的一家吃饭。他点牛排,她点鱼。他喝冰茶,她就喝蔓越橘汁。旧习难改啊。她时常想,这些习惯要等到他们死了才会消失。
现在,白天他外出的时候,她很少打开电视。不开电视,冰箱的声音就听得更清楚,还有他们漂亮的雅茅斯房子随着又一个缅因冬天的来临发出的轻声呻吟。思考也变得更容易。面对真相也同样如此:他会重操旧业。他会尽可能长时间地克制,这点她承认,可是迟早比蒂会掌握主动权。
他不会把下一个女人的身份证件寄给警方,认为那样也许就能骗过她,但他也可能根本不在乎她是否会看穿。因为,他会辩称,她现在已经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了。她不得不承认她知道。即使她想隐藏这一事实,警察们还是能从她口里套出话来。
多尼从俄亥俄州打电话过来。生意做得非常成功;他们开发了一项可能铺往全国的办公室产品。达茜说好好好(鲍勃也这么说,并高兴地承认,自己当初错看了多尼如此年轻便能获得成功的几率)。佩特娜也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初步决定了伴娘穿蓝裙,A字形,齐膝,搭配雪纺纱巾;她问达茜是不是觉得可以,或者那样的服饰会不会显得有点幼稚?达茜说,她觉得它们配起来很漂亮,然后母女两人开始讨论鞋子——准确地说,是跟高四分之三英寸的蓝色无带浅口鞋。达茜的妈妈病倒在博卡格兰德,看起来可能非得进医院,可是过后他们给她服了些新药,她便好转了。
太阳升起,太阳落山。商店橱窗里纸制的南瓜灯灭了,纸制的火鸡灯亮了,然后圣诞节浓重的装扮出现了。第一场小阵雪出现了,刚好如期而至。
在家里,待丈夫取了公文包出去上班之后,达茜便在所有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停下来,在不同的镜子里面照照。常常要照上老大一会儿。问另一个世界里的那个女人,她该怎么办。
答案似乎就是,什么都别做。
圣诞节前的两周,有一天,天气暖和得反常,鲍勃下午三点钟左右到了家,大呼她的名字。达茜正在楼上看书。听到喊声,她把书扔到床头柜上(在手镜的旁边,手镜现在已经固定放在那儿了),飞快地穿过走道来到楼梯平台。她的第一个念头(恐惧中夹杂着轻松)就是,一切终于结束了。
他被发现了。警察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他们会把他带走,然后再回过头来问她那两个古老的问题:她知道些什么,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媒体采访车会停在街上。头发漂亮的年轻人会在他们家前面做现场报道。
可是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甚至他还没有跑楼梯底下、仰脸看她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是兴奋。也许甚至是狂喜。
“鲍勃,什么事——”
“你永远不会相信!”他身上的轻便大衣敞开,脸一直红到前额,仅有的头发被吹得乱蓬蓬的,像是他开车回家的一路所有的车窗都敞开着。考虑到外面的空气像是春天般,达茜认为他可能就是这样回家的。
她小心翼翼地下楼,站在第一级台阶上,这让他们高度相当,目光对视。
“告诉我。”
“运气好得难以置信!真的!假如我曾需要过我又步入正道的暗示的话——我们又迈入正轨——嘿,这就是!”他把手伸出来。手握成拳头,指节朝上。他双眼发光。简直是在跳舞。
“哪只手?选吧。”
“鲍勃,我不想玩——”
“选!”
她指着他的右手,只不过是想敷衍了事。他笑了。
“你看出我的心思了……不过,你一向能够这样,不是吗?”
他把拳头翻过来,张开。手掌心上躺着只硬币,反面朝上,因此她可以看清这是枚小麦便土。并非没有经过任何流通,但它的品相依旧良好。她猜林肯那面应该没有划痕,那么这枚硬币应该是“美品”或是“优美”。她伸手去拿,旋即又停住。
他点头示意要她拿。她把它翻转过来,很笃定自己会看到什么东西。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能够充分解释他刚才的兴奋。正是她猜到的:一枚一九五五年的重影币。
“神圣的上帝啊,鲍勃!哪里……?是你买的吗?”一枚尚未流通的五五年重影币最近在迈阿密的一次拍卖会上售出了逾八千美元,创下了新纪录。这一枚与那一枚的品相不同,可是,任何哪怕只有半个脑子的钱币交易商都不会以低于四千美金的价格把它抛出。
“哦不!几个同事邀我那个叫‘东方圣地’的泰国餐厅吃中饭,我差点儿就去了,可我当时正在忙他妈的愿景联合银行的账——你知道的,我曾跟你说过的那家私人银行?——因此我就给了莫妮卡十美元,叫她到赛百味去给我买份三明治和果汁。她把饭拿回来了,找零装在袋子里。我把零钱抖出来……它就在那里!”他把硬币从达茜手里一把捏走,举在头顶上,对着它仰头大笑。
她跟他一起笑起来,可旋即就想到(如同她这些天经常在想的一样):他没“受苦”!“是不是太棒了,亲爱的?”
“是啊,”她说,“我真为你高兴。”
无论奇怪与否(或说变态与否),她是真心高兴。这些年,他经手过几枚,也可以为自己买上一枚,可是买毕竟跟偶然得到是不一样的。他以前甚至要求她不要给他送上一枚当圣诞或生日礼物。意外的发现才算得上是收藏家最为欣喜的时刻;他们第一次深入交谈时,他就曾这么说过,而现在,他终于得到了无数次翻看零钱寻找的东西。他的心愿就从三明治商店的白色纸袋中,和火鸡培根卷一道掉出来了。
他紧紧抱住她。她也回抱他,然后轻轻地把他推开。
“你打算怎么处理它,鲍勃?把它封到树脂块里?”
这不过是个玩笑,他也知道。他用手指做了个手枪姿势,朝她的头开了一枪。
没关系,因为当你被手指手枪打中的时候,你并没有“受苦”。
她仍旧对着他微笑,不过,现在又一次看到了他的原形:那个更加神秘的丈夫。
咕噜,带着他珍贵的“宝贝儿”。
“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我要给它拍张照片,把照片挂在墙上,然后再把它塞到我们的保险箱里。你觉得怎么样,是美品,还是优美?”
她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然后带着充满歉意的微笑朝他看了看。
“我想说,优美,不过——”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并不介意呢。要是有人给你一匹马,你不该去数牙齿,但是很难克制啊。比‘上佳’要好,对吗?说实话,达茜。”
我的实话就是,你会再次杀人的。
“绝对要比‘上佳’好。”
他的笑容慢慢消退了。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断定他已经猜到自己在想什么了。
不过,她应该更有信心的;在镜子的这一面,她也可以保守秘密。
“其实关键并不在于它的质量。重要的是发现本身。不是从交易商那儿得到的,或者从价目单里挑到的。事实上,就在你最不期待有所收获的时候,你却发现了一枚。”
“我知道,”她笑笑,“要是我爸爸此时在这里,他会撬开一瓶香槟来庆祝的。”
“今天晚饭时,我会处理那个小细节的,”他说,“不是在雅茅斯。我们去波特兰。海滨明珠。你觉得怎么样?”
“哦,亲爱的,我不知道——”
他轻轻抓住她的肩头,和往常一样,每当他想要她明白他对某件事很认真的时候,都会这么做。
“去吧——今晚温和得能让你穿最漂亮的夏装呢。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在天气节目里听到的。你能喝多少香槟,我就给你买多少。这样的交易,你怎么能拒绝呢?”
“嗯……”她考虑了一下,然后笑了。
“我觉得,我无法拒绝。”
他们喝了不止一瓶而是两瓶价格非常昂贵的酩悦香槟,大多是被鲍勃喝掉的。
因此,倒是达茜把他那辆安静的小普锐斯开回了家。鲍勃呢,坐在副驾位置上,唱着《天上掉下枚便士币》,调子倒是准,嗓音却并不特别悦耳。他醉了,她明白。
不只是喝高,而是真正地喝醉了。这是十年来她头一回看到他这个样子。往常,他像只老鹰俯瞰别人大饮豪饮。间或,在聚会上,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喝酒,他总是引用《大地惊雷》中的一句话:“我不愿把贼放到嘴里,盗走我的思想。”
今晚,因为发现了重影币,他高度兴奋,允许自己的思想被盗走。他要第二瓶香槟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自己打算如何下手。在餐馆里,她还没有把握是否能够实施,但听他在回家的路上这样唱歌,她心里便有了底。她肯定会干的。此刻,她成了那个更加神秘的妻子,而那个更加神秘的妻子知道,他以为是他走运,而实际上,真正走运的是她。
进了屋,他便把运动外套甩到门边的挂衣架上,把她拽进怀里,来了个长长的吻。在他的气息里,她能闻得出香槟酒气和甜甜的焦糖奶油味儿。这两种气味混合起来不算难闻,尽管她心里清楚,如果有可能,她永远也不想再闻到其中的任何一种味道。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胸。她任其停留在那儿,感到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把他推开。他沮丧地看看,但发现她笑了,便又振奋起来。
“我到楼上去,换了这身裙子,”她说,“冰箱里有巴黎水。要是你给我拿一杯——再加一片酸橙——你也许会有好运的,先生。”
听到那句话,他便咧嘴笑了——过去她很喜欢他那样笑。自从那天夜里他嗅到她发现了什么,然后急匆匆地从蒙彼利埃赶回家一直到现在,还有一个长期养成的婚姻习惯没有恢复。日复一日,他们在真实的他身外垒起一道墙——是的,一定和蒙特里索把自己的老伙计福吐纳托砌在墙里一样——婚床上的性便是最后一块砖头。
他“咔嚓”一声立正,给她行了个英国式敬礼,手指碰到前额,掌心朝外。
“是,夫人。”
“别太久了,”她心情愉快地说,“夫人可等不及。”
上楼的时候,她心里想:这不行。唯一的结果就是害你自己被杀掉。或许他认为他不会杀我,可我不这么认为。
也许死了也不错。只要他没有像折磨别的女人先折磨她。也许任何解决方案都好。她就不用余生都在照镜子了。她不再是个小女孩,不能再有孩子般的疯狂。
她走进卧室,但只是把钱包扔到桌上手镜的旁边。然后,她又走了出去,喊道:“上来了吗,鲍勃?我是真想喝泡泡水!”
“来了,夫人,正把它往冰上倒呢!”
接着,他就从起居室走出,来到门厅,把他们最好的水晶杯举到齐眼高,像个滑稽的侍应生。向楼梯口走来时,他的步子有些不稳。踩上楼梯的时候,他还是把杯子举得高高的,那片酸橙在杯中晃来晃去。
他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搭在扶栏上,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喜悦。有一阵子,她几乎失去要杀死他的意志了,但是,旋即,海伦和罗伯特·沙韦尔斯通的形象充斥了她的整个脑海,清晰得可怕:儿子跟他被强奸、残害的母亲一起漂浮在麻省一条边缘已经结出冰带的小河里。
“夫人的一杯巴黎水,来了——”
在最后的一瞬间,她看到他眼里闪过恍然明了的神情,一种老旧得发黄的情绪。
不只是惊讶,而是震惊和愤怒。在那么一瞬间,她对他的了解才是完整的、全面的。
对于她,他一无所爱,绝无所爱。每一份关爱、抚慰,每一个男孩般的咧嘴大笑和体贴的动作——都不过是掩盖伪装而已。
他只是个外壳。里面别无所有,剩下的只是极度的空洞。
她推了他一把。
这一推十分有力,他几乎翻了个跟头才坠落到楼梯上,首先是膝盖,接着是胳膊,接着是整整一张脸。她听得出来,他的一条胳膊断了。沉重的沃特福特杯子在其中一块没被地毯覆盖的楼梯立板上摔了个粉碎。他又滚了一圈,她听得出来,他身体里面有别的什么东西断裂了。他疼得高声喊叫,最后翻了一次,才终于落在门厅的硬木地板上,身体蜷成一团,断裂的胳膊(不仅在一处断裂,而是好几处)越过他的脑袋往后歪倒,摆成一种自然情境下绝不可能的角度。他的头拧着,脸的一侧靠着地板。
达茜赶忙走下楼梯。下楼时,她踩到一个冰块,差点滑倒,连忙抓住扶手才维持了平衡。到了楼下,她看到一个巨大的疙瘩从他的后脖颈上鼓突出来,把皮肤撑得发白。她说:“鲍勃,别动,我想你的脖子断了。”
他眼珠往上翻,看着她。血,从他鼻子里一滴一滴地流出——鼻子看上去也断了——还有更多从他嘴里流出来,几乎是喷涌而出。
“你推我,”他说道,“哦,达茜,你为什么要推我?”
“我不知道,”她说,心里却想,我们俩都清楚。她开始哭了。哭声来得自然而然:他是她丈夫,他伤得严重。
“哦上帝,我不知道。突然脑子乱了。对不起。别动,我去打911,叫他们派辆救护车过来。”
他一只脚在地板上动了动。
“我没瘫,”他说,“感谢上帝。可是真疼。”
“我知道,亲爱的。”
“叫救护车!快!”
她走进厨房,朝放在充电底座里的电话看了一眼,然后打开水槽下面的柜子。
“喂?喂?是911吗?”她拿出那盒格莱德牌食品袋,是储藏用的型号,她用它们来装剩下的鸡肉或者烤牛肉的。她从盒子里面抽出一只。
“我是达赛伦·安德森,住在雅茅斯城糖丘巷24号!听到了吗?”
从另一个抽屉里,她拿出一块擦碗巾。
她还在哭。鼻子像消防栓一样,小时候听过这么个说法。哭就好。她需要哭,不仅仅是因为这样子稍后看起来会好些。他是她的丈夫,他受了伤,她需要哭。她记得他满头都是头发的时候。她记得当他们一起随着《自由自在》的曲子跳舞时他轻快的舞步。每年她过生日的那天,他都给会她买玫瑰,从未忘记过。他们去过百慕大,在那儿,他们早上骑自行车,下午做爱。
他们共同创建了一个生活,可现在那个生活完结了,她需要哭。她把擦碗布缠到手上,然后把手塞进了塑料袋里。
“我需要救护车,我丈夫从楼上摔下来了。我觉得他的脖子断了。是的!是的!立刻!”
她走回门厅,右手放在背后。她看到,他已经从楼梯底端往远处爬了一点,看起来好像还试着翻过身来躺着,可是没有成功。她蹲在他身边。
“我不是摔下来的,是你推我的。你为什么要推我?”
“我想,是因为那个姓沙韦尔斯通的男孩吧。”她说着,把手从背后拿出来。
她哭得比原来更加厉害了。他看到了塑料袋。他看到里面的手正攥紧那块擦碗布。
他明白了她要干什么。也许他自己以前就干过类似的事情。很可能。
他开始尖叫……不过,那些尖叫压根就算不上是真正的尖叫。他满嘴是血,喉咙里有什么东西破了,因此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尖叫,不如说是喉管里的呻吟。她把塑料袋塞进他的嘴唇之间,用力往深处挤。跌落楼梯时,他摔断了几颗牙齿,她能感觉到高低不平的齿根。如果这些牙齿咬破她的皮肤,也许就要做许多的解释工作。
趁他还没机会咬人,她使劲把手拽了出来,把塑料袋和擦碗布留在他嘴里。她抓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放在他半秃的头顶。那儿的肉热乎乎的,她能感觉到它随着血液的流通而颤动。她闭紧他的嘴,把那团塑料和布堵在里面。他试图咬她,让她松手。但是,他只有一条胳膊可以用,而且那条胳膊已经摔断了,另一条胳膊压在身底下。他的双脚急促地在硬木地板上来回地蹬。一只鞋掉了。他的喉管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她把裙子提到腰部,使两条腿活动更自由,然后冲上前去,试图把双腿跨在他身上。假如她能那么做的话,也许就可以把他的鼻孔也堵住。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跨上去,他的胸口就开始剧烈起伏,咯咯声变成了喉咙里的闷响。这声音让她想起自己刚学开车的时候,有时候挂二挡的时候挂不上,父亲那辆老雪佛兰就会这样响。鲍勃的身体猛抽一下,她视线内的那只眼睛鼓凸出来,在眼眶里面像只奶牛的眼睛。他的脸,原来是鲜红色的,现在开始发紫。他躺倒在地板上。她等待着,气喘吁吁,脸上满是鼻涕眼泪。那只眼睛再也不转了,再也不会因为恐慌而发亮了。她认为他死了——鲍勃最后一次猛地一跃。他坐起来,她看到他的上半身无法与他的下半身对起来;他除了摔断了颈项,好像还断了背部。
那张被塑料袋塞得满满的嘴张开来。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四目相对,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注视……然而,要是她能度过眼下,她就能忍耐。
“达!啊啊啊啊啊!”
他向后倒下,头在地板上发出像鸡蛋破裂般的声音。达茜爬着,离他更近些,但是没有靠近到让自己处于那片狼藉之中。
她身上肯定碰到他的血了,那倒无所谓——她曾试着帮他,这再自然不过了——可是,那并不意味着她想在血里沐浴。她坐起来,用一只手撑起身子,一边等着呼吸恢复正常,一边注视着他。她注视他,要看看他是否再动。他没动弹。根据她手腕上那只小巧的米歇尔镶钻腕表——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她总是戴着那只表——五分钟已经过去。她把一只手伸到他颈项的一侧,摸摸那儿的脉搏。她用手指抵着他的皮肤,一直数了三十秒,还是没有丝毫的脉搏迹象。她把耳朵放低到他胸口上,心里明白,这是他活过来并一把抓住她的时刻。可他没有,因为他已经死了: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一切都结束了。可她没有丝毫的满足感(更不用说是胜利感了),只一心想要把这一切了结掉。部分是为自己,但更多是为了多尼和佩特娜。
她快步走进厨房。得让他们知道,她是在可能的情况下第一时间打电话的;假如他们判断出当中有延迟的话(比如,要是他的血凝结太多),也许会有不少难堪的问题。要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就告诉他们,我当时晕过去了,她心里想,他们会相信的,即使不信,也无法推翻这个说法。起码,我不认为他们能够推翻。
她从储藏室里拿出手电,正如她磕磕碰碰、撞上他秘密的那晚一样。她又折回到鲍勃躺的地方。他死不瞑目,无神的眼睛瞪着天花板。达茜把塑料袋从他嘴里拽出来,焦急地检查着。要是袋子被咬坏,可能就会有麻烦……袋子确实被咬坏了,有两处地方。她把手电照进他的嘴里,发现他舌头上有一小块塑料袋残片。她用指尖把它挑了出来,放到塑料袋里头。
够了,够了,达赛伦。
然而,这还不够。她用手指把他的两颊往后推,先是右边,再左边。在左侧,她发现有一小片塑料袋黏在他的牙龈上。
她把那片也挑了出来,放进塑料袋里,跟另一片放在一起。是不是还有更多的碎片?他是不是把它们吞下去了?要是这样的话,她就无法找到了,所能做的就是祈祷它们不会被发现,假如有人——她不知道是谁——问题问得多到要求验尸的话。
与此同时,时间正在一秒一秒地流过。
她匆忙穿过过道,走进车库。她爬到工作台下,打开他的藏物之处,把装有擦碗布、满是血迹的塑料袋塞了进去,关好,再把装旧价目单的纸箱挡在它前面,然后回到屋里。她把手电放回原处,拿起话筒,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哭了,便把话筒重新放回底座里。她穿过门厅,朝他看了看。她想起了那些玫瑰,不过这没用。是玫瑰,不是爱国主义,才是恶棍的最后一招,她心里想,结果听到自己笑了起来,不由感到震惊。接着,她想起了多尼和佩特娜,他们一直把父亲当成偶像。想到儿女们有了效果。她开始一边啜泣,一边回到厨房的电话旁边,拨通了911。
“喂,我是达赛伦·安德森我需要一辆救护车地点在——”
“慢点说,女士,”调度员说道,“我不大听得清楚您的话。”
很好,达茜心想。
她清清嗓子。
“清楚些了吗?你能听清吗?”
“好了,女士,我可以听懂了。尽量放松。您说需要救护车吗?”
“是的,地点在糖丘巷24号。”
“您受伤了吗,安德森太太?”
“不是我,是我丈夫。他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他也许只是失去知觉,可我觉得他死了。”
调度员说她会立刻派一辆救护车赶到。
达茜想,她也会派出一辆雅茅斯警方的车。
还有一辆州立警局的车,要是眼下本地区有的话。她希望没有。她回到前厅,坐在摆放在那里的长凳上面,不过,时间不长。
他的眼睛在盯着她看。指控她。
她拿了他的运动外套,裹在自己身上,走到外面,站在前面的人行道上,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给她录口供的警察名叫哈罗德·施鲁斯伯里,本地人。达茜不认识他,但碰巧认识他妻子:阿琳·施鲁斯伯里是编织社的成员。他在厨房里跟她谈话的时候,急救员们先是检查了鲍勃的尸体,然后把尸体运走了,并不知道在那里面还有另一具尸体,一个比注册会计师罗伯特,安德森危险得多的家伙。
“想喝点咖啡吗,施鲁斯伯里警官?一点不麻烦。”
他看了一眼她颤抖的手,说,他愿意为他们俩都煮点咖啡。
“我在厨房里很能干。”
“阿琳从没提过这一点。”他站起来时,她说。他把笔记本敞开着,放在厨房桌上。
到目前为止,笔记本上除了她的名字,鲍勃的名字,他们的地址,还有电话号码外,其他什么都没写。她把这看成是个好兆头。
“不,她喜欢掩盖我的光芒。”他说,“安德森太太——达茜——你痛失亲人我感到很难过,我相信阿琳也会说同样的话。”
达茜又开始哭了。施鲁斯伯里警官从卷轴上扯下一把纸巾递给她。
“这种纸比舒洁纸结实。”
“这方面你挺有经验。”她说。
他看了看咖啡壶,发现所需的东西一应俱全,就按下了开关。
“太硬了,我不太喜欢。”他回到座位上,坐下。
“你能告诉我出事的经过吗?现在能行吗?”
她告诉他,鲍勃在赛百味找的零钱里发现了重影币,为此激动不已。他们在海滨明珠餐厅吃饭庆祝,他喝多了。他一直耍宝逗乐(她提到了她要一杯加酸橙的巴黎水时他做英国式敬礼的样子)。他是如何端着杯子上楼梯,像个服务生一样。他快走到楼梯顶了,却摔了下去。她甚至还讲述了她自己朝他冲下去的时候,是如何踩到一个洒落的冰块,差点儿滑倒的。
施鲁斯伯里警官在笔记本上记下什么之后,“啪”地把笔记本合上,然后平静地盯着她。
“好吧,我要你跟我走一趟。带上你的大衣。”
“什么?哪里?”
到监狱,肯定是。不要经过程序,不要收两百美元,直接到监狱。鲍勃干掉了差不多一打人命都能逃脱,她却只要了一条人命就被逮住(当然他是有计划谋杀,用会计的心思关注细节)。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地方出现了失误,不过,毫无疑问,结果已经证明了那肯定是个明显的失误。
施鲁斯伯里警官在去警察局的路上会告诉她。这就像是伊丽莎白·乔治小说的最后一章。
“到我家,”他说,“你今晚随我和阿琳待在一起吧。”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不……我不能……”
“你能,”他用一种不容争辩的口吻说道,“要是我让你独处的话,她会把我杀了的。你要对我的被害负责吗?”
她擦擦脸上的泪水,有气无力地笑笑。
“不,我想不。可是……施鲁斯伯里长官……”
“哈利。”
“我得打几个电话。我的孩子们……他们还不知道。”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流泪了,忙用最后一张纸巾去擦。谁会想到一个人的内心有这么多的泪水呢?之前她没碰也没碰咖啡,现在却三大口就把咖啡喝了一半,尽管咖啡还烫着。
“我想,我们可以承受几个长途电话的开支。”哈利·施鲁斯伯里说,“听着,你有什么能服用的药么?随便哪种具有镇定性质的东西?”
“我没有那种药,”她嚅嚅道,“只有安必恩。”
“阿琳可以给你一片安定,”他说,“我建议你开始打电话半小时之前先吃一片。现在,我要告诉她我们来了。”
“你真好。”
他打开一只抽屉,然后另一只,再一只。
当他打开第四只时,达茜感到自己的心要滑到喉咙里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擦碗巾,递给她。
“比纸巾还结实。”
“谢谢你,”她说,“太感谢了。”
“你们结婚多久了,安德森夫人?”
“二十七年了。”她说道。
“二十七年了,”他感喟道,“天啊!我太难过了。”
“我也是,”她说道,接着便把脸低下,埋进了擦碗巾里。
两天之后,罗伯特·埃默里·安德森被埋在了雅茅斯和平公墓。当牧师谈到人的一生如一季般短暂时,多尼和佩特娜分立于母亲的身侧。天气已经变冷,乌云满天;寒风飕飕地拍打着叶子败光了的树枝。这一天,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闭门停业,大家都去参加了葬礼。穿着黑外套的会计们像乌鸦一样聚在一起。他们当中没有女性。达茜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她泪水盈睫,不时抬起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用手帕擦拭。佩特娜一直在无声地哭泣。多尼眼睛红红的,表情凝重。他是个长相不错的小伙子,可是头发已经变稀,像他父亲在这般年纪一样。只要他不像鲍勃一样身体发胖,她心里想,而且没有谋害妇女就好。然而,那种事情肯定不会遗传的。对不对?很快这一切就行将结束。多尼只能逗留两三天时间——他说,这是他能从生意中匀出的所有时间了。他希望她能理解,她说她当然能够理解。佩特娜将跟她一起待上一周,还说,要是达茜需要她的话,她可以待得更久些。达茜告诉女儿她是多么体贴,只是她本人倒希望五天就好。她需要独处。她需要……准确地说,不是去想,而是去重新找回自己。在镜子的正面重新建立自己的形象。
倒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根本不是。她倒不觉得,要是她精心计划几个月来谋害自己的丈夫,情况会变得更好些。要是她真那样做了,反而可能由于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而适得其反,把事情搞砸。她和鲍勃不一样,计划蓄谋不是她的强项。
没有任何难堪的问题。她的故事简单、可信,而且差不多是真实。最重要的是一个基本事实:他们结婚差不多三十年了,而且婚姻美满,近期也没发生任何争吵。
确实,有什么好质疑的呢?牧师邀请一家人向前一步。他们遵从了。
“爸爸,安息吧。”多尼边说边把一坏泥土撒进墓里。泥土散落在棺材发亮的盖子上。达茜觉得那堆土看起来像是一坨狗粪。
“爸爸,我想你。”佩特娜说道,然后把自己手上的一把土撒了出去。
最后轮到达茜了。她弓着腰,用黑手套松松地抓了一把泥土,任其散落。她什么也没说。
牧师让大家默祷。哀悼者低头鞠躬。
风拍打着树枝。不算太远的地方,I-295公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达茜心想:上帝啊,要是你在,就让这作为了结吧。
没有了结。
葬礼后的七周左右——现在是新年了,天空碧蓝碧蓝的,但是寒冷刺骨——糖丘巷那栋屋子的门铃“叮铃铃”地响了。达茜开门,看到一位上了岁数的绅士,穿着黑色外套,围着红色围巾,戴手套的手里抓着一顶老派霍姆堡毡帽置于身前。他脸上皱纹很深(大概是由于疼痛和上了年岁,达茜心想),头上剩下的白发掉得仅剩一点茸毛了。
“你是?”她说。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帽子掉了。
达茜弓腰把它捡了起来。当她直起身子时,发现这位上了岁数的绅士掏出了一只皮质的证件夹。里面有个金徽章,还有一张印着来访者照片(看起来年轻多了)的塑料卡片。
“霍尔特·拉姆齐,”他说道,声音里听起来有些歉意。
“州立检察长办公室。真对不起,打搅您了,安德森夫人。我可以进来吗?穿着这身裙子站在这儿,你会冻僵的。”
“请进。”她说着,朝边上让让。
她注意到了他跛行的姿势,还有他右手无意识地伸向右臀部的样子——好像是为了把右臀部拉拢在一起——旋即,她脑子里出现一幕清晰的记忆:床上,鲍勃坐在她身边,她冰凉的手指被他暖烘烘的手握得紧紧的。鲍勃在说话。实际上是在炫耀。
我要他们认为,比蒂很笨——或者说是文盲——而他们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笨的是他们。我只有一回遭到警方的质询,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以目击证人的身份遭到质询,大约是在BD杀害了姓莫尔的女人之后的两周吧。一个老家伙,走路一瘸一拐,处于半退休状态。眼前的这位就是那个老家伙,站在离鲍勃死去的地方不到六步之遥。从她杀死鲍勃的地方看过去,霍尔特·拉姆齐呈痛苦的病态,不过,他的眼睛依旧犀利尖锐,飞快地朝左右看看,在转过脸来面对她时已经把一切尽收眼底。
要小心,她告诫自己,提防这个家伙,达赛伦。
“我能帮你什么忙么,拉姆齐先生?”
“哦,就一件事——如果这不算过分的话——我能否喝杯咖啡?我冷得要命。我开了辆州里的小车过来。车里的暖气一点作用都没有。当然,如果你觉得我这要求是强求的话……”
“没关系。不过我想知道……我能看看你的证件吗?”
他相当镇定地把证件夹递给她,然后,在她仔细查看的时候,把帽子挂在了衣架上。
“这个章下面的‘RET’字样……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退休了?”
“是,也不是。”微笑的时候,他的嘴唇分开,露出牙齿,牙齿太完好了,只可能是戴着牙套。
“六十八岁时必须离开,至少是官面儿上的。可是,我一辈子要么在州立警察局,要么在SAG办公室——就是州立检察长办公室——现在我就像匹老马,拴在马厩里,占着个荣誉位置。有点类似吉祥物,你知道的。”
我觉得你远不是那样。
“我来帮你拿衣服。”
“不,不,我想我还是穿着吧。我不会在这里待上多久的。要是刚才外面下雪的话,我就要把它挂上——这样才不会把雪滴在你的地板上——不过外面没下雪。只是死冷,你知道的。天太冷了,就不会下雪,我父亲过去总是这么说,在我这把年纪,我感到,天气比我五十年前感觉的要冷多了。或者,哪怕就是二十五年前。”
把他领进厨房里面的时候,她走得很慢,好让拉姆齐能够跟得上。她问他多大年纪了。
“到五月份,就是七十八岁了。”他带着明显的自豪感说道,“要是我能活到的话。我经常加上这么一句话,祈求好运呗。到目前为止,这话还真灵。你这厨房多漂亮啊,安德森夫人——可以存放一切,一切又存放得井然有序。我妻子会同意我这么说的。四年前,她离开了人世。心脏病发作,很突然。我多么想念她啊。如同你一定想念你丈夫那样,我想。”
他那双闪烁的眼睛——在满是皱纹、不断受到疼痛袭击的眼眶里显得年轻而机警——在她脸上搜寻。
他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知道。
她检查了一下咖啡机,然后按下开关。
就在她从柜子里拿杯子的时候,她问道:“今天我能帮你什么忙呢,拉姆齐先生?或者说拉姆齐侦探?”
他笑了,随即,笑声就变成了咳嗽。
“哦,上次有人叫我侦探已经是很多年前了。也别去管拉姆齐了,直接叫我霍尔特就行。事实上,你丈夫才是我要谈话的对象。不过,既然他已经离开人世——再一次,我表示我的哀悼——因此谈话也就不可能了。是啊,完全不可能了。”他摇摇头,然后坐在砧板桌边的一张小凳子上,外套发出寒寒宰率的声音。在他单薄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有一根骨头在吱呀作响。
“可是,我告诉你:一个老人住在租来的房间里面——这就是我的情况,虽然房间不错——有时候,会对只有电视机做伴感到厌倦,于是我就想啊,见鬼,管它呢,我就开车到雅茅斯,问那几个小小的问题吧。她回答不了其中的多少,也许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了,可是为什么不去一趟呢?我对自己说哦,趁你还没像盆栽一样被拴住之前,你需要出去走走。”
“在最高气温大概才十华氏的某一天,”她说,“在一辆没有暖气的小汽车里面。”
“哎呀,我穿着保暖衣呢。”他谦恭地说。
“你自己没车吗,拉姆齐先生?”
“我有,我有。”他说,好像这个想法到现在才在他脑子里出现。
“来,坐下,安德森夫人。没必要躲在角落里。我太老了,不可能咬你。”
“不用,咖啡一会儿就好。”她说。
她害怕眼前这个老人。鲍勃也应该怕过他,可是,当然,鲍勃现在无所畏惧了。
“与此同时,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你打算跟我丈夫谈些什么。”
“哦,你不会相信的,安德森夫人——”
“叫我达茜,为什么不呢?”
“达茜!”他显得高兴起来,“难道那不是最好听的老派名字吗!”
“谢谢你。要加奶油吗?”
“就黑的吧,和我的毡帽一样黑,我就是那样子喝咖啡的。不过实际上,我喜欢把自己看成戴白帽的。哦,我本来就是,不是吗?追踪罪犯什么的。要知道,我这条腿就是因为干这个才搞坏的。高速度的汽车追踪,那是在一九八九年。有个家伙杀了自己的老婆和两个孩子。现在类似的犯罪通常都是冲动行为,那些人要么喝醉,要么吸毒,或者脑子有毛病。”拉姆齐用一只指头拍拍自己的茸毛头发,那只手指因为风湿性关节炎已经弯曲得面目全非,不成样子了。
“不是这样的家伙。这家伙干这件事是为了拿到保险。企图把现场搞得像个,你们是怎么叫的,人室抢劫。我不想深入细节,简单说吧,我四处了解,四处侦查。整整三年,我都在调查这件事。到最后,我感到我有足够的证据可以逮捕他了。可能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判他的罪,但是,没必要告诉他这一切,不是吗?”
“我认为没有必要。”达茜说。她将滚烫的咖啡倒到杯里。她决定自己也来一杯黑咖啡,而且要尽可能快地把它喝完。
那样的话,咖啡因会一下子冲上头来,把她内心深处的灯光打开。
“谢谢,”她把咖啡端到桌边的时候,他说道,“非常感谢。你就是善良本身。大冷天的热咖啡——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也许加热的苹果酒吧,我想不出别的什么来了。可是,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我知道了。德怀特·谢米努。在这个县的北部。对。就在海恩斯维尔树林的南面。”
达茜啜着自己的咖啡。她从咖啡杯的杯沿瞅着拉姆齐,突然,这情景又像是还处于婚姻中了——一桩漫长的婚姻,在许多方面算得上是桩美满的婚姻(不过不是在所有方面),那桩像场玩笑似的婚姻:她明白,他知道一切,而他也明白她明白他知道。这种关系就像是在照镜子,然后在镜中看到另一面镜子,整整一个过道的镜子向后通向无穷无尽。这儿唯一要紧的问题是:对于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他打算怎么办。他能干什么。
“哦,”拉姆齐把咖啡杯放下,然后开始无意识地摸搓自己那条疼痛的腿。
“简单的事实是,我本来想挑逗一下那个家伙。我的意思是,他手上沾满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鲜血,因此我觉得跟他玩个把戏是有理由的。而且,那个把戏玩得有效果。他逃跑,我在后面追,一直追到海恩斯维尔树林,那里正如那首歌词所写的,‘每英里就有一块墓碑’。就在那儿,我们两人都撞倒在维克特弯道上——他撞在一棵树上,我撞在他车上。这就是我这条腿坏掉的原因,更不用说那个打在我颈项上的钢条了。”
“真遗憾。你追的那个家伙呢?他得到了什么下场?”
拉姆齐干燥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出奇冷酷的微笑。他那双年轻的眼睛闪了一下。
“他得到的下场是死亡,达茜。他的死,给肖申克监狱节约了四十年到五十年的房间和食宿。”
“你真是天堂里的猎犬啊,对不对,拉姆齐先生?”
他没有显得茫然不解,相反,他把变形的两只手放到脸旁,掌心向外,用学童般节奏单调的声音背诵道:“我白天夜晚逃离他,我经年累月逃离他,我沿着迷宫道路逃离他……”
“你在学校里学过这首诗?”
“不,是在卫理公会青年团。那是许多年以前了。还得了一本《圣经》。一年之后,我在夏天野营的时候弄丢了。不过,不是丢掉的,而是被偷掉的。你能想象得出有人卑鄙到偷一本《圣经》的程度吗?”
“能。”达茜说道。
他笑了。
“达茜,你还是叫我霍尔特吧。请。我所有的朋友都这样叫我。”
你是我的朋友吗?你是吗?她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她确信了:他不会是鲍勃的朋友。
“那是你唯一记在心里的诗吗?霍尔特?”
“哦,我过去熟记《雇工之死》,”他说,“可现在我唯一能记住的部分就是关于家的表述,诗里说家是一个必须接纳你的地方。确实是这样,对不对?”
“千真万确。”
他的眼睛——浅褐色的——在探究她的眼睛。那种凝视的亲呢感不大像话,就像她身上没穿衣服,而他却在盯着她瞅一样。然而,那种凝视也让人愉快,也许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吧。
“你想要问我丈夫什么事呢,霍尔特?”
“哦,我已经跟他谈过一次了,虽然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能记得,假如他还活着的话。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们都比现在年轻多了,考虑到你现在是多么年轻漂亮,你当时一定只是个小孩。”
她朝他笑了笑,是那种冷冰冰的、“饶了我吧”的微笑,然后站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第一杯已经喝完了。
“你很可能知道比蒂谋杀案的事。”
他说道。
“那个把女人杀了、然后把她们的身份证件寄到警察局的人?”她回到桌边,咖啡杯稳稳地端在手里。
“报纸上的报道很多。”
他用手指着她——鲍勃的那个用手指做枪的手势——朝她眨了眨眼。
“说得对。‘流血引领新闻。’这是他们的座右铭。我碰巧调查了一下那个案件,那时候,我还没退休,但是已经快到退休年龄了。我名声在外,有人说我是个有时候到处闻闻就能破案的家伙……跟随我自己的,你们把那个叫什么来着……”
“本能?”
又一次做了手指当枪的手势。又一次眨了眨眼。好像有个秘密,而他们俩都卷在这个秘密里面。
“不管怎么说,他们派我出去独立办案,你知道的——老瘸子霍尔特把他的照片到处展示、问问题,有点……你知道的……就是到处闻闻。因为我对这种工作总是格外敏锐,达茜,真的从来没有失败过。那是在一九九七年秋天,在一个名叫斯泰西,莫尔的妇女被害之后不久。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我不这么认为。”达茜说道。
“如果你见过犯罪现场的照片,你会记住的。恐怖的谋杀案——那个妇女该是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啊。不过,当然,这个自称比蒂的家伙有好长时间罢手不干,有十五年多吧,他的锅炉里一定已经积蓄了很多压抑的怨气,只是在等待时机爆发。是她遭烫了。
“不管怎么说,州检察长办公室的一个家伙让我去查案。‘让老霍尔特试一试,’他说,‘省得他在这儿碍事。’那个时候,他们就叫我老霍尔特了。我猜是因为腿瘸吧。我去找她的朋友,她的亲戚,找她住在106号路的邻居们谈话,还有,找跟她一起在沃特维尔工作的同事谈话。哦,我跟他们谈得够多的了。她在城里一家叫做阳光边的咖啡店工作。在许多地方短暂逗留过,因为那条路就连着公路。不过,我倒是对她常接待的主顾们更感兴趣。那些固定的男性客户。”
“当然,这很自然。”她低声说道。
“结果,其中有个客户是个长相还行、穿着体面的家伙,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他每隔三到四个星期,就到那里去一次,总是选择斯泰西的雅座。我现在或许不该再说这个,因为这家伙就是你死去的丈夫——背后说死人坏话不好,可是,既然他们两个人都死了,我倒认为,这算是扯平了,要是你能理解我的意思……”拉姆齐不再说话,看上去有些茫然。
“你把简单问题复杂化了。”达茜说,不知为何竟真心觉得好笑。也许他就想要她觉得好笑。她无法判断。
“算帮你自己一个忙,说吧,我是个大姑娘了。她跟他调情了?最终就是那样?她不会是第一个跟旅行中的男人调情的女招待,即使那个男人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
“不,情况并不是那样。根据其他服务员对我讲的——当然,你不能全信,因为同事们都喜欢她——是他主动与她调情的。根据他们的说法,她不大喜欢那样。她说,那家伙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听上去不像我的丈夫。”或者不像鲍勃告诉她的。
“是啊,不过很可能就是他。我指的是你丈夫。做妻子的不会一直知道自己的丈夫在路上干了些什么,尽管她可能认为自己知道。不管怎么说,其中一位女招待告诉我,那家伙开了辆丰田奔跑者。她知道,是因为她自己也有辆一样的。你知道吗?就在莫尔被杀害的几天前,她的许多邻居都见过那辆丰田在当地进进出出的。在谋杀案发前的一天还见过一次。”
“可是,那不是在案发的当天啊。”
“是的,但是,像比蒂那样谨慎的家伙自然会留意那样的细节。难道他不会吗?”
“我想会的。”
“我有了这个客人的外貌描述,然后把餐馆四周的地区都仔细检查了一下,反正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可以用。一个星期里,我得到的就是身上的水疱和几杯赠送的咖啡——顺便说一句,那咖啡一点也不比不上你的。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碰巧在城里的一个地方停下。米克尔森硬币店。那个名字你知道吗?”
“当然。我丈夫是个钱币收藏家,而米克尔森是本州三到四家最好的买卖店之一。现在可没了。老米克尔森先生去世了,他儿子不再经营这个生意了。”
“是的。哦,你知道有首歌里说什么吗。时间终会将一切带走——你的眼睛,你步子里的弹性,甚至你他妈的跳投,原谅我的脏话吧。乔治·米克尔森那时候还活着——”
“挺直身子嗅嗅空气。”达茜嚅嚅道。
霍尔特·拉姆齐笑了。
“正如你说的那样。不管怎么说,他听出了我描述的是谁。‘嘿,那听起来像是鲍勃·安德森嘛。’他说。你猜怎么着?他开的就是一辆丰田奔跑者。”
“哦,可是,他在很久之前就把它卖了,”达茜说,“换了一辆——”
“雪佛兰越野车,是吗?”拉姆齐把那公司的名字发成了雪佛来。
“是的。”达茜把手叠在一起,平静地看着拉姆齐。他们差不多都直抵故事的核心了。唯一的问题是,现在已经解体了的安德森婚姻的哪一方令这个目光犀利的老头子更感兴趣。
“我猜现在那辆越野车不在了,对不对?”
“是的,我在丈夫去世后的一个月左右就把它卖了。在《亨利大叔物品交换指南》上登了份广告,马上就有人来找了。我本以为很难卖呢,因为这车油耗高,汽油现在又贵,不过,那都不是大问题。当然我也没卖多少钱。”
就在买车人来取车子的前两天,她仔细把车检查了一下,从车头到车身,甚至没忘记取下后备箱的地毯。她什么也没发现,但还是支付了五十美元,请人把外面(其实她并不在乎这个)用水清洗并把里面用蒸汽清洁了一下。
“啊,好《亨利大叔》,我也是用同样的办法把亡妻的福特车卖了。”
“拉姆齐先生——”
“霍尔特。”
“霍尔特,你能确切指认我丈夫就是调戏斯泰西·莫尔的那个人吗?”
“我和安德森先生交谈时,他承认他偶尔在阳光边咖啡店吃饭——坦然地承认了——不过他声称自己从没有特别注意过哪一个女招待,声称自己总是把头埋在文件里。不过,我后来当然把他的照片——从驾照上来的——给人看,餐厅的服务员都认为正是他。”
“我丈夫知道你对他有……特别的兴趣吗?”
“不知道。在他看来,我不过就是个为了某个案子寻找目击证人的老瘸子罢了。没有人害怕像我这样的老鸭子,你知道的。”
我非常怕你。
“这算不上是什么案子,”她说,“我猜你只是试图立案。”
“根本就没案子!”他兴奋地笑了,那双褐色的眼睛却严厉而冷峻。
“要是我能搞出一桩案子,我和安德森先生就不会在他的办公室里进行短暂的谈话了,达茜。我们会在我的办公室里谈话;在那里,直到我说你能离开你才可以离开,或者直到律师把你捞出来。”
“也许你该停止跳舞了,霍尔特。”
“好吧,”他表示同意,“为什么不呢?这些日子,哪怕是最基本的舞步也疼得我要死。都怪那个该死的德怀特,谢米努!我不想占用你的整个上午,所以让我们加快些吧。我能够确定一辆丰田奔跑者停在或者靠近早期几桩谋杀案的现场——我们称之为比蒂的早期连环谋杀。不是同一辆,而是不同的颜色。可是,我能确认你丈夫在七十年代拥有另外一辆奔跑者。”
“没错。他喜欢这种车,所以后来又换了同一种。”
“是的,男人是会做那样的事儿。丰田奔跑者在他妈的半年时间都在下雪的地方的确是受欢迎的车型。但是,在莫尔谋杀案之后——而且在我和他谈过话之后——他把它换成了一辆越野车。”
“不是马上,”达茜笑了笑,说道,“世纪之交时他还开着那辆车呢。”
“我知道。换车是在二零零四年,是在安德烈娅,霍尼科特在纳舒厄被谋杀不久之前。蓝灰色的越野车,二零零二年制造的。在她遭到谋杀前的那一个月里,霍尼科特太太的邻居们经常看到一辆年份大约一致、颜色也一模一样的越野车。不过,好笑的问题来了。”他的身体朝前倾了倾。
“我找到了一个目击证人,他说那辆越野车的牌照是佛蒙特的,另一个目击证人——一个小老太,没什么更好的事可做,就在客厅窗边从天亮坐到天黑,看着小区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说,她看到那辆车挂的是纽约牌照。”
“鲍勃的车是缅因州的牌照,”达茜说,“这你非常清楚。”
“当然,当然,但牌照是可以偷的,你知道。”
“沙韦尔斯通谋杀案呢,霍尔特?有人在海伦·沙韦尔斯通住处附近见过一辆蓝灰色的越野车吗?”
“我看得出来,你比多数人更加关注比蒂案件。也比你起初假装的要了解更多。”
“是么?”
“不,”拉姆齐说,“事实上也没什么。言归正传,有人在埃姆斯伯里抛尸的小河附近看到过一辆蓝灰色的越野车。”他又笑了,冷峻的目光打量着她。
“受害人的尸体像垃圾一样被扔在水里。”
她叹口气。
“我知道。”
“没人能告诉我在埃姆斯伯里看到的越野车牌照,不过,就算有人看见,我认为也会是麻省。或者宾州。任何地方,除了缅因州。”
他身体朝前倾了倾。
“这个比蒂给我们寄便条和被害人的身份证明。奚落我们,看我们敢不敢抓他。也许一部分的他甚至想要被抓到。”
“也许是这样。”达茜说道,尽管自己有点怀疑。
“便条是用大写字母打印的。那么做的人都认为那样的字体无法被辨认,可是大多数时候还是能的。相似之处会出现。我认为你不会有你丈夫的档案,对吗?”
“没有送回他公司的档案都被毁掉了。不过,我想他们会有很多样本。会计从来不会把东西扔掉。”
他叹了口气。
“是的。可是像那样的公司,需要法庭传令才能拿到任何一样东西,而要拿到传令,我就得摆出各种可能的理由。我恰恰没有。我只有许多巧合的东西——虽然在我的脑子里,它们不是巧合。我还有许多……哦……类似的东西,可它们并不足以充当间接证据。因此我到你这儿来了,达茜。我本想,在现在这时候,我早被请出去了,可你一直很友善。”
她一言不发。
他把身体更朝前倾,差不多快趴到桌子上了,样子活像一只食肉猛禽。但是,在他冷峻的目光背后,无法被完全掩饰的却是别样的东西。她想,可能是和善吧。
她祈愿如此。
“达茜,你的丈夫是比蒂吗?”
她意识到他也许会把谈话录下来,这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她没说话,相反,她从桌子上抬起一只手,把粉红色的掌心给他看。
“很长时间里,你从不知道,是吗?”
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看透他,那种你要看透你所熟悉之人的目光。可是那么做的时候,你得小心才是,因为你并非总能看清白以为看得清楚的人和事。现在她明白这一点了。
“然后你知道了?有一天你知道了?”
“想再来杯咖啡吗,霍尔特?”
“半杯吧。”他答道。他坐了回去,双臂交叠在单薄的胸口上。
“再多喝会导致我消化不良的,而且我今天早晨忘了吃胃病药片了。”
“我想楼上的药柜里有些奥美拉唑,”她说,“是鲍勃的药。要我去拿吗?”
“我可不想吃他的药,哪怕我胃里失火烧起来。”
“行。”她温和地说道,接着,给他又倒了一点点咖啡。
“对不起,”他说,“有时候我的情绪会主宰我。那些妇女……所有那些妇女……还有那男孩,他前面还有一大段人生呢。那才是最糟糕的。”
“是的。”她说着把杯子递给他。她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认为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次竞技表演了,不管他是多么聪明……他确实聪明得让人害怕。
“结婚很久才发现丈夫真面目的女人会陷入非常艰难的境地。”拉姆齐说道。
“是的,我想她会是那样。”达茜说道。
“谁会相信她跟一个男人共同生活这么多年,却竟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嘿,她就像只,你们把它叫什么来着,像只生活在鳄鱼嘴里的鸟儿。”
“故事里说,”达茜说道,“鳄鱼让那只小鸟住在嘴里,因为小鸟使鳄鱼的牙齿保持干净。从牙缝之间吃外面的食物。”
她用右手指做了个啄食的动作,“这说法很可能不是真的……但是,我过去曾开车送鲍勃去看牙医,这倒是真的。要是由着他,他会故意忘记自己的预约。他就是这样一个怕疼的孩子。”她的双眼猝不及防地充满了泪水。她用掌根一边擦掉泪水,一边诅咒它们。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会尊重为罗伯特·安德森掉下眼泪的人。
或许在这一点上,她想错了。他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你的孩子。一旦世人发现他们的父亲是个连环杀手,是折磨妇女的恶魔,他们就完了。世人认定他们的母亲一直在为他掩盖罪行,或许甚至是助纣为虐,就像是米拉·韩德莉帮助伊恩·布拉迪一样,他们会再被唾弃一次。你知道谁是米拉·韩德莉吗?”
“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可是问问你自己:处于那样艰难处境的妇女会怎么办?”
“你会怎么办,霍尔特?”
“我不知道。我的处境有点儿不一样。我也许是个老唠叨——马厩里最老的一匹马——但是我要对那些被害妇女的家人负责。他们应该得到一个了结。”
“他们应该得到,没问题……可是他们需要吗?”
“罗伯特·沙韦尔斯通的阴茎被咬掉了,你知道吗?”
她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她闭上眼睛,感到热泪穿过睫毛往下滴落。还说他没有“受苦”!她心想,要是鲍勃在她面前出现,手伸出来,乞求宽恕,她会再杀他一遍。
“他的父亲知道,”拉姆齐轻轻地说,“他知道自己亲爱的孩子所受的苦,还要一天天忍受那样的记忆。”
“对不起,”她低声说,“真的真的对不起。”
她感到他越过桌子来握她的手。
“我本不打算让你难过的。”
她把他的手掀开。
“你当然有这个打算!可是,难道你认为我没有难过吗?你认为我从来没有难过吗……你……你这个好管闲事的老东西?”
他轻声地笑笑,露出那些闪闪发亮的假牙。
“不,我从来就没那么想过。你一开门我就看出来了。”他顿了顿,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我看出了一切。”
“现在你看到什么了?”
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然后找到了平衡。
“我看到了一个勇敢的妇女,应该让她安静地打理自己的家务,更不用说她以后的生活。”
她也站了起来。
“受害者的家人呢?那些应该得到了结的家人呢?”她顿了顿,不想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可是,她必须说。
眼前这个男人跟巨大的痛苦搏斗——也许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才来到这里,而现在,他正给她一张通行证。至少,她认为他是这样的。
“罗伯特,沙韦尔斯通的父亲呢?”
“那个沙韦尔斯通男孩已经死了,他的父亲也跟死了差不多。”拉姆齐用一种评估性的镇定语调说道。达茜认出了这种语调。鲍勃得知公司的某个客户将被国税局约见且见面将进行得不顺利的时候,就会用这种语调说话。
“从早到晚,威士忌酒瓶从不离嘴。难道知道杀死他儿子的凶手——他儿子的分尸凶手——已经死了,就会改变那一切吗?我不这样认为。那样能让死者复活吗?不会的。凶手现在正在地狱里的大火中因为自己的罪恶遭受焚烧,忍受被肢解的痛苦,永远血流不止吗?《圣经》上说是的。不管怎样,《圣经》中的《旧约》是那样说的,既然那是我们的法律来源,对我而言,就够了。谢谢你的咖啡。回去的路上,恐怕我得在这里和奥古斯塔之间的每一个休息区停一下,但也值得。你的咖啡真不错。”
把他送到门口时,达茜意识到,自从被车库里的纸箱绊倒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身处镜子正确的一边。她很高兴知道他差点被抓到。知道他并不像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聪明。
“谢谢你的来访。”他把帽子端正地放在头上时,她说道。她打开门,让冷飕飕的寒风进来。她不在乎。风吹在皮肤上令她感到惬意。
“我会再见到你吗?”
“不会。从下周开始,我就不工作了。完全退休了。我要到佛罗里达去。听医生说,我在那儿不会待很久的。”
“我很遗憾——”
他突然把她拽到怀里。他的胳膊很瘦,但是肌肉发达,出奇的结实。达茜惊了一下,但是并不害怕。在她耳边低声耳语的时候,他的霍姆堡毡帽的帽檐撞着了她的太阳穴。
“这件事你干得对。”
接着他吻了她的面颊。
他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沿着小道走着,一边留心着冻冰。这是老年人的步履。他真的应该有个拐杖,达茜心想。她叫他时,他正绕过车头,仍然低头看着脚下。他转过身,浓密的眉毛扬了起来。
“我丈夫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有个朋友在车祸中丧生了。”
“是吗?”这些词语顺着冬天嘴里吐出的白气出来了。
“是的,”达茜说,“你可以查查究竟出了什么事。照我丈夫的说法,就算他不是个好孩子,那件事也非常令人悲恸。”
“他不是个好孩子吗?”
“不是。他是个脑子里装着许多危险幻想的那种男孩子,名叫布莱思·德拉汉蒂,不过,他们小的时候,鲍勃叫他BD。”
拉姆齐在他车子旁边站了几秒钟,极力想把这些话搞明白。然后他点了点头。
“这倒蛮有趣的。或许我会在电脑上看看这方面的故事吧。或许不会;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谢谢你的咖啡。”
“谢谢你跟我交谈。”
她看着他开车驶下街道(她注意到他开车的时候,带着年轻人才有的自信——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犀利吧),然后回到屋里。她觉得自己更年轻、更轻捷了。她走到门厅的镜子前面。在镜子里面,她只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这就好。